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吉他手(1-6)
说明:两年前(2021年底)的小说备份。精神崩溃时写的自救文。写完后不久产生了“我已经和这篇小说分道扬镳”之感。一直提不起兴头修改。毕竟是救命恩文,还是备个份。
1.
她父亲是一所镇中学的总务科长,负责校舍、食堂、水电和校园绿化管理。她母亲在中学食堂做炊事员,偶也接受亲戚的请托,拎一只装了羊肠线、镊子和小手斧的木箱,在农历二三月间去乡下帮人骟猪
她人生的头一桩建树,是在体育方面。初高中,她均是校女子800米长跑冠军。高一时,跟随体育老师练了一个月跳高,在省中学运动会上夺过铜牌。
15岁时,一天她走在下晚自习回家路上,有男生骑车追来,自行前轮胎轻刹在她小腿肚心,泛青磁银光的车龙头拦住她去路,学香港电影台词:“送你啊,靓女。”是她18岁之前,唯一一回感到过自己竟拥有对异性的魅力。
她18岁进入一所寒带的工科大学,念航空宇航科学与技术专业。专业由父亲为她填报,招生简章里,这所高校的航空专业在全国排名第9。既然她有位姑父在当地的航空职业学院任教,按她父亲筹划,“毕业后,你姑父好托人安排工作”。
进入大学的第一周,她得知自己已成为“级花”。一个班4个女生,整年级女生不超过20人。多少是山中无老虎。她审慎揣摩"级花"的名头,即使无反讽意味,怕也是满腔悲怆。早上她把热水壶放在开水房外,夜里发现,已有男生把水壶灌满,一定拎着送她到宿舍楼下。有个姓李的吉林男生,一天骑摩托车撞了另一个姓林的福建男生,辅导员找她谈话:“把心用在学业上,太多你这样的漂亮女孩,眼见的最后走了歪门邪道。”她感到冤屈之前——她从未和那两个男生讲过一句话——仍是一惊,“我是漂亮女孩”。像手挝叫银行验过两回的真钞,一夜暴富。
一回她在图书馆做题,一个穿橡黄色灯芯绒短外套,留一绺山羊胡子的瘦白男子走过来,敲她桌面,同学你好。自称来自美术学院,正在为毕设预备作品。
“肯劳劳神,做我模特吗?”看出她将拒绝,他改口,“不必真劳神的,你看你的《飞行器概论》就好,我在对面画就行。”
他敲她桌面很轻,样子又秀才似的文秀,她只好答应。她俯身坐在一把蓝色塑料椅上。再没比图书馆更高脊空阔的地方——菠萝格木地板,玻璃纤维墙布,天顶撑得老高,底下一列列生锈的黄铁皮书架,摞一排排数学、物理、矿物学、药剂学、轨道设计学书目——像怕人读一本书,忽然读着就成了个巨人,颅顶轰然撞上天花板去。整座空间里,她是最不值一“看”的细瘦一个。瘦白男子手持碳素笔,偏挑她看。是验钞机再验她第三回。每回看她,他似乎从她颅顶正正往下锯下一半肉,填进画纸里去了。她冒出冷汗。两手狠掐住《概论》教材,叫他锯下一块,她从书里再吸一块,书皮的薄塑封膜覆叫掐得空鼓起来。画完他请她吃饭,她没有不应的道理。她劳了神,应得的。后来一同散几回过步。他叫许,已25岁,是美院的大三生,考中央美院,考3年落榜3年,“改卷老师哪瞧得懂我画的人体?”他险些跳涪水河自尽,第四年终于委曲求全,来了这所“全是野蛮人”的工业学院,念全国排名倒数的美术系。
许邀请她去看美术系的画室,一堆雪白丰腴的石膏像里,他指来点去:“还是那堆古希腊胳膊,古希腊屁股,画了几千年,画腻了。”太清高的丈夫,厌倦了俗腻的三妻四妾。他向她坦诚,上次在图书馆见到她,他马上跑去求素描课教师周,说他发现了一樽“新女神像”,“不比总画那些阿里阿德涅、维纳斯、雅典娜好得多?”周也因此跑去看过她一回,回来说:“不太敢找她搭话。”
她几乎晕头转向,但一个女神尚能叫她保持一点批判力,三樽女神同时献给她,只为衬托她,她到底答应了“真正”给他做一回模特。心想,如果他要我脱衣裳——我当然赏他一耳光。他搬来一把竹椅,请她坐在上面,从一旁的静物写生台上拿一只剥开的血红石榴,递给她,让她随便怎么拿捏。她并不知道怎么摆姿势,他起初说:“你随便就好。”到底又凑过来,告诉她怎样把肩打开,怎样微微低头,但脖颈处千万要保持笔直。
“吸住一口气,”像从前练跳高,他做她那功法的教练员,令她下颌骨收敛,手肘贴住腰侧肋骨,“好,呼一口气!”他令她两侧肩胛向后翻夹,想象从脖颈到尾椎的一条线条,像松柏正遇到清风,松快但坚挺。
“对,是这样。”他终于露出似乎痴迷的神态,下刻又收回去,对她的骨与肉厉声再下令:“绝不能坍缩!”
连续两周下午,她翘了公共课给他做模特。画完那天,他绕画转几圈,搓挲着手,低声宣布:“杰作!”吸口气,音量摆高:“再过一百年,这就是新的维纳斯!”画上盘踞一团桔梗色缠了青绿色的烟雾,雾中侧身坐一个绯红色的瘦条女人,她看不很懂,但那画中女人手捏石榴,像肉露出鲜艳横截面纹理,确是她身上切下来的。新维纳斯。他既这么断定。她一阵迷醉,像照镜子,又飞快拧头避开画布,怕照太久显出过于自恋。他在画旁贴一贴,飞步跳来她身旁贴一贴,再一次摆出了痴迷,惋惜道:“他们现在哪能看懂,总要再等一百年……可惜我不生在一百年后啊!”这回的痴迷似乎可靠许多,他也许会借机吻她。“艺术家,艺术家,”他只贴住她求她伸冤似的,“一百年后的艺术家,倒注定只能生在一百年前。”
她逐渐学会对着镜子,摆出做模特时的姿势,驱走她身上像虫的部分。许说有个叫什么欧的西洋人,说仕女图里的中国女人活像一条条蚕虫。“中国人就是不会撑开身体里的线,只好去请维纳斯——维纳斯也无非是几条线”。她渐渐领会了自己骨骼里的曲线,原来下颌骨这样一挺,肩胛骨这样一掣,就能从身体里调遣出一个维纳斯。她举一反三,留意同宿舍的女同学,她们的护肤品、化妆品,从上铺偷偷扫看对面的肖为约会化二十分钟妆,眼线这样一勾,口红这样一染,就能修复文物似的,从女人面颊上复原一位赵飞燕。
一天,室友告诉她:“你去看看,李把你男朋友打了。”又是那个李,两个月前打过林姓福建男生的,这回在食堂门口打了许,听说打得血沫横流。她难免惊疑,李连句话都没有同她说过,怎么到处“为她”打人?
但她只能分辩一桩:“你说美院的许?他又不是我男友。”
于情于理,她不得不去校医院探望许。许右胳膊打了石膏——是桡骨骨折,半边脸青紫肿胀,人瘫在病床上,脸上仍是刚画完一幅“杰作”后的痴忪。她打量一眼,觉得可怜。他是为她挨了打。她红了眼,叫他一声:“许?”
他一见她,一跃而起,踉跄一下,仍扑过来,“我正在想——画你坐在一个废旧电器元件堆里——想想看,带点基弗的色调——拉一把梵阿玲……”
“梵阿玲?”
“梵阿玲,”他用尚好的左臂,捉了她的手,“说梵阿玲起源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五百年了,想想看,旁边几只废冰箱、坏手机,我这回要画的是古今打擂台。想想看,现代性是容易损坏的,但五百年的梵阿玲依然能拉响——画拉琴的笔触,要回调到米开朗琪罗——米开朗琪罗也仍有两样可取之处……”
他顿一顿,吩咐她,“你最好学学小提琴入门指法,小提琴入门不很难。”
他只在谈论画作构思时用“梵阿玲”,画里画外,他似有两套方言,“如果拍广告,随你真拉假拉,关系不大,但我要的是一百年后——”她听出,他已切入了画家方言,“要保证它传到一百年后,必须画家和模特都不露一丝马脚——想想看,德加,德加画的芭蕾舞女,可都是真在巴黎歌剧院里垫脚跳来跳去的啊……”
他的艺术构想,她不很能拿准。但他痴迷地拖住她的手,令她紧挨他坐下来,热的腿贴过来,这回他的痴迷再不容她狐疑。他低声覆在她耳边,“米开朗琪罗的第一桩可取之处是好色”,一边吻了她。她也算胸有成竹。他是为她挨了打。他没一句抱怨。他当然是真爱她。
他这回是她男友了。她尽量不缺课,每天下课去医院陪床,替许记住医嘱,一天吃两次头孢菌素,饮食要清淡,剔除辣椒。护士演示过几次后,她学会了三天一次,给他创口处换药与无菌纱布。督促他多喝水,多排小便,伤口绝不能用手挠。
她借不到小提琴,校音乐室里的乐器出借需要院系开具证明,去琴行租又不合算。一天,姓林的福建男生在下大课后拦住她:“听说你要学吉他?我室友有把吉他。”他个子不高,丰满,穿翻毛领黑色皮夹克,一双杏眼像几年前的流行电视剧女主角,被人戏称做“格格”。想起他也莫名其妙“为她”挨过打,她说不用,“我不是要学吉他。”
那把木吉他,第二天叫林送到了她宿舍。大概彰显他神通广大——或不能白挨一回打。林那时正在学校四处推广一款男士电动剃须刀,另有一款随身听,请过一回系里的副教授去他父亲的纺织品有限公司做“科学讲座”。琴头处有“红棉牌”商标。她问许,改画弹吉他行吗?许起先说,吉他对不上他的主题构想,“现代吉他是十九世纪的产物了——再说弹吉他早叫马奈和马蒂斯画尽了。”过后又跃跃欲试:“也未必不行。梵阿玲未必不能换成鲁特琴?吉他可作为鲁特琴的原型嘛。”鲁特琴简直更有五千年那样老了,可把他画作里的古今战线拉得更长。
她把吉他的费用补给乐器的原主人,林的长发室友,对方不肯收。说只算借给她,不必掏钱,掏钱也未必够,“是型号MG9331,虽然只是单板吉他,请崔健在红馆弹一首《一块红布》也勉强凑合。”这长发青年以为她是眼高手低,对那琴的档次有鄙夷。她脸上露一点茫然的笑,他才看出她根本外行。问她:“你平时都听什么音乐?”她说:“邓丽君。”一个保守,隐藏品味,或没有音乐阅历的野蛮回答。或者还配不上学弹吉他。她对他恳切笑一笑,“我该听什么歌?”用头发,香波,体态,表情,将她身体里刚操练入门的维纳斯综合呈现给他。她额外获得了三页他亲授的“吉他新手入门须知”,用4a纸打印装订好。上有几个吉他爱好者的交流论坛网址,一份长发的私人“推荐歌单”。另有一本《吉他入门基础课》教材。他告诉她,吉他有一年多闲置,没松弦。他特地去帮她换了几根弦。
将琴身横在怀里,琴头墩在腿上,她才发现这把41寸的吉他对她过于巨大。从练习搬运什么建筑材料,改为练习拥抱一只会叫的兽。她花了几天功夫,尝试练习弹奏3/4拍和4/4拍,击弦、勾弦和滑音。她把吉他抱到病房,弹一段教材上的12品格谱例,问许:“有点样子了吗?”
“你这东西叫起来像辆公交车。”
许的手要完全康复,按照医嘱,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她多少带一点赌气,决意照三个月合计,成为一个吉他入门级学徒——不至于叫他那画作露很多马脚。她起初练《四季歌》,教材里,曲子被标注难度“3星”,是适合入门的儿童曲目之一。但这首伤感轻柔的儿歌,无法真正容纳她。米开朗琪罗也不过有一点可取之处……她从许那里学来了一点“大口气”,练就直接从长发的歌单里,拣出几首他备注的“伟大作品”练。但在找到“伟大作品”的现成扒谱前,她告诫自己不要急、按兵不动,先在《四季歌》里卧薪藏胆。她起先只抽晚上时间在宿舍里练。几个室友人都不坏,但每天这样结结巴巴地弹一晚上,自己到底也心虚。一天她走去学校东门外,按每月450元的价格,租了一间9平米的“城中村”民房,带一张单人床,一套胶合板餐桌椅,一方灶台。每天下午她依照医嘱烧一顿饭,营养搭配周全,给许送过去,用温毛巾给他擦过背、挠过痒——他爷爷、父亲都需要人用一把“木痒抓”挠痒。才走到民房里练琴。两周后,她首次完整弹出了《四季歌》。
天刚入夜,民房里点一只黄绒绒的污浊灯泡,她对着灯泡,先粗笨地献上Am和弦和Dm和弦,随即旋向旧报纸封死的窗楞,一边拨弦,木肤肤唱那歌词:“……喜爱冬天的人儿是,胸怀宽广的人,像融化冰雪的大地一样,是我的母亲。”最后“剥”一下弦,同旋律道别。琴弦停止震动的地方,分明一簇簇雪在屋里落下来。她一只手扣住瘫软的另一只,脊椎微微发麻,她到底小觑了《四季歌》,这儿歌也足以开启音乐的充气泵,在琴弦停止震动的地方,令凛冽的气流灌满9平米幽暗房间,如灌一只冰雪热气球,令房间从城中村的夜色中掠地而起,载她飞入一处巨大、无尽的地盘里去。在琴弦停止震动的地方,她如生了阴阳眼,头一回看清音乐的轮廓。金碧辉煌的无尽殿宇,远超过图书馆。她听到它在召令她,对它叫一声“饶命”,或叫声“领旨”。在琴弦停止震动的地方。
2.
她如今翘掉一切公共课、一半专业课。翘“矩阵论”或“高等空气动力学”,取决于她练C和弦的下午,何时抓准那每4拍的一按、一松。除吃饭,照料许,她整日在出租房里练琴。她对《月光》狐疑了几天,在《阿狄丽达》里几乎丧失自信,依靠《鸽子》才又重新振翅飞行起来。有几回,吉米·佩奇在《Stairway To Heaven》里的吉他独奏把她摁在水中,仅前15小节,那蒸汽灯似的Am7和弦、大c和弦,攀岩索般的大d和弦、大f和弦,对照佩奇的版本,她练一遍,再练一遍,天才是如此辉煌残暴,令初学者恨不能自沉而死。有几回,她练到天黑后,误了烧饭,挣开吉他,拎着外卖盒跑去医院。菜里有猪肝,许艾怨:“你忘了我从来怕吃猪肝。”
许右臂的钢板彻底拆掉,是四个月之后。他“喝喝”吸着气,握着全碳铅笔,半个月里一张一张撕掉画纸,蹬翻画架。画室内外的响动总令他怄气,有回,他叫一个同门师妹怄得咬烂了一小块舌肉,因那女孩画画就画画,嘴里含块口香糖“一直响”。他给她看他的日记:“2月21日,空气震动都能打倒我。”匍匐在她怀里抽搐,说手怕是再画不了了。他求她:“给我挠挠背。”她用竹木痒爪,轻轻在他背部挠。挠背像准时吃药。她收拾他的画具,搬到她在校外的出租房。白天他尝试作画,她走去外头,避远一点练琴。他自然也受不了吉他“响”。一天午后,他照例撕过三四张画纸,群青色、永固橙色丙烯颜料半倾在水磨石地面上,他懊丧地踢来踩去,踩出几只捕兽夹似的脚印,她挪开那画架,洒水拖地,请他“让一让”,他不理睬,两个撞一处,画架边框轻撞在他右臂。他痛嚎一声,半蜷在地上:“多亏你,我这手臂是好不了!”他是头一回为手臂怨她,她自忖那一撞很轻淡,轻笑奚落他:“地没干,真新鲜,屁股坐一地黄黄绿绿。”要撑他起来,忽的他挥左手抽她一记耳光:“婊子!”他是头一回骂她“婊子”,她一愣,右手反抽他左腮一记。她神经里运动员的部分仍在运转。他叫她抽得又嚎一声,几乎昏在地上了。她多少叫他骇住,他左手无力,实在抽得很轻软。她的右手,到底比他的左手强健。这回奚落只是试探:“没出息,连记耳光也抽不痛。”他翻白在地上不动,呜咽了一声。他左手仍搂护住右臂,抽耳光也不舍得用右臂,怕不利于恢复。她多少气他,一只食指顶他脸颊,顶偏过去,检查一侧约微的红肿,“晚上吃红烧鲤鱼。买了条两斤多的鱼。”换作两只手捧他的脸,吹一吹。他哀哀顺势将脸贴在她胸脯处,“你这记很痛的。”几乎啜泣了,“鱼里要放一撮糖——鱼鳞刮干净。”她只得心软下来,他不用右手,是不舍得真抽痛她。她要他放心,保准烧得香甜,“我保你右手好起来的。”又立个毒誓,作个添头。他迟疑又敬畏地睃她一眼,“好不了的。”他方才骂了她“婊子”,一笔账还没算清。但她忍不住再保证一遍:“保你好起来。”她对他“一百年后”的艺术丰碑发了毒誓。
去医院复查,照了片,医生说:“恢复得不错,作不了画可能是心理因素。”再让他开药方,那医生只说:要么就多吃点骨头汤,补补钙吧。每天清早五点前,她骑车去三公里外的菜市场买牛腿骨、猪棒骨,这寒带城市的人自古虔诚地爱吃酱炖大骨,餐馆、饭店都青睐棒骨,六七点后,只能买到脊骨、排骨。出租房没有冰箱,她一次只买当天的分量,用红色塑料袋拎回去,在灶台上炖一上午。一条牛棒骨,他几乎全嚼吞下去,相信吃一条就补一条。他越发瘦,“咔咔”嚼那骨头,咽下去,臂膀上一条条肉青筋从白皮肤下弹颤出来,叫那未吸收的骨碎片,顶在下头似的。她心惊肉跳,“慢点吃。”这几斤骨头吞下去怎么消化,拭他嘴角溢出的一帘髓油,他汤底的碎胡椒粉都喝干净,怕里头仍有一滴骨髓。医生说,最补益的是骨髓。她隐隐膺服,他势必也发过什么毒誓。怕是画不了画,他一天会跳楼。再画不出来时,他依旧撕了画纸,“我是坏了,”他很不敢抱怨她,“我是坏了,”他自恨地搂着她,“我是坏了……我一望见画架,心里直冒火。”盯着她,等待她大约能谅解他冒火,他才反身一脚踢翻那画架。中国功夫。她走去收拾。踹翻画架,总胜过他跳楼。
“你走吧,”一天他对她说,“我没救了。”说他心里害了急病,或一天会烧了整只楼。“我这时丢下你算什么?”但她既有了誓言,未必就没有一点侠骨,她咬定:“你是为我挨了打。”她保他好起来,“我保你比从前更上一层楼。”
两个月后,他画出了一幅背景满是牛棒骨、猪棒骨的水粉画,前景里有个躬身劳作的淡灰人影。她已会鉴赏一点画,一丝列宾《播种者》的因子,叫他在自己的田里繁殖。他春风满面,这算作他重新恢复了画家身份。扔下画笔求她抱他,“是你救了我。”求她含住他,他射出时呻吟,“一百年后,一百年后……”
他不再提画那副画。弹什么梵阿玲。她也不问。一个主题迟早会杀死另一个主题。他正痴迷于画骨头。做考古学家,做骨科医生,水到渠成。“骨才是本质,”他在画纸上构绘一头只有骨骼的牛,“肉都是修辞手法。”他找到明路,敦煌壁画上的牛,马奈画里的牛,毕加索画里的牛,好的肉历朝历代早画尽了,他去画骨头,或画肉里隐含的骨头。这还有救。他花一大笔积蓄,请托在医疗器械公司供职的堂兄,给他定购一台私用CT机——得知必须和医院合作购买,他退而定购一副医学院专用人体骨骼模型,他不如意,嫌那骷髅架子组合得呆板,“不如买一车筷子”。
这回她成了他的教练员,教他在她身上一块块摸清各部位的骨,他从她颅骨往下数,浑圆的顶骨,稍平的颞骨,蜈蚣似的颈椎,梁柱似的胸椎,地基似的腰椎,尖尖向下,如向地心出剑般的骶骨……
一天,他请她站在画架边,公布他已初步探明她肉里那一副妙不可言的骨架,“你最美的还不是椎骨一带,”他拇指下按,透过皮肉,按她的尾椎,“是这一带,喀骨、坐骨和耻骨,你看,你看,这构成的盆状,你看,你看,简直是蝴蝶。”
水杯,锅鼎,花瓶,一切器皿都在模拟女人的盆骨形制,但不过鹦鹉学舌。他惊喜极了,尚还没任何器皿、机械模拟出过女人盆骨的万分之一曼妙。他或可以。他告诉她,他下一幅画主题即是“维纳斯骨骼里的蝴蝶”。人人都小觑了画骨,只当做二维的线,但骨也是有头有脸的,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骨截然不同,一个人身上的一块骨和另一块骨也截然不同,每一只骨,密度、颜色、轻厚、气韵,连击出来发出的声响,都有的像笛,有的像鼓,他要画骨,像达芬奇画鸡蛋那样的憨厚。他用拇指和食指,推开横在她喀骨上的每一绺皮肉,“吸口气,”他鼓舞她,“呼出来!”相信一点瑜伽吐纳会令她从中受益。他加上一把镊子,一只黑铁皮画夹,近乎外科手术,用力,更用力,令包裹她坐骨外层的皮与肉被推、夹到薄到如一线,供他视线透进去观察他的模特,她的骷髅,描上画纸去。
他抱怨:“肉再瘦,也仍太胖。”他是在她身体上开疆辟土,既然她发过誓保他更上一层楼,她从某处搜罗来一则减肥计,前三天每天吃一粒苹果,后四天喝水。她本来太瘦,一周只瘦4斤。他吻她:“维纳斯,缪斯,你为我吃这么多苦,不必再减的。走路晕不晕?”第二周的苹果,换成了维生素。这回肉总算消退了,她骨骼外仅盖一层空软的皮,更便于观察、抓握。饥饿黏附在皮下,但他可是为她挨了打,断了几个月的手。没有CT机,他将窗帘拉开到最大,晌午的阳光都请进来,买来四盏300瓦的强光灯,求她裸身站在中间,做尊菩萨,日光,灯光,所有的光他能借多少是多少,请它们一齐穿透她。他白天热情四射,在她骨头里四处采掘,挥油画笔在画架上涂抹,画纸上的色块与线条逐渐垒高起来。夜里,他搂压住她,在她空空挂一层薄皮的身体里做纾解。他在日记里写下更富诗意的一句:“5月13日,皮再清透,也如浮云蔽日。”一天她晕厥过去,醒来他搂她在怀里,从一块巧克力上掰下小指头肚大小的一格,给她吃。“再给我一块。”她饿得眼前发黑,他再扳下一小格,“小口吃。”他自己也啃一口。头一回她心里有了气,计较他啃了一口,他连块完整巧克力都不舍得给她。她对自己说:我明早该逃走。次日,她又竟然仍更好奇:现在不能翻悔,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收场。
一天夜里,他为她喷涂云南白药,清凉的液体,轻冷覆过她腰部和臀部被铁钳夹出的紫色瘢块。“你生气了,”他把药膏放在床头柜,鼻尖抵住她后颈,从后方拥住她,“你生我气了——好久不肯给我挠痒痒。”他喃喃说,或他幼时曾这样祈求他母亲“挠痒痒”。他鼻头渐渐有水声,他照例睡前要为她垂泪,“维纳斯,维纳斯,”他换回画家方言,吻她的肩头,“受伤的维纳斯,明天就画完了,只差几笔。”下一秒他睡着了,发出也如啜泣般的呼声。她忽而想:他醒来会把我抽筋剥皮。
她踮起脚尖,怕吵醒他,只捡一件他掉在地上的脏污白体恤。她回头望他,他半张嘴,睡得很熟。他总画到筋疲力尽,像建筑工人那样倒头就睡。或她点一团火烧了他,他也不会醒。她踅摸到桌边,真摸到他点烟的打火机,“哒”得一声,她几乎丢向他,但她怔住了:这声“哒”,是个3/4拍。她蹑足走到画架边,借打火机照那画布:画布上是一尊彩色的女人骷髅,交织着象牙色、银色、镍黄色、深红、钴蓝,骨骼外有一层半透明的膜。这是摄人心魄的“杰作”么?一百年后会有人看懂,从中悟出几句关于骨骼的警句么?她不知道。她开了门,走出去。
3.
月光正暗柔地像块赘肉,大抵照不穿她的盆骨。她踉跄走在过道上,没穿鞋。心想这毒誓已算了结。红棉牌木吉他,丢在过道的杂物堆里,她拨开一条烂掉的竹笤帚、几只空奶粉罐、一些电器包装纸盒,那D型木吉他横躺在底下,深赭色琴箱在月光下微泛出橘红,六条琴弦映着钛白色冷光,这乐器竟夜色里比白天明亮抖擞,或她叫它一声,它将一跃而起。三个月没再摸它。她看它半晌,握它在手里。不知怎么,一握它,她觉得自己又胖了回去。这些天瘦掉的脂肪、肌肉,所有的重量,似乎不过顶一把吉他。
她走下楼。寒带的凌晨,所有的店铺都打了烊。街道是冷灰色,初夏的银中杨、黑林杨,高直地擎在路边。她胃部的饥饿令她一阵阵晕眩,她需要一家面馆,或随便半夜开张的什么餐馆。她走到路口,随便选一个方向转弯,不远处有一家酒吧亮着灯光,爵士音乐声从里头传来。两个年轻男人站在酒吧门口抽烟,吃铁签上的炙烤牛肉。
“传得倒神乎其神……持琴的姿势就不对劲,solo一开,果然——浪费时间跑一趟,”其中一个回头冷冷打量酒吧,大抵在批判里头的谁,“还不如听鸡巴磨拉链。”
她走过去,请他们给她一串肉。她没说“你好”,“请”,括起背脊,勉强调遣那身体里的维纳斯。他们停下交谈,诧异地投向她。风情没被人领会。她恨自己饿脱了相,只调出半副饿死鬼的青绿截肢。她说她五天没吃东西,大前天早上,倒从枕头下抠出一颗盐渍话梅吃了。“一串,两串也行。”
他们大概嘀咕了几句,近处看,叫她的皮包骨,衣不蔽体、说话颠三倒四吃了一惊。他们递给她半把肉串,问她要不要水,她说可以,但他们递来是一罐啤酒。她不喝酒。最近一次喝啤酒,是高中毕业聚餐,不比喝柴油好受多少。她都接过来,一串一口吞下去,半把不过五六口,剩下一罐啤酒,三口喝完。头一回,她喝到啤酒里有卷饼、馒头,面食的余味。
她同他们道谢、再见。亦没说还钱。
“你是刚越狱?”开口的是“鸡巴磨拉链”评论者。高个,穿绀蓝色薄羊毛衫,口里带有揶揄。
她唔一声。
“判了几年?偷金戒指?口红?还是偷了鸡?”他望向她脚下,她赤脚踩在砂石路基上,“最好偷双鞋——”
“杀夫。”她冷冷道。
她一径往前走。身后传来一阵哄笑。
“吉他也是偷的吗?”
她竟勃然大怒:“不是。”
酒吧里的音乐换成了乡村布鲁斯,他像躲避那首《睡吧宝贝,睡吧》里的吉他solo,跳下人行道,追几步避到她身后:“怎么证明?”未等她另一番勃然大怒,他提议:“弹来听听?”
我刚学了半年,不,三个月——后三个月我只是在做骨头美人。她几乎拒绝,但余怒未消,一股恨意涌上心头。
“你以为我不会弹?”她取下背在右肩的吉他,横抱在胸口,“老子是大师。”她弹得绝不比酒吧里弹《睡吧宝贝,睡吧》那一位高明,她从未如此自吹自擂,但那恨意令她更进一步,“老子弹一弹,你吓得鸡巴乱颤到一百年后。”许倘使教了她点什么,大概是“一百年后”。
她真正拨弦时,刚击出第一个音,对方两人再度爆出一串大笑。她该停下,扭身跑掉,是那恨意挟裹她继续弹。她起先弹《鸽子》,这首她练得最熟。但忽又中断下来,换成《Stairway To Heaven》。这不明智。初学者绕过练习直抵完美,是迪士尼动画片里才有的情节。这曲子,她在最美的梦里方能流畅弹出一小段。她最多说,她掌握了其中几个和弦,远不如佩奇,但比教学视频里的敏锐一丁点。她铁了心肠弹下去。他们笑死好了,他们倒地好了。她要弹。又是个毒誓。她指下的吉他音色,因此变得骇人了,“龇龇”迸出,是越狱犯爬监狱外围的通电铁丝网。太骇人,这回他们倒不敢笑她。怕她真杀过夫,转身来索命。
弹完时,那年轻男人说:“酒吧里那点鸡巴磨拉链,也算轻音乐了。”
她拧身就走。他追她几步,一张纸片塞入她右掌,“我叫管青,这是我名片,上头有我联系方式。”卡片上有个暧昧的职业:“音乐制作人”,一串电话号码,地址是西宁路红惠小区3栋503,“我有只乐队,在找吉他手,什么时候你把《Stairway To Heaven》弹溜了,可以来找我——”他在她身后怪叫,“但你最好先偷双鞋,大师。”
两只男士皮鞋,一前一后扔到她眼前的夜路上。
我不嫌臭,她对自己说。她没回头。她也没什么不敢穿上男人的鞋。她仅纵容她掉了一滴泪,又吞入口中,否定这滴泪。眼泪也不过是面食的余味。
学校给她记了过,因逃了近半学期的课,到底保留住了学籍。人人看她目光带有愕异,室友朱告诉她,“说你被接去了温州,被一个包工头,修体育馆那个。”她恢复了上课,去校医院做了一次体检,窦性心律不齐,重度贫血,其他倒也无碍。是叫饿的。心是经不住饿。她恢复了一日三餐,起初吃多了拉肚子,不久又能一次吃半碗红烧肉。校外的租房她退掉了,担忧遇到许纠缠。他来宿舍楼下找过她一回,她没下楼,他没再来。随信寄了一副她的素描肖像来。那肖像侧了脸,微微俯身,手擎一只白玫瑰,像灵堂相框里谁早逝的亡妻。肖像下签一句苏轼的诗:不思量自难忘。大概怕她告去警局。
积蓄因租房和日常开销花得差不多,又不能再问家里要钱。她母亲年初给人白事帮厨,烫杀几个洋鸭子时,忽然折翻在地,不久做了半月板手术。不是学校正式编制,无处报销。父亲在电话里说,手术并住院医药费,拢共近五千。“你舅舅上月卖木材叫罚的八千,我们出了五千,说是借,她哪回舍得催他还,凡到他手上的,你晓得是要不回了。”做手术前,竟又查出血压高。“你妈瘦条条的,倒说她高血压。”
她清早五点去学校外的烧烤店,帮穿两个钟头的牛、羊肉串。每天只在傍晚下课后练吉他。她去学校后山的亭子处练,那坡上向来叫几个学乐器的人割据,吹笛的,练萨克斯的,拉二胡的,多她一个,不过再增十分之一的鬼号。竟花了半年,她才自忖把《Stairway To Heaven》练得醇熟。
她照年轻男人给她的地址去找。她本不必做理会。名片上的电话拨不通。恐怕是个骗子。晚报社会版里常有年轻女人遭遇这等那等骗局。有的充实业家的公子,有的装官员秘书,他装个音乐制作人,根本不足为奇。只每天白白练着琴,不知图什么,走往哪里去。又再没哪个画家要画她。听他谈吐仿佛傲慢得很,是自忖很通乐理的。她盘算许多天,还是决意去。
是个初冬的下午,开门的不是他,一个小个子女人。穿山鸠色v领无袖丝质上衣,怀里抱一只漆黑缅因猫,皮肤偏黑,眉眼浓烈,大概三十岁,开门卷一出股焦烘烘的热带。她说她找“管青”。
“他不在,进来吧。学费交过了吗?”女人递她一张a4报名表,叫她填,“是报初级班,还是中级班?”原来这里是个青少年吉他培训班。
“我不报名的,”她没钱报名,“他叫我过来。”
那女人睇她一眼,左侧鼻翼一颗痣也睇她,痣灼灼艳黑,抹了深浓口红似的性感。颈部戴一条蓝宝石项链,银链条一颗咬一颗,长长拖坠在女人丝质v领口下方,顺着胸脯的谷口拖成一枚向下的箭簇状。她忽而倾倒到畏惧,“他说他乐队在找个吉他手。”
“他说的?乐队招吉他手?”
她肯定。这一句近乎嗫嚅了。
“他几时有过乐队?”女人哈哈大笑,嗓子才掣出一点沙哑,她吸入女人身上很清淡的香水味,“缺德,总归又是骗招生。”
女人让她回去,“要是刘斌他们在这儿,按着手印也要你把钱交了。”又骂了两声缺德,脸上并无义愤填膺,只抚一抚怀里拱动的猫,仿佛那缺德倒可爱似猫,安抚一番也就罢了。
“他们没收你定金吧?如果有条子,我退给你。”
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红钞票,她几乎肯定,就算她并无定金条,只须一口咬定自己交了三五百块钱,那女人也会数一把钞票给她。到底是受了骗。她心里一阵失落。只骗她报吉他班。甚至不是卖她去印度做娼妓。世间本没有那么多奇遇。
“我没交定金,”她望那女人,鬼使神差地,“你知道——哪里有乐队吗?我听说,有这种乐队,”世间大抵有这样一群乐队吧,其中一两只大抵也缺吉他手吧,“上哪里找他们?”是住在桥洞下,还是歌舞厅里?
女人一愣,大抵意识到,方才是太善意令她得寸进了尺,“不知道。”口气近乎漠然了,从里头关上了门。实在巧。她下楼时,正碰到那叫管青的年轻男人。他怀里抱一台老式唱片机,嘴里咬一只烟。他打量她两眼,却径自上楼。她犹疑半刻,叫住他:“管青老师。”一叫了“老师”,多少前倨后恭。
男子回身疑惑看她,忽露出一点了然:“哦,你来了?”
他没认出她,是要骗她学费。但他热情邀请,“上楼啊,家里没人?”她没动,他说:“来都来了,上去吃杯茶再说嘛。”他“嘶”一声,怕那唱片机从臂间滚落,“先上楼,先上楼。”他匆匆嘀咕两声,自己往上窜了。
她到底重新上了楼。门没关,她推门走进去。旺烈的暖气流里,这才打量房间。是间破旧的波西米亚风格客厅,靠墙两只做旧的赤铜色绒布沙发,一边已叫坐得半坍,一张原木茶几,上头堆满外文书籍,几本电影杂志,四只烟灰缸,她在别处从未见过烟灰缸像四盘凉菜似的堆在一起。脱漆的红棕色老式样电视柜,没放电视机,正上方墙上打一绺钢钉,并排挂三只吉他,菜市场肉铺挂猪后腿的式样。一本报名册或点名单之类的东西,也悬吊在那里。印有金茶色波斯大丽菊的地毯,一只半人高的青花秋葵花卉纹抱月瓶,独这两样家具辉煌到惊悚,垫脚站在仆众里。男人把黑胶唱片机小心放上电视柜,一比,唱片机也辉煌到惊悚。“你先坐,”他不知往哪里喊,“郑莉!郑莉!递把螺丝起子给我。”
艳黑女人从朝北的卧室里走出来,这回没抱猫。女人仍睇她一眼,未发表评论,将一把起子丢给男人,凛然回了房。
他没请她吃茶。忙于修理那宣称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唱片机,指针坏了——只花他1600块,实在这一年里捡的最大便宜,“是台老Victrola,二战期间产的”。其间又大声叫“郑莉”递了几回砂纸、松香、测电笔。那女人终于从卧室里令他“滚蛋”,他开始指挥她,她从房间各个角落里,为他找到了绝缘胶布,两圈铜线,一盒红梅牌香烟。半个钟头后,Victrola机器里推出了女黑人嘹亮、快活的歌声。他听半刻,舒心如意点了头,旋掉音乐:“好了,《Stairway To Heaven》是吧,你开始吧。”
他原来真记得她。她怔一时。心里浮起十分恩情。怕太受宠若惊。暗道是他一面修唱片机,终于绞尽脑汁才想起她来。
“我没带吉他,今天。”她才愿仔细打量他,他鼻梁直挺,眼黑而长,竟意外俊美。可印在CD封面上做明星,引少女自杀。
他从墙上悬挂的一排乐器中,随手摘一只递给她,“郑莉,”他照例高叫一声,“郑莉老师,出来,要你打分。”那女人推开卧室门,做个瑜伽展臂式,靠墙立住。黑缅因猫这回立她脚边,也作评审席一员。
她起初弹不顺手。原来吉他和吉他也不同,有大块头,有小块头,有指板宽,有指板窄,有的弦松,有的弦紧。自己指下的音色,叫她吃一惊,一从这陌生吉他里冒出竟实在黑污,排气扇里的油垢。她花了点功夫和陌生吉他搏斗。清洁音色里的污浊物。80小节后,她和乐器达成一致。一旦拿下乐器,乐器本身的成色会给演奏加分。这吉他原来是匹上战场的骏马,她那把来自美术生收藏品的红棉牌单板吉他,原来只用作驼米粮。从第138小节到158小节,她自信她弹得堪称精爽。两个评委仅挑了挑眉毛。猫至少没勃然大怒。它“喵”一声,她当做它的喝彩。
她弹完后,男人问,“你明天几点过来?”
她不知这是个什么类型的评价,“我没钱。”
“明天下午三点过来,”他扫她一眼,同那女人商议,“你来?我怕刘斌把她弄坏。”
“三点到四点我要冥想的——你把她弄来,你自己教。”
“算你的房租。”
“房租?”女人忍笑似的轻斥一句,“好么,小王八蛋,你这身阿玛尼,你中午吃的阿根廷牛腿肉,”下巴点一点那新落户的唱片机,“这台破玩意儿——喔,连你上个月割掉的半截阑尾,小王八蛋,算起来,你半拉肚子都是我付了账的。”抱起黑缅因猫,回了房间。那斥责是近乎征讨檄文的,但两句“小王八蛋”,十足哀艳,倒不至于折损他的权威。年轻男人嘿然一笑。
“你先回去。明天下午三点过来——这周最好自己买把雅马哈,f300或600都行。”
她决意不饶恕他的含糊,要问清楚,“我弹得可以吗?”
他说,还得多练,“指法小毛病挺多,要纠正。”
“哪个音弹错了?”
“错倒没错,音准可以。”
她硬了头皮,“我刚学了快一年。”
她盯住他,颈骨、椎骨挺到苛厉,作出个歹毒的维纳斯,逼迫他要赞美她一句。
他确乎恍惚了一下,他说:“天赋不错。”
她仍是美的,20岁,远不至走下坡路。她暗松口气。下一刻近乎狂喜,天赋,天赋是个比维纳斯更高不可攀的词。或她还能更进一步,逼出更高的赞誉。但这一个已着实令她餍足。她决意放过他,未再一径逼问许诺的“乐队吉他手”。在心里添一句,她可绝对不交钱。
4.
次日她按时上门。是郑莉教她。她以为会是管青。郑莉说他不在,去埋鸟了。家里猫咬死了隔壁一只画眉。“让他赔一千块,他多精。”他情愿去花鸟市场再买一只赔人家。她隐隐一阵失落。再怎么赞她有天赋,他看她还是牙牙学语。郑莉纠正她的指法,练《卡伐蒂娜》,听说她是自学,说该庆幸,她至少没把指法练到像杀牛。拇指拨弦时,压弦太蛮,力度要减一成;另三指拨弦,很不够利脆,书上说,应找到扣动手枪扳机的感觉。“胡扯,几个人打过手枪?”女教师从一纸袋糖炒栗子里拣出一枚,“会剥栗子么?就是拨栗子壳那一下。”练一个课时,递一盒牛奶让她喝。喝了牛奶,恐怕“营养费”是坐实了要缴。她捏了软包装,说不爱喝牛奶,只肯去外头喝杯水。小个子女人说:“你想他教你,你又不肯出钱。”睇她一眼,半含笑意,问她:“你同我交个底,你攒了多少钱——我帮你问问他。”早看穿她似的,笑话她出卧室门是想打探他回来没有。她喝了那牛奶,决心就算要她交钱,交了就是。不能叫人比下去。
她每天跟郑莉上两节课。管青时常不在。有时在隔壁教一个姓王的女中学生,一个姓余的瘸腿男生,都只十四五岁。另有一个姓陶的高个子女生,偶尔才来,是另一个叫刘斌的在教。刘斌本职是鼓手,会一点吉他。当时在一只叫“迪克罗叔叔”的乐队里打鼓。郑莉仿佛没别的学生照拂,照例上完课,女教师穿玫瑰色丝绒吊带衫,曼步走去书桌前,从玻璃水壶中倒半杯水入直身玻璃杯,胳膊张开,微黑的皮肉裹出上臂的匀圆肌腱,浓黑微卷的发覆在肩胛处,有皮革似的光泽。女教师做旁的事都三心二意,倒水、喝水倒是一天中最虔诚的光景,她一杯一杯灌下白开水,像肌腱和头发都需要浇灌,不知唇何以永远那样猩红。喝完水,从唱片架上挑一张——比倒水懈怠许多,躺在床上听,并不赶她走,随她和猫也坐在床沿一角。有时是帕克版《肖,不用多说了》,有时是克劳迪奥·阿劳版《槌子键琴奏鸣曲》。女教师问她,平时听什么音乐。听音乐的人,照例互相验证血统。她回答:平克弗洛伊德,齐柏林飞艇。以为沃特和佩奇足以庇护她。“你音感还可以,”女教师说,“听得太少,脑子又憨,得多听。”两个课时之外,额外加一个课时,“音乐赏析”课程。
女教师很少自己摸琴,偶尔一两次示范,出手精确、举重若轻。管青说,女教师至少会四种以上乐器,钢琴、小提琴和吉他都奏得绝好,单簧管也吹得相当不赖——教初级班毫无问题。她起先猜测,女教师果真是哪所音乐学院的教师。后又猜,她是位成名钢琴家,或某交响乐团小提琴首席,只因伤病(譬如手伤)处于一段无可奈何的休假期中。这能解释女教师只信任乐器,不轻信人的嗓音。女教师的唱片总是古典器乐演奏作品,没一张声乐,说人一开口,再杰出的喉咙,免不了唱十句里夹一句言不由衷,她听不得那一句言不由衷,“不如听器物求实”。有几回,管青大抵写了歌,请女教师对编曲提意见,女教师手指在沙发上打拍子,如揣摩盲棋,一回也不哼唱出声来。管青早学会不向女教师请教歌词,“你是没见过谁那么不讲理,‘尽骗人,加个调子骗人就不是骗人了么?’”孔子、孟子,管青偶尔叫女教师“郑子”。在网上,她搜不到音乐界有女教师这一号人物,任何音乐期刊上,从未有过郑莉的独奏会、巡演消息。或郑莉只是她微服私访的假名,这女教师另有一个煌煌如天的艺名。可音乐家在演奏时的面孔不是机密,她从未在任何公开的音乐新闻里见过相似脸孔。
一回,女教师忽然接到电话,走去外头。她独自练《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有人推门进来,是管青。说他有本《土星照命》找不见了,或者在这里。她让他自去书架上翻找。隐隐感到异样。他翻一时,果然走到床边坐下,看她弹琴,纠正了她第5小节一个错音。此后,她来练琴,他也偶尔进来瞧几眼——总避开女教师。翻年春天,女教师回一趟上海。据说有个姨妈生病住院,换了肾。一天他叫住她,让她去他房里练琴。他坐在高大的酸枣木写字台后,伏案写东西,令她自己练习。她知那是翻译稿。那时余姓男生已不再练琴。他每日空出两个钟头,接一些翻译活,偏薄的短篇小说集,偏厚的哲学著作。弹得不对头的地方,他起身纠正她。有几回,他把她训哭了,过后又歉疚似的柔声安慰她。有回她扫弦时指甲劈裂开,他挨她很近,拿一只虎头牌指甲钳让她重新修剪,抚了她的发,说她“糊里糊涂”。一天,她听到他在阳台上讲电话,恐吓电话那头的一个谁:“少打孙琦的主意。”这有点艳俗,像九流爱情小说里的台词。她心虚,蒙蒙感到一阵介乎恐惧和崇拜之间的陷落。他分明和女教师处在一段关系里。两人并不避讳一些亲密举动。女教师看书时,他会走到女教师身后,在她肩上捏一下。两人并肩坐时,他习惯性将一只手臂,绕到小个子女友的腰间。女教师称他“邋遢鬼”,有时是“猪脑子”,轻轻巧巧推出去,不是叱责,是爱称。有时女教师令那名叫Bob的缅因猫“挠他、挠他”。
他在时,有时她故意弹错一两回,他痴迷于自己的书稿,并未察觉。她留意他对时间的吝啬,不肯多分给她。或许她的美丽尚不稳定,偶尔才从身体的平庸性中忽然蹦出,吓他一跳,不足长久地捆住他。一天,王姓女学生闯进她练琴的房间,一句话不说,冲过来攘她一把,令她跌坐在地。那是她隐秘感到取胜的时刻。她见过这女学生扶着管青的手,同他撒娇,他避开了。她从未听说这女孩由于嫉妒,去推打那女教师。或许管青对她是非凡的,那14岁的少女,先于她体察到了这非凡。像是小孩子的眼睛方能体察鬼魂。到底她没交钱。她想。一天她凑一千八百元给他,她打听了他的课时费。他诧异问她:“你不是交给郑莉了么?——你算她学生。”他敬畏女教师,不敢抢她的学生。她更笃定,女教师郑莉来历不凡。
她们从未就此正面交锋。这女教师偶尔说管青除了写歌,为人处世乱来一气,故才“到了二十七岁一事无成”。或算借机敲打她。笑话她眼界低。一回,管青大概惹了事,隔着一道门,她隐约听到女教师安抚他,又给他做谋划,应当先去拜访某某老师,再是某位媒体界人物,最好打电话让他父亲先出面道歉。
女教师从上海回程,送她一瓶香水。四方的玻璃匣子,一只圆嘴,像化学实验室里的烧瓶。里头是栀子色的液体。女教师向她解释前调、中调、后调,从柑橘,到玫瑰,到茉莉。“音感好,嗅觉也不会坏,”女教师抹一点到左手手背,示意她嗅一嗅,她鼻尖凑过去,更像嗅女教师皮肤纹理间的温热,“说鼻子和耳道是联通的——我其实不太懂香水,懂什么都耗费功夫,要我说,‘一瓶植物的尸油’,但想不到别的礼物,送这个总不会错——你随便喷,我也是胡乱喷,有回被人说,像大扫除擦玻璃。”觑她一眼,脸上露出一点影绰的笑:“管青还算喜欢这味道。”她吃一惊,以为将要正面交锋。怕女教师像严厉纠察自己一个大横或DM7的指法。
“我和他没什么,”她解释,想推脱给他。他抚她头发那回,或算是她故意勾引,她终于只说,“对不起。”
“你就憨在这一点——什么年头了,这圈子,人人自由,谁还干吃醋,要笑掉大牙。”女教师同她解释,“开放式关系”早不是个新词。陈芝麻烂谷子罢了。在艺术圈,伴侣间的忠诚尤被视作一种返祖、退缩和愚蠢。不久后,她自己也去读了波伏娃和《女宾》。女教师令那缅因猫坐在双腿间,感慨它恐怕胖了两斤,毛也打了结,“他一向不给它洗澡,有回洗,它挠他——他这人,倒不坏,蠢也不很蠢,就是么,装腔作势,作茧自缚。他恨死他父亲,其实两个人最像——”女教师止住话头,照例放一张唱片,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版《C大调第二十一钢琴协奏曲》。午后的管弦乐,捶打她太阳穴,令她瘫惶下去的心境又微微撑起一角来,她仰面躺着,斜乜了眼悄然打量女教师的身姿,女教师背对她侧躺,手抚着那缅因猫的长尾,胡粉色印绀青色缠枝纹的无袖连衣裙,托出女人黧黑的颈线、鼓起的肩角,腰线舒展在灯光下是一段亮金属色泽,《协奏曲》里琴键弹出来的身体。她真不怪她么,她目眩神迷。管青有时看这年长的女友,也露出一点自我懊恼式的着迷。她想起该把钱补给女教师,竟难以启齿。
一回她问过管青,怎么不请郑莉和你组乐队。她已隐约晓得,管青“栽培”她,多少真算作招兵买马。他确有个计划中的乐队,计划了多年,迟迟未成形。他自己弹键盘,鼓手大抵定下了刘斌,尚需个吉他手。世间技术已纯熟的吉他手固然多,他看得上的,或因女人、音乐品味打过架,或喝酒时忽然瞧不惯对方竟穿了一条“DEMOCRACY”印错成“DAMOCRACY”的T恤,就此绝了交。一些愿意同他敬烟的吉他手,他或断定“已到了上限,再没进步空间”,或鄙薄对方“一副摇摆不定的小丑像”,“弹吉他弹得再好,也一股讨好味”。管青听她所问,露出一点愕然的神色:“她哪可能出去抛头露面?”
她因此有了第三类猜测,女教师怕是一个不可企及的家族(皇室)千金,或某高官太太。她那时尚且对奢侈品一窍不通,只从管青、刘斌那里得知,女教师的吃穿用度,无一不是高尚大牌。“愿和你挤这张破床,还不是阿玛尼定制款里没有13厘米的大鸡鸡。”背了女教师,刘斌才敢这样顽笑。管青耸耸肩,脸上不无得意。
她有回问过女教师:“你写过什么没?给我瞧瞧?”如果不肯在台前表演,或许在背地里写过很多曲调。女教师有一本石竹色皮封厚笔记本,偶也在上面写画什么,或是一串串宏大交响乐音符。女教师反问:“还能写什么?”音符不过是排列组合,巴赫没写尽的,到莫扎特也写尽了,莫扎特再没写尽的,到了斯特拉文斯基也写尽了。“一流的可能性已经终结了,只剩下一堆黏腻的二流和三流的可能性”。近乎许的论调,写尽,画尽,都恨伟大的先贤占了早生几百年的便宜。一回,一位吴女士拜访,大抵是管青的一位长辈,女教师去客厅待客,她踅到女教师的写字台前,翻开那笔记本的厚门,一些潦草的账目,事件记录,描述一天下午看过的电影,某本书,质量太坏的一种船袜,对那袜子的七八行谴责下,她发现了两行曲谱,离奇地摄人心魄,她飞速合上纸页,感到恐惧,那是振聋发聩的音符吗,还只是一些对袜子纤维的抱怨。
5.
女教师郑莉教了她近一年。她大二由于缺课太多,险些重修。进入大三,管青和女教师认为她“成色已差不多”,不必天天跑培训班。她分出一些精力到学业上,每天独自去学校亭子山练吉他两个钟头,一周只去培训班一回。大三暑假,她没回乡,找了份数学家教,两天去拜访一趟女教师。有时家教的学生家塞她一小兜枇杷,她拿去和女教师吃。她的学费女教师不收,拿这金黄的水果借花献佛。女教师笑:“算是徒孙的孝敬了。”近乎吃供果。正感冒咳嗽,用一只白手绢垫着,一粒粒剥那黄色果皮,一粒果肉轻咬一半,咳一声,吐出印度红色的果核,比她吐出的更猩红,像九尾狐妖吐出修炼千年的妖丹。不知怎么,她暗藏一粒抓在手心,告辞出门后方打开看,疑心上头有女教师的一点血。攥住走到楼下,仍不舍扔,走到公交站台才依依丢进垃圾桶,暗骂自己心里有鬼。八月间,一连几回,她没在培训班见到女教师,问刘斌。“走了,两人崩了,”那鼓手说,他大抵习惯于重重地击出大音量,一旦小音量开口,向来有一点鬼鬼祟祟的神情,“你别在他面前多提,他怄着呢。又和他爸干了一架。”
“是么。”
她面上要做出一点惊疑。因那鼓手两眼睃着她,大抵狐疑女教师和管青的“崩盘”,有她一点功劳。她翻覆看了手机,通话记录,短信记录,未接来电。前天夜里她曾电话请教女教师,关于《野蜂飞舞》音部间的力度控制,她手指在速度里几乎瘫搐,女教师要她12点前务必睡觉,不需心急练到那么晚,又问她在亭子山遇到过几回的“偷窥狂”,是否确实叫校保安拿住了。夜里安全第一。再打过去,无人接听。过了一个月。女教师音讯全无。她每天翻一遍邮件记录,并没有女教师写来什么“道别”“珍重”的信。她心里对那年长女友近乎生出一股怨毒,像受到情人背叛。问过一回管青,他同她发了一通脾气,让她别再提“那姓郑的女人”。一天睡前,她试图再拨打那号码,已显示空号,不存在。有回夜里,她在学校亭子山练琴,早先曾有个戴鸭舌帽的男生跟过她两次,她按女教师吩咐,告到了保安室,一向没再来,这天又跟来,站在那写了“敬亭山”小篆题词的太湖石边,骂她一句“骚货”,掉头走了。她藏在褥子里哭了一回。想必女教师这回复了一箭之仇,怕是恨她此前那么低格,背地勾引管青。表面做出那么大度,不肯靠音符哄人,真正哄人却谁也不及那女教师。那夜她不知怎么,梦到许,强光灯,镊子,一齐掀她骨头。醒来森然齿冷,蜷在床上,喝放许多糖的滚烫冲剂,胡乱写出一团旋律。她命名为《桥墩》,故意为错乱和破碎起个坚实的曲名。邮件发给女教师,不知是求助,或报复。自然没有回信。有也大抵是:“无非一堆回音。”她有回想,或许她写出了天才之作,令那年长的女教师自惭形秽。自己掐自己,不要发春。大概过了半年,她多少平息下来。或许女教师的不告而别,只是她的国王父亲忽然病重,要她回去接替摄政。或她的高官丈夫总算无法忍受妻子在外胡闹许久,把她用戒备森严的军车抓了回去。或者,女教师只是厌倦了管青罢。
多门考试挂科,毕业论文未通过,她大四需重修一年。到底在22岁时选择放弃,办理了休学。管青的乐队建起来了,除了她,刘斌,还有一个叫余明的贝斯手。16岁,已上高三,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金奖,刚拿到了清华大学的通知书。一年后将去那里念数学系。
她成为管青的女友,仿佛是女教师退出后,水到渠成的事。一天在培训班练完琴,她预备告辞,管青说,不急,帮把手,我要熨件衣服,你帮我看看。他要参加个什么音乐圈里的派对,计划穿一条郁金色西装。胆敢穿红挂绿,不躲入黑白灰的安全区,算作艺术家的进取心。这是请她坐镇的意思了。下午三四点,朝北的房间是半昏的,女教师从前的房间,仅一绺西边的日光落在客厅,暗豆色的光隔着几米远望过来,带三分不信任。像那年长女友仍位于这空间的某处。他随意穿一条睡起过很多褶皱的柿子色斜纹衬衫,不系扣,胸敞开一线,热伤风,吃过寒食散似的,脸庹红,“咄咄”吸着鼻子,手握那黑色金属熨斗,在西装上倾轧。她提醒他,最好用条毛巾隔着,怕烫坏。他觑她一眼:“我不太会。”当然还是由她来熨了。或他本来就这样打算。她低头推动熨斗时,他果然绕到她身侧,手臂箍住她腰,捻一捻,头抵在她肩头,嗅她的耳垂。别闹,她说,会触电,烫坏了。他懒洋洋说,坏就坏吧,把地板烫穿了也可以。或早预料有这一天。她没再挣扎。再挣扎是刑事案件。他当然也早看出她对他的不同。像女教师说的,她因他失魂落魄是多么明显。但他仍精打细算、不容有失。或许算准等她拿着通电的熨斗时一击出手,算是做了双重保险。
她主动对他说:“我们不互相管。”不能输给女教师。“但不能招摇撞骗,”她已熟练运用“肉体”“精神”“生理需求”“情感陷阱”几个大词,“玩在一起可以,但不要伤别人心,骗别人”。也不能惹一身梅毒。他说:“我们不互相瞒着,‘猜来猜去’,低等文明,我有什么事,你有什么事,我们都像知心朋友一样真诚讲。”她一阵刺痛,怪不得,是他主动向女教师真诚讲了她的勾引,她故意弹破的指甲。一天性事过后,他说:“你放不开。”他讨厌混杂刺耳的音乐,像重金属,也不欣赏hiphop,但欣赏女人在他身下尖叫乱嚷。她叫得不如他想象中热切。他说:“出去应付,是要端个样,软踏踏地四处赔笑,人家瞧不上——床上真诚一点。”他露出一点赞赏:“郑莉叫起来,你可差远了。”又故意刺她似的:“她从不怕像个婊子。”他不经常这样刺她,但肯定也隐隐发现提女教师对她管用。但他失了算。她反手把这当做一个恭维。原来她究竟有一处地方可以胜过女教师。
乐队第一回亮相,是在穿山甲酒吧。她曾在那酒吧门口讨到他几串烤肉。他们排在凌晨12点到4点场。公认10到12点是黄金时间。8点到10点也勉勉强强。后半夜的酒吧,转盘镭射灯的浓紫浓蓝滚在鱼骨纹木地板上,吧台上横倒一只只柯林杯、啤酒杯、玛格丽特杯,杯底剩一线微涩的马提尼残酒,冷冷候刑似的,随时预备被一个醉酒客人砸碎掉。来去间人人筹谋“上谁的床”或“拉谁上我的床”。年轻女人瘫软在年轻男人怀里,任由他半抱半拖出去,或两个男子为一个酒醉女郎大打出手。他们在舞池上唱,仿佛为其中一个谁助威。唱了两个月,另换到一家“甜甜圈与马桶垫俱乐部”,仍是凌晨场。一回,有吃醉酒的中年男客人跳过来抱她,管青将手里的话筒砸在那男人前额,赔了800元医药费。半年里,乐队两位男士像被置于斗兽场,平均每月负一次伤。她退学前的大学同学,那姓李的吉林人,一天也出现在酒吧,手拎一瓶啤酒,边喝,边盯了她看。那酒化作他身上的肉,每喝一口就壮胖一斤,两个小时里,阴沉沉地塞了他作一座阴厉的山。她后来观看过一位女画家的“犯罪人格”主题画展,女画家画了一幅想象中的安禄山油画,出奇地同李相似。休息时,她提醒管青,指点李的位置,可能会碰到砸场,管青走到李的吧台椅前,挝过李的酒瓶,在吧台上砸烂,对他说:“滚。”她感到管青会被李捅死,几乎拨打110,但李踉跄着跑了。夜里她令自己叫得大声,酬劳她的英雄。
他们早上八九点睡觉,夜里八九点起床,那时节的酒吧凌晨场,50元一钟头,四个人,每天合挣200元,偶尔有小费。管青把录制专辑提上了日程,总归要凑出七八首歌,卖不了钱,放上网也是好的。先要出名。他拿出章程,出了名,总归有人千方百计来捧场。
第一张专辑《电子月食》发行是四年后。歌曲是现成的,管青数年间写了不少歌,不过需从二十余首里挑选最具说服力的几首。起先他们签了一家独立音乐制作公司,管青挥动碳色水性笔,在一系列约束条款下签了名,对籍籍无名的音乐人来说,条款不算很宽宏,但也是市场行情。一次饭局上,管青喝了酒,把一盘罗汉豆倾入公司老板瞿西服后领里去,说后者“只配听皮鞭抽女明星的肥屁股”,因瞿说,在他经营的几家公司中,“就属你们这帮音乐贩子在赔钱”。不久管青单方面代表乐队撕毁条约,退出公司。代价是13万违约金,已进入后期制作的新专辑,以及此前他所有签约作品10年内的独家发行权。
他们重变成酒吧乐队。每天起床后,管青依然在工作台前坚持工作3小时,他有顽固的作息,强烈的进取心。女教师曾对她说:“你知道他哪里最吸引人?”说是他身上那种坚持进行二流创作的持之以恒,相信自己在做开天辟地的事,相信自己可以仅靠写一些动人的回音载入音乐史,那种对自己的二流才能的物尽其用,十余年来无所不用其极地采掘、运输和推销——尽管还不得其法,女教师预言,那一分才能迟早将用作十分。但宿醉让他头脑很难保持清明,一回在余明的19岁生日会上他醉倒,口吐白沫,送去医院,被诊断为重度酒精依赖。在翻覆酗酒和戒酒当中,三四年时间,他又陆续写了二十来首作品,有的煞有其事,有的滥竽充数,有的充满酒精和疲倦,有的只是噪音,但有五首是佳作。这时她渐渐有了合格的“听商”。几年里她糊涂乱画,在笔记本电脑D盘里也写过数十段半成品,大多编曲结巴,效果一磕一绊。挑出完成度高的两三段,她请余明过滤掉效果器扒谱,那首《贡禄》是巴里奥斯《大圣堂》的片段篡改,《姓符》是费勒《玛祖卡舞曲》的手臂移植,《锣》的旋律走向几乎全依仗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调式、节奏和音高强弱重合率达到六成。“你吸收过的音乐,将反过来吸收你”。她方懂了女教师的畏难,无人能走出音乐史的“回音区”。管青的五首新作也仍属“回音”范畴,但杂交、拼接、混溶的工艺很老练,对听力经过音乐史考验的人来说,顶多似曾相似,一时不很能轻易认主,何况有4处奇峻的音色堪称原创。她仅把她那首《桥墩》给他看,算是毛遂自荐。这是处女作,倒格外有点自己的五官。或者很差,或者很好。她反倒最怕平庸。情愿差得令人作呕。他没正面否定,只说:“太柔腻了,乡村民谣的味道。”专辑七首冷冽如月的音乐里,忽然燃起土胚房里的炊烟是不恰当的。她不认为《桥墩》柔腻,不认为曲子里有炊烟,但未反驳。横竖音乐已经被写尽了,何必多此一举。她只肯苦练吉他。没有才能,退而做个顶级技工。表演之外,每天仍练两个钟头。有回有人敲门请她“三更半夜积点德”,管青笑她:你再弹,门上明早会贴封条。在酒吧表演中,渐渐她成为乐队的明星,“票房”保障。她的表演片段视频曾在几个社交网络流传。关键词“冷艳”“性感”“超美舔屏”“想死在她吉他弦里”。做个纯然的维纳斯也不赖。
作为一点退让,管青允许她为《电子月食》专辑中一首《鳄鱼皮革》作词,并在编曲里加入了她的署名。向朋友们介绍:“这首里加入的风铃音色,是孙琦的提议。”在一首歌里加入风铃音色,如建议专辑封面设计融入一点波普元素,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伟大创意。专辑发行后,离技惊四座固然很远,但圈内的音乐杂志、报章上,开始有了他们的名号。有人称赞管青编曲风格“冷峻、贪婪、一丝不苟、天马行空”,有位乐评人盛赞那首《射箭的人》,“能听出迷幻的底子,效果器神手,模拟出箭镞离弦、破空飞行,终于射中那卫星如射入女人肉体的声音”“天才的大盗贼,将凶器藏在音轨里,倘若地球上的旋律写尽了,他仍能抢劫月亮”。那乐评人邵后来成为管青的“知己”,胰腺癌过世之前,每年两人结伴去甘南旅行七到十天。
专辑发行半年后,他们搬去南方一座大都市,签约了新的经纪公司。管青吸取教训,必要时可从孤傲里匀出五分风流,他坚持讨价还价,签订了更符合利益的条款。新经纪人邓为显神通,为他们顺利在当地筹划了第一次、第二次专场,春节前两个月,在南方5个城市,做一次小型巡演。次年乐队发行了第二张专辑《贝类》,第三年是第三张《调色盘》。近三个月,管青在邓陪同下,温文有礼地一位位拜访圈中大人物,一位文化部任职的老先生,送他一副亲笔书法题词:“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邓做主,将书法挂在了公司的英格兰古典装潢风格会议室。《调色盘》获得了华语乐坛年度最佳独立音乐制作奖,同一场颁奖典礼中,35岁的管青代表乐队领受了“独立音乐创作歌手奖”。
也是这一年,在昆明机场,管青遭遇了歌迷的袭击。后者是乐队的6年歌迷,自称曾在“甜甜圈与马桶垫俱乐部”陆续打赏过乐队“2800元”。袭击管青,因管青在新专辑主打曲《调色盘》“第34小节里用两个下滑音羞辱我”。新闻报道里,“管青的腹部被曾经的‘伯乐’用一把弹簧刀捅伤,如今正在华西第一医院紧急救治”,不久,那姓姜的乐迷被证实患有双相情感障碍。正如列侬的遇刺身亡,管青的声名因这次事故几何增长。住院一个月后,管青一出院接踵接受了十余家媒体采访,其中一家称他为“写歌的杜尚”。他颇感振奋。另一家比他做“梵高”,则令他倍觉冒犯。其时一位获得青歌赛金奖的陕西农民,也正被比作“唱信天游的梵高”,荷兰天才画家的含金量正因被大量转赠而极速贬值。不久,公司通知乐队,一次西欧八国巡演已经在筹备当中,乐队的声誉即将正式卷入全球化风潮。
6.
刘斌在6年后出版的《摇摆往事》里写:“小丑、无名之辈、班门弄斧、冷场、轻蔑、质疑……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欧洲巡演结束后,他即退出乐队,半年后,彻底告别音乐圈,不久成为一家淮扬和粤系混合菜餐饮机构的会计。
管青从未承认那是失败。他只在一次喝醉酒后总结:“首先是语言,其次是时差,再次是食物,最后是场地和设备……那次巡演准备不足。”仿佛多准备两个月,他们在旅行箱里多塞几瓶老干妈和真空包装中式香肠,多学会一句西班牙语“你好”“滚蛋”,他们就能誉满全球。
场地和设备未安排妥当,倒是事实。第一站是维也纳,每个音乐人都做过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开演唱会的梦。他们在当地时间凌晨3点落地,入住一家巴洛克建筑风格酒店,酒店大堂有绘圣母像的橄榄形穹顶,高大的廊柱、拱形门,一座贝尼尼“圣特雷萨的沉迷”雕塑复制品,将思春少女衣袍的繁多褶皱卷在大堂中央,昏媚如亲王宅邸。他们入住的房间,地毯叫烟头烫坏多个洞,枝形吊灯“吱呀”摇坠,水槽里钻出一只只臭虫。他们倒在铁柱床上,打开电视机,看雪花闪烁里隐现的《007:大战皇家赌场》,又叫床单的浓重体味驱赶下来,那床单活像刚擦过特工片里三位反派的血。巡演时间安排紧凑,19天时间需跑完8站,除开飞机、汽车上的耗时,每地最多停留2日,何况只有乐队四人出行——出于成本控制,经纪人只在国内远程支持。在搬运沉重的乐器设备之后,每到一站,他们第一件事是联系当地的中介人,“公司已对接好了,听他们的就行”。由后者具体安排当地演出事宜。维也纳第一晚,没有通风窗的酒店房间里,他们在烟味、异国体味和联系不上“中介人”的焦虑中勉强入睡。
巡演排期表上,他们在当天演出时间是18:00。整个上午,他们坐在酒店大堂,每10分钟拿出打印联系人名单的4a纸,给那位Sokolow先生打一通电话。直到下午三点,上穿鼠灰西装下穿蓝色泳裤的中年男子跳进酒店,大抵刚从哪个泳池派对中酒醒。这中介人用蹩脚的英语催促他们:“得马上过去,彩排时间很紧。”没有彩排,Sokolow先生报出一个地址,日租的箱车司机把他们开到了50公里外的一座葡萄酒庄园,“你们中国人第一天来,总是参观本特纳葡萄酒庄园”。重新开到那座朽败的本特纳圣母教堂时,已下午五点。他们的演出场馆,是教堂外临时搭建的一个慈善募捐棚。听众们正期盼着由当地中学生唱诗班或几位修女,用清越的高音唱《圣母赞歌》《耶稣基督庇佑吾众姐妹》。他们穿无袖T恤,带有铆钉的牛仔裤,站上台,刚弹奏《射箭的人》的solo——他们公认的金曲——一杯热乎乎的香蕉奶昔被丢上舞台。
下一站,卡托维兹,失败;下一站,弗罗茨瓦夫,失败——巡演里甚至没有这站,他们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本市最大南瓜大赛”开场前,唱了两首歌,《紧身胸衣》和《太快的》;柏林,失败,在一家名为“Sturm”的酒吧里,管青特地选了创作灵感为当地一家汽车制造厂的《轴心》,唱到“野蜂穿过工厂,蜂蜜渗透曲轴”,一个身高两米、穿格拉茨风暴队9号队服的男子冲过来一拳打翻了男主唱,把他们当作了庆祝维也纳快速队获胜的对家球迷;安特卫普,失败;伦敦,失败;巴黎,失败中的失败,他们表演了Noir Désir乐队的《Vent Nous Portera》——接踵的失败中,从伦敦站开始,他们调整策略,放弃表演乐队原创,选择各国经典曲目——巴黎人倒颇为文雅,未丢来酒瓶,拖鞋,他们表演结束后,一个年约10岁的小女孩,在母亲的鼓舞下走上台,用自带的小号吹奏一遍同首曲子。诚然,不同的乐器,不同的风格,但他们一败涂地。
巴黎一役,连管青也有些晕头转向。此前他尽量用“德式固执”坚持面对嘘声和倒彩把表演进行下去。刘斌已提前从伦敦转机回北京。他们本该第二天飞往圣马力诺,那里是巡演的最后一站。管青做主,多付一天酒店房费,他们在酒店里睡了一天一夜。只有余明精神尚好,这23岁的数学硕士弹贝斯只是玩票,几年间在博客玩票连载“编程教程”,当年已集结出版,其时正玩票设计一款名为“哺乳模拟者”的3D游戏。她一人去观光了先贤寺和莎士比亚书店。
巡演结束后,刘斌退出乐队,余明已出国求学——她进入麻省理工大学攻读运筹学博士。管青有近半年失魂落魄。他从未口头承认。但他不愿再摸他的键盘。一进入他堆了黑胶唱片和Charlie Watts签名款架子鼓的卧室,他像花粉过敏一样直打喷嚏。一段时间,他在寓所附近,一家破旧的家庭旅馆长期包房。拒绝一切亲友拜访。每天,他蜷在铅色床褥里昏睡,醒来后喝威士忌,看香港恐怖片、日本色情片,《尸家重地》《回魂夜》《不停抚摩臀部的男人》。他开通了酒店电视的影视vip。唯独欧美制作的电影,他避如蛇蝎。
公司方面,对巡演复盘,得出结论:“一次激进策略导致的必然失败。”媒体策略自然是打点好关节,请求各家记者“笔下饶人、不予渲染”。大约本来风声小,圈内倒也平静。仅有一位女诗人黄,不知哪里得来他们的柏林酒吧演出录像,在社交媒体上发出,写了一首歪诗《国际化跳桌》。这女诗人从前和管青结过梁子。女诗人爱好诵读自己的诗作,奔赴一切圈内饭局,伺机大声朗诵。一回散场前,趁人人吃龙虾扒着壳,她跳上饭桌朗诵:
“啊,我途径婀娜这个词,
我途径一切造给女人,
并冠以‘女’字部首的词,
这些词拖儿带女,走得更慢。
啊,我途径“婀”这个字
‘婀’!本身就是一声喊叫:
女啊!女人啊!
这里为女人一声喜叫,
那处为女人一声悲叫,
汇成一个将喊叫恒久凝结的‘婀’字……”
有几回,饭局组织者听闻女诗人将来,临时改了聚会地点。管青曾当面笑她“跳桌式创作”,赠她封号 “翻译腔朗诵软件派诗人”:“那回从桌上跌下来,她喊的那声‘啊’,都带翻译腔——想出名想疯了。”这一回女诗人反戈一击,讽刺管青被德国人一拳击倒时,他那声“唉”喊得近乎“矣”,倒很有孔孟之风。
经纪人邓安排了一位蒋姓心理医生给管青做疏导,管青配合了一次,第二回坚决拒绝再治疗。乐队的事务——如果只剩她和管青还存在乐队——由她和邓对接。原本计划开年后的全国巡演,只好搁浅。媒体采访、商务活动,一律暂停。预备在当年9月发行的第四张专辑,进度停滞:仍只有管青在西欧巡演前写的两只歌。一天,经纪人大约从哪部电影里获得灵感,告诉她,他给管青安排了一次儿童福利院“专场”,去给那些可爱的小朋友唱歌。听起来逻辑是:如果不能征服西欧,至少能征服一家本市残疾儿童福利院。济贫式治疗,扶弱式音乐。她不反对试一试。管青面色阴沉地坐在福利院音乐教室里,用脚踏风琴弹奏了一首《圣诞歌》,弹得像《地狱颂》。回程车上他砸烂了车窗。他抱怨她隐瞒了他,他以为真是去“郊外看野鹿”。
不能说欧洲巡演对她全无打击。有几次站在台上,尤其是安特卫普、巴黎两次,她羞愧欲死。过去,她依稀相信自己仍有一点天赋,现在她彻底接受了她毫无天赋的事实。她顶多做到技术无误,汽车技工。音乐气质上,农妇、小孩的弹奏也轻易胜过她。她到底接触音乐太晚。听说艺术品位的上限,由14岁以前接触的艺术作品上限决定。她14岁以前听什么?《潇洒走一回》还是《难忘今宵》?或这就是命运。或换做郑莉会不同,她又频繁想起那女教师,以后者的精密,大抵不至于被巴黎儿童一拳放倒。她已好几年不写歌。每天结束巡演表演,她夜里伏在廉价酒店的梳妆台上逼迫自己写,像枪指着自己太阳穴,逼迫身体交出一些音符,作为不杀的赎金。
巴黎演出结束后,管青灌下两瓶威士忌,压着她射精一回,在酒店床上陷入昏睡。一只枕头被他的呕吐物污染了大半,她去请求客房更换,用不很标准的英文,陪那金发胖太太玩了两把大小扑克牌。在酒店旁的面包房,她买了一条洒满坚果碎和覆盆子的吐司。再回到酒店,头一次仔细打量那房间,帝国绿印有樱桃花纹的壁纸,包豪斯床头灯柱锈成了玫红色,浪中舢板似晃动的黑色木床,上头睡着她爱的男子,木地板和墙板的接缝处,镶嵌一个小小的鼠洞,夜里幼鼠在里头低低喊,白日里那母鼠已入住了客房的捕鼠夹,她撕一小块吐司,塞入洞中,假作它们的后娘,令那一窝粉红色的鼠崽撑过一晚。她趴在他身边,不知怎么竟感到幸福,为他用温毛巾擦拭过脸,半个钟头里写完一段旋律。她用酒店的房号命名,《房号307》。暂没有歌词。管青从宿醉中醒来,对她说:“可能要去医院。”他感到腹部绞痛欲死,说“可能是突发胰腺炎”。这圈子里人人精通酗酒,自己给自己做了诊断。她让客房拨打急救车,把他抱在怀里,他在腹痛里不断扭动身体,嘀咕:“谁那么臭?我吗?”她将他满是酒味、汗臭的头发从额前拨至两鬓,离鼻子远一点,“还有谁?”“也可能是你。”“是你呀。”“是你呀。”“对,是我呀。”大抵有一段什么抚摩、安慰都无效的难熬时刻,即便俯身吻他的额头也无济于事。他张嘴咬在她小腹上。吃什么补什么,她想到许。大抵慌不择路,她哼唱刚刚完成不到一个钟头的新曲。他略安静些,问她:“什么歌。”“老家乡下的摇篮曲,”她托词给古老的民间,不说是刚写的,直觉会令他腹痛加剧,“哄小孩子的。”救护车赶来,他忽又不肯上车。他惧怕医院。他妹妹曾告诉她,他中学时一回右耳游泳进水发炎,急诊室医生用棉签伸进去涂药,其后有两周短暂失聪。“我不痛了,不用去了。”他一口咬定。她只得从他皮夹里翻出380欧元,白白付了车费。这下好了,剩下的钱,只够他们要么明天回国,要么接下来一站露宿街头。他也知道自己闯了祸,最后一招是把脸埋进她腹间,彻底做一个天真无邪的幼童:“再唱给我听,唱嘛。”那是他对她作品唯一一回肯定。她的音乐可以治疗腹痛。如果不是了不起的音乐,至少也是了不起的药品。她克制自己别太忘形。
她开始再度写歌。回国后,陆续写了《荔枝》《龙船》《红袍》。困了打呵欠,饿了吃面条,看见蟑螂尖声大叫,写歌对她来说成了自然的事。旋律是不是新的。暂不管罢。写出来罢了。为令管青打起精神,一回心理医生建议,改变环境是一种策略,“你们可以去旅游”。他们在广西短暂呆了三天,管青受不了漓江上撑船人唱《世上哪见树缠藤》。在阳朔,她原以为她会为那江水写点什么,夜里她在江边夜跑,遇到一对推销乳胶床垫的母女,那做母亲的将她拉入一间暗黄店面,做女儿的将她推入一张亮白床垫,“躺躺看”“软不软”,跌倒的一瞬,《胶》的铜管前奏就已在她耳边响起。
邓每周例行问她两次,“他恢复创作了吗?——嗳,新专辑筹备……这样一蹶不振哪是办法。”这经纪人在电话里大口吞咽美式咖啡,“他母亲、他妹妹的电话,他全不接。”说自己急得夜夜烧心,管青一天不接电话、不写歌,老板又一再催逼。昨天狂吃了三桶炸鸡。总归鼓舞军心全要靠她。“你多宽慰他,以他的才华——这正好是一次磨刀么!你要和他说,人人都在看笑话呢,他需要展示更强的意志力,更高的韧性。”
她几次犹豫,是否把新作用邮件发送给经纪人。是否说:我手上有几首歌。是否问:你听听行不行。准确说是6首——三天前刚写完一首。写管青。直到浑身臭得惹来苍蝇,他才肯走进浴室。夜里,他需要她哄他入睡,要么就需要一瓶威士忌。起初还有性爱,刚回国时还有,不久他发现难以勃起,要么早泄,愤恨地不再求欢。一天半夜,她被他的动静弄醒,他悄然跨坐在她身上,大抵想悄然验证一回,他仍有救药。她该怎么办,她能和谁商量。我应该先帮我爱的男人恢复射精能力,还是先帮他恢复音乐才华。还是她应该一个耳光打醒他,还是应拽住他的阳具塞进他屁眼。在白天,他把脸埋在她肩头,对她说“我恐怕活不过今年了”,在醉意里把他的剩下17万存款的存折交给她之后?
这显得有点卑鄙。她把他遭遇的灾难写成了音符。她猜,如果不是对他的暗杀行动,至少是趁火打劫。她上传了音乐附件,又退出了邮件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