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教育
北京迎来高温红色预警,难得的北方式灼热的夏天。太阳和气温都暴力了一些,和南方的浮在空气里的热不同,这里的热更类似于一种激光烧过皮肤的刺痛。日光太盛的时候,人确实容易灵魂出窍。于是在取外卖回来的路上,我内心有什么被烤化了,我望着反光过度的玻璃,突然萌生出“要是死了也无所谓”的想法来。 前些天才在心理测试里答出85分的高分,我不能为自己寻一个心理疾病的借口,只能归咎于阳光好得令人想寻短见。是啊,我是健康的人,起码没有对未来完全失去希望,生活得还算体面,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有些大逆不道。我的父母会问我:“你是觉得哪里过得不容易吗?”我摇摇头。正是因为没有过得不容易的地方,才会觉得死了也没关系。没有一个所谓的执念,没有生存的目标,也就没有对死亡的恐惧。自然也不会有对鬼神的敬畏。我唯一的恐惧是死前没能留下一份完整的遗书替我辩白。 高中念书的时候是我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候,考试前站在走廊边复习,都有着忍不住翻身一跃而下的冲动。注意到尖锐的物品,也控制不住想象它没入身体是何种情形。我整日与这些不好的念头打交道,如果再被蛊惑得深一些,我也许就将这样草率放弃了自己的人生。社会价值观下的标准人会将这类想法理解成一种心理疾病,仿佛你选择死亡就一定背离了健康的世界。难道我心理状态健康,我情绪稳定,我生活美满,我就没有死的资格吗?我刻薄地想:那些说着想死的人为什么不真的去死呢?为什么要悲观绝望地活着呢?我也这样问过自己,但最终一种功利的念头战胜了我对人对己的刻薄——因为“不至于”。只要我不讨厌活着,就还不至于用一把小刀了结自己。 但能了结我的太多了:祸端从来不挑选场合。新闻里总是有着各式各样的死亡,播报着种种不幸。我还是容易忧心自己的死会不会那样不可控地发生了,可我也庆幸死亡面前的人人平等,好歹贫富贵贱都显得那样无能为力。爆炸、沉没、疾病……掌控不了规律,于是每个人只能在猜疑中等待,等待了结自己的结局。我想到,我年幼的时候是对死亡最无所顾忌的时候,坚信自己有着主人公的光环,坚信命运不至于让我早早退场,无知便无畏。那时的我对生命的脆弱没有概念,不清楚生命是像生挂面一样一掰就折的事物。在高坡上滑旱冰鞋,用手触摸墙上的电插孔,吸食廉价荧光笔的墨水等等,每一种年幼的行径都叫今日的我心惊。我已经幸运地活到了现在,渐渐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与他人一样都是易折的挂面,轻盈而廉价。 意识到自己生命的廉价之后,反而过得轻松了许多,不再能被外界所威胁。想着大不了就死,最坏的下场就是死,一切压力、焦虑都烟消云散了。这也使我更加傲慢了,将“死了算了”,视作一种诚恳的建议,并无多少恶意。显而易见的是,我和社会标准下的正常人自此分道扬镳。 于是我沾沾自喜自己填写心理测评居然能有如此稳定健康的分数,揶揄那些被规训的人活得如此不痛快:“你们正常了,但还是这样不开心,就是被环境气病的。”从我的喜悦中,我窥见一点奥义——社会语境下的健康人才是真正的心理变态。他们是那样可敬的英雄主义,依旧坚持着这可笑且自戕式的道理,做着虔诚的三步一叩拜,也不敢抬头看看供起的是何种神佛。我无意挖苦讽刺谁,反正冒犯到他人是一种必然。 既然分道扬镳,和周遭环境的联系也就越来越淡。我好像很少记叙我大学里的生活,因为实在没什么可以有感而发的,就像我青少年时期预料的,愈发平庸与孤僻罢了。时常失眠,昼夜颠倒,身体一点点坏下去,视力模糊了许多;失去和人打交道的耐心,对周围的一切充满敌意。曾经的我会试着虚伪地担起关爱他人的职责,给予那些“落单”的人一些自作聪明的情感援助。如今我干脆收起这种伪善,因为那些“落单”的人可能想的同我一样,心想着“谁都别来烦我”。多么讨厌大学环境里假惺惺的社交,几句亲昵的称呼,几个可爱的表情,认识几个共同的友人,就“情谊深厚”地互动起来。我始终相信,这种情谊是最无用的,没有年少之交深刻,不够坦率,不够真诚,除了朋友圈集赞以外也没有太多效益可言。然而,那对于许多正常人来说是有必要的,是生存不可或缺的价值标准。是否受欢迎、是否被认可、是否符合道德……像我过去纠结犹豫的一样,执行自己的生活。这样也好,就是未免太累了些,或许有人乐在其中,我也不好评判。只是我开始更像《惶然录》中所说地生活:“我累了,关上我窗子的百叶板,为了自己的片刻自由而拒绝世界。明天,我将要回到一个奴隶的生存,但是现在,我独处一人,无需任何人,唯恐可怕的什么声音和什么人前来打搅,我有自己的小小自由,我得意的片刻。”起码我还拥有决定自己死亡的权利,就足够让我得意。 收藏夹里还是会加入一些四六级、考研资料的玩意,好让我混入被认可的大部队里,好让我同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样得到质检合格的证明,心安理得地流入市场。虽然我弃考了六级,但好歹报了名,听上去比那个不考四六级打算毕业就出家的室友靠谱许多。我想过出家的可行性后选择了装模作样地混在人群里,避免被当作异类驱逐出去。我最熟悉的就是这类的装模作样。高中的时候,桌上摆着习题,抽屉里摊着杂志,随时警惕着窗外路过的人影。到了距离高考最后几天,同学们在背书,我将纸条写得满满的,和边上的同学争论考完该怎么玩才痛快。记得一个朋友认真地劝我:“你真的不背吗?”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我不想背,不想背就是不想背,最多装装样子背两句,可那有什么意思呢?和老师和家人打着阳奉阴违的游击战,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潜入图书馆去借些破烂的书籍,读些不入流的酸溜溜的文章,都比课本上那些非黑即白的句子对我有裨益。当异类也有别的好处,当你构不成对其余竞争者的威胁的时候,他人对你总归也宽容些。这种宽容让我在高三时期感受到的人情温暖要比平均值多了不少,也许高考那年是我成长的二十年以来,世界对我最温柔的一年。 深谙伪装之道的我,在大一的开学之初也会像健康的社交小能手一样,去不同的宿舍打招呼,为每个新同学带去我买的零食,也会常常跟着朋友去玩桌游,参与小型的聚会,也会坚持带妆上早八,用漂亮的活页本记下整整齐齐的笔记。我是这样与和蔼的健康为伍,用一种纯善的面孔迎接新的生活。后来意识到悲伤的情绪与死亡是同等的性质,它并不会因为我友善且心怀希望就能从我人生里绝迹,它平等地降临在每一个人身上,无论你健康与否。我还是不能避免地从这样充实的生活里感到难以言喻的悲伤与空虚,我一整天宅在宿舍里,看三到四部电影,或者打着台灯熬夜读些令人灰心的严肃文学。悲伤还是像苔藓一样一点点蔓延到我这具受损的石像上来,甚至毫无缘由,从心脏的位置,沿着血管在我的全身循环。虚无感扩散时,我除了睡眠不再想其他。 就像现在的我,不知是因为睡不着才写了这么多,还是因为思虑这些所以睡不着,到底成了我自己都解不开的悖论。失眠的时候,我闪过最多的就是死亡的念头。不健康的作息使我距离死亡又更近了一步,这样想来死亡也并非那么公平。 但命运本来也没什么公平可言,史铁生说的对,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我已经过了爱争个是非曲直的年龄,慢慢承认了作为一个异类生活所付出的代价。但我相信,有许许多多像我这样愿望朴素的人,健康地认为“死了也无所谓”,健康地失眠着,健康地逃离着一切。 庆幸我还年轻,能将未有答案的困惑悬置起来,能在偌大的世界上短暂拥有一张床铺来安放我的焦虑与不安。无形和有形的一些正在编排我的命运,我平躺着,观察着黎明的光是如何潜入这间房间,计量白日的漫长。困意诚实地来临,就像死亡、正义、班车、日出、二十岁,主动或被动,提前或迟到,终究平等地、守恒地路过我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