汪维辉丨古代文献解读中的“当代语感干扰”问题(中)
3.语音
语言中的词是音义结合体,用文字记录下来,同一个字形,读不同的音,往往就对应不同的词,这种多音多义字也很容易“以今例古”,用后代熟悉的音去误读前代文献。
1)甚
“卑之无甚高论”这句成语,今天常常用来表示自谦,是“见解一般,没有什么高明之处”的意思。这个今义来自宋人对《汉书》(抄自《史记》)的误解,其中的关键是误读了“甚”这个词的音义。《史记·张释之列传》:“释之既朝毕,因前言便宜事。文帝曰:‘卑之,毋甚高论,令今可施行也。’”这个“甚”是程度副词,“很;太;过于”的意思,音shèn(我们称之为“甚1”),文帝的意思是“放低你的论调,不要过于高谈阔论”。宋人把“甚”误读成了疑问代词shén,意思是“何,什么”(就是“甚么”的合音,我们称之为“甚2”),并且把原来的两个句子连读成了一句,结果导致这句话里的每个字都被重新解读了,于是就产生了今义。误解误用之所以发生在宋代,主要原因是“甚2”在宋代的普遍行用(也跟宋人喜读《汉书》的时代风气有关),当时人看到这个“甚”字,下意识地就把它识解成了“甚2”,这是古人“以今例古”误解同形字的例子。《汉语大词典》等辞书对这个“甚”字都没有解释清楚。(汪维辉、李雪敏 2022)
2)抓
“抓”有“寻找”义,是记录{找}这个词的早期用字,《汉语大词典》“⑤谓匆忙寻找”义下注音为zhuā,这是错误的,应该音zhǎo。[12]这是受了{抓zhuā}的误导,也就是说,在今人的潜意识里,“抓”字对应的就是{抓zhuā}这个词,而不是{找zhǎo}。而实际上这个“抓”就是“找”,无所谓“匆忙”不“匆忙”。[13](汪维辉 2020)
3)倚[14]
“倚”有“倚靠”义,音於绮切(今读yǐ),这是自古以来的主流用法,也是今人所熟悉的,我们记作“倚1”。除了这个音义外,“倚”字还有“立”义,音jì,记作“倚2”。《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倚”字条都收了“立”义,这是对的;但是都放在yǐ音下,而不列jì音,则是错误的。
“倚1”和“倚2”对应的是音义都不同的两个词。《周易·说卦》:“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王肃、虞翻、孔颖达均云:“倚,立也。”高亨注:“言《易经》以奇数为天之数,以偶数为地之数,而立其卦爻之数也。”不过这个“倚”字汉儒有不同的理解,《经典释文》云:“於绮反。马云:依也。王肃其绮反,云:立也。虞同。[15]蜀才作‘奇’,通。”说明马融以为当读於绮反(yǐ),解作“依”;而王肃和虞翻则认为当读作其绮反(jì),训为“立”。据此可知,当“站立”讲的“倚2”当音“其绮反”,与《广韵·纸韵》“徛,立也。渠绮切”的“徛”字音义完全相同,又可写作“奇”,三个字所记的是同一个词。《经典释文》中“倚”注音为“其绮反”或同音的反切的颇多。
对今人来说,“倚2”是很陌生的,所以误读其音、误解其义是普遍现象。比如《汉语大词典》“倚马”条:“靠在马身上。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桓宣武北征,袁虎时从,被责免官。会须露布文,唤袁倚马前令作。手不辍笔,俄得七纸,绝可观。’后人多据此典以‘倚马’形容才思敏捷。”其实“倚(jì)马前”就是站在马前,马非树、柱之类,是不能倚靠的,此其一;其二,《世说新语》中“倚”共出现8次,除用作“倚靠;斜靠着”义2次、“假托;借着”义和“依附”义各1次外,其余4例均用作“站立”义,除本例外,另三例是:山公大儿著短帢,车中倚。(方正15)刘尹至王长史许清言,时苟子年十三,倚床边听。(品藻48)郗家法:子弟不坐。因倚语移时,遂及财货事。(俭啬9)[16]所以“倚马前”应该是站在马前,而非“靠在马身上”。《现代汉语词典》“倚”字条音yǐ,也未列jì音,义项①是:“靠着:~马千言|~着门框朝外看。”“倚马千言”条:“晋代桓温领兵北征,命令袁虎速拟公文,袁虎靠着战马,一会儿就写了七张纸,而且写得很好(见于《世说新语·文学》)。形容文思敏捷,写文章快。”对“倚马”的解释同样错误。这也难怪,因为在现代汉语的字词关系里,“倚2”不再写作“倚”,而是写成了“徛”:《现代汉语词典》:“徛 jì〈方〉站立。”《广雅·释诂四》:“倚、竖、建、封、殖、莳、置、隑企、起,立也。”曹宪《博雅音》注“倚”字为“於绮切”,显误。可见这种误读也是由来已久的。
以上三个例子实际上都是“同形字”的问题,就是一个字形记录了两个读音不同的词,这种同形字在历史上是很多的,也很容易“以今例古”。
有些字古音与今音存在阴阳对转关系,今人往往“以今例古”,用今音去拟测古音,这种例子也很常见,下面仅举一例。
4)能
“能”的上古音属阴声之部,非阳声蒸部。顾炎武《音学五书·唐韵正》“能”条论之极详:
顾炎武徵引之繁富、论断之确凿,令人叹服。可见“能”字从阴声韵[nə]对转为阳声韵[nəŋ]是南北朝以后的事,在上古时期它不读阳声蒸部。高本汉、李方桂、王力等都归入之部,是正确的,[18]可是也有人归入蒸部,[19]这恐怕是受“当代语感干扰”而又未读顾炎武之书的结果。
孙玉文(2007)指出:“由于词的音义结合具有时代性和空间性,因此从音义结合的角度解读古代诗歌要避免以今律古。”“所以,看到一个字,我们不能以为古代的音义结合跟今天的音义结合的情况是一样的。这个道理很容易明白,但是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有时候,人们在解读唐诗的时候容易忽视这一点,容易犯以今律古的错误。因此对唐诗的语句的理解就不能做到‘求真’了。”比如孙玉文(2000,2007)所讨论的下面两个例子(以下引文有删改)。
5)思
李商隐《锦瑟》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此诗格律谨严,首联的平仄是: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加圈表示可平可仄)也就是说,“思”字只能读去声,否则就成了“三平调”,这是古风特有的句式,在近体诗中是大忌。
现代汉语普通话“思”只读平声,不读去声,所以人们很容易把这个“思”误读成平声,理解为“思念,追忆”,一些诗词注释本也出现过这一误会。孙玉文查阅了二十来种收有《锦瑟》诗的注释本,对“思”字的处理有三种方式:一,不注释。大约是认为“思”字古今用法相同,读平声,意为“思念,追忆”。二,只释义,不注音。对音、义的理解同“一”。三,注成去声。如安徽师大中文系古代文学教研组选注《李商隐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思:在此应变读去声,思念、追忆的意思。”注成去声是正确的,但是把它理解为“思念,追忆”则不对,因为“思”作“思念,追忆”讲读平声,不读去声。注释者之所以这样理解,恐怕是对“思”读去声的词义到底是什么缺乏了解,不免以今律古。
在古代,“思”的平声一读是常见读音。义为思考,考虑;引申指怀念,想念。由这个“思”分别发展出三个意思,都读去声:一,义为考虑问题既周密深入而又敏捷,形容词。二,义为对外界所作的考虑或考虑的结果,思想,想法,念头,意思等,名词。三,义为因感于外界而内心哀愁,愁怨,动词。又可以“怨”“思”连用。《锦瑟》中“一弦一柱思华年”的“思”,显然应该取第三种意义。“思华年”,即:为“华年”的流逝而悲愁,或为“华年”的流逝而愁怨。“华年”在这里是作“思(sì)”的宾语。其实,前人早已把这个“思(sì)”训为“哀愁,愁怨”,只是人们没有留意罢了。金人元好问《论诗绝句》中说:“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他把“思华年”换成“怨华年”,是把原文的“思”理解为“愁思,怨思”。[20]
6)胜
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之一:“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其中的“胜”字有平声和去声两种读法,在这首诗中它到底是读平声还是读去声?如果是读平声,它应该怎么讲?
这里的“胜”字只能是平声,不能是去声,因为它跟出句的“是”平仄相对,如果读去声,就“失对”了。袁子让《字学元元》卷七《古人押用之例》中说:“后唐宋人祖此,皆有押用,或平押仄,或仄押平……‘胜’读如升,如‘见人忘却道胜常’,‘绝胜烟柳满皇都’是也。”已经明确指出这个“胜”读平声,不读去声。今天的唐诗注释本,对这个“胜”字绝大多数都不注音,只有个别注释者注明要读平声。为什么不注音呢?推测起来,原因不外两种:一是知道“胜”在上下文中本来读平声,也知道“胜”不能作“超过,胜过”讲,只是为了照顾今天的读者习惯,把本该读平声的“胜”读成了去声;二是不知道“胜”在上下文中要读平声,误把“胜”理解为“超过,胜过”了。只要注意一下唐诗的注释者对“绝胜烟柳满皇都”所作的串讲,就知道许多注释者不知道诗中的“胜”要读平声,误把它理解为“超过,胜过”了
那么,这个读平声的“胜”字应该怎么解释呢?有人把“胜”理解为“胜过”,把这一句理解为完全胜过那京城满是浓郁的烟柳的时节的景象。不妥,因为“胜”作“胜过”讲读去声,不读平声。“绝胜烟柳满皇都”应该理解为完全能比得上那烟柳浓郁满皇都的景象。“胜”的基本意思是“力能承受,能承担”,在上下文中可以理解为相称、相当。如《论衡·案书》:“厚薄不相胜,华实不相副,则怒而降祸。”也许有人会辩解说:把“绝胜烟柳满皇都”理解为“完全胜过了那京城满是烟柳浓郁的景象”,比起理解为“完全比得上那京城满是烟柳时的景象”,更能凸显韩愈对初春时节中长安的景色的赞美。而且前面说“最是一年春好处”,把后面的“胜”理解为“超过,胜过”,跟前面一句正好合拍。这是托辞。我们应该把文学作品中词句的语义和词句所反映的文学形象分辨开,文学形象的正确分析建立在对文学作品的词句的正确理解之上。词句的语义具有客观性。“诗无达诂”不能作为胡乱解释词句的语义的挡箭牌。从语言上讲,韩愈诗中“胜”读平声,作“配得上,比得上”讲;不读去声,不作“超过,胜过”讲,这是必须分辨清楚的。“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的“处”可理解为时候,两句的意思是:有人赞美“烟柳满皇都”时的那种景色,我认为,初春时拥有此景的这个时候,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候,此时的景色完全可以比得上烟柳满皇都时的那种景色。把“胜”理解为“配得上,比得上”,跟前面的“最是一年春好处”不能说不合拍。我们今天可以说,“我以为某时景色最美,一点也不比你说的那个时候逊色”,照样文从字顺。说某东西“最好”,不等于说它是“唯一”的“好”。诚然,“胜”按照“超过,胜过”讲也能讲通。但是讲得通不一定讲得对。“胜”按照它读平声时的字义“配得上,比得上”讲既能完全讲通,又能符合韩愈的原意,因此是正解。
4.文字
汉语的字词关系十分复杂,概略言之,主要有“一字对多词”(同形字)和“一词对多字”(异体字)两大类,具体情形往往极其错综纷繁,很容易产生“以今例古”的错误:人们看到一个熟悉的字形,会不自觉地把它按照当代的字词关系去理解,而古代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对于历史上各个时期文献的解读,都存在这个问题。下面举几个不同时代的例子。
1)觅
词汇史研究已经证明,“寻觅”的{觅}这个词是东汉才见诸文献的。(汪维辉 2010/2017)史文磊(2017)指出:
西周金文中有3处字形,不少辞书和著述都释读为“寻找”义的“觅”,分别见于班簋、曶鼎、𩰫攸从[21]鼎[22]。

释作“觅”的有:郭沫若(1972:9)、黄盛璋(1981:77)、容庚(1985:620)、马承源(1988:108-110)、秦永龙(1992:48-50)、刘桓(2001)、《汉语大字典》、《王力古汉语字典》、《金文大字典》[23]、《金文引得》(殷商西周卷)。郭沫若(1972:9)说:“字在此有觊觎或希冀之意”,秦永龙(1992:48-50)进而说:“觅,本义为寻觅。字从爪从见会意(以手加于眼目之上示有所寻觅状)。此引申为求取、希冀”,整句的意思是“班不敢有所奢求”。侯志义(2000:208)说是假借,写作“觅”,用作“迷”,义为昏迷。

释作“觅”的有:《金文大字典》、《殷周金文集成释文》、《金文引得》(殷商西周卷)(2001:254)。马承源(1988:172)说这是“觅”,假借为“免”义。

释作“觅”的有:《金文大字典》、《殷周金文集成释文》。刘桓(2001)释此字说:“觅,宋本《玉篇》训为‘索也’。是觅有索取之义。班簋铭:‘班非敢觅’,觅则为求索义。‘我田牧’,当以‘我田’为一个词,指𩰫比所有之田。则‘女觅我田牧’,即当训为‘汝索取我𩰫比之田,为你任牧官职所辖之地。’”
上引诸论都说这3例铭文就是后世的“觅”字,一是视为“觅”的引申义,即本义引申,二是视为“觅”的假借义,即本字假借。这样分析要有个前提,即存在“觅”这个词的本义本字。如此则意味着当“寻找”讲的“觅”的源头可以追溯到西周甚至更早。然而调查发现,“觅”字从战国到秦汉一直未见,《说文》也未记载,直到《玉篇》才见[24],传世先秦文献中也根本找不到“觅”。在没有确定本义和本字的情况下,就直接说引申和假借,这很难令人信服。
其实,早有学者提出不同看法,只是前引文献并未给予足够重视。李学勤(1986:185)说:班非敢(笔者按,此班簋例)□,“□”旧释“觅”,但字不从“见”,“觅”这一字形也不见于《说文》;此字下半似“卩”,疑释为“抑”,也见于曶鼎;《淮南子·本经》注:“没也”;句意为不敢没毛公的功绩,致不彰显。释为“抑”的观点并非李学勤先生首创,郭沫若(1932:18)早期也曾将该字释为“卬(抑)”,可惜他后来改了看法。𩰫攸从鼎例,郭沫若(1932:82)很早就将此字释为“卬(抑)”,李学勤(1985)认为此字和班簋例同,疑系“抑”字别体,训为贬,引申为减免。洪家义(1988:257)有类似说法。容庚(1985:275-276)释曶鼎例为“寽”。𩰫攸从鼎例,杨树达(2004:12)说:“𩰫攸从鼎,铭文云:‘……:女△为我田牧,弗能许𩰫从。……’按𩰫从以攸卫牧告于王,𩰫从讼攸卫牧之罪于王也。‘女△我田牧,弗能许𩰫从’。女下一字不明,此𩰫从对王诘问攸卫牧之辞。”杨先生在释文中加了个△,下面补了个“为”字。郭沫若(1932:133)也曾释作“为”。马承源(1988:296)释作“受”。裘锡圭(1998)认为,(3)𩰫攸从鼎中的当为“𠬪”字,即《说文•𠬪部》:𠬪,物落上下相付也。从爪从又。凡𠬪之属皆从𠬪。读若诗“摽有梅”。此说较之前的释读更合理。但裘先生说该字的中部所从形体是“勺”的省变,既象征所付之物,又表示“𠬪”的字音,这个猜测有过于主观之嫌,不一定站得住。总之,这3个字记录的到底是什么词,还有进一步深入研究的必要。不过本文暂不涉及这个问题,我们旨在强调,将这3例释为“觅”是不符合事实的。
史说是。这是古文字释读中的“以今例古”,拿今天熟悉的“觅”字去比附西周金文中的这三个字形。
2)醜(丑)
“以今例古”有时会闹出笑话,比如有人把《尔雅·释鸟》的“凫雁醜,其足蹼”的“凫雁醜”误解为“凫和雁都很醜(不漂亮)”,[26]其实这个“醜”是“类;同类”的意思,[27]跟醜陋的“醜”是同音词,而且字形也相同(繁体都写作“醜”,简化字把它跟地支名的“丑”合并了)。[28]但是这个意思现代汉语里早已不存在了,难怪有人会按照今天的字词对应关系把它理解成“醜陋”。
有意思的是,造作伪书的人,会因为“以今例古”而露出马脚。张永言师《从词汇史看〈列子〉的撰写时代》(1991/2006/2015)是从词汇史角度考证伪书的典范之作,举证详确,结论可靠。其中就举出了《列子》作伪者用错词语的若干例子,比如(只引结论,论证从略):
这些都是反映作伪者时代信息的确凿证据,因为语言是很难作伪的,作伪者根本不可能完全摆脱“当代语感”的影响而把古代语言伪造得天衣无缝。
下面再举两个例子。
3)找
《京本通俗小说》究竟是不是一部伪书?学术界激烈争论了80多年,意见仍不一致。汪维辉(2019)从语言学角度为伪书说提供了新证据,其中有一条讨论“找”字。
《京本通俗小说》卷十《碾玉观音》:“青白行缠扎着裤子口。”这篇小说实际上是抄自《警世通言》第八卷《崔待诏生死冤家》,《警世通言》现存的两个版本兼善堂本和三桂堂本“扎”字均作“找”。究竟作“扎”是还是作“找”是?乍一看,我们会觉得“扎着裤子口”文从字顺,应该是对的,而“找着裤子口”看起来讲不通。经过一番考索,我发现作“找”是对的,《京本》因为不明“找”的古义而把它改成了今天通行的同义词“扎”。下面撮述大意。
“找”有“扎;束;缚;绑”义,字又写作“爪”“抓”,通行于宋元明时期,见于江淮官话和吴语区的作品,《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找”“爪”条均失收。同样的语境,写作“找”的目前仅见《通言》本例,但是写成“抓”“爪”的则有其例,如:
(1)下面青白间道行缠抓着裤子口,獐皮袜,带毛牛膀靴。(《水浒传》第十一回) (2)头戴范阳遮尘毡笠,拳来大小撒发红缨,斜纹缎子布衫,查开五指梅红线绦,青白行缠抓住袜口,软绢袜衬多耳麻鞋。(《水浒传》第六十一回) (3)正坐之间,只听得车子碌碌剌剌地响,见一个客人,头带范阳毡笠,身上着领打路布衫,手巾缚腰,行缠爪着袴子,脚穿八搭麻鞋。(《三遂平妖传》第二十四回)
这些打扮都是指用“行缠”(相当于后世的绑腿)把膝盖以下的裤管及袜子扎住,以便于行走。行缠多为一道青的、一道白的相间着(即所谓“青白间道行缠”)缠在小腿上(通常一直缠到脚底),所以说“青白行缠找着裤子口”。明代以前,表示用行缠扎住裤子或袜子这个动作,可以用“爪/抓/找”(音zhǎo),如上引诸例;也可以用“扎”(音zā),但不多。推测在表示“扎束(裤子/袜子)”义上,“爪/抓/找”和“扎”有可能是一对方言同义词——北方说“扎”,跟今天的通语一致;南方说“爪/抓/找”,清代以后大概就逐渐消失了。[29]下面这个例子既有“抓”,又有“扎”,显然是不同的两个词,用法有别:
(4)且取一个大篾箩,把索子抓了,接长索头,扎起一个架子,把索抓在上面。(《西游记》第五四回)
“爪”“抓”“找”除单用外,还可以“爪札”“抓扎”“找扎”连用,不过对象不是“裤子/袜子”,如:
(5)巷陌爪札[30],欢门挂灯,南至龙山,北至北新桥,四十里灯光不绝。(宋《西湖老人繁胜录》)
(6)王庆当夜越出陕州城,抓扎起衣服,从城壕浅处,去过对岸。(《水浒传》第一○三回)
(7)[任珪]起来抓扎身体急捷,将刀插在腰间,摸到厨下,轻轻开了门,靠在后墙。(《古今小说》卷三十八)
(8)忙将长衣脱去,束一束腰带,找扎起来,紧紧立在对面照墙之下。(《画图缘》第四回)
(9)咳!我为寻父母,不要说过此溪,就是龙宫海藏也说不得了!不免把衣服找扎起来。(《缀白裘》第六集第一卷)[31]
可见“爪/抓/找”跟“扎”是同义词而不是同一个词的不同写法,两者读音不同,意义大同中也有小异,可能曾经是一对方言同义词。表示“扎;束;缚;绑”义的“爪”“抓”“找”都应该音zhǎo。“抓”字《广韵》有侧交切、侧绞切、侧教切三个读音,今音zhǎo就来自侧绞切,“抓住”的“抓”(zhuā)的音义则另有来源,跟《广韵》的三个反切都对不上,是同形字。[32]
由上所论可见,《通言》两本均用“找”,符合明代或更早时期南方的用词习惯,《京本》改作“扎”,是不明“找”的古义而臆改,意思虽然不差,但已非原貌。这是该书系伪作的一个明显证据。
4)四肢倒地
《京本通俗小说》同一篇中还有一条异文:“[秀秀]道罢起身,双手揪住崔宁,叫得一声,四肢倒地。”《警世通言》兼善堂本和三桂堂本均作“匹然倒地”,只不过三桂堂本“然”字写作古字“肰”,《京本》就误认或臆改作了“四肢”两字,殊不知“四肢倒地”是说不通的,再也找不出第二例。《汉语大词典》“匹然”条释作“犹突然,猛然”,引了两例:《京本通俗小说·西山一窟鬼》:“教授看见,大叫一声,匹然倒地。”[33]《警世通言·崔待诏生死冤家》:“[秀秀]道罢起身,双手揪住崔宁,叫得一声,匹然倒地。”(此即本例)此外在冯梦龙所编撰的作品中还见到三例:唬得迎儿大叫一声,匹然倒地。(《警世通言·三现身包龙图断冤》)你道好巧!去那女孩儿太阳上打着,大叫一声,匹然倒地。(《醒世恒言·闹樊楼多情周胜仙》)那妈妈大叫一声,匹然倒地。(《三遂平妖传》第一回)[34]实际上“匹然倒地”是近代汉语白话作品中的一句常语,小说之外也见于元杂剧,“匹然”又写作“僻然”“辟然”“劈然”“撇然”等,都是同词异写,前一字在吴语中都读入声,读音相同,可参看《汉语大词典》相关各条。[35]写作“匹然”的似乎仅见于冯梦龙作品,不过他偶尔也写作“劈然”,如:劈然倒地,命归泉世。(《警世通言·计押番金鳗产祸》)《京本》的作伪者不懂“匹肰”一词,就想当然地把它改成了“四肢”,这是此书系伪作的铁证,而且可以证明这一篇是抄自刊刻时代较晚的劣本三桂堂本,而不是来自刊刻较早的佳本兼善堂本(作伪者缪荃孙当时没有看到此本)。
对于不认识的冷僻字,人们也常常犯“以今例古”的错误。比如宋代王明清的《揮麈(zhǔ)録》,今天有的出版社错印成《揮塵録》,今人钱南扬的《汉上宧(yí)文存》错印成《汉上宦文存》。因为今天的人大都不认识这两个字,就根据自己的“语感”把它们误认成形近的“塵”和“宦”了。这种例子也是常见的。[36]
脚注:


26.王纶《闻一多先生〈诗新台鸿字说〉辨正》,《光明日报》1956年12月30日。 27.《广雅·释诂三》:“畴,类也。”段玉裁认为“醜类”的“醜”是“畴/俦”的假借字,《说文解字注·鬼部》:“醜,凡云醜类也者,皆谓醜即畴之假借字。畴者,今俗之俦类字也。” 28.参看张永言师《词汇学简论》45页。另可参看郭沫若《释“凫雁醜”》(《人民日报》1957年1月5日第8版)、王纶《对郭沫若先生“释‘凫雁醜’”一文的商榷》(《科学与教学》1957年创刊号)。 29.承邵则遂教授见告:西南官话(江汉平原、恩施)仍称睡觉时扎紧被子,把内裤脚扎进袜筒为“找”(爪)。(私人交流)说明方言中还有保留的。 30.这个“札”同“扎”,《近代汉语词典》注音为zhá,非是,袁宾、段晓华、徐时仪、曹澂明编著《宋语言词典》“爪札”条注音为“zhuǎ zhá”(354页),两音皆误。正确的读音是zhǎo zā。“巷陌爪札”是说巷子里都扎起了彩楼鳌山之类。 31.以上请参看《汉语大词典》《宋语言词典》《明清吴语词典》和白维国主编《近代汉语词典》相关各条。 32.参看汪维辉(2020)。 33.此例因为三桂堂本《通言》清楚地写作“匹然”,所以《京本》照录不误。 34.此例见白维国主编《近代汉语词典》引(1491页),感谢周志锋教授告知。 35.此承周志锋教授惠告,谨谢。周志锋《训诂探索与应用》对此词有讨论(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254页),请参看。 36.参看裘锡圭(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