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刚跟张老板在一起的时候,我沉迷阅读淡豹老师的豆瓣日记。有一篇里写到夫妻两个去纽约的高级寿司餐厅吃饭,大快朵颐后出门时餐厅所在的商场都已经关门了,两个人从停电的扶梯上小心翼翼往下走,丈夫突然说:“上次来这家店是十年前,那时候还没有你。”
妻子问:“那十年后再来呢?”
丈夫说:“十年后怕是又没有你了。”
这个故事里把十年前那个刚进入亲密关系的我完全迷住了。我反复向张老板转述解读这个故事,以至于“十年”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个梗。直到今天,不知不觉在一起满十年了,这个梗的前半段“十年前没有你“不再成立,后半段”十年后又没有你“的包袱效果大打折扣。我们失去了一个通过调侃亲密关系来让彼此会心一笑并迅速确认关系同步性的小笑话,整体感觉就是更像资深夫妻了。
十年前看这个故事,迷人之处之一是提供了一个既新奇又仿佛充满智慧的对于长期亲密关系的想象,让人觉得读懂这个故事就掌握了人生一个秘密的真相。迷人之处之二是这份对伴侣之间际遇的无常所表现出的坦然和洒脱,为恋爱新手的我提供了一点奇怪的安慰。毕竟要投身到一段可能将自己的生活节奏、经济运作、乃至身心状况都彻底改变的关系中去,如果描绘不出哪怕一种可能的bad ending图景,那good ending甚至好坏之间任意的可能性也都彻底不可信。关于后面这点,我觉得尽力把自己想得不那么特别是一种美德,所以断定“在走入一段亲密关系之初甚至之前就开始积极想象分手”这件事真的很人之常情,不是我太犬儒。
结婚是在我们在一起的第六年,多少有点赶在七年之痒之前按下了reset键躲过一劫的意思。因为我们一直是异地恋情(直到婚后半年才开始同居,如果不是新冠疫情还会更晚),过于习惯远距离关系,在结婚前自然对于全方面的共同生活有些额外的焦虑。是说幸福的家庭都相似,不幸的夫妻每一对都是一部长篇小说。想要穷尽理解所有可能导致婚姻失败的原因怕是一辈子也不够用。好在基于社会学习理论,充分地观察解读高度提炼的范例能大大提升学习效率。于是我跟张老板在注册结婚之前,特意共同观看了《革命之路》和《婚姻故事》。看《婚姻故事》的时候,是去市政府领证的前一天,两个没有独立住处的人在加州湾区的Target里找到一家有座位的星巴克,用shared family plan在网飞上看了全片。写论文的劲头也不过如此了。看完之后还是如约去领证了,一方面说明这些片子也没有传闻中那么惊悚(至少从《革》到《婚》,女性受到的保护还是好了不少),另一方面说明通过观摩学习能领悟到的东西毕竟还是有限的,人在看到失败故事的时候,永远只会有“我应该不会这么惨”和“是啊我太懂了”两种心情,盲目乐观直到撞上南墙,适逢其时的悬崖勒马几乎不存在。
不过在观摩学习之外,我在婚前还是尽力做了认真的理论分析思考。之前六年的恋爱过程是满足社会动物对于陪伴的需求,也是满足人的高级认知功能要探索更加新颖、广阔、有挑战性的世界的需求,但婚姻是另外一件事情。对于“人为什么要结婚”这个问题,我思考的结论是,婚姻本身不外乎社会经济关系,归根结底是经济关系,日常生活中通过共享开销来降低单人生活成本,一方遇到紧急状况时还能靠另一方的支持来分担风险,相当于一份强力保险。换句话说,当前的社会制度还是依赖并大力鼓励人去结婚,这样的制度下我负担不起单身生活。至于“婚姻和爱情到底是什么关系”,姑且不讨论“有爱情的婚姻才是正当婚姻”这一观念的历史文化沿革,我理出的头绪是:爱情是婚姻存续的基础和手段,但爱情不需要婚姻且只会被婚姻损耗。简单点来讲,两个(甚至多个)性格和生活习惯都已成型的成年人,要顺利地朝夕相处共同生活,需要磨合的地方数不胜数,每一处磨合都需要爱情促成理解和让步;更别提婚姻里必须进行“谈钱”这一最“伤感情”的活动,商业活动里需要用无数合同来约束的经济关系,婚姻里由于经济关系过于繁琐复杂,不得不依赖基于感情的信任。于是完整的逻辑链条大概是:人(我)在当前的社会制度下出于经济效率的原因需要结婚,而促成婚姻关系顺利且长久的最好方式就是找一个彼此有足够爱意的人作对象。最后,最靠运气——或者是想象——的部分就是,这个对象刚好找到、并通过恋爱过程成功验证了。
婚姻以这样的共识开始,并随着时间的积累,越来越依赖于相互影响下的共同成长。时至今日我跟张老板彼此都朝着跟对方更同步的方向变化了不少。张老板对于严肃文学和女性主义的认识水平都大大提升(后者也有他学术研究的影响),同时情绪敏感度低了不少;而我在严肃ACG领域也探索出了新的兴趣,学了些法律和政治政策科学的皮毛,也学会了在效率之外生活品质的重要性。用凡尔赛一点的说法,有时候我会担心两个人精神太合拍了相互成了信息茧房。不过精神和谐并不意味着现实层面没有挑战。我跟张老板的关系在很多方面都违背传统性别角色的特点和分工,在缺少范例和参照系的情况下,关系到底是否公平、平衡、健康、可持续,如何处理系统和制度的限制与个人自我实现之间的关系,都是需要更多思考的问题。和夫妻共同财产一样,这些属于夫妻共同问题,只能靠未来更努力地共同成长来回答了。
当年淡豹老师日记里还有另一个小故事,对十年前的我来说不够spicy,但十年后看来回味无穷。讲她经常在公寓电梯里遇到一对老夫妇结伴出行,两人都打扮得干练得体,在电梯里也争分夺秒专注手机办公,成了她眼里的事业型成功伴侣典范。直到有一天她瞥见了其中一人的手机屏幕,发现根本不是办公邮件,而是跟其他人琐碎无聊的聊天,于是突然意识到老夫妻并不是在手机上有多重要的事务,只是宁愿发无聊短信也不想跟对方说话。
十年后的现在,我对二三十岁的亲密关系如何发生展开延续已经非常熟悉,分手和离婚也相应地不再是秘密。但假如我们俩真的成功将婚姻延续五十年,也成为一对干练得体、白头偕老、却拼命躲避电梯里三分钟对话的夫妻,这究竟是不是一幅理想晚景,又成了新的谜题。如果找到一个爱意足够支持结婚的伴侣是一等的幸运,那在婚姻里消耗这份爱意究竟算不算可惜?虽然左派的我坚信着“婚姻制度终将消亡”,但有生之年也只能继续在婚姻的现实里寻找批判和斗争的路径。
最后我自己也有个小故事。前阵子遇到了久未谋面的前导师,彼此更新近况。说到我毕业工作也结了婚,因为是两个外国人在美国结婚,所以花了一番功夫研究在中国或美国注册以及重复注册的法律考量。
我认真地解释完,最后说:“不过如果一直在一起这些选项差别都不大啦,只是离婚的时候才有影响。“
婚龄三十年的导师说:“那确实是很重要的问题。”然后大笑起来。
我认识导师(也刚好)十年,第一次抖出一个能让他开怀大笑的包袱,感到一丝微妙的自豪。十年前想不到有今天,也不知道十年后会想写的是哪天。
(严格来讲我应该回顾整个亲密关系十年间的事情,但是一来人在回忆往事的时候对时间浓度的感知不是均匀的,跟当下更有共鸣的记忆就会更鲜明一些;二来四年前也写过一篇《西西弗斯》了,这次review了一下感觉没有大幅修订的需要。所以本文就这样了。还是上次写得好。)
关于噩梦的小剧场:
【刚在一起的时候】
我:“做噩梦了,梦到我们要分手QAQ,超难过。”
张老板:“摸摸,噩梦而已,没事的。”
【现在】
张老板:“做噩梦了,梦到我怀孕生了个孩子。吓死我了。不过你们女权主义者是不是特别感兴趣男人生孩子?”
我:“……伊万,离爸爸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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