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旅行日记
查看话题 >长沙:夜的寂寥浸润昼的喧嚣
我希望能在这里多停留片刻。
规划毕业旅行时,室友们比较看重目的地的景点质量,以及它之前未曾被我们中的任何一人涉足,这样它就足够新,足够带来惊喜。于是长沙成了一个理想的备选方案。
但于我而言,旅行的最大意义可能是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自我流放。无所谓惊喜,更多的或许是经历。这个环境最好是丰富的,多面的,如此我对它的印象就能更立体一些。当然,这些维度很难事先评判,不过从这几天的实地体验来看,长沙大致是符合的。嗯,与室友们殊途同归。
然而这样的体验是结果,不是过程。这座城市并没有在我刚走下高铁时就把它最亲和的一面展现给我。包裹皮肤的热风几乎不带一丝水汽,所到的任何一条路上都挤满了攒动的人群。唯一友好的可能是湖南人的口音,他们句中单字拖长音的说话方式给我一种慵懒里夹杂着灵动的感觉。家在长沙的本科同班同学P招待我们夜宵时提到,这里的工作强度相对上海而言不算高,市民的生活状态也随之能从容一些。我不知道我对湖南口音的印象根源是否在此。
长沙的经度比上海小,日落时间也更延后一些。白天的城市总归是更热闹的,而若以热闹与否作为划分昼夜的标准,那么长沙的白昼似乎就尤其长。有个下午室友们早早回到民宿歇息,我闲不住,九点后跑到黄兴南路游荡。步行街上人来人往,但我总感觉他们和我很像,并不清楚自己要去往何方。人们在某家店铺驻足,尔后对店内的陈设草草浏览一番,也不知道是店本身足够吸引他们,还是他们碰巧想找个由头停止漫无目的的奔忙。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如果某家店前的队伍排到了马路上,那么它一般就是茶颜悦色,或者“黑色经典长沙臭豆腐”。

茶颜悦色现今已经成为了出圈的品牌,某种程度上它甚至被赋予了文化的意涵。这种勾连并非空穴来风,往前看有迹可循,往后看也不会是终点,总会有新的商业行为在过往积淀的文化土壤里淘得半两墨宝,将之加工成独属于品牌的神话,用以自我粉饰。
省博的介绍词把长沙的品茶爱好同文人雅客的其他生活兴致关联起来,这样的书写固然是讨喜的。但我不由得想,从古至今,既有闲暇又有闲情品茶的人,恐怕都只占社会的少数。省博里的展品很精美,而它们中的绝大部分曾是王公贵族的家当。那么,我们的文明史究竟是谁的文明史呢?那些未被体现的大多数人,他们的文明史是否有着迥异的内容,尚未来得及被注意到,就永远湮没在了时间的流沙里?


如果回到正统的评判体系里,那么放眼长沙,最具文化属性的大概是岳麓书院。坐落在校园内部,它看上去比其他地方的此类书院少了些景点的气息。不过书院边上的文庙还是破了功。室友X说,这一看就是后建的,正规的文庙建筑格局不长这样。我们不识时务地小声议论着,身边不断有讲解员把三五成群的游客带到大成殿里宣讲一番。我们没有在殿内逗留多久,倒是被西侧一间不起眼的房屋吸引了注意力。原来这里居然还是我们学校的通识教育基地。

踏出书院,无意间闯进湖大的一座礼堂。里面正在举行商学院硕士班的毕业典礼,我总感觉举着相机来回奔忙的家长比身着学位服的应届生更兴奋。这当然是令父母欣慰的时刻,每一位家长的眼里自己的孩子都是人中龙凤。但对学生而言,这样的场合可能承载着更复杂的思绪。我想起前几日自己身着学位服时的模样。
回到我独自游荡在步行街的那个夜晚。太阳隐没得很迟,然而它总归是要退场的。但现代市民似乎不约而同地秉持着异于古人的作息。不知不觉间人潮愈发汹涌。不过每个人似乎都笃定地遵从着自己事实上并不明晰的方向,未被周围的浪潮裹挟。也许偶尔会被姣好的面容和出挑的身材吸引,又在下一秒把她遗忘在人群里,并在这个夜晚无数次重复这个平淡的过程。不过在这拥挤的街上,几个流动摊位怪异得格外醒目。明明卖的是悦刻雾化器,摊主两指间却夹着传统香烟。

时间继续流逝,步行街终于渐渐显现出日落而息的迹象。也许待到群体的喧嚣平息,个体的活动才能被更清楚地看见。倘若这个时代也会被书写以文明,我想,以下这些碰巧被我注意到的个体大概都属于文明所未能体现的大多数人。

迎面走来一只卡通青蛙,他终于没有足够的体力继续像漫画人物那样一蹦一跳。不透气的爪子缓缓摘下硕大的头套,汗珠从小哥涨红的脸上滚滚而下。
失恋博物馆开在一栋百货大楼的楼顶。天台的KTV点唱机被一位大叔霸占着,博物馆的售票员不断地吐槽他的音准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却始终没有上前打断。馆里海量的分手信写得浮夸又做作,而馆外大叔的哭腔和他起雾的眼镜片是如此直观又凌厉。
地下通道远没有地面上的光景那般五彩斑斓,昏暗的灯光递送着一股莫名的单调。靠近另一端的墙边杂乱地摊着废弃的被褥,走近一些,里面竟还睡着人。老爷爷的须发像是荒芜了数个年头之后杂草丛生的花园,我不知道他家在何方,更不知道今后还有多少个夜晚的街角等着他露宿。


我想起威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结尾他用最简短的笔墨带过对佣人迪尔西一家的介绍:
他们在苦熬(They endured)。
然而后者却承载了全书仅有的那点人性之光。
街上的影子越来越少,空虚的地砖便在霓虹灯的照射下愈发惨白起来。我想我应该准备回到民宿,回到室友们身边。但我不太愿意借助便捷的地铁,话说回来,长沙的地铁也并不那么便捷,进站后复杂的安检流程暂且不提,光是那另辟蹊径的认证方式和押金规则就足以令人一头雾水了。

我决定走回去。四十分钟路程不算远,主要是想见识一下闹市区外的风貌。跟着高德地图,我窜进一片上了年纪的弄堂,这里能让我看到万家灯火悉数掩蔽后本地人最放松的模样。十点半,一家人围坐在自家小店前,用上海话讲算是在嘎讪胡。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画面。

但这个画面也没有维持多久。几分钟后店铺收摊,疾驰而过的外卖小哥的电瓶车灯就成了弄堂里最亮的光。


又走过风吹的冷冽
最后一盏灯熄灭
——《寂寞的季节》
陶喆的这句歌词如今听上去分外应景,虽然六月底的长沙到了深夜依然有散不尽的热气。
就这样走回了民宿。一楼小吃街在周围的暗沉中鲜亮得特立独行。站在街正中,我忽地发觉此地是分辨不出白天与黑夜的。楼栋的结构使得日光无法涉足这片区域,于是终日轮转的人工照明设备使得这条街既不阴暗也不亮堂。早餐在其中一家店嗦碗卤粉,这道当地特产连同奇异的小吃街大概就是我对这座城市具象化的观感。


我有些贪婪,每天早早下楼,就为了尝一碗不同口味的卤粉。最后一日作罢,因为天气预报上宣告了快一周的大雨总算落了下来。说来也是另类,出发前看到行程里的几天全都离不开雷雨天气,还发愁室外的体验免不了大打折扣。结果亲身体会这边的燥热之后,反倒盼着云层给点反应了。

雨倾泻得相当肆意,仿佛要把前几日积攒的口舌一股脑唠叨个痛快。水珠打在窗上的闷响盖过了城市原本的喧嚣,人心的悸动此刻让位于自然的欢腾。我想起齐柏林飞艇在雨中的怀想:
I've felt the coldness of my winter
I never thought it would ever go
I curse the gloom that set upon us
But I know that I love you so
——《The Rain Song》
云层不会无休止地倒落水分。雨停下后,高温没有费太多时间就重新占据了城市的每个角落。我们在一个闷热的下午来到长沙,又在一个闷热的下午告别它。几天的旅程不足以让我对这座城市建立起真实而完整的认知,但说再见的时刻还是那样真切地来临了。而我所要挥手别离的不止是长沙,还有一路的同伴。

室友L已经提前安顿好宿舍里的行李,于是返程不再回到上海。今后他将在成都开启充满无限可能的职业生涯,而这也意味着我们谁都没办法预料下次能与他见面是什么时候。开往另一个火车站的地铁不会因为某个乘客的意志而减缓速度,在物理空间的意义上,L就这样不可逆地离我们越来越远。

1969年,披头士和滚石各自发行了一张专辑。现在我的脑海里同时响起这两个团队的作品。
保罗·麦卡特尼这样寄语辉煌的乐队生涯:
Golden slumbers fill your eyes
Smiles await you when you rise
Sleep pretty darling do not cry
And I will sing a lullaby
——《Golden Slumbers》
米克·贾格尔这样向飞扬的理想岁月告别:
You can't always get what you want
But if you try sometimes you just might find
You get what you need
——《You Can't Always Get What You Want》
返程的列车比去时安静一些,或许因为行车在夜间。公共交通上的作息还是大体遵从自然规律的。坐在我左边的乘客一副白领装束,但整趟车程下来却比学生更像学生,不是看网课就是背单词。他的眉头始终紧锁着,我说不上该羡慕还是同情。直到一两年前我依然对终身学习这件事满怀憧憬,但现在我愈发感到它的残酷和不近人情,尤其是当我发现这个词条经常被拿来规训别人而不是对发言者进行自我要求时。不是说从此就一直懈怠下去,只是我们经常做着表面工夫的诚实。我们选取着自身部分的、暂时的性情,把它原原本本地显露出来,谓之坦率,殊不知被刻意隐瞒的那一面有时才起了决定性的影响。承认自己内在的矛盾好像就是这么难。我想起晚年的卢梭,他不厌其烦地强调着自己对外界言论的看淡,但一字一句偏偏流露出根本掩饰不住的失意和愤懑。
不过,似乎也恰恰是这种矛盾让人性显得有趣了起来。我想起曾如流星般短促而耀眼过的石玫瑰,主唱的洒脱腔调和吉他的缠绵悱恻结合成了一种怪异的吸引力:
So if you hear me crying or talking in my sleep
Don't be afraid its just the hours that I keep
——《Tears》
只是很多时候,矛盾的其中一面是连自己也难以面对的存在。之前我习惯于从黑塞的书里反复确证“接纳”“和解”之类的字眼。然而彻底的和解完全不是嘴上说说这么容易。最近热度很高的一部电影里,主角最后进入了其中一个平行宇宙,愕然发现那里的自己是整个世界最大的反派。我不知道续集会如何讲下去。
不过这部电影的重心不在于此,主角的父母给我留下的印象更深。列车的终点是上海,那里将会继续成为我今后不短的一段时间里野蛮生长的地方,但它不是我的家。我想起绿日在他们的朋克史诗里对再也无法回归的精神家园的追索:
What the hell's your name
What's your pleasure and what's your pain
Do you dream too much
Do you think what you need is a crutch
——《Homecoming》
列车一路会经过很多个站点,但停留的时间都不超过一分钟。车厢里的灯亮得不合时宜,我想多看看玻璃窗外的站台,可看来看去更清晰的都是窗里其他乘客的反射虚像。


长沙的旅行大概亦如此,途经了新的地方,可本质上还是在陌生环境里的自我流放。很多惯性并不会凭空改变,除非质量本身发生了转移。
但人还是会变的。以前我认为,随着年龄增长,人的性格和行为习惯会愈发趋于稳定,后来我发现不一定如此。出发到长沙的前一晚,大学里最好的几个哥们难得聚了一回。饭桌上室友X说,从大一刚进来到现在,大家的变化不大,唯独我变了很多。他说得对,而且我身上的变化可能在最近两年进行得更剧烈一些。

那么,以后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呢?刚上大学时,我有一些很长远同时也很笼统的设想。现在它们都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若干个中短期的具体的目标。至于我的性格和三观会不会继续变,会变成什么样,现在的我完全无法预期。
深夜十一点,列车停在了虹桥火车站。打车回住处的路上,室友X对我的这个不好回答的问题给出了他的看法。他说,希望我能成为一个让自己尊敬的人。这句话的含意很多,远不止“自尊”的概念。也许我们都需要再花不少的时间和阅历来更全面地理解它。在这个过程中,会走过新的地方,会被新的事物吸引,尔后把它们中的一部分融进自己,或是把自己融进去,再带着不舍向另一部分告别,转而追逐下一个看得见的目的地。当然,有时候目的地并不那么容易被看清,这种情况下需要调动一些想象力。

我翻开手机相册,再回忆一遍曾短暂停留过的长沙。
多么丰富的一座城市。
我终究要离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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