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在昨天的风景
很想让你坐上，
漂往过去的小船；
只坐你我两人，
船儿永借不还……
二十三岁这年，她确认自己拐过了人生的转折点---终于准备与他结婚了。
不，这么说或许并不准确。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她决心在二十三岁那年春天以婚姻的形式拐过人生的转折点。
当然，任何人都无从晓得自己的人生还将持续多少年，或者自己最应该结婚的年纪是多少。但是在她看来，二十三岁这年结婚仍然无法动摇。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就觉得结婚的脚步声在耳边越发地清晰起来。她的基本想法是：为了给自己的人生一个准确的立足点，也为了他曾经为她执着的付出，她必须结婚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知道自己爱他。她甚至无法想象没有他的生活会如何进行下去。
她很漂亮，属于那种妈妈看班级照时会一下子指出，并叹息“这孩子叫什么？好漂亮啊”那一类型。如今想来，正是这种特点使她自初中以来便在男孩女孩们期待与羡慕的视线包围下成长。她总是绝对无辜地将可怜巴巴的追随者一个个引入死胡同，挤进墙角，活像用刀叉享用上等牛排一样优雅地将对方的情感完全统治，而自己却浑然不知。
她确实是差不多所有的男性都为之痴情的那类女子。以文字表述她的美丽是较为容易的，只要抓住三点，即可概括其基本特质：一，模样聪明；二，乖巧怜人；三，冶艳。她拥有一双如婴儿般清澈无邪的眸子。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透出几分倔强。头发剪的左右不一般长，或者是刻意追求的也说不准，颇有点不对称艺术美感。尽管平时脸上的表情不无冷漠，但有时也会莞尔一笑，于是周围空气仿佛发生了奇迹，顿时柔和下来。我中意她的笑，因为那是足可唤醒少年永恒之梦的笑，是不容你不动心的笑。从前在哪里读过一个句子“Arrested in a springtime”-------她的微笑正是这种感觉。究竟有谁会对和煦的春光无动于衷呢？
自然，也包括我。
我无法猜测婚姻具体在她平静的心湖里泛起了怎样的涟漪，但是透过这片涟漪，我却真切地看到一些早被遗忘的残片正在我昏暗的记忆堆里逐渐合拢，往昔的镜头接踵而来。
第一次遇到她是在什么时候呢？
一股微微的海潮味儿……
当然，不可能真有海潮味儿，只是有此感觉罢了。
大概是《铁达尼》疯狂敛财的那年。那时的记忆总是以《Leaving Port》的起航交响乐以及《Hymn To The Sea》深深的咏叹为背景音乐的，扩音器里流淌着的全都隐约有海浪的低吟。在我住的城市，是没有海的，可风一旦吹来，甚至有错认为是海风的虚脱感。人们都好像比从前更加懂得制造浪漫。当然，最红的歌还要属CD的那首《My Heart Will Go On》。我本身对CD是不太感冒的，那时我随身携带的磁带总是MC的《My All》或者《Emotion》云云，作为MC忠心的簇拥，对CD避而远之是基本的素质。而《My Heart Will Go On》却依旧没有避免在那个时代的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那来自一个女孩的吟唱，她唱的凄婉动听，声音却那么小，小的让所有藏在角落里的听众都必须屏住呼吸，因为一旦有人大喘粗气，唱歌的美人鱼都会马上跳进海里，消失不见的。
我和她同班，记得她总是带着楚楚的羞涩。我对她怀有好感，可其实和她几乎没有开口说过什么。倒是搭过几次话，看上去她对交谈没什么兴致，我便放弃没再多说什么。她让我想到了柔弱的蒲公英，宁愿散去，也不愿被捧在手心的蒲公英。总是低着头，期待着，等待着，清风快把它带去辽阔的天空。和她第一次像样地开口说话，是在我放弃努力很久后。我向她提起无意中听到的她唱的歌。我说她唱的很美，当然，这并不是男孩子奉承女孩儿的伎俩，而是果真认为很好。而她却没有表示什么，只是露出了四分之一的笑。我真切地记得那甜美的一笑，那是仿佛昭示着世界和平一般的笑，那是洁白得一尘不染的笑。更加奇妙的是，那竟然成为一种根本意义上的启程------之后的一个月，我们成了符号式的恋人。
我想姑且把那场恋爱称为符号式的恋爱比较恰当，我是她符号式的男朋友，她是我符号式的女朋友。我和她谈了一场符号式的恋爱。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坠入恋情，我也“差不多如此”。每次与她在一起，我都感觉是在欢度无限美妙的人生，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我喜欢握她的手，那握法就好像向导说“快请这边来”那样。现在我仍真切记得当时她手的感触。它同我所知道的任何感触都不一样，同我其后所知道的任何感触也不一样。那是一个十六岁少女温暖的普通的小手，但那五根手指头和手心中满满地装着当时的我想知晓的一切和必须知晓的一切，就像未打开的样品盒一样。我通过牵她的手被第一次传达了一点，告知我现实世界中的确存在那样的场所。与她牵手的那刻，我觉得自己成了一只无所不能的小鸟。能在天空飞翔，能感觉到风力，能从高空看远处的景物。由于太远了，具体有什么无法看得一清二楚，但是我能感觉出它就在那里，我总有一天会到达那里。这让我透不过气，让我胸口悸颤。那是一种我如今和以后都不太可能再次拥有的感受，因为一旦经过某个年纪，从前的某些感觉都必将只容回味与祭奠了，甚至我的眼睛都无法以以前的底色观察世界。这当然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的我，关心的仅仅是身边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和周围将我俩团团包围的目光。那的确是符号式的恋爱，是祛除了铜臭与汗臭的恋爱，剩下的仅仅是简单到极致的快乐感觉。即使那并非犹如排山倒海之势掠过无边草原的龙卷风一般火热，却足以堪称纪念碑式的恋情。
这之间，我和她被所有人认定为一对小情侣，当然，她和我也是这样相互承认的，可是，也仅此而已。和几个因我与她相恋而怀恨在心的小子打了一架，拿其中一个小子的脑袋往墙上撞成了这场恋爱唯一可以称为“轰轰烈烈”的情节。另外，我和她共同执笔完成了一部一万字左右的小说，准确来说还是归为童话更加合适，那种纯真，如今想来真不可思议。我还为她画了一张迪卡普里奥的画像，她惊讶得看着我，仿佛在看一片充满希望的金色田野。
开始的毫无征兆，结束的也同样了无声息。就这样一个月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分手的那天，去操场踢了场球。那场比赛我守左路，踢了没几分钟就弄出了脑震荡。当然并不是无缘无故弄成脑震荡的，主要原因在于我的心不在焉，在我开足马力追逐即将出界的皮球时猛地迎头撞在了篮球架子上。
苏醒时已坐在了教务办公室里，太阳已经偏西，干燥的运动场上泼洒的水味儿和代替枕头的新皮手套味儿最先钻入我的鼻孔。往下就是倦慵慵的偏头痛。我似乎说了什么，记不得了，身边照料我的朋友后来不大好意思地告诉我。我大约说了这么一句：不要紧，拍掉灰还可以吃。
如今我依然不晓得这句话从何而来。大概梦见什么了吧，或者梦见拿着思味特的面包上楼梯时失脚跌下去也未可知，因为此外别无可从这句话联想到的场面。
我在脑袋里转动这句话：
不要紧，拍掉灰还可以吃。
我把这句话定格在脑海里，连同她甜甜的歌声，人们享受浪漫的喜悦面孔，留声机流淌着的《铁达尼》电影原声音乐，以及她那洁白得一尘不染的笑一起埋藏在我纯白色年代的丝丝追忆中。
一股微微的海潮味儿……
当我把那时的感受一字一句地讲给她时，是与她分手将近两年后的一个夏日的正午。她“噗嗤”笑出了声。看见她笑的如此真实，我突然有种身在远古旧梦中的幻觉，毕竟，这笑已经与我相隔了很久了。
我和她从花明楼简单吃了点东西，具体吃了些什么却记不得了。出来后便顺着种有两排垂柳的路边散起了步。这是九月的第一天，学校新生入学的日子。清早应该是下了点雨，到上午便完全没了声势。垂柳随着风的歌唱而起舞，闪烁着水珠。太阳还没缓过威力，弥漫着荷香的空气。我们路过了安静的图书馆，路过了小明湖畔煞有介事高举着十字架的小型基督教堂。途中她弯腰系了次鞋带，我抽了两支烟。
“这个学校，可有什么特别有意思的？”她眨动长长的睫毛，抬头问我。
“呃----有没有呢？我倒是没发觉有什么特别有意思的……”
谈话到此终止，除了我对那次撞在篮球架上的叙述，其余的没有引起她太多的兴致。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体漂浮在空中。我们便这样走，有时一前一后，有时并肩而行；她时而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歪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好像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或许她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出她在我眼睛里希望搜寻到什么，那是一种微妙的视线，是我当时的年纪无法捕捉到其具体内容的视线，那类似于游客们俯探印加水井时的样子。是的，哪怕记不得详细的话语，不了解她的欲言又止，我总是一次次在无意间想起她那时略有所思的，包含无数疑问的凝视，就好像观看天空裂缝似的盯视我的眼睛。
我们就这样踱回了学校，再没多谈什么。那是我们的学校，不同的是，学校的一切我早已熟识，而对她却是未知的陌生场所。
我有一年多没见到她了。时隔许久再次相见，她和印像中有些不同，她的性格---至少是给人的感觉----更加矜持和忧郁，更加沉默寡言。我本想就这点向她讲点什么，但不知道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是在上午相见的，在学校门口，我和她不期而遇。当时我惊愕地半天没说出话来，眼睛险些掉出来，上前就想牵她的手。我的举动使她看上去有些脸红。她是以新生的身份来学校报到的，那时是快吃中午饭的时间，我说声去吃饭吧，她就跟我走了，于是一起去花明楼吃了午饭。如今想来，当时的确很是激动，滔滔不绝地讲了这一年多发生的许多事，而她却默默不语，只是默默倾听着。
分手的那年，我和她一起参加了升高中的应届考试，我填报了一所艺术类的普通高中，也就是后来我上的那所高中。而她的志愿显然要比我高的多，她英语成绩很好，又惹众人的怜爱，在老师眼里一直是重点培养的对像。认为她必须，也只能进入一所有头有脸的名高中才算是合情合理。不知道她自己心里如何选择，但是处于她当时的立场，选择一所重点高中的确是不容商讨的。就在那一年，我顺利地来到了我期望的这所学校，一来专业上合我胃口，二来感觉环境和氛围也不错，当然学费比其他普通高中低廉也是一个重要因素。而她，却落榜了。
虽说同在一个城市，但是一种疏远感却越发明显。我们的世界仅仅因为中学的不同，就整个为之一变了。同学变了，校服变了，课本变了，以及各种事物的感受方式也在发生急剧变化。于是我们终止了任何的联系，甚至是一个问候的电话。
我用一年的时间来适应新学校和学校里形形色色的人，我成了随处可见的普通的十七岁少年，这是我人生一个重要的阶段----成为普通人；这从根本上说是心理上的转变，是进化的一个过程，在这个意义上，在我走近世界的同时，世界也走近了我。我渐渐喜欢上了清早校园里声乐学生的音阶练习，也习惯了画室里“兹兹啦啦”磨铅笔声，甚至开始关注站在排练房镜子前昂首挺胸的漂亮女孩儿们……与此同时，她却继续复读初中课程，准备来年重新冲击重点学校。我不知道她将这个目标看得到底有多重，或者根本就像我一样对学校那玩意儿持不屑一顾的态度。等等这些疑问在我离开她的一年多时间里一直没有间断过。
一年多过去后，不知什么原因，她却让所有人意外地放弃了最初想法，不想再去所谓的重点名校了，第一志愿竟然锁定了我一年前所填报的那所学校。
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我和她在一年后又成为了同学。只不过这次她成了低我一级的学妹。
这一信息对于我俨然是改变世界的重大发现，我的心仿佛一下成了上紧弦的八音盒，我想知道她这一年以来的所有细节，也想将自己所有的感受和经历都全盘诉出-----例如每天吃什么，和怎样有意思的家伙要好，从窗口可以看见怎样的景致等等等等。
是的，当我时隔近两年在学校门口见到她时，我要对一个人说话的欲望便是如此的强烈。然而，除了那次“不要紧，拍掉灰还可以吃”之外，我所要对她说的话却统统没能说出口。原因当然有若干，大概是她那直逼我心灵的眼神使我有所疑虑，也可能是想说的一时太多反而无法顺利表达，亦或许是她和我都不想破坏一种特别的安静气氛也未可知……无限种因素存在着，我想最重要的却是另一点。那时，我有了个恋人。
恋人和我一个学校，却不在一个专业，我在一楼的美术专业，她则在二楼学幼儿教育。她喜欢自己的专业，立志要当一名幼儿园阿姨。第一次同她相见，我就莫名其妙地被她深深吸引。那简直就像在光天化日走路时突然被肉眼看不见的闷雷击中一般，没有保留没有条件，没有原因没有交代，没有“但是”没有“如果”。原因自是不知道，大概是她身上有一种自然打动人心的毫不矫饰的温情。人倒不是那种足以到处炫耀的美少女，至少不是一起上街时令擦肩而过的男人不由回头的那一类型。可是我却从她身上找到了一种令我为之痴狂的魅力----那近乎一种无限的天真烂漫，是毫无防备毫不保留的信任一个男孩儿的执着，是勇往直前地坚决付出，哪怕遍体鳞伤也不后悔的倔强。只要她喜欢并且认定了，她便全身心地投入到爱情的战场，破釜沉舟，拒绝给自己任何的后路，她甚至不会想到自己还会有必须走后路的危险，她只管用坚定而单纯的眼神望着无限美好的未来，像一只春天里活蹦乱跳的小鹿。是的，她的确是之前我所认为的敢爱敢恨的“傻女孩儿”代表，可是当我开始与她交往并发现她这一特质后，我却深深被她柔情的依偎俘虏了，我甚至感觉自己必须担负起守护这个女孩不被别人欺骗与伤害的责任，即使责任两字具体的分量是我当时根本无从理解的。
我想当时的我的确足够爱那位恋人，包括现在，我依然感觉当时的爱是不容任何怀疑和任何干扰的。它那时正像迅猛的龙卷风一样卷走我所有的理智，片甲不留地摧毁我目所能及的一切障碍，又将其接二连三卷上空气稀薄的高空，不由分说地撕得粉碎，打的体无完肤。继而势头不减地掠过浩瀚的海，毫不留情地刮倒西藏喇嘛庙，烧毁有一群群可怜的大象的缅甸森林，随即化为阿拉伯沙漠的沙尘暴，将富有异国情调的城堡都市整个埋进沙地……
当然，也包括重新与我相遇的她。
或许，当我时隔近两年在学校门口见到她时，即使千言万语没能顺利地说出口，可我依然感受不必操之过急。因为她已经重新和我相聚在一个校园里，直到我毕业走出那个校门，也至少有两年时间可以慢慢与她分享。后来的过程表明，我犯了个根本意义上的错误。因为自那次至少还算得上谈话的午后散步后，我和她便开始了漫长而悲伤的，行同陌路的高中生活。
那绝对是行同陌路的两年，至少是在与她的关系上，是绝对失败的两年。这不仅包含了她故意疏远我，一味逃避我这一不容争辩的事实。令我难过的是在她的眼睛里我再也看不到那种足以融化冰山的凝视，取而代之的，是游离于焦虑与失望之间的迷茫。我和她之间被横列了一道肉眼看不到的深渊。每次上课透着窗口望到在操场散步的她的身影，都会使我惆怅地发起呆来。我时而看放在膝头的自己的手，时而思考到底是什么引起这一根本的转变。位于这里的我到底算什么呢？事情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呢？不过我明白，我没有第二个选项，承认这一点是痛苦的，但实情如此。
“不存在百分之百的机会，如同不存在百分之百的绝望”
这是我从中得到的一个启示，但我对其含义的真正领悟则是在很久很久以后-----虽然至少能给给我以某种安慰。的确，所谓百分百的机会是不存在的。
尽管如此，我也不是一点努力也没有尝试。每当她在清晨的校园里悠然走进我的视野，我还是想过去与她攀谈几句，可每次我迎面向她走去，她都会有意地向另一方向走开。这种疏远的态度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这使我感觉自己已经被她狠狠地甩到了世界的尽头。她是在逃避什么，毫无疑问，那是我，连同与我相关的一切。她俨然成了一座磁力强劲的磁场，只不过她对我释放的是不容反抗的斥力。她的若有所思的神情，以及茫然若失的视线，像一台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一次又一次地转身而去，像把刺刀一次次戳疼我的心脏，使我越发感到了一种无可名状的绝望。那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它来自我毫无转机和希望的痛苦延续，我无力去改变它。让我心中难以平复的不只是她对我的故作冷漠和一味逃避，而是幻灭带给我的无尽悲凉，以及我身在这场幻灭的中心而注定不能脱身而去的无奈。我能做些什么呢？充其量仅仅是与她唏嘘几句不咸不淡的问候，因为我的确无法奋不顾身地过去吻她，并且告诉她：我们重新开始从前那样的生活吧。我无法那么做，因为那个我同样深爱的恋人的存在，因为我不知分量却自以为是的责任感……可我能做的又是什么呢？
仅仅是几句不咸不淡的问候吗？
高二那年的三月十二日傍晚，我正在教室里消磨无聊至极的晚自习的最后几分钟。一边听耳机里缓缓流淌的《Whenever You Call》，一边准备放学离去。那天是我生日，中午和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学简单庆祝了一下，喝了点酒。傍晚教室的灯棍已全部打开，让人更加昏昏欲睡。
我塞着耳机的脑袋侧伏在桌子上，正在看墙上贴的应试素描。时而又换个方向看窗口外已然漆黑的操场，那里什么也没有，至少是什么也看不到。我麻痹了的视线停留在窗口，我是希望搜寻到什么呢？我默默思考。而此时，一个身影在窗外晃了几下，我略带酒意的脑子迟钝了片刻，却突然觉得有什么击中我的心，胸腔的空气仿佛一下变得沉甸甸的。
黑影晃了几下，在窗口正中央停住，那是一个人，正搁玻璃探视着教室里面。而我也正从玻璃的另一面来观察她。影像逐渐清晰，我的思维一下拽紧了缰绳：是她。
我就像面对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的极其珍贵的精密仪器一样，一声不响地久久凝视她的脸。位于窗子外的的确是她。但我无法将事实作为事实来接受，毕竟这之前我持续考虑她的时间实在太长，并且以为她只会逃避在我视线之外，而不会再以如此姿态出现在我眼前了。此时的场景正是我在无数次怅然眼望窗外时幻想到的场景。
她在窗外向我露出 “Arrested in a springtime”式的微笑，那是久违了的，让我魂牵梦扰的笑脸。她凝视我的眼睛，一切显得自然而优雅。好一张楚楚动人的笑脸，笑的真想让人把那里的一切都装进盘里带走。若是别的女子效仿，很可能让人觉得不快，但她一微笑，仿佛全世界都在微笑。
与此同时,放学的铃声很配合地响了起来。
那是她入校的半年以来,第一次主动来找我。我在教室门前久久凝视她的眼睛,一阵惶惑后,想说句地道些的话,却未顺利说出来。我把手插进裤袋找烟,旋即想起四十分钟前早已抽完最后一根。
她一声不响地静静注视我这些动作。然后从背后伸出手,递出一个书本大小的盒子。盒子是黛蓝色的,上面以十字式点缀着银光闪闪的缎带。我接过,很有分量,却猜不出里面是何物。
“今天是个特殊日子吧?”她报以微笑,笑的自然而优雅。
“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是想说……”
“先不要说了,同行回家?”
“呃---当然。”我说, “求之不得着呢。”
就这样,我们一起骑自行车回家。那是我和她自分手后第一次同行回家。她和我家距离不远,方向相同,与学校也就一刻钟的路程,而这一刻钟的时间,却是我生日那天所收到的最惬意的礼物。即使谈话方面依然没有什么进展,但就如此看着她并与她悠然同行,对我而言都无疑是曼妙之旅。路上几次意识飘忽，让我感觉俨然回到了两年前,记忆在那刻找到了奇妙的重合点,镜头随即重现在眼前:篮球场上飞奔的邋遢小子,胆小美人鱼的低声吟唱,下午昏沉沉的皮手套味儿,脑袋被撞击后的隐隐作痛,微微的海潮味儿……
不管是什么话语,高兴的,悲伤的,以及我无数次在脑海里酝酿过的,拉住她要向其阐述的千言万语,在那刻统统都被打了否定的叉号。因为那是一种不容任何弦外音干扰的氛围,类似一场稍有动静便会被惊醒的绚丽梦境。
她好像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神里的内容,那好似年轻见习猎人埋伏在杂草里的枪口,总在等待开枪,却一次次否认掉最佳的时机。她时而注视一下我的侧脸,轻咬下唇,等我转头却又只顾眼望前方。傍晚的马路,双排的街灯,光就映在了她的脸上,摇晃在她无邪的眸子里……
直到我和她必须分道而行时,她依然没有说出我心中预感到的暗示话语。我们在路口下了车,我提出要继续送她,直到她到家,却被她婉言谢绝了。
“你也要早点回去吃饭的,我自己可以的。”她说, “那个盒子,可是我亲手做的哦,为了做这份礼物,差点把自己的房间搞得失火呢！”说完,莞尔一笑,骑上了自行车,随即远远离去,直到她消失在我视野再也看不到的那个街口,我才动身离开。
像两年前的那场符号式恋爱一样,开始和结束同样了无声息。
回到家里,我打开了蓝色盒子,把盖子打开,立即是扑鼻的淡雅花香。那是一个光彩夺目的蜡盒。各种精致的银制饰品,被封存在略微透明的白色香蜡中,正中稍下是镶嵌有大量微小人造钻石的银制十字架,即使被滴进了蜡里,依然熠熠生辉。被封存在蜡的四周的是一圈红豆大小的银制圆铃,一晃,既像沙锤声又似铃鼓声,俏皮地沙沙作响。可爱的银色星星,被点缀在盒子里的角角落落。那白色的香蜡,想必是一滴滴地滴进盒子里的,滴入之前不仅精心摆放好各种银饰,还有各式干花,乖巧的菊,忧郁的兰,艳丽的梅……统统掩埋在半透明的蜡盒子里。蜡是原白色的,有六成的透明度,从表面的光滑程度，可以想象出滴蜡时的细心。大概太细心了,以至真的把房子点燃了也是可以相信的。腊盒的表面被均匀地洒了一层光闪闪的金属粉,看来是蜡快凝固时洒上去的。
我手捧蜡盒,眼前立即出现了她的身影。她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盒子被安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她一手拿点燃的香蜡,一手调整各个饰物的最终布局。她表情专注,嘴角倔强的抿成一条线,透过她聚精会神的眼睛,一颗颗来自遥远世界的星星,满怀希望的纵情跳动……
我似乎回到了初中，仿佛那场简简单单的恋爱一直未曾结束过，我甚至认为，之前一切的疏远与隔阂都将在这天的快乐同行中得到根本转变，就当是一场稍微有点真实稍微有些漫长的令人讨厌的梦。梦结束了，一切便都会雨过天晴了。
那夜，我便怀着如此豁然的微笑睡去。
然而，一切都出乎了预料。那次的同行，并没有预示我所盼望的新的开始，而成了高中时代我和她唯一的一次同行回家的经历。第二天，她就继续带上了冷冰冰的面具，好似昨天的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或者已经被她忘了个干干净净。那种情形,让我至今仍然一次次怀疑我所保留的记忆的真实性。到底哪个才是她呢?是三月十二日傍晚的那个与我结伴而行的她是真实的她,还是除那天以外的她才是没带面具的她?一切的可能性充斥在我混乱的思绪中,我甚至开始拼力寻找自身存在于此的证据。位于这里的我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我呢?我本应该身在三月十二日的那个傍晚的啊,在那里与她同行,看着她明媚的微笑,充满寻觅的眼神,一遍又一遍地送她,先是上学的路上,然后是午休,再然后是放学,再然后又是上学,又是午休,又是放学……周而复始。是的,我本应该身在那里的,可我怎么又位于此处呢?到底此岸的我是真正的我,还是身在彼岸的那个家伙才是我呢?
我向岸边的那个家伙招了下手,他也向我招了招手。那招手的姿势,委实滑稽透顶。
那个黛蓝色的盒子,竟成了唯一一件有点真实感的东西。
自那时,我便开始冷静思考和探寻我所需要的答案---至少是我认为有所需要的答案。我得到一个当时自以为是的结论:爱上一个人后再爱上另一个人必定是小人之举，高尚的人不会对两个女孩儿同时抱有爱意。这是否是正论暂且不谈，它却使我明白，我是个注定无法与高尚，伟大，无私等等光辉词汇联系在一起的人。诚然，这即使算不得我的另一个错误，也至少代表了我近乎残酷的弱点。
我必须寻求改变,至少是对策,那或许是我逃离到开阔彼岸的唯一木船。是的,我当时就是那么坚定地寻求某种出路。
我开始习惯每天确认自己同她之间的距离，我认识到，自己需要的并不是所谓的软绵绵的感性，而是尺度。于是我一手拿尺，惶惶不安地辽望她步步远离的背影。一厘米，两厘米，一米，两米，一公里，两公里……直到她消失在我犹如西奈半岛般横无际崖的视野中，连同她那洁白的一尘不染的笑，以及隐藏在她眼睛中的稍纵即逝的阴翳。我向那远处的光点伸出手去，想延缓她匆匆离去的脚步，可我该怎么做呢？
时间像被吞进鱼腹中的秤砣一样又黑又重。
我便捧着尺子告别了高中时代----我快乐满溢，却夹杂无尽惆怅与挣扎的三年。
在这三年，更准确来说是她来到学校后的两年里，我更习惯于漠然地看待一切快乐和忧愁，那是我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精神妥协---既然我无力改变，那便必须学会麻木不仁。拒绝用太多的情感来渲染身边的得失，因为那样总是让我悲痛的不能自已。毕竟，我已失却了太多，甚至是三年前被我奉为珍宝的记忆。我的确扔掉了很多东西，就像发动机出了故障的飞机为减轻重量而甩掉货物，甩掉座椅，最后连可怜的乘务员也甩掉一样。两年时间来我甩掉了一切，包括一个十八岁少年最熠熠生辉的率真，我身上几乎一无所有，脑袋也被洗劫一空。至于这样做是否正确，我无从判定。心情变的痛快这点倒是确确实实。然而每当想到我将以一卷空白胶卷的姿态进入下一段人生，我便觉得格外恐惧。是我，残酷地将所有付诸一炬，连一截残骨也没剩下。
与此同时，我和恋人也分了手。
龙卷风呼啸而去，把曾经一切的曼妙风景统统卷走，惟独将我扔在了荒凉的戈壁滩。
心情抑郁的人只能做抑郁的梦，要是更加抑郁，便连梦都不会做了。
我一直以来所怀有的梦，便如落在人行道上的夏日阵雨一样悄然逝去，了无遗痕。等我意识到那是一种错觉，不幸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在记事薄的正中画一条直线，左侧记载所得，右侧则写所失-----失却的，毁掉的，尤其是不屑一顾的，付诸牺牲的，背弃不要的……但我没有坚持写到最后。我拿着尺，记录着我与她的距离时，其他的东西，也在无声无息间离我远去。我一直记录着的，不过是张一览表而已，我的生命，也不过成了一张毫无生动音符的表格。这也成为我纯粹忧伤的最直观表示：我因为忧伤而变的麻木，却因为麻木而变的更加忧伤。
在即将迎来我20岁的时候，我回首的从前统统成了一张表格，左侧记载所得，而无论是她，还是恋人，以及一切我少年时代所持有的纯粹的泪水与绝对的笑容统统被记在了右边。
和她的又一次见面，就是在这个麻木而绝望的时期。
那大概是初秋时节的一个有风的夜晚，她约我在天桥下见了面。她穿方格休闲装，头上带一个乖巧的棉布发卡。这一独特的打扮，让她一向的忧郁气质被点缀了几分活泼色彩。我们沿天桥副道向北走去，长长的路灯延伸开去，不知止于何处，不知通向哪里。四下没有几个行人，桥上的车呼啸而过。
“时间不要紧？”她问，“就这么陪我走会儿没问题？”
“时间有的是，大概最富裕的就是时间了。”
“好静啊。”她环顾四周，随即又优雅地整了下头发。
“这发卡……”
“不好看？”她歪下头，看着我问道。
“有点点像西点铺的营业员。”
她笑的很灿烂，看着我的脸：“怎么会呢？这---”
“有一点儿而已。”我也笑了。
我们沿着桥边走，接下去的时间，两人都一言未发，只顾集中注意力走路。她走的很慢，仿佛踩着某种舒缓节奏的悠闲舞步。我跟在她稍后一点的地方，很想就势牵起她的手，就好像从前那种类似向导说“快请这边来”一般自然地牵她的手。
假如能像三年前那样一块走路，该是何等美妙与幸福啊！然而我们已不是三年前的我们了。
走了一会，她在一个毫无特征可言的角落停住了脚步。除了一座有螺旋型楼梯的平顶二层楼，其他一无所见。眼望如此场景的同时，我蓦然想到，自己迟早肯定还将在哪里目睹同样的场景。这就是所谓的既视感的反向---不是觉得自己以往什么时候见过与此相同的场景，而是预感将来什么时候仍然将在哪里与此场景相遇。这一预感已伸出长手死死抓住了自己意识的根。我已经感觉出其握力。那手的前方便是我自身，将来应该还在的，增加了好几岁的我自身。当然，我却没办法看到我自身。
“这地方合适？”她说。
“合适干什么？”我问。
她浮起一如平日的笑意看着我，“说我想说的话。”
随后，我们彼此看着对方，沉默了一会。那种沉默，充满滞重感与摩擦感，在我与她之间的空气里泛起了微妙的波澜……
“决定了吗？”她用低低的，干涩的声音问我。“去外地上学，真的这么决定？”
“那也要考上才可以吧？”我对她说：“想离开这个城市。”
“呃---”她的话停顿了一下，用手抚了下头发，然后定定地看着我。那是一种直逼人心的盯视，那犹如山涧清亮亮的小溪淙淙流过我的心田，不时溅起晶莹的水花。它透过我的眼睛触动到我心中最敏感的神经，像手术刀般精确。
“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吧，就好像要逃离苦海般那么迫切。”她问。
“怎么会没有留恋。”我说，“只是感觉该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好好调理一下自己。”
“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她收回微笑，用一种不容开玩笑的神情面对着我。
又是一阵无头无脑的沉默。
“你不在我身边后，我一直考虑你来着，差不多天天考虑。”许久，我终于打破了无边无际的沉默，“大概你来这个学校后。每天都在考虑你。也想停止考虑，但无论如何停不下来。你逃避我，疏远我，我很怕你会那样一去不返，因为什么保证也没有，很可能与你如此陌生下去而了此一生。 这么一想，我真有些坐立不安，周围一切都好像失去了意义。”
她默不作声看着我，嘴角漾出浅浅的忧伤，那是绝对不受任何干扰的恬静的忧伤，我无法读出其中的情感。其深处应该潜在着什么，但任何蛛丝马迹都没有向我显露。
她是要说出点什么的，这点毫无疑问地摆在她若有所思的眼睛里。而滞重的气氛，却不由分说地将所有语言摧毁掉，只有时间没被摧毁。
“好晚，”她随后开了口，“真的好晚好晚……”
“什么晚？你是指什么呢？”
她默默不语，轻声叹息，然后缓缓低头，空气中有股压抑的情绪。
“这之前你的每一次转身离去，都是我迷茫与痛苦的源头。”我履清思绪，继续道，“知道吗？我眼睁睁地失去了你，但那是不应该的，是错误的。我是不应该失掉你的。”
听我说完，她好半天闭目一声不响。哪里吹来夜风，她的头发随风摇摆。不知哪里传来Enya的老歌，时间一分一秒滑过。我想补充点什么，却无话可说。
“嗳，”她终于开口了，“你为什么现在才说出这些？从前，我是说从前，多少次盼望着你这么对我说来着，可是呢---”她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那眼神里显然包含着无尽的疑惑，像从其灵魂深处涌出的一泓泉水。
“真的好无情。”
“我没有---”我说。
“不！”她打断我，“就是的，就是那样的！你很无情……没有什么‘但是’没有什么‘也许’你就是很无情……”
“我问你，你要老实回答。”她整理好情绪，突然问。
“你跟那女孩儿分手前，假如我向你表白了，就说：‘嗳，咱两个和好吧’。你可会接受我？”
我沉默良久，脑袋里混乱不堪，仿佛被无数把锤子不停敲打。我的确是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可这并不是关键之处，我想，之所以会这样，正是来自那时我自身同她一样的困惑---来自我那毫无转机且无力改变的痛苦，徘徊在幻灭与责备里的无奈。
仅仅是几句不咸不淡的问候？……是的，我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她。
“回答啊，”她依然凝视我，等待我的答案，“会不会和我好？”
“或许不会罢---”
话音一落，一切仿佛戛然而止。空气，时间，风，连同Enya的歌声，她的表情，车的呼啸在刹那统统定格。中断的话茬，突然消失到了遥远的南极。本来我还想努力向她说点什么，但话已无影无踪，是被遗忘了，或是被破坏了。她的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我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件十分糟糕且愚蠢的事。
“我的意思或许不是……”我没法继续我要说的话语，回过神时，发现她已经哭了。眼里涌出泪珠，顺脸颊快速滴在领子上，随后抽泣起来。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轻轻地颤抖，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她在我怀中闷声哭泣，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我感受她柔软的秀发，一股洗发水的清香由鼻孔弥漫到我一片空白的意识深处……她闭起眼睛，许久许久，我们便这样抱在一起一动不动。惟独风声再次呼啸在耳旁。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睛看着我。
“唉---”她叹息着，“最后也没能听到一句哄女孩儿的话，哪怕是骗我呢。”
“该怎么哄呢？我……”
“其实有时，女孩儿需要的是挺少的。一句甜言蜜语，甚至可以融化掉硬邦邦的冰川。”
“那样，铁达尼就获救了吧……”我说道。
她现出微微的笑，伴着眼里闪烁的泪光。那笑，就像橱窗里展示的昂贵钻石一般璀璨。再次看到那久违了的笑脸，我不由感到一阵释然。
她随即擦了下眼泪，深呼口气，冲我毫不吝啬地展示她的笑，“好了，不管怎么说……”她迟疑一会，继续道：“不说了，总之，我答应了他，祝福我们吧。”
不知是滞重感还是麻痹感，我迟钝在了原地，思维浸泡在她的话里：祝福我们吧---这类似一种诙谐的，西区柯克式的警句回荡在我的当时的以及后来的一连串记忆里，就好像顺势倒去的多米克纸牌。
是的，她没有骗我，就在那个她约出我的夜晚的前几个小时，她刚刚接受了一个男孩儿对她真诚又持久地追求。男孩儿比她大几岁，事业和家庭背景都不错。热情，诚实，不骄不躁。整洁潇洒，文质彬彬。架副金丝框眼睛，更是风度翩翩。属于那种家长会开完后，女孩子的母亲们都会在回家后提及的男孩儿。总之是要比我优秀五十倍的好男孩儿。
更重要的是，那个人，最后成为她的丈夫。
风呼啸在耳边，我知道，它只是呼啸在我的耳边罢了，我拽不住它。
虽然日子还是一天天的过，但是有些东西却一去不返了。离毕业越来越近，我的心大体安稳了一些。这样的生活不能永远持续下去---这是我的最终结论。
毕业那天，望着即将离开的有六个篮球架的操场和被我们酩酊大醉后留下过呕吐物的楼道，我久久不愿相信自己已经到了必须说再见的时刻。那天，我在校园迟迟没有离去，我想跟她道个别，哪怕是再不咸不淡的问候，再不冷不热的告别，我都不介意，我就想跟她说话，哪怕一句也好。我坐在操场篮架下，望着球场上来回奔跑的人逐渐散去，太阳已经偏西，晚霞映着挂在旗杆上的垂头丧气的国旗，直到整个学校安然地沐浴在青白的月光里，直到我的心从长长的苏伊士运河返程到有六个篮架的冷清操场。她的身影，终究没有出现。
离开那个校园后许久许久，我一直考虑她以及她所留在我记忆里的一切。直到我因为专业考试只身一人来到青岛浩瀚的海边时，我才想清楚具体是什么悄然带走了我所怀有的那些梦。那是个傍晚，我身在没有她的另一个城市，在那个城市的海边。一遍又一遍地想她，我幻想她此时在什么样的场所，做怎么样的事。幻想此时可以飞来一只会说话的鸽子，帮我捎去我想要对她讲的话，就告诉她：我想对她说话，哪怕是再不咸不淡的，再无聊透顶的话都无所谓。总之就是想与她说话，说什么都行，哪怕一句也好。我坐在沙滩上，冰凉的海潮不时拍打我的脚踝，它使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比任何时候都孤独。我真正感觉到了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被她凝视的感触，听她浅浅地吟唱，傍晚的和风，飘渺的憧憬，以及旧日的梦境……
然而，我突然明白过来，那一切宛如挪动过的印染纸，哪怕再怎么努力复位，也无法挽回那份差异。我看到她就站在我的眼前，她早已哭了。我想抚摸她泪水涟涟的脸颊，可位于眼前的却只有风的哽咽。
风就如此哽咽在耳边，我知道，它只是哽咽在我的耳边罢了，我拽不住它。
曾有过人人都试图冷静下来生活的年代。
而那就是我的大学时代。我因为高考落榜没能如愿逃到另一个城市上学，命运把写有我名字的榜单钉在了一所三流大学破旧不堪的粉子墙上。没多久我就厌倦了那所大学里几乎全部的组成部分---学生，教师，传达室老头，肮脏的宿舍楼，冰凉的食堂，以及噔噔咯脚的篮球场……我决心把内心所想的事项按照相反的意思说出，或者只说一半。起因我忘了，总之自我进入那所我打心眼里喜欢不来的大学的第一天起，我就下决心要做一个口是心非的骗子。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果真成了一个只讲一半真心话甚至根本不讲真心话的人。
我并不知道这同冷静有何关系。但假如将一年到头都得除霜的破旧电冰箱称为冷静的话，那么我也是这样。
由此我变得冰冷冷硬邦邦，面对我所讨厌的家伙---大学中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五的人物，我便拿释放干冰的视线迅速冻结他。
每年三百多天的住校生活，习惯了天天如此。
也和几个女孩儿睡了，总体来说，属于互相疗伤性质的睡与交往。女孩儿们在我身上寻求一种临时的情感寄托（我也是同种需求），然后是不痛不痒的分手，女孩儿们总是无一例外的丢下一句：你根本没有用心和投入。然后悻悻离去。
“你根本没有用心和投入”
“你根本没有用心和投入”
“你根本没有用心和投入”
想来，有些东西既然狡辩不得就必须虚心承认。
我用啤酒和香烟把即将在时间的积水潭中昏昏欲睡的意识踢打起来，同时总结和反省自己何以变成如此这样。我洗了不知多少次热水澡，一天刮两回须（即使没长出来也刮），周而复始地听旧唱片。此时此刻，落后于时代的甲壳虫就在我背后唱道：
“昨天，发生的如此突然。昨天，爱是如此简单的游戏……我不知道她为何离去，她什么也未说……”
就像歌里唱的：她什么也未说。
每到周末回家，路过曾经与她一起走过的街，路过的场所，我都会愣上一会。看来既视感长长的手臂的确在一步步拉我前行。
不知不觉，我越过了二十岁。如此一想，也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竟然这么平稳从容地拐进了下一段人生的跑道。生日那晚，和几个大学里结交的酒肉朋友喝了个烂醉，话却毫无征兆地滔滔不决了。也不是特意要说给谁听，仅仅是不停地自言自语，反正就是想说话想说得不得了。不管之前有多么沉默寡言，在那晚却突然犹如河堤决口般地说了起来。说什么倒已全不记得了，总之感觉就像要把从前留下的空白处统统填满似的说个不止。被他们抬回宿舍的床上时也在一直说，睡着了在梦里也没有停的意思，到第二天清早说完时，发起了四十度高烧，两天没有上学（当然，不发烧也懒得去上学）。退烧之后，我又变回“未除霜的破旧冰箱”一般硬邦邦的人物。
大学的生活，没多少值得一提的事。我参加了文学社团，学校周刊有了我的文字专栏。倒不是什么饱含激情的文字，相比下，没有感情的字面倒是我一贯的作风。就算是有情绪的东西，我也总是在写作时不断告诫自己：要平，要冷，要漠然。把几乎所有包含着感情的文字全部拆掉，扔进消毒液里浸泡，继而晾干，然后再拿出来用。我生怕别人窥看到某些东西，某些我不愿被暴露出来的东西。几个狂热学妹成了我忠诚的读者，但那无论如何也让我高兴不起来，因为那总是使我想到Kurt的《In Bloom》，毕竟，连我自己都云里雾里的胡说八道的文字，别人又怎会读得明白？有人开始拿观看奇特的“硬邦邦的怪物”的那种眼神在身后打量我。我可以感觉到他们视线的温度，感觉别扭无比，我觉得自己好像不再是自己。这就是自己要追求的东西么？同他们之间，我无法怀有连带感。我一直以来所怀有的那些对大学生活的憧憬，渐渐在我心中失去了光彩。我先是冻僵了周围，随即周围也另我更加冰冷。我开始一点一滴怀念同她度过的时光。可是我无法返回那里，我已将那个天地抛到身后去了。
对于大学所教的课程，我实在是提不起兴致。我的专业是国际贸易学，我对国际贸易具体包含的那些内容，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喜爱的成分，总之是和钱打交道的学问---我便是这么想，越是这么想越让我感觉索然无味。也谈不上是所谓清贫的艺术特质使然，反正是没有任何使我心动的东西。每每想到自己曾经十几年不停地画画，我就抑郁起来。那些---清早校园里声乐学生的音阶练习，画室里“兹兹啦啦”磨铅笔声，站在排练房镜子前昂首挺胸的漂亮女孩儿们……等等的一切，曾经使我多么地陶醉其中而不能自拔，可那时的我怎会想到，不停画画的自己，最终要在如此可笑的校园里学什么狗屁国际贸易！
上课没正经去，整天忙着练我高达四十级的〈热血传奇〉，白天冲级，晚上也在冲级，累得不行便在键盘上趴一会，饿的难受了就招呼网吧老板冲方便面。每天靠两盒“红塔山”维持精力。那是个昏暗，潮湿，烟雾缭绕的网吧。挂着旧的辨不出颜色的窗帘，于是时间概念在我意识中逐步消失。是的，作为仅靠电脑屏幕实现照明的狭窄空间，加上弥漫着高浓度尼古丁的空气，的确是有别于常规世界的特殊场所。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呢？我时常如此思考，最后无奈地过去拉开窗帘。放弃了有热水和温暖床铺的宿舍，我便生活在了如此的场所，生活在了十九寸的显示屏里。一个两天一用的洗脸盆，和一个一天两用的铁饭盒成了维持我最基本生活的道具。肿胀的眼睛，挂满烟锈的脸，剧烈的脊椎痛，粘着方便面残渣的饭盒以及网吧厕所里飘过的阵阵臊味儿，这一切组成了我生活的全部内容。我彻底成了个邋遢鬼，成了同那龌龊场所十分默契和谐的龌龊小子。我不晓得我自己何苦要如此，可有一点却被我轻易实现了---我找到了隔绝于现实世界的场所，找到了逃避出自身意识的方法。
经常有人惊诧于我对游戏冲级的执着与坚持。有人在我旁边的电脑前坐下，轻轻拍了拍睡在键盘上的我。我睁不开眼睛，脑袋痛得也厉害，只伸出一只手到处搜寻着耳麦的位置，摸来摸去，笨手笨脚地戴在脑袋上，这才缓缓挺起肩膀，紧闭着麻痹的双眼，等待意识的汇集。大约20秒过后，我微微睁开了眼，那是小心翼翼地睁法，烟雾迷蒙着，眼帘上挂了一层又一层的锈，硷的我眼睛刺痛。面前电脑屏幕上闪烁着WINDOWS98的跳跃字符。
“该醒醒了，睡了很久了。”旁人说。
“呃--。”我慢腾腾应和一声。
“我说，”他带着好奇旁观者的嘲讽表情看着我，“这东西，果真那么好玩？至于那么着迷？”
“一点不好玩。”
一阵倦慵慵的偏头痛。
“不好玩？”他以疑惑的神情看着我，重复我的话，估计对我莫名其妙地回答有些出乎意料“那怎么……”
“只是感觉自己至少要干点什么，便冲级好了。”
“你的意思是，对这东西算不上走火入魔？”
我耐住性子，轻声叹息，漠然看着他：
“仅仅觉得，这是消耗时间的一个不错的方式罢了。”
他无可奈何地离去，从此再没问什么。
又是一阵倦慵慵的偏头痛。胖墩墩的黑熊突然夺门而入，手持大锤，气势汹汹，朝我径直冲来。两只黑亮的小眼睛恶狠狠瞪着我，将锤子抡过我头顶，我刚喊出“不”，锤子便重重地砸在我的脑袋上，毫不留情，毫无怜悯。眼前一道刺目的光闪，我就势趴倒在键盘上，意识瞬时沉入深深的井底。
此种状态，具体持续了多久，是没有概念的。我基本不走出我所认为的隔绝于世界的场所。一呆就是一个礼拜不出网吧一步，有时两个礼拜。
同一天的周而复始。若不在哪里留下折痕，说不定会产生错觉。
当我时隔许久出现在学校时，见到我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同一神情的。舍友什么也没说，只是拉我到镜子前，便去帮我打洗脸水。我看着镜子里的脸，那是我的脸，我扭曲的，病态的脸。我的消瘦让自己都为之震惊，油腻的头发，如方便面一样苍白的脸色，挂着不知多少层的褐黄烟锈。一股酸臭味儿，夹杂着浓郁尼古丁味儿直冲头顶。蓄出了大约一厘米的胡须，张牙舞爪地守卫在突起的下巴上。我已经不再像我，我的确衰老了不少，至少我的眼睛是这样表明的，它没有光彩，布满血丝。那种黯淡，被薄雾状的一层色调笼罩于其中，外面便是青黑色的眼圈。这使我凹陷的双眼更加狰狞，仿佛是来自远古传说中的两洞魔窟。
我不知所措，惟独一遍又一遍的洗脸，是我想到的唯一可以做也应该做的事。于是我将脸浸泡在温水中，将我纷乱的思绪统统浸泡在无人经过的平静湖泊。湖泊没有涟漪，湖面没有清风，天空是暗黄的，远处的景色是暗黄的，湖也是暗黄的……
我必须挣扎着回来。这便是我洗脸刮须后面对镜子得出的结论。
我想，我是还渴望与人沟通的，渴望爱与慰藉的。我渴望看到远处的景色，即使始终扭头留恋背后的时光。我想对人消除敌意，我想彻头彻尾地对一个女孩儿好，然而，我走不出自己封闭的心之堡垒。因而只能在孤独中彷徨。
我就如此彷徨着，一遍遍在脑海里回荡的，是“国际贸易”四个气派的大金字。我搞不清自己对于人生到底寻求什么，画画？国际贸易？令我生厌的字眼。
回过神时，游戏这一麻醉剂已对我失去了作用。一度仿佛足以摧毁灵魂的生存状态也如失去风势的旗一般颓然垂下，被带有宿命意味的苍白的妥协所吞没。
有些人，是作为一个时代的象征而存在的。我想，至少在我的潜意识上，是这样的。
我曾有过一个硬纸袋。那里存放着她初中时写给我的一些信，和一张她的照片。照片被刻意追加了黑白效果。背面用圆珠笔写有赠言和日期，一九九八年三月，即《My Heart Will Go On》充斥大街小巷的那年。她身后没什么具体背景，仅有一片恰倒好处的白色，她便在这片白色前稍欠自然地微微含笑。刘海剪地很齐，颇有点日式漫画人物的风度，上身穿白色毛衣。她看上去有几分拘泥，却很美，那是一种能够触动对方心中最敏感部分的美。轻轻合拢的双唇，犹如纤纤触角一般向前翘起的鼻子，微微向一侧倾斜的脸，散布着她若有所思的遗痕。我把照片和信件统统装在硬纸袋中，放在我教室里的桌洞里。不料那年高中毕业的前几天却在书桌里不翼而飞了。
有谁何苦拿走它呢？假如是因为好奇而拿走，对其也是没有任何算得上“重要”的意义的。而对我而言，那却无疑是重要的无与伦比的物件。我找了角角落落，期盼那个拿走纸袋的人会将它随手丢在某处，但是终归没找到。为此，我一遍遍地诅咒他，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但我不知道是谁干的，惟有难以压抑的愤怒在胸中翻滚。时至今日，我丢失过很多值钱东西，但都不可与那个纸袋相提并论。假如可以赎回，我甚至可以屏弃我的愤怒与憎恨，付出多大代价我都愿意。
可那些东西还会存在于这个世上吗？
我对于一个时代的祭奠，建立在破旧不堪的墓碑上，而再寒碜得一文不值的墓碑，都会有人偷走。
我会经常看那个黛蓝色的盒子---生日那晚她送予我的盒子。一打开方形的盖儿，一股淡雅花香扑面而来。随之夺目的点钻光芒映入眼帘，晶莹的银饰，俏皮的铃，剔透的腊……那一切都可以轻易勾起我犹如希腊群山的连绵记忆。再一次看到那夜她迷离的双眼，欲言又止的唇角……我就手捧着那个盒子，一遍遍地发着呆。有时三天看一次，有时一天看三次。那里面，对于我无疑存在着太多的内容，就好像等待破解的诡异咒文。渐渐地，那个盒子被我翻旧。它的颜色没有从前那么鲜艳，香气也越发淡了，直至闻不到，腊中封存的干花有些褪色，金属粉不再闪烁。曾经光滑剔透的白色香腊，开始变黄，开始变硬，开始不再透明，开始失去光彩。它带上了岁月的痕迹，爬满了时光的皱纹。大概是缩小了吧，附着于盒子内壁四周的硬邦邦的方形腊块儿，有了裂纹，又逐渐与盒子脱离开，不再是一个整体。我想尝试着修复它，又转念作罢。毕竟，有些东西是怎么修都修不回的，最后只落得个自欺欺人。
并且，假如它不会旧，腊块儿也就不会脱离开盒子，我也将永远看不到那张隐匿的纸片。
早在制作生日礼物前，她便把纸片藏在了盒底，然后用蜡一滴一滴将其封存在里面。纸片沉睡在腊与盒子的夹缝里，躲藏于美丽璀璨的饰物背后。纸片是雪青色的，大小和盒底差不多，上面用钢笔密密麻麻写着字，两百字左右的长度。为了不被滚烫的热腊将字破坏，还特地又在上面铺盖了另一张同样大小的纸片。考虑可谓十分周到。
“也许这封信你永远不会发现，但我还是写了”信的开头如此写道，“新世纪的第一个生日，祝你快乐……”那是我二零零一年的生日，而此时读来，一种时间概念上的错位感油然而生。
“在这一天，我会向你表白，但我却丝毫没有信心听到你的回答……”这无疑指的是那个与她同行回家的生日傍晚，刹那间，那个傍晚所有的画面如幻灯片一般在我眼前一幕幕晃过。“是的，也许我是为了被拒绝才对你说的。”
“……如果你没忘记我，并能再次和我在一起……”
“……如果你已忘记我，或者从未记得我……”
我在心里，无声地读出她信中的每一个字。
“……对不起，也许我有些语无伦次，我的心很乱。很怕被你拒绝，更怕被你接受……”
看到此，那夜她每个茫然若失的眼神，每次的轻轻启齿，统统的清晰起来。只消一伸手，我便能触到她美丽生动的脸。可是，她却什么也未说，就好像从未被暴雨光顾过的无边沙漠。
Paul Mcterney在黑胶唱片里继续唱到：“昨天，发生的如此突然。昨天，爱是如此简单的游戏……我不知道她为何离去，她什么也未说……”
一切就同歌里唱的相同。是的，她什么也未说。
信的最后，她写道：真希望你能看到这封信。
一种乖戾感，彻头彻尾的乖戾感。
我的确看到了，但不是在两千零一年三月十二日的那个傍晚。
我想，我必定要拒绝诸如懊恼，遗憾，悔恨……等等这些词汇的，因为此类词汇统统过于肤浅且单一。我找不出任何能够被具体化的感受。
那大概像暴风雨后的沉寂，大醉初醒后的虚脱，我感觉自己被整个浸泡在了刺骨的冰水里。
可我又能怎样呢？黑胶唱片已然放完，黛蓝盒子早已翻旧。
日子，还要一天天的过。
我比过去还要深地蜷缩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散步，一个人打篮球，一个人听煞有介事的Grunge摇滚，一遍又一遍。习惯以后，也不怎么觉得寂寞或不好受。这无疑是我所没有想到的，是使我感到意外的又一次心理变化。是的，我习惯了孤独，接受了孤独，甚至开始享受我的孤独。这总要比与孤独奋力抗争要强许多---这使我多少比“热血传奇时代”乐观积极了不少，心灵上也得到了可以认真考虑自身的契机。
我会时常想到她。如今她在哪里，做什么呢？说不定和人结了婚，小孩有了也是有可能的。不管她是什么样的处境，我都想与她见一面。我想，我多年以来不能对别人所诉诸的语言，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专门为她而保留的特殊性语言；若对像是她，我大概是能够准确表述自己的心情的，那关键之处在于我有能力述说也乐意述说。我考虑同她再次相见的心情，考虑可以同她一起畅谈的话题，以此打发时间，心想若是如愿以偿该有多好！但我没有为此做过什么努力。说到底，她已是远离自己人生的存在了。时针不可能倒转。我经常自言自语，夜晚自斟自饮。
我想起多年前牵她手时的感触，我就那样变成了一只无所不能的小鸟，可以飞翔，可以感受风力，可以看到远处的风景……那种感触，我已经好多年不曾再次拥有了，或许今后也不会再次拥有。我曾是多么渴望看清那遥远的景致。那远处到底是怎么样的景色呢？那里无疑承载着我急迫知道的一切。可当我真的到达那儿，降落在有阵阵臊臭的潮湿沼泽时，我却再也牵不到那共鸣于心的手，也无法在那手的牵引下飞上天空。我被彻底抛弃在了被时间遗忘的场所。无论好坏，不管愿意与否，这已是新世界，是我必须面对所谓“金钱艺术，国际贸易”的时代。通往曾经存在的世界的后门已经关闭。我必须在我所置身的这个世界中设法确立自己的坐标。
我时常会担心，担心自己是否对她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是否说了多余的话伤害了她。我一句句回想毕业前的那天夜里自己说出口的话，回想她道出的话，但没有搜索到任何隐匿的讯息。
“好晚”，她这么说的。“真的好晚”她接着又如此说。我回忆中，她说：好---晚。
她还说：你很无情。我也记得，记得她说“无情”两个字时空气中漂浮的滞重颗粒。
是的，没错。如她所说：很晚，很无情。
我想，说不定她已经忘记了我，忘了个彻彻底底。这是完全可能的。她那么妩媚动人，又有那么优秀男人的疼爱，想必正在甜蜜的池塘中欢乐地嬉戏。怎么会记起位于这破旧不堪的粉子墙边，还有一个我呢？
她根本不会从我身上寻觅出任何可贵的东西的。
当我在脑袋里捏弄多少失真的记忆残片时，作为如此作业带来的必然结果，我觉得西侧太阳穴里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酸胀感，就像关在我脑袋里的一对什么活物扭动着身子正急于挣脱出来似的。
我的确该忘记掉才是。如果不去想，压根就不至于钻进死胡同的。
岁末临近，圣诞节过去，春节又过。转眼间一月份就没了。我将年满二十一岁。
这期间，从几个朋友口中得到了她的一些消息。那不过是一些状态式的叙述罢了，没有波澜，没有转折，没有感叹号。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消息，却足以让我兴奋聆听。
她从高中毕业后，进入了一所知名度颇高的艺术类大学。从进入大学的头一天起，她无疑继续扮演着中心宠儿的角色。一下被期待与羡慕的视线包围了起来。追求者自然不在少数，她中途换了两次男友，但都维持不长，草草收场。那关键是在于她的，她仿佛是要通过几次实验性质的经历，来确定那个男人（后来的丈夫）对于她是否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她得出的最终结论是：她爱他，没有他的生活根本无法想象。于是她选择和他在一起，现在也应该在一起。这便是我探听到关于她的零碎消息的综合整理。
对于她幸福美满这一推断，我打心眼里是企盼的。那同我所谓的强大的自私心理是不相违背的存在。我清楚的认识到自己能给予她的有多少。不管是跟谁在一起，大概只有她的快乐，才足以唤醒我压抑的情感，使我真正释然而笑。我承认，多少也是怀有遗憾的，但那是统统属于我的遗憾而已。
每到周末回家，路过我跟她曾经一起走过的街，路过的场所，我都会将视线有意躲避开，转移思想对我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因为每看到属于既视感范围内的地方，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都会在那里搜寻她的姿影。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我觉得自己很难对什么全神贯注了。
在一点点努力淡忘的日子里，我依然渴望能在某处看到她的身影。最好是只有我看到她，而她看不到我的遇见。让我能够印证---无数次幻想到的甜蜜笑容真真切切映在她的脸上。
然而她一直没出现。无论怎样，对我而言都是可以坦然接受的结果。毕竟这种相遇本来就是我的单方面愿望。但两年的空白也实在太长了，长到仿佛是宇宙另一端的记时方式。想到这里，我一阵难受，就好像心里开了个小洞。某些东西看来将会是永远留在心底的记忆了。
我的身体，仿佛笼罩在那全无接缝的，呆板的灰色云层的阴翳中。抬头仰望，云仍在那里，模模糊糊的灰色调中有夜的黛蓝在里面。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那里有云，但云依然如一头蜷身不动的巨大猛兽般劈头盖脸地压着，将月和星挡在身后。我感觉自己简直是在海底行走。前后左右看起来毫无差别，气压和呼吸都是那么的不自然。那大概是走在我意识的深海，交融互汇而失去各自本来含义的嘈杂人语，不知从何处一路传来随即穿耳而过的支离破碎的音乐，闪闪烁烁的信号灯和唆使它的汽车排气声---一切的一切都如天空永远滴落不尽的墨水，洒在我意识的深海中。而诸如此类的嘈杂，光亮，气味，兴奋实质上并不存在。而只是来自昨天，前天以至上星期，上个月的渺远的回声。
我闻到了微微的海潮味儿。
它是那样渺远，那样依稀。
所有人都离我而去了。先是一步步地靠近，然后与我擦肩，最后头也不回的消失掉。无一例外。惟独我自己留在了黑夜灯塔又高又冷的辽望台上。
我促使自己这样去想：一切已然失去！根本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因为我还要继续失去。一度失去的东西就再不可能复得，任何人都徒呼奈何。地球是为此才绕太阳转动不止的。
我所需要的终归是现实性。地球绕太阳转，月亮绕地球转---便是此类现实性。
其实我很清楚，我根本不会再与她在一起了，就算在一起，也不会找回从前逝去的感觉。我或许不会再从她眼神里看到那种直逼灵魂的凝视，仿佛是观看天空裂缝一样的凝视；不会再被她“Arrested in a springtime”式的微笑所震撼，即使那笑依然洁白地一尘不染；不会在她柔软温暖的手的牵引下飞上天空，在风的呼啸下俯视远处的风景……统统不会了。因为她只是出现在特定时代的特定人物，我对于她也是相同的存在。那莫如说是我对曾经与她共同存在过的已逝青春的扣问与怀念，而不是对某个个体的留恋。我深深清楚这一点：
她，已经“通过”了我。
作为现实性的思考，我必须接受没有她的这个世界。
也罢，从头开始好了。
我首先要锻炼自己与别人说话，这是我重新回到现实世界的前提。必须拥有交流，拥有最基本的交流。我开始接近别人，将“破旧电冰箱”来了个全面除霜，并试着与人说话。
“你至少要有存在的意义和理由吧？”一个大学里认识的女孩对我说。
“什么样的理由？”我反问她。
“我也说不好，总之是与世界有联系的证明，”她略微思考一下，继续道：“比如，你活着，对这个世界或者对某人有什么影响，你死了的话，什么东西会因你的死而变得不同？”
我默不做声，将她所说的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真的说不好的，表达能力不行，小学二年级时还口吃呢……”女孩吐了下舌头，微微笑了。
看着她不遗余力要讲清楚的努力样子，我感到了我所“存在的理由”。至少，假如没有我的存在，她便不必如此费力地阐述和解释什么。
我就为此考虑这个问题---我存在的理由。
甚至，曾冲动地想到要以“我存在的理由”为主题写一部不长不短的小说。小说终归没有完成，而我在那段时间里由于连续不断就存在的理由进行思考，结果染上了一种怪癖：凡事非换算成数值不可。我在这种冲动的驱使下开始了我数值化的新一年，也就是我二十二岁的那年。那一年的一切，统统是以数值的姿态出现在我的记忆里的。乘公交车时先数乘客的人数，数楼梯的级数，一有时间便掐手腕测量脉搏跳动的次数。这在我看来虽然无聊，但却是让我感觉到实感的方式---我的生活依然在继续着，我仍然活着，没错。据当时的记录，二零零四年一月十二日至翌年一月七日之间，我上厕所一千四百六十次，听课九回时间总和大约五小时二十分钟，和先后三个女孩上床共计四十三次，吸烟七千三百六十一支。
我当真以为将一切换算成数值的做法也许能向人传达什么，并且深信只要有什么东西向别人传达，我便可以确确实实地存在。然而无须说，任何人都不会对我吸烟的支数，所上楼梯的级数等等数据怀有半点兴致。我感到自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只落得一个顾影自怜。
我习惯性地在半夜醒来一次，不是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而仅仅起来吸烟。吸完烟后，喝水，然后是倒头继续睡，便是如此规律。于是，当她打来电话时，我正在吸第七千三百六十二支烟。
凌晨两点半。收音机里正流淌着Sarah Brighrman翻唱的《Scarborough Fair》。烟吸到四分之三处时，电话响了。
起初没听出是电话铃声，声音仿佛是畏畏缩缩地从空气断层中钻下来的没有印象的记忆残片。反复响了几次，这才开始勉强带有作为电话铃声应有的形体，最后变成绝对的电话铃声。
有谁何苦凌晨打来电话呢？
电话响到第五声时，我下床把收音机音量调弱，起身去接电话。
……
电话里没有声响。我看着听筒，眼睛追电话线追了好一会儿。电话线好端端地连接着。
“喂，您找谁？”我客客气气地询问。
……沉默的颗粒，听筒如冰柱一般冰冷，一切感触仿佛都被吸进了软绵绵滑溜溜的果冻。
没有回答。
“喂，喂？说话啊---”我环顾班驳的天花板，墙上的石英表时针指在两点四十分。除了收音机里微弱的《Scarborough Fair》，还有滴滴答答的秒针声。
“喂？”我疑惑着，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一侧的耳朵上。没错，是接通了，那里面有微弱的嘈杂，甚至可以听到电话那头的阵阵的喘息声。
但是依然没有人回应我。
“对不起，不说话就挂断啦？”
我随即把电话挂掉了。
烟已吸完，《Scarborough Fair》正好唱完最后一句。我关了壁灯，重新回到床上。
大概是信号不好，亦或是恶作剧电话也说不准。不必想了。我将被子拉到脖颈，侧卧而睡。
不料,五分钟后，电话铃又响了。这次响地分外急不可耐。我略一迟疑，随即伸手打开台灯开关，将听筒接起。
这次，我决定先不说话。假如又是没有回应的那个人打来，我便同他一起僵硬在凝固的时间里，或许只有这样才可以探清对方虚实，我心想。
……果然，又是一阵呆头呆脑的沉默。
辨不清的嘈杂，
电话中微弱的干扰，
轻轻的喘息声。
这一切的声响搀杂一起，低低的，软软的，飘忽不定。或许电话那头的人正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嘴边衔着香烟，歪头听电话，全然一副等待审问结果的长官架势。我想象电话那头会是怎么样的情形，但终究想象不好。
“喂---”这种沉闷大约持续了十秒钟，她突然开了口。是个女孩儿的声音，亢长，压抑，略带胆小的语调：“有人在听吗？”
我在脑海里快速翻阅声音的记忆,即使是如此短的低吟，但那无疑太过熟悉。是她。那是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果真震动到了现实的空气，虽然一时我还很难信以为真。
“有的。我在听。”
……电话那头再一次没了回应。一种铺天盖地的岑寂吞没了我的意识。
“喂喂？是你吗？”我故作冷静，想从这种无边的岑寂中寻找到隐匿的情感，可我没有做到。
……她依然缄默不语。
“说话好吗？我知道是你。”
……
“现在在哪儿？”我将听筒从左手换到右手，抬眼看一下挂钟，两点五十五分。夜深了，人们统统睡去的时刻，不知为何，这对于我是充满释然感的时刻。“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喂---喂？”
从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叹息声，时隐时现。一开始错以为是哭泣声，但我侧耳认真倾听，才发觉那是叹息：唉---
“唉---”那里面到底包含怎样的情感呢？孤独？失望？惋惜？我揣度不出。
回过神时，发现她哭了。
这回是真真正正的抽泣声，而不再是叹息。她抽泣着，从我不知道的一个场所抽泣，抽泣声经过电话线传到我所在的场所，是的，这毫无疑问。可我不想把其作为现实承认下来，我无法确定她为什么而哭泣，我无能为力。
“说句话，好吗？”
……
“告诉我怎么了？为什么哭？”我仍然没有放弃我的询问。
……藏有时间钥匙的保险柜，便如此沉入了深深的漆黑海底。没有回应的缄默无休无止地填满整个空间。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伴随着秒针的滴答声。我想开口，但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惟独剩下的，是她浅浅的抽泣。
“对不起，”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口了：“没什么，打搅你休息了……”
“出什么事了？告诉我好么？这样让我十分担心的。”我也缓缓开了口。
“果真担心？”
“是的。你现在在哪儿？”
“想见我？”
“非常想见。”
我隐约听到她好像笑了，声音极其微弱。说不准是我一瞬的幻听也不一定。
“唉---对不起，”稍后，她深呼吸，调整了一下自己紊乱的语气，不再抽泣，继续道“没什么事的。别介意好吗？”
“不介意。”
“晚安”她的语气冷冰冰的，电话立即挂断了。我甚至还没回应她一句晚安，便挂断了。
何必挂地这么唐突？我手握听筒盯视良久，就像听筒这物件本身即是重要信息，其颜色和形状含有某种特殊意味。之后转念把听筒放回。我在床上坐起，等待电话铃再次响起。我背靠着墙，视线聚焦在眼前空间的某一点。反复进行缓慢无声的呼吸，不断确认我与时间的接合点。我等待电话再一次响起，但它执意不响---它根本没有承诺过会再一次响起。
但是，我一点也不急，没有急的必要。
我和她，确实以一条线同现实相连。我翻身下床，拉开陈旧的窗帘，推窗，仰望暗沉沉的天空。那里的确悬浮着颜色像在发霉的弯月。那便是同一世界的同一月亮？---我心想。
整夜，睡的安稳且恬静的，惟有电话。
此后一连数日我都在期待中度过。我一面看书，一面不时往电话上扫一眼。但它没响。我依然习惯性的在半夜醒来吸烟。开灯，欠身，想象在某处正在拨我电话号码的她的姿影：身穿方格休闲装，头上带一个乖巧的棉布发卡。她皱起眉头，不时思考着什么，花些时间才能最后拨对号码。电话似乎即将要鸣响，但不曾鸣响。我便一夜一夜如此看那保持沉默的电话。
直到我渐渐放弃希望。
但有一次电话铃响起来了，当真在我眼前响起。那是二月中旬的一个上午，我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电话突然响起，我马上拿起听筒。
“喂喂。”
“嗳，是你吗？”她说，声音十分冷静，十分清晰。
“是我。”
“就这么着突然给你打去电话，很意外吧？”
“没的，一直等你电话呢。”
“哦？”她大概皱起了眉头问：“一直等着吗？就那么傻呼呼地等？我没说过一定会给你打去电话，不是吗？再说，都这么久没联系，我好不容易下决心给你打电话，结果只换来你一句‘不意外’，难以置信啊。你总该把那些情暖人心妙趣横生的台词统统拿出来才像话嘛。”
“像韩国言情电视剧那样？”
“嗯。”她说，“上回电话的事，别介意好吗？”
“有什么可介意的呢？只是有些不知所措，为你担心而已。”
“没什么事，只是心情的问题，加上又喝多了酒……”
“心情的问题？”
“是啊，情绪化女孩儿。头脑一发热，就给你打去了电话，拨通了才发现台词还没想好……”说着，她哧哧地笑了。“下午可有时间？”
“有的，因为这是你问的。”
“一起见个面可好？”
“那当然是求之不得，一直想见你的。”
“我也非常想见你，有我几个同学在不介意？”
“不会，只要有你就可以”我说。
“那好，两点，在‘海阔天空’洗浴广场门口见如何？离你够近吧？”
我略略思索一下位置，“近的。就是那个大澡堂是吧？”
“说定了？”
“嗯。”
“那下午见。”
“下午见。”
电话挂断。盲音无休止的延伸着。我依然手握听筒，等待实感的回归。我一声不响地久久凝视墙上的纹路，仿佛我心中所有困惑的答案统统印刻于上面一般。刚刚打来电话的侃侃而谈的是她，那晚打来电话的默默不语的是她，这一分析即使顺理成章，但一种巨大的心理落差却使我很长时间无法确定其真实性。自己果真将要见到她了？我无法将事实作为事实来接受，毕竟这之前我持续考虑她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并且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放下听筒，我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书。可头脑混乱，混乱得我实在没办法把心思集中到书上，于是我用冷水洗脸洗手，换上刚从洗衣店熨好的西装，然后细看镜子里自己的脸。我想我并非要欺骗任何人，包括自己。我很想她，几年来我不知多少次地想她，直到我已经分辨不清孰是想象孰是现实。我一次次地祝愿她一定要幸福，也一次次地担心她是否受到了伤害。我不遗余力地从朋友的口中探听她的消息，只为确定我自以为是的企盼。我也曾想象过能够与她重新在一起，但那不过是一种善意的臆想罢了，我无法给予她足够的幸福，我甚至不能给予自己足够的温暖，我深深明白这一点。然而这次，我将会见到她，作为见到她这一结果，我还没有充分准备好。哪怕我曾多少次盼望着可以见到她，可至少我很明白，我并不知那样是否是正确的，那样是否会毁掉我和她正在日渐平稳安逸的生活，我不知道。无论怎样，我都无法正常思考今后的事，围绕在我脑海的，仅仅是下午两点，我将会见到她。
我定定审视镜子里自己的眼睛，那眼睛没有映出自己这个人的任何图像，也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冷静的东西。
她从手袋里取出一盒“ESSE”，衔上一支。我用眼角有意无意地捕捉她的动作。
二月末一个普通的夜晚，我们便坐在一家普通的酒吧，静悄悄地喝啤酒。我和她隔桌相坐，同一桌子的还有她的四个同学，两男两女，典型的六人约会搭配。她在黑色真丝衣服外面披了一件带毛绒的浅褐色对襟大衣，领子上别一枚闪闪发光的银饰针，看上去昂贵而得体。一对褐红色的长皮靴虽然样式简单之极，无任何装饰，但穿在她脚上显得无比高雅和冶艳。桌边放着同衣服颜色十分谐调的皮手袋。我有三年多没见到她了。这三年里，她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娃娃气的丰满的脸颊变得棱角鲜明，脖颈也显然细了很多，但完全不会给人骨瘦嶙峋的印象。她的眼睛---从前那双像婴儿般清澈无邪的眼睛，如今充满了一种另人几欲癫狂的媚惑，长长密密的睫毛，将古老传说中来自波斯的璀璨宝石含蓄遮盖。她不时朝我投出视线，视线轻柔地触摸我的脸颊，我感受其温度，体会其情感，仿佛全身浸泡于有温暖湿气漾出的日本温泉。那是属于与从前在我心中扎根的完全不同类型的美丽，她变的成熟，典雅，妖娆。和我隔桌相坐的她同三年前的她相比，是完全属于另一世界的存在。为什么这么想我也说不清，总之，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上盛开了。老实说，她要比我想象中漂亮得多。漂亮的好像酒吧老板会马上走到我们桌前，并说：这么容貌出众的女客人，餐费免掉吧---那种程度。假如是独自用餐，想必会有男客上前搭讪，多数女客往往还是期盼那样的，这点一看样子就大致了然。不过，从经验上说，真正漂亮的女子是绝对不一个人来喝酒的。因为男人搭讪对她们来说并非什么开心事，只是一种麻烦罢了。
诚然，她漂亮得令人窒息，却又不像是女演员或模特。再普通的消费场所都会有这类人的出现,但她们总有一种意识，知道自己被人注视，身上隐约荡漾出自命不凡的氛围。但她却不同。她极其自然的放松下来，让自己同四周空气完全融为一体。我喜欢她如此坦然的气质。臂肘拄在桌边，手托腮倾听酒吧里播放的舒缓音乐，一小口一小口品尝颜色恰倒好处的烤牛肉，优雅地举杯，迷人的凝视，俨然是组成华美乐章所必不可少的背景画面。在枝形吊灯光的辉映下，她那端庄俊美的鼻梁宛如洛可可时代的剪影一般。就是在这个酒吧里，她无疑是最吸引目光的女子，她甚至使整个酒吧的空气焕然一新，恰如大花瓶里插的鲜花，或黑漆漆的加长高级轿车。
我点上一根“红塔山”，烟灰缸里横七竖八躺满了烟头，红塔山，将军，七星，ESSE。顺势瞥了眼手腕上的表，八点四十。落地窗玻璃擦地很亮，我透过窗观望外面的景致。没有星的踪迹，天空黑得如扣了盖。酒吧对面有一家老副食店，橱窗里摆着酸菜和萝卜干之类。视线不时被穿流的车辆阻隔四分之一秒，白色出租车上的司机统统全神贯注。这一时刻街上仍然灯火辉煌，人来人往。有处可去的人，无处可去的人。有目的的人，无目的的人。想留住时间的人，想推进时间的人……
这是位于城市繁华区边缘的一家类似西餐馆的酒吧。各种欧洲洋酒悉数被摆上酒架，简单的墨西哥海鲜也可以吃到。大理石吧台上堆着沙拉蔬菜，音箱里淌出Dan Mclean唱给梵高的《Vincent》，看着像艺术设计师或者办公室文秘模样的一类人聚在一起谈论跳槽与发展---就是这么一间酒吧。这样的酒吧什么地方都必有无疑，毫无特点的装饰，毫无个性的人群。
选择这个酒吧完全属于偶然，既没有地理上的便利，也不是所谓的“常客”，应该是没有什么缘由的。我们百无聊赖地消磨掉一下午的时间，接着又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酒吧。
下午两点时我如约赶到 “大澡堂”门口，等了没多久，她就来了。开着一辆崭新的浅蓝色“TOYOTA”，停在我身边，停地可谓不偏不倚。随后我上了车，坐在她旁边的副驾驶座上。她冲我报以自然的微笑，我从侧面看她的脸，话语一时无法顺利说出。她已经由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儿长成一个魅力四射的美人，她的变化，总的来说是超出我预料的，是令我吃惊的。我们不温不火地相互寒暄了几句，她说要接几个同学一起聚聚。车开的很慢，我们绕着带有喷泉和大型荧屏的城市广场转了半圈，我透过车窗看映入眼帘的色彩缤纷的广告牌：化妆品，空调，金店，营养麦片，篮球鞋，香水……而她，眼睛只顾望着前方。
总共接了四个，两男两女，看起来性格不错，都是她的高中同班同学。我也有些印象，毕竟是只差一个年级的校友，还曾经跟其中的一个男孩打过篮球。四人打扮即使算不上最新潮，但也完全跟得上时尚---漂染了的头发，绣有名牌商标的夹克，怀旧颜色的收口牛仔裤，女孩嘴唇上的莹彩口红，如此不一而足。中途我了解道，四个人虽说是同学关系，关系却远没那么简单。和我一起打过球的男孩跟其中一个高个子短头发女孩儿曾经谈过恋爱；而另外两人的关系也是久未相见的旧日恋人；好家伙，简直成了“重温旧梦之旅”。为此，谈话的总体框架分为三组，两两一对，没有交叉点。这使整个气氛一下变的奇妙起来，成为三个平行存在的小世界。一种微妙的，暧昧的，不容打搅的颗粒，混杂于一起，形成了肉眼看不到的朦胧挂帘。
下午，大家在位于文西路的一家KTV里打发了四个小时的时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KTV，也不是多么不同凡响的下午。无非是将音量调到最大，没完没了的点歌，唱歌，在听不清对方话语的包厢里不知疲倦地干杯，一根接一根的吸烟。后来六人都感觉有些饿，决定一起去吃东西。我们驱车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总共否决了三个目的地方案，最后在位于城市繁华区边缘的这家类似西餐馆的酒吧前停下来时，已经将近八点了。
便是这家毫无特点而言的酒吧。
我依旧眼望窗外，望着杂乱无章的街头光景。大概是下午KTV的巨大音量使人耳鸣，亦或许是酒精开始发挥出微妙的作用，几个人的话都不是很多。沉默倒是算不上，但至少带有一种懒洋洋的劳累感。在坐在酒吧眼望窗外的时间里，我一直考虑的是关于二零零一年另一个城市的海边。那时我坐在傍晚的沙滩上，冰凉的海潮不时拍打我的脚踝，它使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比任何时候都孤独。我真正感觉到了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被她凝视的感触，听她浅浅地吟唱，傍晚的和风，飘渺的憧憬，以及旧日的梦境，我曾多么渴望可以见到她，也曾多么后悔错过她……就是在考虑这个，至于为什么会想起那时的情景，我则揣度不出。回过神时，酒吧里流淌的《Vincent》，早已悄然换成了The Plattes的《Smoke Gets In Your Eyes》，好一个代表了时代的声音，名字也美：烟雾迷蒙你的眼睛。我调整呼吸，目光重新回到餐桌上。纷乱的思绪，像被翻了个儿的沙漏斗，重新汇聚。
烟只吸了几口，以好端端的形状在烟灰缸上化为灰烬。
“累了吧？”她单手托腮，正眯眼看着我。同桌的另外两对，正在津津有味地私语，她们互相谈什么当然不知道，但总的来说，惟有我和她略显生涩和沉闷。
“有点儿。”我说，沉默片刻，继续道，“但是感觉还是不错。人是在极度兴奋下才会累的，无论是谁。现在就是精神上有点点累而已。”
“这么说，今天算是兴奋咯？”
“见到你了嘛”我轻松地笑了，“天天如此玩可吃不消。”
“有一首歌说，雨天和星期一，人人心里都阴暗。”她皱了下眉“是这样的吗？”
“我想，歌里唱的是有道理的。所幸不是每天都会下雨，星期一也只有七分之一的比率。”
她漠然看着我的脸，仿佛有什么要说出口，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一会吃完，早些回家睡吧！”我说。
“不，不想。”她摇摇头，摇地很慢，像在赶蚊虫。“回家也很难睡得着。”
我取一支烟衔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她看着我，眼神犹如打量院子一角过于茂盛的灌木。
“像小孩子一样，以前可不这样啊---”我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说道。
“也不是可以天天这样快活的。偶尔做回一次孩子，还是蛮过瘾的。”她深深倒吸了口气，低下头，两手手心朝下按在桌沿上。她吸气的声音传到我耳畔---声音就像轻轻拉开天鹅绒窗帘以便用清晨温和的自然光催促心上人睁开眼睛似的。
“渴望变回小孩子？”
“嗯，喜欢从前。”说着，她抬眼盯视我的眼睛，仿佛观看天空裂缝似的凝视。那是久违了的，充满寻求与希冀的眼神，我曾多年不能忘怀的视线。
“我也是。也喜欢从前，说不清楚哪里好，也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呢……”说着，她突然记起什么似的架起腿，“原因么，肯定是有的，我说不好罢了。”她稍稍停顿，继续道：“或者是不想说。”
她拿起玻璃杯，喝去大约一半啤酒，动作幅度很小，生怕惊醒沉睡的小动物似的。
“嗳，我说，人都会改变，是吧？”
“或许。”我说。
“改变的方式许许多多。”她说，“对于一个一个的人来说，都不能避免被改变。比如你坚持：我这样就挺好，你没必要特地来改造我，免了吧，谢谢，请找别人。不可能这样是吧？”
“嗯。”
泡沫出尽的剩啤酒如水洼一般沉在杯底。她挪动修长的手指拿起桌上的白色烟盒，将一根“ESSE”衔在嘴上。“迷迷糊糊，竟然就过了二十岁。现在想来，有些东西真的一去不返了，烦恼却随之而来。有时候会想，我怎么会早早就过了二十岁呢？十八完了是十九，十九完了是十八，这样才对嘛。”
“十八十九那会儿在做什么？”
她眼睛凝视了我大概两秒钟，随即又将目光转开。深吸一口烟，吐出。然后低头看着桌沿。
“不想提那个了。”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
我轻轻摆弄着玻璃杯，默默听她讲话。
“不过，冷静想想，人还是需要变的，哪怕你再怎么不情愿，都要承认这点。对吧？”她转移话题似的说。
“更何况你变的更漂亮了。”
她微微笑了，笑地妩媚，动人，却意味深长。
“你也变了吧？”
“你感觉呢？”
“说不好……”她轻轻摇了摇头，嘴角现出微小得只有五分之一的笑。
我不语，她也不语。她拿起桌上的打火机，漫不经心地点燃，摇曳的火苗，在她眼睛里跳跃。
“早把我忘干净了吧？”她随后开口道。
“没有。”
静得不能再静的几秒钟流过，大约十秒吧。她才仿佛回过神来，表情严肃地问：“果真没忘？”
“没有，”我清了下嗓子：“甚至有一阵还天天想你来着。现在也是经常想。”
她歪着头，一声不响地久久凝视我的脸，就像观看在亚玛逊河下游产籽的大马哈鱼。随即将只剩一个杯底的啤酒喝掉。停顿片刻，她不无好笑似的说，“有点意外啊---还以为你永远想不起来了呢。”
“怎么会，就差往电线杆上贴寻人启示了。”
她“噗嗤”笑出了声。那笑爽朗得如夏日凉飕飕的清泉。
“你其实也变了，变得会讨女孩儿喜欢了。”
“从前嘴笨？”我也笑了起来。
“笨极了。” 她点了几下头表示肯定，“但不要发展成花言巧语到处留情的公子哥儿才好。”
“笑我呢---不会的。”
她小心地停住话茬，举杯在脸前轻轻摇晃，示意我喝酒。我们碰杯，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继而干了个一滴不剩。我伸手拿酒瓶，为她斟酒，她不声不响地注视着我的这些动作。“谢谢”---她向我报以楚楚动人的微笑。
“想问问你，想我时都具体想些什么呢？”
我思考片刻，一字一句地说：“想你穿过的衣服，带过的发卡，笑起来的样子……呃---和你去过的地方……反正挺多回忆的，一时说不完。”
“记得还挺细致呢，不管真的还是假的，我还是挺高兴的。”她说，“就这些？还有没？”
“还有，你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呢？还有……和什么样的人在一块儿？快乐吗？是否也会突然想到我……还有……”我在脑袋里快速寻找词汇，但终究没成功，越来越混乱，“总之就是类似的想法，任凭说多少大致都是同一意思，是吧。”
“当然会想起你的。”她说，“你的事差不多都记得，从削铅笔的姿势到往咖啡里放几颗糖。”
“放几颗？”
“两颗。”
她略微眯起眼睛看我。
“嗳，”她说，“上次打电话给你的事，给你添麻烦了吧？就是凌晨我喝醉了的那次。”
“怎么会添什么麻烦呢？”
“怎么会不麻烦？三更半夜起床接一个女孩儿哭鼻子的电话，女朋友不生气才怪。”
我叹息一声：“你不开心尽可以打电话过来的。我想接你电话想接得不得了，不管什么时候。怎么会添麻烦呢？别管什么委屈牢骚，我都是最忠实的听众，尽管一股脑说给我好了。我永远站在你这边。再说，我哪有什么女朋友，你想多了。”
“永远站我这边？”
“嗯。”我坚定地点头。
“干杯，”她举起杯。
“干杯。”
沉浸在彼此酒杯清脆的撞击声中。我和她以及她的几位同学不时相互客气几句，然后一同喝上一杯酒。不论我，还是她的同学，大概除了应酬类的词汇，是根本找不出可以推心置腹的共同话语的。所幸她的四位同学，也双双谈兴正浓，私语在两个人的世界中，否则气氛大概不会如此安静自然。
“你不介意就好。放下电话时，后悔地不行了，感觉自己一定做错了事。既给你添了麻烦，也使自己惶惶不安……说来，还为这事对自己耿耿于怀了好些日子呢。”
“没什么的，半点也不会介意。”我直言相告，“当时唯一的感受就是担心，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担心地不得了，却又什么也问不出帮不上，只能干着急。”
她略略咬起嘴唇。“那天，多喝了些酒。不知怎么的，心里感觉难受极了，胸口好像堵着十几个暖瓶塞，又闷又顶。脑袋里除了哭没别的念头，真的，真的好想找个没人笑话的地方扯开嗓门大哭一场。好歹喘过气后，也不知怎的，就拨了你的电话，通了后发觉想说什么还完全没想好。”
我默默地听她讲，感觉到她其实要比印象中开朗活泼了一些，至少我和她可以坐在一起顺畅的交谈，这应该是她的另一个根本变化。
“呃，一直想知道的，”我说，“那天到底为何如此不开心呢？是不是和男朋友吵架之类？我着实为你担心，不过我那时……”
她竖起食指贴在唇边，轻轻摇了下头，样子像是说那事就别提了，求求你，别问第二次。
我隧没再继续问。
中断的话茬，在我和她面前漂浮了一会儿，旁边传来干杯的声响，转移了方才的话题，打断了我同她的沉默。“来，”她再次举杯，“我们也喝。”
再次地干杯，再次的斟满。在酒杯的透射下，如此普通的夜晚如此普通的酒吧，似乎也变得非凡而珍贵。我想，面对她，我的确是有足够的词汇进行诉说的，这应该就是我一遍遍在脑袋里琢磨的“为她准备的话语”，哪怕我多年以来一直无力对他人正常诉诸情感。
我和她边喝酒边闲聊。我想了解她这三年的经历，也乖乖回答她的提问。我讲了身边有趣的朋友，交往过的女孩儿，天昏地暗的热血传奇岁月，校报专栏写过的题目得过的奖品，大学里和人打架的经过以及眼下逐渐平稳的生活。虽然不是什么波澜起伏的人生，但她饶有兴致地听着，像在听从未去过的，风俗奇妙有趣的国度。
我也想知道三年来她所经历了些什么。但她看上去不大愿意谈自己本身。“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长了几岁，身高意外地增加了两厘米，越来越喜欢打扮罢了。”她嗤嗤地笑 ，“还是想听你的。”如此过程中，服务员总共多端来两趟酒，我和她捏瘪了两个空烟盒。
低音喇叭里放的Bread的《If》正好唱完最后一句，临桌的有几个客人聊得开心，传出一阵欢笑，啪啦啪啦拍了几下手。临近半夜，酒吧音乐也渐渐变的温情脉脉起来。一种难得的平静。服务员托盘里的大瓶红葡萄酒，女客人脸颊旁闪烁的白金耳环，一切都是情调画面的和谐组成。
墙上的猫头鹰挂钟，时针一丝丝地挪动，即将靠近十一点的位置。
气氛虽然安静，但她的眼中却渐渐没有了倦意。
她浅浅喝了口啤酒。“嗳，说老实话。为了今天见你我犹豫了好久。打心眼里是思念你的，一次次地想象你现在成什么样了，长高大概是不会了，会不会变帅了？或是成大画家了？等等等等。但我不知该不该见现实中的你，觉得恐怕还是不见对双方有好处。”
我默默地听着她的话。
“可是，还是忍不住想见见你，哪怕瞧你一眼马上走人也好---往事如烟啊。”
“其实，我比你还要迫切地想见。”我说，“基本天天都在考虑有什么方法什么途径可以见你一面，想和你说的话多的不得了。”
她盯视我的眼睛，半天缄口不语，沉默的颗粒，游离于我和她的面前。我想从她的视线中寻找到隐匿的情感，想捕捉那稍纵即逝的阴翳，可那埋藏地显然太深太深。
“但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其实还是不见最好。”她为难似的笑了笑，看来她谙熟很多种微笑。
“是吗？为什么呢？”
“不想失望。”
我看她手中的酒杯，继而看她笔直的齐肩秀发，看她形状娇美的薄唇，看她清澈的，深邃的，黑漆漆的瞳仁。仿佛是挂在浩瀚大海尽头的一轮新月。
“非常喜欢过去的你，所以不想见了现在的你以后产生失望。”
“我让你失望了？”
她轻轻摇头：“大概没有吧。毕竟成熟了许多，又穿得西装革履。可细看之下，还是过去的你，一点不差。嗳，知道吗？你的举止和上高中初中那会儿相比，几乎没什么两样。左手无名指与中指夹烟的习惯，看人时的眼神，让人难以接近的锁起的眉头---全都和过去一模一样。我想，我大概没多少失望。”
“大概？”说着，我想笑笑，但没能笑成。
“嗯，大概。”她说，“再怎么相同，也不可能将从前完全复制。毕竟时间变了，场所变了，岁数变了，心态也变了。不是吗？”
“刻舟求剑，自己糊弄自己。”
她嫣然一笑：
“一会去哪儿？”她说，“吃完后去哪？千万别提回家，会扫兴的。”
“不回家又能去哪儿？”
“这么不愿陪我？”
“不是的，很晚了已经。我倒无所谓，只是感觉乖女孩儿是不该玩这么晚的。”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俏皮地吐了下舌头。
“今天难得高兴嘛，又不是天天如此。”
“大家一起？”
“嗯，一起。”
“那也要问一下嘛，万一人家两对有什么单独行动，那就算了吧。”我低声对她说。
她略微考虑了一下，“那就是说，她们不回家的话你就不走？”
我冲她点点头。
“那好。” 她把烟在烟灰缸里碾灭。她的指甲涂了透明指甲油。宛如精巧的工艺品，光溜溜的，别无赘物。她冲正聊的入神的两对同学面前轻轻拍了下掌，“喂，不早了。到狂欢的点了，有一起去的没？”
“去哪？”高个子的女孩儿看着她，疑惑地问。
“再商量嘛。”她说。
“无所谓啦，反正有人陪，”其中一个男孩说，转眼看了一眼高个子的女孩儿，“是吧？你去的话我也去。”
另外的两人在一旁低头商量了一会儿，声音很小，之后女孩儿回过脸来婉言谢绝。“太晚了，你们几个去吧。”
“嗯，我们不去了，我送她回家，放心吧。”另一个男孩儿说。
她看了一眼他俩儿，“明天周末，还是一起去吧……”
……几个人相互劝让了几句，我坐在一边，将酒瓶里所剩无几的啤酒倒进杯子，一口气喝干。之后再次眼望窗外。尽管已经十一点，但外面街上仍然很热闹。娱乐中心里传出俗到极点的口水歌，摩托车呼啸掠过的排气声，三个年轻男子百无聊赖地齐刷刷坐在已经拉下的卷帘式铁门前争论着什么，远处，张曼玉挂在楼层上的巨大化妆品平面广告被霓虹灯照得光彩夺目。
我一直望着窗外，直到她轻拍我的肩膀，冲我会意地一笑，“该走了。”
我们就此赶往下一个目的地，那里会把我们领去什么方向呢？或许是有和煦阳光照耀的草坪，或许是潮湿阴冷的黑暗沼泽，可我怎么都不在乎了，我的心愿意跟随暗潮的涌动漂去任何地方。
在车上时我想，这大概是我和她第一次彼此惧怕结束的相聚，称为相聚或许是合理的，毕竟这称不上约会。记得当年同她在一起，“再见”两个字总是如此简单，三个小时，长也不超过四个钟头，该回去的时间只要一到，她便看一眼表，看着我微微一笑：“好了，得回去啦。”微笑仍是以往那种妩媚的微笑，可是我无法从中读出当时她心中的感情涟漪，甚至读不出她对于必须离去是难过还是不怎么难过，抑或是否为同我分别感到释然，那一度是少年时代我久久不能破译答案的迷惘。而这次却不同，我与她均共同体会到了一种情感上的彼此依赖，这是不曾有过的，只不过它真正到来时却已物是人非。如今想来，那大概就是我对其不能释怀的一个关键所在。可不管怎样，分别时刻到来前的最后几个小时，我们还是谈的相当投入的。
我们驱车行驶在通往“豹吧”迪斯科的路上，三对人成了两对人，“TOYOTA”内的空间也因此宽敞了不少。她眼睛里不无醉意，可驾车精力集中，车平稳地，缓速地行驶在有两排地灯嵌入的柏油路上。
我就坐在她驾驶座的身边，一边捉摸她心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一边眼望在车窗外快速倒退的景致。我时而盯视她的眸子，但那里面有的只是平和的沉默。如今我觉得自己多少理解了她对某些事情避而不谈的用意了。她和我，存在于各自不同的生活中，即使怀有相同的孤独感，但那毕竟是在相互隔绝的天地中产生的孤独。那位于---惟独她所知晓，她所接受的---她的世界，我无法步入其中。门扇仅仅在几年前向我开启了一次，而我没有趁机进入，现在已经关闭。
车依然行驶在黑夜里，我心乱如麻，不知何对何错。恍惚间似乎重新回到了遇事不知所措却“责任感”十足的高中时代。在她面前，我往往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好说什么好，无从判断。我想冷静，想开动脑筋解决我和她之间的隔阂，但都不成。我为此痛苦万分，变得漠然而冰冷，我拿着尺子测量同她不断拉远的距离，而不是拿着热乎乎的心去感受，我以为那是我得以平静下来的出路，但那是一个根本的错误。因为在我逃避的同时，她的大门就已渐渐向我关闭，在彻底关闭前她曾经向我发出讯号，在藏于黛蓝盒子里的卡片上，她仿佛浮现出将所有感情吞噬一尽的迷人微笑说道：真希望你能看到这封信。
然而，她明白，我不会看到，至少不会在最该看到时看到。
想到这些，我不由一阵心痛。这使我切实感到自己以前失去了多少时间---那是永远不可复得的宝贵的几年，是任凭多少努力都无法挽回的几年。这几年里，我和她共同搭建的摩天大楼没待完工，便整个土崩瓦解，在记忆的废墟中坚持矗立的，惟有嘶鸣的疾风和弥漫的尘土。我许久许久凝视着她的脸，就算这样会使她感觉不安，我也全然不顾。
“怎么看的那么专心？”她有点不自然地轻轻启齿。
“为了填补时间。”我说，“我已经三年多没见到你了，而那是我最该同你在一起的三年，想填补那段空白，哪怕填一点点也好。”
她漾出费解的微笑看着我，仿佛我脸上有什么异常一般。“呃---假如……假如能够填补什么，那应该真是件不错的事吧。”
“嗯。”
“那就看吧。”她眨动长长的睫毛，将眼睛眯成了一条长长的线。
环绕低音肆无忌惮地震动着慢节拍的Hip-Hop音乐。
我的视线在幽暗中转向了有阵阵光闪集中的圆台舞池对准焦点，朝着挤满年轻人的晃动的海洋静静下滑。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摇曳其中。空间即使昏暗，但四周墙壁上的巨大涂鸦却依然清晰可见，颇有后现代风格，一对青年男女正在墙壁一角的涂鸦前久久拥吻于一起。即使墙壁外是以午夜为界陷入沉默的世界，但墙壁内的人群却完全不为所动，跟随爆炸一般震耳欲聋的迪曲扭动身躯。似乎刚刚聚饮归来的一帮大学生，正围在一起摇头。染着艳丽金发，从超短裙下面光溜溜露出健美双腿的十几岁女孩儿们，齐刷刷在玻璃吧台前坐成了一排，在她们面前的，是以一本正经的神情用破冰锥鼓捣冰块的年轻调酒师。训练有素的服务生穿着银闪闪的衣衫，托着果盘和啤酒，穿梭于舞池下面的圆形玻璃桌之间。“先生好小姐好，欢迎光临豹吧1+1”，在幽暗的光线中微笑，闪出被霓虹灯上了色彩的面庞。接近零点，这里在此时此刻正以其自身原理运转着。再过一点点时间，日期就要变更。
我们被服务生安排在靠近墙壁角落的一个桌，正好是四人座位的小玻璃桌，前方大概五米远就是摇晃的木质舞池。我环视一遍周围后，从口袋掏出打火机点上一根烟。一边品位新端上来的“生力”，一边望着她的两个同学融入进人头攒动的舞池中央。
“你不去？”我问她。
“什么---”刺耳的音乐，吞没了一切声响。
“我说，你---不---跟---他两个---一起---跳舞吗---”我放开声音，微微欠身对她说。
“哦，”她一手捂着耳朵，歪头用另一只耳朵倾听，“不去---，想---和你喝酒---”
“什---么---”我仔细捕捉她话语的痕迹，看她的口型，但无奈声音太嘈杂，光线太昏暗。
她拿起手袋从我对面的椅上下来，坐在了我右手边的椅上。香水味微微飘来。在我身边坐稳后，她从手袋里取出抽的只剩几根的“ESSE”，我为她点燃嘴上衔着的香烟。
“谢谢”她说，“这下听得清楚了？”
我微微侧头看着她的脸，笑了笑，“听得到，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只想和你喝酒。”
“还没喝够？”
“没有。”
“喝醉了，我可不会开车。”
“醉就醉吧，怎么，不敢坐我的车？”
“敢。”
她稍微歪了下头，转动手心里的腰果。仿佛略有所思，之后深深叹了口气，胳膊拄在桌边，单手托腮看着我的眼睛，“一直想问你的，大学就这么让你讨厌？”
“不是那么回事的。”我说，“不是讨厌大学，只是讨厌我的大学。”
她默默听着我的话语，像在倾听俨然改变世界的重大新闻。
“专业课程恐怕是最关键的。”我说。
“非常喜欢画画吧？”
“曾经喜欢的不得了，现在感觉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可总有让你感觉没那么坏的东西吧？”
“比如？”
“比如，有漂亮女孩儿的追求？”
我不由地笑了，轻轻拿起刚斟满“生力”的玻璃杯喝了一口，她一直默默看着我的这些动作。
“前面也说了，”我说，“女孩儿倒是交往了几个，但那恐怕同爱情无关。所以如何也快乐不起来。”
“不是爱，那为什么还和人家睡？”她以责问似的口气问我。
我一时无语回答，是啊，我想，我何以要那样呢？太阳穴有痛感，随之就是一阵接一阵的思维痉挛，让我头脑混乱，无法正常思考。
烟快熄灭时，多少好了一点，我慢慢开了口。“我时常会想，我们本该成为交往时间更长的朋友的。说实话，大学里的人我横竖都喜欢不来，当然，他们应该也不怎么喜欢我这样的人物，他们怎么想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根本没有任何可在意的。我没有交到朋友，甚至根本没有交朋友的意愿，在哪儿都是一个人。正因为这样，我总是时常心想，若是在你身边该有多好啊！哪怕不在身边，光是通信也行。那样一来，很多事情就大不一样，很多事情就容易忍耐得多。”我沉默了片刻。“简直昏天黑地，就像一直在井底生活，越来越自我封闭起来。”
“可怜，却没人赶来搭救，”她说，“那个这么形容的词怎么说来着？”
“无助？”
“嗯，” 她点了点头，“无助。”
她停顿片刻，呆呆地望着酒杯里上升不止的气泡，长时间的沉默，似乎在一个人静静思考着什么，之后转而看着我的眼睛。
“和高中那个女孩儿如何分的手？”
“没什么好提的。”我谓叹一声，其实并不是故意隐瞒，只是详情我实在无力一一道出。
“很好的一个女孩啊---”她说，“怎么可以不明不白就轻易地分了呢？”她紧锁眉头，显出困惑，不可理解的表情。
“我深深伤害了她，总之是我的错。在伤害她的同时，也伤害了我自己。”
“无法挽回吗？”
“不可能。她不会原谅我。”
“可惜啊---”
舞池中央突然传出阵阵掌声与尖叫，仔细看去，原来是站在最上方的DJ师正在调动现场气氛。随着音乐的力度更加强悍，四周一些坐着喝酒的人也三三两两地起身加入其中，我和她的周围，一下空出了很多座位。音乐声音虽然更大了,但嘈杂声却渐渐弱了下来,直至发觉不到。
我和她一声不响地望了会儿热闹的舞池，大概她同我一样想搜索到两位同学的身影。但是黑漆漆的人群基本无法分辨出任何的个体，隧转念作罢。
“你的那位同学，那男孩儿，”我说，“现在还和你同一学校是吧？”
“是啊---高中同班，到了大学还是一个班，这种事恐怕还是挺难得的。”
“呃---看起来人不错。”
她看着我的侧脸，得意地一笑，“那是，挺照顾我的。替我摆平不少麻烦事呢！”
“你在大学有很多麻烦事？”
“进大学校门的第一年，总免不了有高年级的无聊家伙以师兄姿态招惹小姑娘嘛。想和你交朋友啦，天天黏着约你吃饭啦，一夜一夜地往你宿舍打电话啦……很多很多麻烦人，麻烦事的，每次都承蒙老同学帮我抵挡，就说什么我早有男友啦，死心吧等等等等。”
“也难怪，你或许是漂亮过头了。”
她抽出一根香烟衔在嘴里，我立即为她点燃。我喜欢为她点烟，喜欢看她微微颔首，眯起眼睛看火苗摇曳的样子。
“真认为我漂亮？”她说。
“毫无疑问。肯定别人都经常这么说，我想。”
她莞尔一笑，“说真的，我并不怎么中意自己的长相。所以，给你这么说我非常高兴。”她说，“总之说来，不管漂不漂亮，我都不是特别在意。只想做一个普通女孩儿，交普通朋友，得到普普通通的幸福。”
我伸出手，轻轻碰了下她放在桌边的手，“不过这下好了，你活得这么幸福。”
她默然不语，只是看着我的眼睛。
“幸福吧？”我问。
“幸福不幸福呢？哎---自己也不大清楚。不过至少不觉得不幸，也不孤独。”停顿片刻，又加上一句：“有知心的朋友，有理想的学校，有不错的恋人……在多数人看来应该是幸福了吧，可我总有些无可名状的烦恼。”
“谁都会有烦恼的，不必在意。”
“不是的，那是有区别的。”她略微思索一下，继续道：“我心里的感觉，总的来说是很难用具体语言表达出的感觉，不同于你所指的一般意义上的烦恼。比如，你买不起你中意的皮鞋，你知道那是因为囊中羞涩，你也知道只有靠努力赚钱才能解决这个烦恼，这是很明了的事情，对吧？”
我点头，等待她的下文。
“而我的却是连自己都分析不出的另一层面上的苦恼，总是感觉到一种紧迫与空虚。大概我可以确定自己是幸福的，但那却是被别人安排好的幸福，是被束缚着扔进甜蜜池塘的小鱼。了解吗？”她说，“我也很难说清楚，池塘固然是再甜蜜不过的池塘，羡慕的目光也是接踵而来，可作为我，我还未曾见识过奔腾的江，浩瀚的海，便径直到到达如此安逸的场所，总体来说，感觉少了些什么。或许有人会无法理解，说什么江水险恶，海水冰冷，幸亏没去，哪里都不如我的甜蜜池塘好，我应该庆幸才对。或许是吧，我也不否认。可不知道为何，还是想亲眼目睹一下江和海的风景，看看那里到底都有些什么，哪怕葬身在刺骨的旋涡里，永远找不到返回池塘的路，我也还是想去看看。”
她说到深处，沉默了一会儿，将吸得只剩烟嘴的“ESSE”碾灭。随后，仿佛清理思绪般地叹了口气。我默默将耳朵凑近她脸庞，等待下面的话语。
“可是我又无法去，因为人们艳羡的目光，因为池塘无尽的眷顾，我的确不敢离开池塘太远，我知道我早已经依赖了这种生活，离开这里我将必定后悔。我只能幻想着远处的风景，未知的场所，我的确向往，日复一日，我明白，随着时间的更迭，我将离那儿越来越远，直至和我的幻想永别。我不甘心，这么轻易，我的今后便被安排得妥妥当当。”她说，“一想到将这样了此一生，我真有些不甘心。我幸福着，没错。我宁愿如此相信。”
说完，她沉默下来，把酒一饮而尽。她的话语，徘徊在我的意识深处，仿佛是在星空之下的无边大海上随潮摇晃的一条废弃的孤舟。我看着她的脸，她脸上没有任何堪称表情的表情。脸是对着我，却什么都不想说，只是静静看着我，仿佛在眺望相距遥远的风景。感觉上真好像自己离她很远很远。我和她之间，或许隔着无法想象的距离。如此一想，我心中不能不泛起某种悲哀。她眼睛里含有让我泛起悲哀的什么。
我想象她登上了金字塔那么高的地方，四周开阔。她就站在那顶尖上，环视世界，看有怎样的景致，看到底有什么从那里失去了。她要以自己的眼睛看个究竟。不，说不明白，或许实际上并不想看，什么都不想看。
“嗳，想问你个问题。”她说，“但是有些事不想你过问诸如‘为什么’，‘怎么了’之类的话，先暂时不要问我好吗？”
“好的，我不问。”
她盯视着我的眼睛，好像要在我的视线中寻找到坚定的内容似的。“我说，假如我不想继续留在这个城市，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走，去上海，去北京，去成都……总之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远离这儿。我已买好两张当天的车票，然后通知你在一小时内收拾好东西，陪我离开，永远不回，你会陪我走吗？”
“可能，会的吧。”
“这么含糊？有保留的吧？不想听什么‘可能’之类的。”
“永远不回，不现实吧？你自己都会反悔的。”
“不反悔，很现实。就想听肯定的答复。”
“会”我点头。
她默然，静静摆弄着手中的玻璃杯。震动着地板的强劲迪曲，此时也淹没于我一片空白的思维荒漠，仿佛空气，都不再含有其应有的重量。
“会玩色子？”我想打破这种无边无际的沉默，便握起桌上摆放的色筒在她眼前晃了起来，两颗色子在塑料杯中发出俏皮的沙沙声，将她迷离的目光唤回现实中来。
“这个哄女孩子怕是正好，”她说，“开始发挥你的惯用伎俩了？”
“哪里。”
“输了喝酒吗？”
“是的，一口半杯。”
我们开始玩起色子，哗啦哗啦地摇晃，理直气壮地喝酒。气氛开心活跃，一阵阵的欢声笑语，充满每一刻。不管曾有多少痛苦与烦闷，一时都烟消云散。她笑地很甜很美，仿佛一颗谁都不忍心摘下的最惹人怜爱的饱满草莓。我们呼吸着清新的田间空气，感受着和煦阳光的柔情抚摸，追逐嬉戏在漫无尽头的青青草坪。说来，这真是久违了的彻头彻尾的快乐了。
“嗳，”她优雅地握着杯，在杯后面闪出一只眼睛看我，“用这招灌醉过不少女孩儿吧？然后就骗到手了？”
我将酒一口气喝干，随即又倒满，苦笑了一下，“我说，能不能不用骗这个词呢？”
“那能用什么？就是骗嘛！”
“反正这词我不喜欢，换一个。”
她略略思索，微微眨动大眼睛，“那就算是自投罗网吧。”
我笑而不答。
“为了自投罗网，干杯。”她将杯子在我面前轻轻摇晃。
“干杯。”
桌面上的空瓶已经摆放不开，服务生过来收拾了一下，尔后又端上薯片，爆米花，果盘以及两盒“将军”，她向服务生点头示意谢谢，然后伸手继续往两个杯子里斟酒。颤动地板的音乐突然停了,停得有些让人不适,仿佛是正在急速下降的过山车莫名其妙静止在了半空中。DJ一手持麦，动员跳舞的人们为自己刚才的出色表现鼓掌，“好---嘞，第一轮狂欢告一段落。俊男靓女们先回座位上恢复下体力，喝杯酒，放松一下，过一会儿还要继续跳舞。下面是歌手和乐队的表演时间---”啪啦啪啦的掌声，夹杂几声女孩儿的尖叫。舞池的人群开始散开，三三两两回到座位上。一片嘈杂后，整个空间顿时平静下来，惟独耳鸣嗡嗡作响。她的两位同学回到桌边入座，大家共同干了一杯。男孩儿看起来情绪不错，女孩儿玩地也甚为开心，两人大概意犹未尽，放下杯子便开始亲密私语，招呼服务生又端上来五瓶“生力”。
台上，电声乐队开始演奏Led Zeppelin《Stairway To Heaven》的前几小节---抑郁而深沉的前奏。三年前，我随身携带的MP3里收录的就有这首名曲，非常喜欢，翻来覆去地听。在Led Zeppelin乐队创作的众多歌曲里，这首长达八分多钟的被称为“摇滚圣经”的《Stairway To Heaven》无疑是最有威望的。其中，乐曲后部有一段华丽而激昂的吉他Solo,每当听到旋律委婉的那句“它使我迷惑……”，往事便浮上脑际：算不上多么幸福的时代，又有很多欲望得不到满足，年少轻狂，饥渴，孤独，但确实单纯，就像一清见底的池水。听的歌曲的每一音节，看的书的每一行都好像深深沁入肺腑，神经如凿子一样尖锐，眼里的光尖刻得足以刺穿对方。就是那么一个年代。一听到《Stairway To Heaven》，我就想起当时的日日夜夜，想起自己映在镜子里的眼神。
“你喜欢这曲子是吧？”她问我。
“何以见得？”
“你听这曲子的神情。”她说，“叫什么？”
“Stairway To Heaven，天堂之梯，齐柏林飞船的传世之作。”我说，“也说不上喜欢这曲子，恐怕是因为初中高中那会儿听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每次听到此曲，我都有一种坐在列车席上的感觉。电线杆，火车站，隧道，铁桥，羊，狗，烟囱，白色的降解饭盒……一样接一样向后退去。无论到哪里景致都大同小异，但我还是饶有兴致地看。”
她略微闭起眼睛，让景色在脑海里再现出来。沉默一会儿，又缓缓睁开，“真想知道，那时候，你脑袋里都想什么来着。”
“男孩子嘛，那个年纪想的事都差不多的。”我说，“无非是怀着好奇心，忐忑不安地想要尝试点什么。”
“尝试什么呢？说清楚点啊。”
“和女孩儿接吻，睡觉。”
“别的呢？”
“没别的。”
她嗤嗤一笑，喝了口啤酒。
“那，可如愿了？”
“有如愿的，也有不如愿的。当然是不如愿的多。”
“和多少个女孩儿睡过？”
“干嘛要问这个？”
“好奇呗。”
“没数。”
“当真？”
“懒得数。”
“我是男的就一定数。多有趣啊。”她说，“可想过重新回到那时？”
“想过，而且很向往。只是感觉不现实了。”
“是啊，不现实了。坐在列车席上数电线杆也数腻了吧？” 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左手，注视片刻，又扬起脸继续说下去：“嗳，和我在一起时也怀有那么粗野的念头？”
我笑了笑，将杯子里的酒一口气喝尽。
“告诉你这些让你失望了吧？”我说，“可和你在一起时多少有些不同。”
“哦？哪里不同？” 她把手放在耳朵上,表示洗耳恭听。
“现在想来，我追求的是过去和你在一起时存在过的纯真，那是一种虽然简简单单却纯粹彻底的快乐感觉。知道吗？人一旦经过某个年纪，某些令自己胸口悸颤的感受将必定被埋进坟墓，取而代之，将有越来越多的杂质搀杂进来。那稍纵即逝的感触，一去不返。”
她默默不语，静静聆听着。我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睛仿佛是什么风都吹不到的石荫下的一泓深邃的泉水，那儿一切都静止不动，一片岑寂。凝神窥视，勉强可以看出映在水面上的物像。
“我---”她刚刚开口，却欲言又止。她的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
“其实我是不该离开你的。”我说，“有时候我会想，我怎么会如此轻易的失去你呢？那完全是一个错误，是我犯的愚蠢的错误。我们应该在一起，初中在一起，高中在一起，然后是大学，那样该有多好。”
“你这样想，”她终于打破了沉默，“我真的很高兴。真的，离开你后，有好长时间无法摆脱痛苦。到现在还保留着你画给我的画，天天拿出来看，看到画就像看到了你。还记得那画？”
“嗯，记得。还有我们那时一起写的小说。”
“是啊，现在再写，恐怕写不出来了吧？”
“心态不一样了。”
“是啊，怀念过去。” 说罢，她一只胳膊拄在桌沿上，手托下巴，放松身体似的闭起眼睛。眼睫毛时而微微颤动。稍顷，才缓缓睁开。
“喝了不少了，有点晕吧？”我说。
“呃---没关系，你呢？”
“醉了。”我点了点头。
“奇妙的夜晚。”
“嗯---好久不能这么倾心而谈，特别是面对你。”
她将一支“ESSE”点燃，深深吸一口，吐出，烟雾顺着她的视线触摸到我的侧脸，我感受到它所附带的温度。
“嗳，你想过没，即使如你所期望的那样，我们一直在一起，恐怕最后你也一定会腻烦我的。你肯定想飞往更为广阔更加诱惑的天地，而那样的结果对于我怕是不好受的。”
“瞧你，”我说，“那种事是不会发生的。我想我不至于腻烦你。为什么呢，因为你我之间有某种特别的东西，这点我非常清楚。口头是无法表达，但那东西的确就在那里，而且非常非常宝贵。想必你也明白。”
她没有改变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没有任何值得自豪的东西，而且比过去还要自私，自大和麻木不仁。所以，也许很难说我这个人适合你。不过有一点却可以断言：我是绝对不会腻烦你的。这点上我自认为与谁都不同。就我而言，你的确是个特殊存在，这我感觉得出。”
她再次把视线落在自己放在桌面上的一双手上，像检查十指形状似的轻轻摊开。
“嗯，”她说，“我也喜欢你，非常喜欢。但让我恐惧和担心的是，某种事物后退不得。一旦推向前去，就再也后退不得，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假如当时出了差错，哪怕错一点点，那么也只能将错就错。”
“我当时失去你，于是现在只能将错就错，是么？”
“唉---”她低头深深叹息，之后扬脸看着我。“长时间里我一直……”说到这里，她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打住了。我打量她搜肠刮肚的样子。但似乎未能找出词句。她咬住嘴唇，目光有薄雾状的东西遮挡：“总之，从前，我不是一点努力都没尝试过，只是……我没有勇气听到答案。”
我默默不语。
“某种东西我是不想触动的，想原封不动保存在那里。有些秘密，你大概永远不会发现。”她说，“只想让你相信：我……”
她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哀伤，哀伤得仿佛什么地方吹来的轻柔的风。
“是啊，有些秘密或许我永远不会发现。”我说，“可是你却什么也未说，不是吗？”
沉默。写满了整个空间。无休无止地延伸下去。
稍倾，我试探着问道，“你是指那个盒子是吧？”
她的眼睛瞬时颤动一下，仿佛往深井里投入一颗石子，随着令人神往的“咕咚”声惊醒了沉睡多年的记忆。她的表情，僵硬得像一台出了故障的电冰箱。
“是那盒子吧？”我说，“我发现了，可惜不是在两千零一年三月十二日的那个傍晚。”
她不语。缓缓地从“将军”盒子里抽出一支，点燃，微微歪头，盯视向上淌着烟雾的红色烟头一声不吭。
“我可以说很遗憾，或者很可悲等等诸如这类肤浅的狗屁词汇，可我不想说。我只想问，你为何什么也未说？”
“有用吗？”她开口道。
“有。”
“有什么用？”
“至少，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一切将为之一变。”我说，“知道吗？当时，我甚至都不敢确定你是否喜欢我。真的，我不知道，什么都确定不了。一段时间里，我甚至以为你是讨厌我的。”
“我怎么会讨厌你……”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香烟在手中以完好的形状燃尽了一半。
“就这么擦肩而过，你由此成为了现在的你，我由此成了现在的我。”我说，“我们到底该庆幸还是忧伤呢？我时常想你，真的，一遍又一遍地想。有时觉得你就像遥远的星星，看起来非常明亮，但那种光是几万年前传送过来的。或许发光的天体如今已不存在了，可有时看上去却比任何东西都有现实感。你在那里，看上去在那里，然而又可能不在。在那里的没准只是你的影子，真实的你说不定早已消失在了遥远的往昔。我伸出手去确认，但位于眼前的只是掩藏在迷雾后的你的影子罢了，你就这么消失了，临走时什么也未说。”
持续的沉默。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摇了下头，我揣度不出她摇头代表了什么。
“对不起，失陪一会儿。”她将烟从烟灰缸里碾灭，然后慢慢起身，从我背后绕过，迈下大理石地的一层台阶，路过有调酒师表演的长长吧台，径直朝昏暗空间一角的光点走去。我就望着她婀娜的身影，消失在出口之外。
同桌的两人依然在边喝边聊，台上的女歌手正陶醉其中地唱莫文蔚的《爱情》，服务生们在桌子与桌子的间隙里忙碌穿梭，而她已不在座位上了。她坐的位置上还剩有半杯酒，烟灰缸里几支沾着口红的烟头仍然保持着被轻轻碾灭时的形状。我呼吸着她留在身边的香水味儿，闭起眼睛。音乐声渐次远离，剩下我孑身一人。我坐在座位上陷入幻景，久久不能返回。我恍若重新回到了十六岁的从前。我就牵着她的手散步在有露水味道的青青草地，那五根手指头和手心中满满地装着当时的我想知晓的一切和必须知晓的一切，我为此兴奋，为此迷惑。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分解开来，从现实世界中滑落下去。我变成一只无所不能的小鸟，可以飞翔，可以感受到风力，可以看远处的风景……大概酒精的作用开始充分发挥，我嗅到空气中有一种类似催眠术的特殊魔力，这使我眩晕，使我胸闷，使我无法看清远处到底有什么。我开始下坠，穿过一层一层棉花糖那样的云，径直下坠。
回过神时，《爱情》已经一曲终了，传来懒懒散散的几声掌声。我缓缓睁开眼睛，她的杯子好端端放在原处，人还没回。我将思绪在无边的青草丛中强行踢打回来，发现对面只坐着那个男孩儿一人。
“她俩都去洗手间了。”男孩儿冲我报以微笑。
我也报以微笑，拿起酒晃了几下，和他单独干了一杯。
有谁轻轻拍了下我的肩，回头一看，同行的高个儿女孩儿正站在我的身后。
“她情绪有点不好，”她俯下身子，凑在我耳边说，“你过去看看她。”
我点了点头。随即起身向出口的方向走去。
厅外是一条六七米的走廊，两旁墙壁上挂有带木框的浪漫派油画，两间洗手间并排着位于一侧。相比厅内，外面的光线要充足得多，音乐声弱下来不少。两三个女孩儿正在门口交头接耳聊着什么，服务生们也时常出来透透没有香烟味儿的新鲜空气。离我三五步的不远处，她背朝外站在一个小角落里，一动不动地低着头，我凑上前去，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
“怎么了？”我低声问道。
她转过脸看着我，脸上有刚刚哭过的痕迹，眼圈有些红，双眼雾蒙蒙的，宛如正在融化的冰。脚边的塑料篓里歪歪扭扭躺着几张浸湿的纸巾。
“你怎么出来了？”
“出来看看你，哭了？”
“快回去吧，我没关系，只想静一会儿。”她的声音有点哽咽，瞬时眼眶再次湿润起来，“不想你看到我哭。”
“别这样，我心里会很难受，不哭！”我从她的手里接过一张叠起的纸巾，想为她轻轻擦拭溢出的眼泪，她却不住地低头躲避，眼神游离在我的目光之外。
“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她突然抬起头，两眼直盯着我的眼睛，那闪烁着泪光的视线，仿佛一把毫无怜悯地穿透我灵魂盾牌的尖刀，使我坚硬的情感防线顿时土崩瓦解。
“为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我不知道她指的“这样子”具体包含哪些内容，我想，哪怕知道，我大概也不知如何回答。我凝视着她瞳仁中的黑暗，在孤独的深渊里寻找着答案，在失却共振的岑寂中寻找着答案。我想在令我窒息的凝视中呼唤出她的名字，但我的声音都被吸入了无边无际的虚无。无论我怎么呼唤，她瞳仁深处的东西都纹丝不动，惟独泪光在那里闪烁不止。
“你说啊---”她不断重复地问着我，含泪的眼睛里全然没有神采。仔细窥看眸子，同样一无所见，深处僵冷黯淡，仿佛是寒冬里一望无垠的冰封湖面。
她低下头，急促的喘息，感情之线突然断掉一般地哭起来。涌出的泪珠，顺着脸颊快速滴落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微弱的声响，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扶着呈九十度角的墙壁，俯身呕吐般地抽泣。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我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毫不犹豫地搂过她的身体，将她整个人紧紧抱住。她的身体那般软绵那般有气无力，她的脸靠在我的心口上，伴随我速率不均的心跳闷声哭泣。眼泪浸湿了我的脖颈，气息温暖着我的耳根。她的十指在我背上往来彷徨，仿佛是在搜寻什么。我便只顾紧紧抱住她，仿佛若不抱紧，她很可能分崩离析。我低头，将侧脸轻贴在她额头上，感触她肌肤所带有的温煦。我抚摸她的头发，弓身轻吻她的脸颊，她的脸颊暖暖的，软乎乎的，湿湿的。
了无声响，我和她仿佛置身于空旷寂寥没有生命的月球表面。我感到她此时的确是在需要我，她的心已为我打开。我嗅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泪水味儿和哀戚。我已不是自控力强的冷静的自己，长时间在我心底冻硬的东西开始融化，浮出水面。我可以感受到我心中传出的喘息和隐隐的胎动。我整个搂紧她，将她的颤抖小心地抚平，我奋不顾身地吻她，哪怕有无数旁人的眼睛正盯着我俩，我也毫无顾忌，全然不在乎。她在我怀中闭起眼睛一动不动，她的心跳共鸣着我的心跳，那是急剧而温顺的律动。我闭上眼睛，想象那里鲜红的血流。我能想到我最应该做的，就是久久地吻她，仿佛弥补时间空白一样久久抱着她，久久等待她停止哭泣。
然而，她哭个不停。
前方将通向何处，我不得而知，很可能再也退不回来，但止步需付出相当大的努力。
我们从“豹吧”出来。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半。
在历山路驶下北园大街之前，我们几乎没有开口。她用低音量播放轻音乐，手扶方向盘，眼睛专注地望着前方静悄悄的马路。深夜的路上车很少。我们顺历山路一路向北径直驶去。时速表的指针总在九十至一百之间晃来晃去。男孩儿在山师路口下了车，随后我们将女孩儿送往北园大街。伴随时而反向掠过的车的呼啸，她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送走女孩儿，人的嘈杂和钢琴三重奏恰如急速撤退的潮水一般远远遁去，留下的惟独我和她两人，其他一切无非幻影而已。
“嗳，还想和我在一起？”她说。
“嗯，想的。你不在时我考虑了不知多少次，现在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也爱你，确实爱你。如果可以，真想和你谈一场轰轰烈烈地像样的恋爱。可是，假如我们今天不相见，你大概会对现在的生活没有疑问地平稳过下去，想过没有？”
“或许是那样的，但作为现实我见到了你，而且已无法原路退回。”我说，“如你所讲，某种东西是不可能重新复原的，只能向前推进。不是吗？不管什么地方，两人能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了。坚定地走下去。”
唱片停止，回荡在车里的轻音乐殆尽。她突然在路边停住了车子。
“想好了？”她双眼依然望着前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想好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肩膀随之上提，又深深呼出，仿佛是在召唤纷乱的思绪。之后转过脸，像在看远处什么景物时那样眯缝着眼睛看我。“现在去哪？回去继续喝酒跳舞可好？”
我集中精神思索片刻，清洗脑海中渗进的酒精。“去我家听音乐，听CD的《My Heart Will Go On》，听MC的《My All》，听Paul Mcterney的《Yesterday》。”
“这几首怕是会勾起伤感回忆吧，还有别的唱片？”
“王菲，《Eyes On Me》。”
我的眼睛被凝视着，一如《Eyes On Me》。
“这就去？”
“这就去。”
她看了一眼表，之后闭目十秒钟。再睁开眼时，脸上现出了某种新的神情，仿佛闭目时间里她去了远处什么地方，把什么放在那里后又赶了回来。“好的，去吧。”她说。
车开的依旧很快，双排的路灯，在车窗外划为两条闪烁的长线。她稍有些倦意，但好在还不至于打盹儿。
“这么开车，怕是谁都会提心吊胆吧？”她说。
“时速一百公里，应该不是闹着玩的，特别是喝了酒。”
“不愿意和我一块死？”
“不能说不怕死，”我笑道，“连唱片还没听呢，就这么死，总感觉有些不甘心。先听唱片再死或许会好受点。”
“我也不想死，想活着。”她说，“你和我都精彩地活下去。”
虽然已接近三月，但夜晚还是相当寒冷。到得我家，她将车停在门口。我打开灯，燃起取暖炉，不一会儿，房间多少暖和了一些。她将脱掉的大衣叠好置于床边，两人就像过去那样并坐在沙发上，把从前的唱片放在唱机里。炉火烧得正红，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我伸出手，触摸她放在沙发背的手指，轻轻握住，那握法就好像多年前向导说“快请这边来”那样。那时她的手显然要小一些，但却满满承载着我想要到达的一切地方，那里的一切都使我神往，也使我迷惑。那以后我便失去了共鸣于心的手，在麻木不仁中许久许久地彷徨不止。我一牵她的手，她略微扬脸看我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去。CD唱起《My Heart Will Go On》，我想起从前，《铁达尼》疯狂敛财那年，她就唱着这首歌进入了我的生活，唱的声音那么小，小得像是传自遥远的往昔。实在是久违了。
她也随着唱片低声唱了起来，一如过去那样。
一曲过后，是《Yesterday》，旧得不能再旧的歌。
“……昨天，爱是如此简单的游戏……”
Paul Mcterney怀抱他的木吉他，忧伤地唱道。
“……她为什么要走？我不知道，她什么也未说……”
……
她一手托着下巴，默不作声看着我，始终面带一成不变的浅浅笑意。那是绝对不受任何干扰的恬静的微笑。她的眸子里，有太多我无力捕捉的阴翳，转瞬即逝。
我将她轻轻楼过，她在我怀中闭目一动不动，头依偎在我的肩膀，我感受到她暖融融的体温，那来自她心之深处的温度。我凝视她的眼睛，我可以看出自己映在她瞳仁里的脸。其深处仍是深不见底的清泉，泉里闪着隐隐约约的光点，仿佛生命的灯火。或许总有熄灭的一天，但此刻灯火的确就在那里，在我的眼前为我而闪烁。
……
“我无法接受，只生活在你我记忆的歌声中；”
“我愿付出一切换取你的爱，就在今夜。”
……
Mariah Carey令人肝肠寸断的凄美声线，从飘渺到高昂。将这句歌词一遍一遍重复，感情随之一层一层推进，由远即近，又由近渐行渐远。
就像深邃的夜。
深邃，又深邃的夜。
我紧紧闭起眼睛，将记忆逐出脑海。身体随夜色粼粼的海的波涛漂浮，不管会漂去哪里，我都不在乎。
只要音乐一停止，灯火一熄灭，黎明总会准时来到。
当然，如约而至。
我睁眼醒来，时针已划过九点。明晃晃的晨光从卧室窗口倾泻进来，带着空气甜丝丝的味道。我们起床，洗漱，吃外卖早点。门外，“TOYOTA”仍停在昨夜停的位置。我目送她上车，缓缓启动引擎。
“清晨要是不来该多好？”我在车窗外与她道别。
“是啊，”她投出微笑，“那样该有多好。”
“路上小心。”
“嗯。”她点头，“记得想我。再见。”
“再见。”
她渐渐消失于我的视野，就这么驱车离去。
她临走时嘱咐，要想她。
我当然会想她。
没有了她的房子变得冷冷清清，令人窒息。空气中好像搀杂了粗粗拉拉的什么颗粒，每次吸气都刮嗓子。烟灰缸里有沾有她口红的香烟，枕头依照着她的脑形微微凹陷。然而，她的身影却已不在。她的衣服没有了，她的靴子消失了。我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再次融入现实。可现实总好像叫人觉得别扭，叫人看不惯。现实已呈现为与我所想的现实不同的形式，是不应有的现实。
不知为何，我有种莫名的感觉，她这次离去，我或许再也不会见到她。
哪怕没有任何根据，我也无法停止预感。
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漾出了她淡淡的香水味儿。
四下一片沉寂。
之后的一个星期，我呆在家里怅然地消磨时间。除了坐在沙发上等待电话响起，我不知该干些什么好。我常常打开电视机的无聊节目，哪个台都会播几首令人作呕的网络歌曲，似看非看地看上一会儿，便关掉。我把弥漫在我与电话之间冰凉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业已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不断重复，直至最后切得只有巴掌大小。
电话静得如死掉一样。
老老实实枯坐是很难受的事，我清扫房间，将家用电器的角角落落擦地一干二净。不时传来的鸟鸣和汽车排气声都有些不自然不均衡。周围所有的响动听起来都好像被某种外力或强行扭曲或整个压瘪。应该有什么发生才是，我想，事情不该这样不了了之。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或许她因什么事而忙的不可开交，忘记联系我。我宁愿如此相信。可是我心里很明白，没有那么简单，电话大概不会响了。
她为什么消失了呢？这一疑问困扰着我。我说要她，她说要我，我们在最后见面的那个夜晚是彼此需要对方的，毫无保留。然而她却扔下了我，一去了无音讯。我思考她的离去意味着什么，其中应当有某种含义有某种情由。但我无法系统地思考什么，所有思维都从我脑中无声无息地纷然落下，硬要思考，脑袋里隐隐作痛。
我察觉自己已筋疲力尽，遂坐在地上，背靠墙壁，闭起眼睛。而一闭眼，便再也睁不开了。我能做的惟有回想。像反复放唱的磁带一样周而复始地回想事实。回想她搜寻天空裂缝般的眼睛，她抿成一条线的倔强的嘴，她娇小温暖却承载一切的手，她欲言又止的叹息，她浸湿我胸口的眼泪……这些图象委实过于切近过于鲜明了，甚至比现实还远为切实和鲜明。
我在狭小的房间里被这些栩栩如生的幻影团团围住。不久我忍耐不下去了，走出家门，漫无目的地在繁华的街头转来转去。转累了回家，倒头就睡。
醒来后意识被强行拉回，我试着说服自己：再这样呆下去的意义可谓是零。不管怎样，这是我的理智认可了的结论。即使接受这一结论看起来那么困难。
是的，的确很困难。仅仅无休无止的记忆就使我无法在短时间内脱身。
她不在露面之后，我时不时觉得这里活活成了没有空气的月球表面。她不在，我可以敞开心扉的场所也不在了，纵然找遍天涯海角。不眠之夜，我不知多少次在床上想起高中毕业前那清风吹拂的夜晚。我和她在一个毫无特征可言的角落停住了脚步，那里有一座有螺旋型楼梯的平顶二层楼。风呼啸在耳边，飘来悠远的New Age音乐，那晚她哭了，第一次在我面前哭，随之，她的大门也彻底向我关闭。但愿记忆在反复想起的过程中磨损一尽。然而记忆却丝毫没有磨损，反而愈发历历在目：我为考试来到一个没有她的城市。夜晚，在那个城市的沙滩上，冰凉的海潮不时拍打我的脚踝，它使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比任何时候都孤独。我真正感觉到了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被她凝视的感触，听她浅浅地吟唱，傍晚的和风，飘渺的憧憬，以及旧日的梦境……
我依然像往常那样半夜两点起来吸烟。可我吸完烟后却再也无法入睡。这时我便下床打开冰箱，往杯子里倒酒喝。窗外只能望见黑漆漆的连绵的屋顶以及时而在窗边跳过的野猫。联结子夜和黎明的时间又黑又长，有时我甚至想，若能哭上一场该何等痛快。但不知为何而哭，为谁而哭。若为她而哭，未免过于自以为是；若为自己哭，又感觉矫情做作。想来，我是许久不曾哭过了，哭的方法也该忘得差不多了。
她藏在盒子里的那封信，我读了将近一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被她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那种毫无动机又无可奈何的悲哀。作为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通过，它的语言却未能传入我的耳底。
我翻来覆去听那夜同她一起听过的歌，回想那烧地正旺的火炉，回想她轻轻磕落的烟灰，一句一句再现她说过的话语。
“改变的方式许许多多。”她下意识地把手背贴在嘴唇，“对于一个一个的人来说，都不能避免被改变。比如你坚持：我这样就挺好，你没必要特地来改造我，免了吧，谢谢，请找别人。不可能这样是吧？”
她在记忆里面这样问道。
“假如我不想继续留在这个城市，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走，去上海，去北京，去成都……总之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远离这儿。我已买好两张当天的车票，然后通知你在一小时内收拾好东西，陪我离开，永远不回，你会陪我走吗？”她说。
她想要得到我坚定的回答。于是她以坚定的语气问我是否愿意跟她走。那一刻，她到底在思考些什么呢？是要试探我的决心还是果真要和我一起远远离开？
“一想到将这样了此一生，我真有些不甘心。我幸福着，没错。我宁愿如此相信。”
我想起从身旁凝视着我的，她的迷惘的眼神。她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我宁愿如此相信。
“让我恐惧和担心的是，某种事物后退不得。一旦推向前去，就再也后退不得，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假如当时出了差错，哪怕错一点点，那么也只能将错就错。”
这么说时，她想必已经得出了结论。自己为什么没领悟到呢？
“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她突然抬起头，两眼直盯着我的眼睛，那时眼睛里已经渗满泪水，一遍又一遍地追问着我。
可是，她所指的“这样”到底是怎样的地步？
“如果可以，真想和你谈一场轰轰烈烈地像样的恋爱。可是，假如我们今天不相见，你大概会对现在的生活没有疑问地平稳过下去，想过没有？”
她这样说道，我可以捕捉到她如此述说的声音，可以清楚地听到这声音编织的话语。
“要是清晨不来该有多好？是啊，那该有多好？”
她最后说：
“记得想我。再见。”
我一句一句再现着她的话语，她哀戚的眼神是那么清晰生动，甚至一伸手便可触到她泪水涟涟的脸。
时间没有停止，春天接踵而至，我将马上迎来二十三岁的生日。作为现实，我必须将其作为现实接受下来---估计往后再不可能见到她了。她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她已在我面前消失。她曾经在那里，但现在已“通过”了我。
她，已经，“通过”了我。
不管感性多么不情愿地不住摇头，但理智的点头却坚决而肯定。
她已经“通过”了我，是的。
在我明白这一点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我几乎不同任何人说话。每次要张嘴说些什么，话语便不翼而飞，就好像她所倾诉的虚无整个钻入了我的体内。不过，将我团团围在中间的她的幻影和余音却开始缓缓淡化。眼中的景物似乎多少恢复了色彩，行走在月球表面般的寂寥无助之感渐渐收敛消遁。我就像隔着玻璃目睹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一样，朦朦胧胧地感觉到重力在发生微妙的变化，紧紧附在自己身上的东西被一点点一片片揭去了。
大约与此同时，我心目中原有的什么消失了，断绝了。无声无息地，然而决定性地。
她手心的感触，凝视的温度，语音的余韵，肌肤的气味儿仍然会浮现在我的眼前。每当这时，我便闭上双眼，用心感受曾经与她一起拥有的美妙情节。那的确是美得不能再美的情节，我不应该为它所累，因为那不是它所期望的。在闭目合眼的时间里，我侧耳倾听自己体内的动静。大概我将发生变化，而且也必须变化。
梦幻只编织梦幻，而空白终究是空白。
既然我企图从现在的我这一存在中觅出某种意义，那么我就必须竭尽全力前行。
是吗？我想是的。
毕竟，我已经丢弃了太多东西了。
深夜里，我终于放弃了睡眠。打开壁灯，我把外套披在身上，点燃一支香烟，坐在床边眼望窗外的天空。天空的尽头有一抹深蓝，如沁入黑夜的蓝墨水一样缓缓扩展。它竟是那样的蓝，仿佛汇聚了全世界大凡所有的蓝而从中仅仅抽出无论谁看都无疑是蓝的颜色用来抹出一道。天上没有星，没有月，只漂浮着一片云，轮廓不分明的，半透明状的云，像棉花糖一样漂浮在蓝色背景之上。她纹丝不动，俨然被钉在天穹上完全静止了。
看着云的时间里，一种突如其来的疲劳如滔天巨浪朝我压来，温吞吞的块状物开始在血液中徐徐巡行。似乎所有的力气都已从身上消失，就好像有人悄悄绕到我背后轻轻拨去我的体塞。我掐灭烟头，臂肘拄在膝盖上，双手捂脸。许久许久坐着不动。
困。
睡意似乎将一切抹除得干干净净。只想睡上一觉……
闭上眼睛没多久，耳底响起涛声---冬日的海涛拍击着防波堤，穿针走线一般从混凝土护坡预制块之间撤离。黑暗中，我随急速退去的波涛漂进大海的中央，将我整个淹没的海水没有想象中冰冷，我挣扎着露出头，闻到了雨的气味儿---浩瀚无边的大海上无声无息地，不为任何人所知晓地降落的雨。雨安安静静地扣击海面，鱼们甚至都浑然不觉。
我一直在想这样的大海，想这样的雨，直到从窗口泻下的新一天的阳光，捂暖我的面庞。
漂往过去的小船；
只坐你我两人，
船儿永借不还……
二十三岁这年，她确认自己拐过了人生的转折点---终于准备与他结婚了。
不，这么说或许并不准确。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她决心在二十三岁那年春天以婚姻的形式拐过人生的转折点。
当然，任何人都无从晓得自己的人生还将持续多少年，或者自己最应该结婚的年纪是多少。但是在她看来，二十三岁这年结婚仍然无法动摇。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就觉得结婚的脚步声在耳边越发地清晰起来。她的基本想法是：为了给自己的人生一个准确的立足点，也为了他曾经为她执着的付出，她必须结婚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知道自己爱他。她甚至无法想象没有他的生活会如何进行下去。
她很漂亮，属于那种妈妈看班级照时会一下子指出，并叹息“这孩子叫什么？好漂亮啊”那一类型。如今想来，正是这种特点使她自初中以来便在男孩女孩们期待与羡慕的视线包围下成长。她总是绝对无辜地将可怜巴巴的追随者一个个引入死胡同，挤进墙角，活像用刀叉享用上等牛排一样优雅地将对方的情感完全统治，而自己却浑然不知。
她确实是差不多所有的男性都为之痴情的那类女子。以文字表述她的美丽是较为容易的，只要抓住三点，即可概括其基本特质：一，模样聪明；二，乖巧怜人；三，冶艳。她拥有一双如婴儿般清澈无邪的眸子。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透出几分倔强。头发剪的左右不一般长，或者是刻意追求的也说不准，颇有点不对称艺术美感。尽管平时脸上的表情不无冷漠，但有时也会莞尔一笑，于是周围空气仿佛发生了奇迹，顿时柔和下来。我中意她的笑，因为那是足可唤醒少年永恒之梦的笑，是不容你不动心的笑。从前在哪里读过一个句子“Arrested in a springtime”-------她的微笑正是这种感觉。究竟有谁会对和煦的春光无动于衷呢？
自然，也包括我。
我无法猜测婚姻具体在她平静的心湖里泛起了怎样的涟漪，但是透过这片涟漪，我却真切地看到一些早被遗忘的残片正在我昏暗的记忆堆里逐渐合拢，往昔的镜头接踵而来。
第一次遇到她是在什么时候呢？
一股微微的海潮味儿……
当然，不可能真有海潮味儿，只是有此感觉罢了。
大概是《铁达尼》疯狂敛财的那年。那时的记忆总是以《Leaving Port》的起航交响乐以及《Hymn To The Sea》深深的咏叹为背景音乐的，扩音器里流淌着的全都隐约有海浪的低吟。在我住的城市，是没有海的，可风一旦吹来，甚至有错认为是海风的虚脱感。人们都好像比从前更加懂得制造浪漫。当然，最红的歌还要属CD的那首《My Heart Will Go On》。我本身对CD是不太感冒的，那时我随身携带的磁带总是MC的《My All》或者《Emotion》云云，作为MC忠心的簇拥，对CD避而远之是基本的素质。而《My Heart Will Go On》却依旧没有避免在那个时代的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那来自一个女孩的吟唱，她唱的凄婉动听，声音却那么小，小的让所有藏在角落里的听众都必须屏住呼吸，因为一旦有人大喘粗气，唱歌的美人鱼都会马上跳进海里，消失不见的。
我和她同班，记得她总是带着楚楚的羞涩。我对她怀有好感，可其实和她几乎没有开口说过什么。倒是搭过几次话，看上去她对交谈没什么兴致，我便放弃没再多说什么。她让我想到了柔弱的蒲公英，宁愿散去，也不愿被捧在手心的蒲公英。总是低着头，期待着，等待着，清风快把它带去辽阔的天空。和她第一次像样地开口说话，是在我放弃努力很久后。我向她提起无意中听到的她唱的歌。我说她唱的很美，当然，这并不是男孩子奉承女孩儿的伎俩，而是果真认为很好。而她却没有表示什么，只是露出了四分之一的笑。我真切地记得那甜美的一笑，那是仿佛昭示着世界和平一般的笑，那是洁白得一尘不染的笑。更加奇妙的是，那竟然成为一种根本意义上的启程------之后的一个月，我们成了符号式的恋人。
我想姑且把那场恋爱称为符号式的恋爱比较恰当，我是她符号式的男朋友，她是我符号式的女朋友。我和她谈了一场符号式的恋爱。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坠入恋情，我也“差不多如此”。每次与她在一起，我都感觉是在欢度无限美妙的人生，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我喜欢握她的手，那握法就好像向导说“快请这边来”那样。现在我仍真切记得当时她手的感触。它同我所知道的任何感触都不一样，同我其后所知道的任何感触也不一样。那是一个十六岁少女温暖的普通的小手，但那五根手指头和手心中满满地装着当时的我想知晓的一切和必须知晓的一切，就像未打开的样品盒一样。我通过牵她的手被第一次传达了一点，告知我现实世界中的确存在那样的场所。与她牵手的那刻，我觉得自己成了一只无所不能的小鸟。能在天空飞翔，能感觉到风力，能从高空看远处的景物。由于太远了，具体有什么无法看得一清二楚，但是我能感觉出它就在那里，我总有一天会到达那里。这让我透不过气，让我胸口悸颤。那是一种我如今和以后都不太可能再次拥有的感受，因为一旦经过某个年纪，从前的某些感觉都必将只容回味与祭奠了，甚至我的眼睛都无法以以前的底色观察世界。这当然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的我，关心的仅仅是身边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和周围将我俩团团包围的目光。那的确是符号式的恋爱，是祛除了铜臭与汗臭的恋爱，剩下的仅仅是简单到极致的快乐感觉。即使那并非犹如排山倒海之势掠过无边草原的龙卷风一般火热，却足以堪称纪念碑式的恋情。
这之间，我和她被所有人认定为一对小情侣，当然，她和我也是这样相互承认的，可是，也仅此而已。和几个因我与她相恋而怀恨在心的小子打了一架，拿其中一个小子的脑袋往墙上撞成了这场恋爱唯一可以称为“轰轰烈烈”的情节。另外，我和她共同执笔完成了一部一万字左右的小说，准确来说还是归为童话更加合适，那种纯真，如今想来真不可思议。我还为她画了一张迪卡普里奥的画像，她惊讶得看着我，仿佛在看一片充满希望的金色田野。
开始的毫无征兆，结束的也同样了无声息。就这样一个月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分手的那天，去操场踢了场球。那场比赛我守左路，踢了没几分钟就弄出了脑震荡。当然并不是无缘无故弄成脑震荡的，主要原因在于我的心不在焉，在我开足马力追逐即将出界的皮球时猛地迎头撞在了篮球架子上。
苏醒时已坐在了教务办公室里，太阳已经偏西，干燥的运动场上泼洒的水味儿和代替枕头的新皮手套味儿最先钻入我的鼻孔。往下就是倦慵慵的偏头痛。我似乎说了什么，记不得了，身边照料我的朋友后来不大好意思地告诉我。我大约说了这么一句：不要紧，拍掉灰还可以吃。
如今我依然不晓得这句话从何而来。大概梦见什么了吧，或者梦见拿着思味特的面包上楼梯时失脚跌下去也未可知，因为此外别无可从这句话联想到的场面。
我在脑袋里转动这句话：
不要紧，拍掉灰还可以吃。
我把这句话定格在脑海里，连同她甜甜的歌声，人们享受浪漫的喜悦面孔，留声机流淌着的《铁达尼》电影原声音乐，以及她那洁白得一尘不染的笑一起埋藏在我纯白色年代的丝丝追忆中。
一股微微的海潮味儿……
当我把那时的感受一字一句地讲给她时，是与她分手将近两年后的一个夏日的正午。她“噗嗤”笑出了声。看见她笑的如此真实，我突然有种身在远古旧梦中的幻觉，毕竟，这笑已经与我相隔了很久了。
我和她从花明楼简单吃了点东西，具体吃了些什么却记不得了。出来后便顺着种有两排垂柳的路边散起了步。这是九月的第一天，学校新生入学的日子。清早应该是下了点雨，到上午便完全没了声势。垂柳随着风的歌唱而起舞，闪烁着水珠。太阳还没缓过威力，弥漫着荷香的空气。我们路过了安静的图书馆，路过了小明湖畔煞有介事高举着十字架的小型基督教堂。途中她弯腰系了次鞋带，我抽了两支烟。
“这个学校，可有什么特别有意思的？”她眨动长长的睫毛，抬头问我。
“呃----有没有呢？我倒是没发觉有什么特别有意思的……”
谈话到此终止，除了我对那次撞在篮球架上的叙述，其余的没有引起她太多的兴致。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体漂浮在空中。我们便这样走，有时一前一后，有时并肩而行；她时而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歪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好像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或许她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出她在我眼睛里希望搜寻到什么，那是一种微妙的视线，是我当时的年纪无法捕捉到其具体内容的视线，那类似于游客们俯探印加水井时的样子。是的，哪怕记不得详细的话语，不了解她的欲言又止，我总是一次次在无意间想起她那时略有所思的，包含无数疑问的凝视，就好像观看天空裂缝似的盯视我的眼睛。
我们就这样踱回了学校，再没多谈什么。那是我们的学校，不同的是，学校的一切我早已熟识，而对她却是未知的陌生场所。
我有一年多没见到她了。时隔许久再次相见，她和印像中有些不同，她的性格---至少是给人的感觉----更加矜持和忧郁，更加沉默寡言。我本想就这点向她讲点什么，但不知道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是在上午相见的，在学校门口，我和她不期而遇。当时我惊愕地半天没说出话来，眼睛险些掉出来，上前就想牵她的手。我的举动使她看上去有些脸红。她是以新生的身份来学校报到的，那时是快吃中午饭的时间，我说声去吃饭吧，她就跟我走了，于是一起去花明楼吃了午饭。如今想来，当时的确很是激动，滔滔不绝地讲了这一年多发生的许多事，而她却默默不语，只是默默倾听着。
分手的那年，我和她一起参加了升高中的应届考试，我填报了一所艺术类的普通高中，也就是后来我上的那所高中。而她的志愿显然要比我高的多，她英语成绩很好，又惹众人的怜爱，在老师眼里一直是重点培养的对像。认为她必须，也只能进入一所有头有脸的名高中才算是合情合理。不知道她自己心里如何选择，但是处于她当时的立场，选择一所重点高中的确是不容商讨的。就在那一年，我顺利地来到了我期望的这所学校，一来专业上合我胃口，二来感觉环境和氛围也不错，当然学费比其他普通高中低廉也是一个重要因素。而她，却落榜了。
虽说同在一个城市，但是一种疏远感却越发明显。我们的世界仅仅因为中学的不同，就整个为之一变了。同学变了，校服变了，课本变了，以及各种事物的感受方式也在发生急剧变化。于是我们终止了任何的联系，甚至是一个问候的电话。
我用一年的时间来适应新学校和学校里形形色色的人，我成了随处可见的普通的十七岁少年，这是我人生一个重要的阶段----成为普通人；这从根本上说是心理上的转变，是进化的一个过程，在这个意义上，在我走近世界的同时，世界也走近了我。我渐渐喜欢上了清早校园里声乐学生的音阶练习，也习惯了画室里“兹兹啦啦”磨铅笔声，甚至开始关注站在排练房镜子前昂首挺胸的漂亮女孩儿们……与此同时，她却继续复读初中课程，准备来年重新冲击重点学校。我不知道她将这个目标看得到底有多重，或者根本就像我一样对学校那玩意儿持不屑一顾的态度。等等这些疑问在我离开她的一年多时间里一直没有间断过。
一年多过去后，不知什么原因，她却让所有人意外地放弃了最初想法，不想再去所谓的重点名校了，第一志愿竟然锁定了我一年前所填报的那所学校。
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我和她在一年后又成为了同学。只不过这次她成了低我一级的学妹。
这一信息对于我俨然是改变世界的重大发现，我的心仿佛一下成了上紧弦的八音盒，我想知道她这一年以来的所有细节，也想将自己所有的感受和经历都全盘诉出-----例如每天吃什么，和怎样有意思的家伙要好，从窗口可以看见怎样的景致等等等等。
是的，当我时隔近两年在学校门口见到她时，我要对一个人说话的欲望便是如此的强烈。然而，除了那次“不要紧，拍掉灰还可以吃”之外，我所要对她说的话却统统没能说出口。原因当然有若干，大概是她那直逼我心灵的眼神使我有所疑虑，也可能是想说的一时太多反而无法顺利表达，亦或许是她和我都不想破坏一种特别的安静气氛也未可知……无限种因素存在着，我想最重要的却是另一点。那时，我有了个恋人。
恋人和我一个学校，却不在一个专业，我在一楼的美术专业，她则在二楼学幼儿教育。她喜欢自己的专业，立志要当一名幼儿园阿姨。第一次同她相见，我就莫名其妙地被她深深吸引。那简直就像在光天化日走路时突然被肉眼看不见的闷雷击中一般，没有保留没有条件，没有原因没有交代，没有“但是”没有“如果”。原因自是不知道，大概是她身上有一种自然打动人心的毫不矫饰的温情。人倒不是那种足以到处炫耀的美少女，至少不是一起上街时令擦肩而过的男人不由回头的那一类型。可是我却从她身上找到了一种令我为之痴狂的魅力----那近乎一种无限的天真烂漫，是毫无防备毫不保留的信任一个男孩儿的执着，是勇往直前地坚决付出，哪怕遍体鳞伤也不后悔的倔强。只要她喜欢并且认定了，她便全身心地投入到爱情的战场，破釜沉舟，拒绝给自己任何的后路，她甚至不会想到自己还会有必须走后路的危险，她只管用坚定而单纯的眼神望着无限美好的未来，像一只春天里活蹦乱跳的小鹿。是的，她的确是之前我所认为的敢爱敢恨的“傻女孩儿”代表，可是当我开始与她交往并发现她这一特质后，我却深深被她柔情的依偎俘虏了，我甚至感觉自己必须担负起守护这个女孩不被别人欺骗与伤害的责任，即使责任两字具体的分量是我当时根本无从理解的。
我想当时的我的确足够爱那位恋人，包括现在，我依然感觉当时的爱是不容任何怀疑和任何干扰的。它那时正像迅猛的龙卷风一样卷走我所有的理智，片甲不留地摧毁我目所能及的一切障碍，又将其接二连三卷上空气稀薄的高空，不由分说地撕得粉碎，打的体无完肤。继而势头不减地掠过浩瀚的海，毫不留情地刮倒西藏喇嘛庙，烧毁有一群群可怜的大象的缅甸森林，随即化为阿拉伯沙漠的沙尘暴，将富有异国情调的城堡都市整个埋进沙地……
当然，也包括重新与我相遇的她。
或许，当我时隔近两年在学校门口见到她时，即使千言万语没能顺利地说出口，可我依然感受不必操之过急。因为她已经重新和我相聚在一个校园里，直到我毕业走出那个校门，也至少有两年时间可以慢慢与她分享。后来的过程表明，我犯了个根本意义上的错误。因为自那次至少还算得上谈话的午后散步后，我和她便开始了漫长而悲伤的，行同陌路的高中生活。
那绝对是行同陌路的两年，至少是在与她的关系上，是绝对失败的两年。这不仅包含了她故意疏远我，一味逃避我这一不容争辩的事实。令我难过的是在她的眼睛里我再也看不到那种足以融化冰山的凝视，取而代之的，是游离于焦虑与失望之间的迷茫。我和她之间被横列了一道肉眼看不到的深渊。每次上课透着窗口望到在操场散步的她的身影，都会使我惆怅地发起呆来。我时而看放在膝头的自己的手，时而思考到底是什么引起这一根本的转变。位于这里的我到底算什么呢？事情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呢？不过我明白，我没有第二个选项，承认这一点是痛苦的，但实情如此。
“不存在百分之百的机会，如同不存在百分之百的绝望”
这是我从中得到的一个启示，但我对其含义的真正领悟则是在很久很久以后-----虽然至少能给给我以某种安慰。的确，所谓百分百的机会是不存在的。
尽管如此，我也不是一点努力也没有尝试。每当她在清晨的校园里悠然走进我的视野，我还是想过去与她攀谈几句，可每次我迎面向她走去，她都会有意地向另一方向走开。这种疏远的态度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这使我感觉自己已经被她狠狠地甩到了世界的尽头。她是在逃避什么，毫无疑问，那是我，连同与我相关的一切。她俨然成了一座磁力强劲的磁场，只不过她对我释放的是不容反抗的斥力。她的若有所思的神情，以及茫然若失的视线，像一台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一次又一次地转身而去，像把刺刀一次次戳疼我的心脏，使我越发感到了一种无可名状的绝望。那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它来自我毫无转机和希望的痛苦延续，我无力去改变它。让我心中难以平复的不只是她对我的故作冷漠和一味逃避，而是幻灭带给我的无尽悲凉，以及我身在这场幻灭的中心而注定不能脱身而去的无奈。我能做些什么呢？充其量仅仅是与她唏嘘几句不咸不淡的问候，因为我的确无法奋不顾身地过去吻她，并且告诉她：我们重新开始从前那样的生活吧。我无法那么做，因为那个我同样深爱的恋人的存在，因为我不知分量却自以为是的责任感……可我能做的又是什么呢？
仅仅是几句不咸不淡的问候吗？
高二那年的三月十二日傍晚，我正在教室里消磨无聊至极的晚自习的最后几分钟。一边听耳机里缓缓流淌的《Whenever You Call》，一边准备放学离去。那天是我生日，中午和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学简单庆祝了一下，喝了点酒。傍晚教室的灯棍已全部打开，让人更加昏昏欲睡。
我塞着耳机的脑袋侧伏在桌子上，正在看墙上贴的应试素描。时而又换个方向看窗口外已然漆黑的操场，那里什么也没有，至少是什么也看不到。我麻痹了的视线停留在窗口，我是希望搜寻到什么呢？我默默思考。而此时，一个身影在窗外晃了几下，我略带酒意的脑子迟钝了片刻，却突然觉得有什么击中我的心，胸腔的空气仿佛一下变得沉甸甸的。
黑影晃了几下，在窗口正中央停住，那是一个人，正搁玻璃探视着教室里面。而我也正从玻璃的另一面来观察她。影像逐渐清晰，我的思维一下拽紧了缰绳：是她。
我就像面对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的极其珍贵的精密仪器一样，一声不响地久久凝视她的脸。位于窗子外的的确是她。但我无法将事实作为事实来接受，毕竟这之前我持续考虑她的时间实在太长，并且以为她只会逃避在我视线之外，而不会再以如此姿态出现在我眼前了。此时的场景正是我在无数次怅然眼望窗外时幻想到的场景。
她在窗外向我露出 “Arrested in a springtime”式的微笑，那是久违了的，让我魂牵梦扰的笑脸。她凝视我的眼睛，一切显得自然而优雅。好一张楚楚动人的笑脸，笑的真想让人把那里的一切都装进盘里带走。若是别的女子效仿，很可能让人觉得不快，但她一微笑，仿佛全世界都在微笑。
与此同时,放学的铃声很配合地响了起来。
那是她入校的半年以来,第一次主动来找我。我在教室门前久久凝视她的眼睛,一阵惶惑后,想说句地道些的话,却未顺利说出来。我把手插进裤袋找烟,旋即想起四十分钟前早已抽完最后一根。
她一声不响地静静注视我这些动作。然后从背后伸出手,递出一个书本大小的盒子。盒子是黛蓝色的,上面以十字式点缀着银光闪闪的缎带。我接过,很有分量,却猜不出里面是何物。
“今天是个特殊日子吧?”她报以微笑,笑的自然而优雅。
“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是想说……”
“先不要说了,同行回家?”
“呃---当然。”我说, “求之不得着呢。”
就这样,我们一起骑自行车回家。那是我和她自分手后第一次同行回家。她和我家距离不远,方向相同,与学校也就一刻钟的路程,而这一刻钟的时间,却是我生日那天所收到的最惬意的礼物。即使谈话方面依然没有什么进展,但就如此看着她并与她悠然同行,对我而言都无疑是曼妙之旅。路上几次意识飘忽，让我感觉俨然回到了两年前,记忆在那刻找到了奇妙的重合点,镜头随即重现在眼前:篮球场上飞奔的邋遢小子,胆小美人鱼的低声吟唱,下午昏沉沉的皮手套味儿,脑袋被撞击后的隐隐作痛,微微的海潮味儿……
不管是什么话语,高兴的,悲伤的,以及我无数次在脑海里酝酿过的,拉住她要向其阐述的千言万语,在那刻统统都被打了否定的叉号。因为那是一种不容任何弦外音干扰的氛围,类似一场稍有动静便会被惊醒的绚丽梦境。
她好像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神里的内容,那好似年轻见习猎人埋伏在杂草里的枪口,总在等待开枪,却一次次否认掉最佳的时机。她时而注视一下我的侧脸,轻咬下唇,等我转头却又只顾眼望前方。傍晚的马路,双排的街灯,光就映在了她的脸上,摇晃在她无邪的眸子里……
直到我和她必须分道而行时,她依然没有说出我心中预感到的暗示话语。我们在路口下了车,我提出要继续送她,直到她到家,却被她婉言谢绝了。
“你也要早点回去吃饭的,我自己可以的。”她说, “那个盒子,可是我亲手做的哦,为了做这份礼物,差点把自己的房间搞得失火呢！”说完,莞尔一笑,骑上了自行车,随即远远离去,直到她消失在我视野再也看不到的那个街口,我才动身离开。
像两年前的那场符号式恋爱一样,开始和结束同样了无声息。
回到家里,我打开了蓝色盒子,把盖子打开,立即是扑鼻的淡雅花香。那是一个光彩夺目的蜡盒。各种精致的银制饰品,被封存在略微透明的白色香蜡中,正中稍下是镶嵌有大量微小人造钻石的银制十字架,即使被滴进了蜡里,依然熠熠生辉。被封存在蜡的四周的是一圈红豆大小的银制圆铃,一晃,既像沙锤声又似铃鼓声,俏皮地沙沙作响。可爱的银色星星,被点缀在盒子里的角角落落。那白色的香蜡,想必是一滴滴地滴进盒子里的,滴入之前不仅精心摆放好各种银饰,还有各式干花,乖巧的菊,忧郁的兰,艳丽的梅……统统掩埋在半透明的蜡盒子里。蜡是原白色的,有六成的透明度,从表面的光滑程度，可以想象出滴蜡时的细心。大概太细心了,以至真的把房子点燃了也是可以相信的。腊盒的表面被均匀地洒了一层光闪闪的金属粉,看来是蜡快凝固时洒上去的。
我手捧蜡盒,眼前立即出现了她的身影。她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盒子被安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她一手拿点燃的香蜡,一手调整各个饰物的最终布局。她表情专注,嘴角倔强的抿成一条线,透过她聚精会神的眼睛,一颗颗来自遥远世界的星星,满怀希望的纵情跳动……
我似乎回到了初中，仿佛那场简简单单的恋爱一直未曾结束过，我甚至认为，之前一切的疏远与隔阂都将在这天的快乐同行中得到根本转变，就当是一场稍微有点真实稍微有些漫长的令人讨厌的梦。梦结束了，一切便都会雨过天晴了。
那夜，我便怀着如此豁然的微笑睡去。
然而，一切都出乎了预料。那次的同行，并没有预示我所盼望的新的开始，而成了高中时代我和她唯一的一次同行回家的经历。第二天，她就继续带上了冷冰冰的面具，好似昨天的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或者已经被她忘了个干干净净。那种情形,让我至今仍然一次次怀疑我所保留的记忆的真实性。到底哪个才是她呢?是三月十二日傍晚的那个与我结伴而行的她是真实的她,还是除那天以外的她才是没带面具的她?一切的可能性充斥在我混乱的思绪中,我甚至开始拼力寻找自身存在于此的证据。位于这里的我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我呢?我本应该身在三月十二日的那个傍晚的啊,在那里与她同行,看着她明媚的微笑,充满寻觅的眼神,一遍又一遍地送她,先是上学的路上,然后是午休,再然后是放学,再然后又是上学,又是午休,又是放学……周而复始。是的,我本应该身在那里的,可我怎么又位于此处呢?到底此岸的我是真正的我,还是身在彼岸的那个家伙才是我呢?
我向岸边的那个家伙招了下手,他也向我招了招手。那招手的姿势,委实滑稽透顶。
那个黛蓝色的盒子,竟成了唯一一件有点真实感的东西。
自那时,我便开始冷静思考和探寻我所需要的答案---至少是我认为有所需要的答案。我得到一个当时自以为是的结论:爱上一个人后再爱上另一个人必定是小人之举，高尚的人不会对两个女孩儿同时抱有爱意。这是否是正论暂且不谈，它却使我明白，我是个注定无法与高尚，伟大，无私等等光辉词汇联系在一起的人。诚然，这即使算不得我的另一个错误，也至少代表了我近乎残酷的弱点。
我必须寻求改变,至少是对策,那或许是我逃离到开阔彼岸的唯一木船。是的,我当时就是那么坚定地寻求某种出路。
我开始习惯每天确认自己同她之间的距离，我认识到，自己需要的并不是所谓的软绵绵的感性，而是尺度。于是我一手拿尺，惶惶不安地辽望她步步远离的背影。一厘米，两厘米，一米，两米，一公里，两公里……直到她消失在我犹如西奈半岛般横无际崖的视野中，连同她那洁白的一尘不染的笑，以及隐藏在她眼睛中的稍纵即逝的阴翳。我向那远处的光点伸出手去，想延缓她匆匆离去的脚步，可我该怎么做呢？
时间像被吞进鱼腹中的秤砣一样又黑又重。
我便捧着尺子告别了高中时代----我快乐满溢，却夹杂无尽惆怅与挣扎的三年。
在这三年，更准确来说是她来到学校后的两年里，我更习惯于漠然地看待一切快乐和忧愁，那是我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精神妥协---既然我无力改变，那便必须学会麻木不仁。拒绝用太多的情感来渲染身边的得失，因为那样总是让我悲痛的不能自已。毕竟，我已失却了太多，甚至是三年前被我奉为珍宝的记忆。我的确扔掉了很多东西，就像发动机出了故障的飞机为减轻重量而甩掉货物，甩掉座椅，最后连可怜的乘务员也甩掉一样。两年时间来我甩掉了一切，包括一个十八岁少年最熠熠生辉的率真，我身上几乎一无所有，脑袋也被洗劫一空。至于这样做是否正确，我无从判定。心情变的痛快这点倒是确确实实。然而每当想到我将以一卷空白胶卷的姿态进入下一段人生，我便觉得格外恐惧。是我，残酷地将所有付诸一炬，连一截残骨也没剩下。
与此同时，我和恋人也分了手。
龙卷风呼啸而去，把曾经一切的曼妙风景统统卷走，惟独将我扔在了荒凉的戈壁滩。
心情抑郁的人只能做抑郁的梦，要是更加抑郁，便连梦都不会做了。
我一直以来所怀有的梦，便如落在人行道上的夏日阵雨一样悄然逝去，了无遗痕。等我意识到那是一种错觉，不幸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在记事薄的正中画一条直线，左侧记载所得，右侧则写所失-----失却的，毁掉的，尤其是不屑一顾的，付诸牺牲的，背弃不要的……但我没有坚持写到最后。我拿着尺，记录着我与她的距离时，其他的东西，也在无声无息间离我远去。我一直记录着的，不过是张一览表而已，我的生命，也不过成了一张毫无生动音符的表格。这也成为我纯粹忧伤的最直观表示：我因为忧伤而变的麻木，却因为麻木而变的更加忧伤。
在即将迎来我20岁的时候，我回首的从前统统成了一张表格，左侧记载所得，而无论是她，还是恋人，以及一切我少年时代所持有的纯粹的泪水与绝对的笑容统统被记在了右边。
和她的又一次见面，就是在这个麻木而绝望的时期。
那大概是初秋时节的一个有风的夜晚，她约我在天桥下见了面。她穿方格休闲装，头上带一个乖巧的棉布发卡。这一独特的打扮，让她一向的忧郁气质被点缀了几分活泼色彩。我们沿天桥副道向北走去，长长的路灯延伸开去，不知止于何处，不知通向哪里。四下没有几个行人，桥上的车呼啸而过。
“时间不要紧？”她问，“就这么陪我走会儿没问题？”
“时间有的是，大概最富裕的就是时间了。”
“好静啊。”她环顾四周，随即又优雅地整了下头发。
“这发卡……”
“不好看？”她歪下头，看着我问道。
“有点点像西点铺的营业员。”
她笑的很灿烂，看着我的脸：“怎么会呢？这---”
“有一点儿而已。”我也笑了。
我们沿着桥边走，接下去的时间，两人都一言未发，只顾集中注意力走路。她走的很慢，仿佛踩着某种舒缓节奏的悠闲舞步。我跟在她稍后一点的地方，很想就势牵起她的手，就好像从前那种类似向导说“快请这边来”一般自然地牵她的手。
假如能像三年前那样一块走路，该是何等美妙与幸福啊！然而我们已不是三年前的我们了。
走了一会，她在一个毫无特征可言的角落停住了脚步。除了一座有螺旋型楼梯的平顶二层楼，其他一无所见。眼望如此场景的同时，我蓦然想到，自己迟早肯定还将在哪里目睹同样的场景。这就是所谓的既视感的反向---不是觉得自己以往什么时候见过与此相同的场景，而是预感将来什么时候仍然将在哪里与此场景相遇。这一预感已伸出长手死死抓住了自己意识的根。我已经感觉出其握力。那手的前方便是我自身，将来应该还在的，增加了好几岁的我自身。当然，我却没办法看到我自身。
“这地方合适？”她说。
“合适干什么？”我问。
她浮起一如平日的笑意看着我，“说我想说的话。”
随后，我们彼此看着对方，沉默了一会。那种沉默，充满滞重感与摩擦感，在我与她之间的空气里泛起了微妙的波澜……
“决定了吗？”她用低低的，干涩的声音问我。“去外地上学，真的这么决定？”
“那也要考上才可以吧？”我对她说：“想离开这个城市。”
“呃---”她的话停顿了一下，用手抚了下头发，然后定定地看着我。那是一种直逼人心的盯视，那犹如山涧清亮亮的小溪淙淙流过我的心田，不时溅起晶莹的水花。它透过我的眼睛触动到我心中最敏感的神经，像手术刀般精确。
“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吧，就好像要逃离苦海般那么迫切。”她问。
“怎么会没有留恋。”我说，“只是感觉该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好好调理一下自己。”
“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她收回微笑，用一种不容开玩笑的神情面对着我。
又是一阵无头无脑的沉默。
“你不在我身边后，我一直考虑你来着，差不多天天考虑。”许久，我终于打破了无边无际的沉默，“大概你来这个学校后。每天都在考虑你。也想停止考虑，但无论如何停不下来。你逃避我，疏远我，我很怕你会那样一去不返，因为什么保证也没有，很可能与你如此陌生下去而了此一生。 这么一想，我真有些坐立不安，周围一切都好像失去了意义。”
她默不作声看着我，嘴角漾出浅浅的忧伤，那是绝对不受任何干扰的恬静的忧伤，我无法读出其中的情感。其深处应该潜在着什么，但任何蛛丝马迹都没有向我显露。
她是要说出点什么的，这点毫无疑问地摆在她若有所思的眼睛里。而滞重的气氛，却不由分说地将所有语言摧毁掉，只有时间没被摧毁。
“好晚，”她随后开了口，“真的好晚好晚……”
“什么晚？你是指什么呢？”
她默默不语，轻声叹息，然后缓缓低头，空气中有股压抑的情绪。
“这之前你的每一次转身离去，都是我迷茫与痛苦的源头。”我履清思绪，继续道，“知道吗？我眼睁睁地失去了你，但那是不应该的，是错误的。我是不应该失掉你的。”
听我说完，她好半天闭目一声不响。哪里吹来夜风，她的头发随风摇摆。不知哪里传来Enya的老歌，时间一分一秒滑过。我想补充点什么，却无话可说。
“嗳，”她终于开口了，“你为什么现在才说出这些？从前，我是说从前，多少次盼望着你这么对我说来着，可是呢---”她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那眼神里显然包含着无尽的疑惑，像从其灵魂深处涌出的一泓泉水。
“真的好无情。”
“我没有---”我说。
“不！”她打断我，“就是的，就是那样的！你很无情……没有什么‘但是’没有什么‘也许’你就是很无情……”
“我问你，你要老实回答。”她整理好情绪，突然问。
“你跟那女孩儿分手前，假如我向你表白了，就说：‘嗳，咱两个和好吧’。你可会接受我？”
我沉默良久，脑袋里混乱不堪，仿佛被无数把锤子不停敲打。我的确是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可这并不是关键之处，我想，之所以会这样，正是来自那时我自身同她一样的困惑---来自我那毫无转机且无力改变的痛苦，徘徊在幻灭与责备里的无奈。
仅仅是几句不咸不淡的问候？……是的，我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她。
“回答啊，”她依然凝视我，等待我的答案，“会不会和我好？”
“或许不会罢---”
话音一落，一切仿佛戛然而止。空气，时间，风，连同Enya的歌声，她的表情，车的呼啸在刹那统统定格。中断的话茬，突然消失到了遥远的南极。本来我还想努力向她说点什么，但话已无影无踪，是被遗忘了，或是被破坏了。她的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我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件十分糟糕且愚蠢的事。
“我的意思或许不是……”我没法继续我要说的话语，回过神时，发现她已经哭了。眼里涌出泪珠，顺脸颊快速滴在领子上，随后抽泣起来。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轻轻地颤抖，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她在我怀中闷声哭泣，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我感受她柔软的秀发，一股洗发水的清香由鼻孔弥漫到我一片空白的意识深处……她闭起眼睛，许久许久，我们便这样抱在一起一动不动。惟独风声再次呼啸在耳旁。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睛看着我。
“唉---”她叹息着，“最后也没能听到一句哄女孩儿的话，哪怕是骗我呢。”
“该怎么哄呢？我……”
“其实有时，女孩儿需要的是挺少的。一句甜言蜜语，甚至可以融化掉硬邦邦的冰川。”
“那样，铁达尼就获救了吧……”我说道。
她现出微微的笑，伴着眼里闪烁的泪光。那笑，就像橱窗里展示的昂贵钻石一般璀璨。再次看到那久违了的笑脸，我不由感到一阵释然。
她随即擦了下眼泪，深呼口气，冲我毫不吝啬地展示她的笑，“好了，不管怎么说……”她迟疑一会，继续道：“不说了，总之，我答应了他，祝福我们吧。”
不知是滞重感还是麻痹感，我迟钝在了原地，思维浸泡在她的话里：祝福我们吧---这类似一种诙谐的，西区柯克式的警句回荡在我的当时的以及后来的一连串记忆里，就好像顺势倒去的多米克纸牌。
是的，她没有骗我，就在那个她约出我的夜晚的前几个小时，她刚刚接受了一个男孩儿对她真诚又持久地追求。男孩儿比她大几岁，事业和家庭背景都不错。热情，诚实，不骄不躁。整洁潇洒，文质彬彬。架副金丝框眼睛，更是风度翩翩。属于那种家长会开完后，女孩子的母亲们都会在回家后提及的男孩儿。总之是要比我优秀五十倍的好男孩儿。
更重要的是，那个人，最后成为她的丈夫。
风呼啸在耳边，我知道，它只是呼啸在我的耳边罢了，我拽不住它。
虽然日子还是一天天的过，但是有些东西却一去不返了。离毕业越来越近，我的心大体安稳了一些。这样的生活不能永远持续下去---这是我的最终结论。
毕业那天，望着即将离开的有六个篮球架的操场和被我们酩酊大醉后留下过呕吐物的楼道，我久久不愿相信自己已经到了必须说再见的时刻。那天，我在校园迟迟没有离去，我想跟她道个别，哪怕是再不咸不淡的问候，再不冷不热的告别，我都不介意，我就想跟她说话，哪怕一句也好。我坐在操场篮架下，望着球场上来回奔跑的人逐渐散去，太阳已经偏西，晚霞映着挂在旗杆上的垂头丧气的国旗，直到整个学校安然地沐浴在青白的月光里，直到我的心从长长的苏伊士运河返程到有六个篮架的冷清操场。她的身影，终究没有出现。
离开那个校园后许久许久，我一直考虑她以及她所留在我记忆里的一切。直到我因为专业考试只身一人来到青岛浩瀚的海边时，我才想清楚具体是什么悄然带走了我所怀有的那些梦。那是个傍晚，我身在没有她的另一个城市，在那个城市的海边。一遍又一遍地想她，我幻想她此时在什么样的场所，做怎么样的事。幻想此时可以飞来一只会说话的鸽子，帮我捎去我想要对她讲的话，就告诉她：我想对她说话，哪怕是再不咸不淡的，再无聊透顶的话都无所谓。总之就是想与她说话，说什么都行，哪怕一句也好。我坐在沙滩上，冰凉的海潮不时拍打我的脚踝，它使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比任何时候都孤独。我真正感觉到了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被她凝视的感触，听她浅浅地吟唱，傍晚的和风，飘渺的憧憬，以及旧日的梦境……
然而，我突然明白过来，那一切宛如挪动过的印染纸，哪怕再怎么努力复位，也无法挽回那份差异。我看到她就站在我的眼前，她早已哭了。我想抚摸她泪水涟涟的脸颊，可位于眼前的却只有风的哽咽。
风就如此哽咽在耳边，我知道，它只是哽咽在我的耳边罢了，我拽不住它。
曾有过人人都试图冷静下来生活的年代。
而那就是我的大学时代。我因为高考落榜没能如愿逃到另一个城市上学，命运把写有我名字的榜单钉在了一所三流大学破旧不堪的粉子墙上。没多久我就厌倦了那所大学里几乎全部的组成部分---学生，教师，传达室老头，肮脏的宿舍楼，冰凉的食堂，以及噔噔咯脚的篮球场……我决心把内心所想的事项按照相反的意思说出，或者只说一半。起因我忘了，总之自我进入那所我打心眼里喜欢不来的大学的第一天起，我就下决心要做一个口是心非的骗子。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果真成了一个只讲一半真心话甚至根本不讲真心话的人。
我并不知道这同冷静有何关系。但假如将一年到头都得除霜的破旧电冰箱称为冷静的话，那么我也是这样。
由此我变得冰冷冷硬邦邦，面对我所讨厌的家伙---大学中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五的人物，我便拿释放干冰的视线迅速冻结他。
每年三百多天的住校生活，习惯了天天如此。
也和几个女孩儿睡了，总体来说，属于互相疗伤性质的睡与交往。女孩儿们在我身上寻求一种临时的情感寄托（我也是同种需求），然后是不痛不痒的分手，女孩儿们总是无一例外的丢下一句：你根本没有用心和投入。然后悻悻离去。
“你根本没有用心和投入”
“你根本没有用心和投入”
“你根本没有用心和投入”
想来，有些东西既然狡辩不得就必须虚心承认。
我用啤酒和香烟把即将在时间的积水潭中昏昏欲睡的意识踢打起来，同时总结和反省自己何以变成如此这样。我洗了不知多少次热水澡，一天刮两回须（即使没长出来也刮），周而复始地听旧唱片。此时此刻，落后于时代的甲壳虫就在我背后唱道：
“昨天，发生的如此突然。昨天，爱是如此简单的游戏……我不知道她为何离去，她什么也未说……”
就像歌里唱的：她什么也未说。
每到周末回家，路过曾经与她一起走过的街，路过的场所，我都会愣上一会。看来既视感长长的手臂的确在一步步拉我前行。
不知不觉，我越过了二十岁。如此一想，也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竟然这么平稳从容地拐进了下一段人生的跑道。生日那晚，和几个大学里结交的酒肉朋友喝了个烂醉，话却毫无征兆地滔滔不决了。也不是特意要说给谁听，仅仅是不停地自言自语，反正就是想说话想说得不得了。不管之前有多么沉默寡言，在那晚却突然犹如河堤决口般地说了起来。说什么倒已全不记得了，总之感觉就像要把从前留下的空白处统统填满似的说个不止。被他们抬回宿舍的床上时也在一直说，睡着了在梦里也没有停的意思，到第二天清早说完时，发起了四十度高烧，两天没有上学（当然，不发烧也懒得去上学）。退烧之后，我又变回“未除霜的破旧冰箱”一般硬邦邦的人物。
大学的生活，没多少值得一提的事。我参加了文学社团，学校周刊有了我的文字专栏。倒不是什么饱含激情的文字，相比下，没有感情的字面倒是我一贯的作风。就算是有情绪的东西，我也总是在写作时不断告诫自己：要平，要冷，要漠然。把几乎所有包含着感情的文字全部拆掉，扔进消毒液里浸泡，继而晾干，然后再拿出来用。我生怕别人窥看到某些东西，某些我不愿被暴露出来的东西。几个狂热学妹成了我忠诚的读者，但那无论如何也让我高兴不起来，因为那总是使我想到Kurt的《In Bloom》，毕竟，连我自己都云里雾里的胡说八道的文字，别人又怎会读得明白？有人开始拿观看奇特的“硬邦邦的怪物”的那种眼神在身后打量我。我可以感觉到他们视线的温度，感觉别扭无比，我觉得自己好像不再是自己。这就是自己要追求的东西么？同他们之间，我无法怀有连带感。我一直以来所怀有的那些对大学生活的憧憬，渐渐在我心中失去了光彩。我先是冻僵了周围，随即周围也另我更加冰冷。我开始一点一滴怀念同她度过的时光。可是我无法返回那里，我已将那个天地抛到身后去了。
对于大学所教的课程，我实在是提不起兴致。我的专业是国际贸易学，我对国际贸易具体包含的那些内容，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喜爱的成分，总之是和钱打交道的学问---我便是这么想，越是这么想越让我感觉索然无味。也谈不上是所谓清贫的艺术特质使然，反正是没有任何使我心动的东西。每每想到自己曾经十几年不停地画画，我就抑郁起来。那些---清早校园里声乐学生的音阶练习，画室里“兹兹啦啦”磨铅笔声，站在排练房镜子前昂首挺胸的漂亮女孩儿们……等等的一切，曾经使我多么地陶醉其中而不能自拔，可那时的我怎会想到，不停画画的自己，最终要在如此可笑的校园里学什么狗屁国际贸易！
上课没正经去，整天忙着练我高达四十级的〈热血传奇〉，白天冲级，晚上也在冲级，累得不行便在键盘上趴一会，饿的难受了就招呼网吧老板冲方便面。每天靠两盒“红塔山”维持精力。那是个昏暗，潮湿，烟雾缭绕的网吧。挂着旧的辨不出颜色的窗帘，于是时间概念在我意识中逐步消失。是的，作为仅靠电脑屏幕实现照明的狭窄空间，加上弥漫着高浓度尼古丁的空气，的确是有别于常规世界的特殊场所。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呢？我时常如此思考，最后无奈地过去拉开窗帘。放弃了有热水和温暖床铺的宿舍，我便生活在了如此的场所，生活在了十九寸的显示屏里。一个两天一用的洗脸盆，和一个一天两用的铁饭盒成了维持我最基本生活的道具。肿胀的眼睛，挂满烟锈的脸，剧烈的脊椎痛，粘着方便面残渣的饭盒以及网吧厕所里飘过的阵阵臊味儿，这一切组成了我生活的全部内容。我彻底成了个邋遢鬼，成了同那龌龊场所十分默契和谐的龌龊小子。我不晓得我自己何苦要如此，可有一点却被我轻易实现了---我找到了隔绝于现实世界的场所，找到了逃避出自身意识的方法。
经常有人惊诧于我对游戏冲级的执着与坚持。有人在我旁边的电脑前坐下，轻轻拍了拍睡在键盘上的我。我睁不开眼睛，脑袋痛得也厉害，只伸出一只手到处搜寻着耳麦的位置，摸来摸去，笨手笨脚地戴在脑袋上，这才缓缓挺起肩膀，紧闭着麻痹的双眼，等待意识的汇集。大约20秒过后，我微微睁开了眼，那是小心翼翼地睁法，烟雾迷蒙着，眼帘上挂了一层又一层的锈，硷的我眼睛刺痛。面前电脑屏幕上闪烁着WINDOWS98的跳跃字符。
“该醒醒了，睡了很久了。”旁人说。
“呃--。”我慢腾腾应和一声。
“我说，”他带着好奇旁观者的嘲讽表情看着我，“这东西，果真那么好玩？至于那么着迷？”
“一点不好玩。”
一阵倦慵慵的偏头痛。
“不好玩？”他以疑惑的神情看着我，重复我的话，估计对我莫名其妙地回答有些出乎意料“那怎么……”
“只是感觉自己至少要干点什么，便冲级好了。”
“你的意思是，对这东西算不上走火入魔？”
我耐住性子，轻声叹息，漠然看着他：
“仅仅觉得，这是消耗时间的一个不错的方式罢了。”
他无可奈何地离去，从此再没问什么。
又是一阵倦慵慵的偏头痛。胖墩墩的黑熊突然夺门而入，手持大锤，气势汹汹，朝我径直冲来。两只黑亮的小眼睛恶狠狠瞪着我，将锤子抡过我头顶，我刚喊出“不”，锤子便重重地砸在我的脑袋上，毫不留情，毫无怜悯。眼前一道刺目的光闪，我就势趴倒在键盘上，意识瞬时沉入深深的井底。
此种状态，具体持续了多久，是没有概念的。我基本不走出我所认为的隔绝于世界的场所。一呆就是一个礼拜不出网吧一步，有时两个礼拜。
同一天的周而复始。若不在哪里留下折痕，说不定会产生错觉。
当我时隔许久出现在学校时，见到我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同一神情的。舍友什么也没说，只是拉我到镜子前，便去帮我打洗脸水。我看着镜子里的脸，那是我的脸，我扭曲的，病态的脸。我的消瘦让自己都为之震惊，油腻的头发，如方便面一样苍白的脸色，挂着不知多少层的褐黄烟锈。一股酸臭味儿，夹杂着浓郁尼古丁味儿直冲头顶。蓄出了大约一厘米的胡须，张牙舞爪地守卫在突起的下巴上。我已经不再像我，我的确衰老了不少，至少我的眼睛是这样表明的，它没有光彩，布满血丝。那种黯淡，被薄雾状的一层色调笼罩于其中，外面便是青黑色的眼圈。这使我凹陷的双眼更加狰狞，仿佛是来自远古传说中的两洞魔窟。
我不知所措，惟独一遍又一遍的洗脸，是我想到的唯一可以做也应该做的事。于是我将脸浸泡在温水中，将我纷乱的思绪统统浸泡在无人经过的平静湖泊。湖泊没有涟漪，湖面没有清风，天空是暗黄的，远处的景色是暗黄的，湖也是暗黄的……
我必须挣扎着回来。这便是我洗脸刮须后面对镜子得出的结论。
我想，我是还渴望与人沟通的，渴望爱与慰藉的。我渴望看到远处的景色，即使始终扭头留恋背后的时光。我想对人消除敌意，我想彻头彻尾地对一个女孩儿好，然而，我走不出自己封闭的心之堡垒。因而只能在孤独中彷徨。
我就如此彷徨着，一遍遍在脑海里回荡的，是“国际贸易”四个气派的大金字。我搞不清自己对于人生到底寻求什么，画画？国际贸易？令我生厌的字眼。
回过神时，游戏这一麻醉剂已对我失去了作用。一度仿佛足以摧毁灵魂的生存状态也如失去风势的旗一般颓然垂下，被带有宿命意味的苍白的妥协所吞没。
有些人，是作为一个时代的象征而存在的。我想，至少在我的潜意识上，是这样的。
我曾有过一个硬纸袋。那里存放着她初中时写给我的一些信，和一张她的照片。照片被刻意追加了黑白效果。背面用圆珠笔写有赠言和日期，一九九八年三月，即《My Heart Will Go On》充斥大街小巷的那年。她身后没什么具体背景，仅有一片恰倒好处的白色，她便在这片白色前稍欠自然地微微含笑。刘海剪地很齐，颇有点日式漫画人物的风度，上身穿白色毛衣。她看上去有几分拘泥，却很美，那是一种能够触动对方心中最敏感部分的美。轻轻合拢的双唇，犹如纤纤触角一般向前翘起的鼻子，微微向一侧倾斜的脸，散布着她若有所思的遗痕。我把照片和信件统统装在硬纸袋中，放在我教室里的桌洞里。不料那年高中毕业的前几天却在书桌里不翼而飞了。
有谁何苦拿走它呢？假如是因为好奇而拿走，对其也是没有任何算得上“重要”的意义的。而对我而言，那却无疑是重要的无与伦比的物件。我找了角角落落，期盼那个拿走纸袋的人会将它随手丢在某处，但是终归没找到。为此，我一遍遍地诅咒他，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但我不知道是谁干的，惟有难以压抑的愤怒在胸中翻滚。时至今日，我丢失过很多值钱东西，但都不可与那个纸袋相提并论。假如可以赎回，我甚至可以屏弃我的愤怒与憎恨，付出多大代价我都愿意。
可那些东西还会存在于这个世上吗？
我对于一个时代的祭奠，建立在破旧不堪的墓碑上，而再寒碜得一文不值的墓碑，都会有人偷走。
我会经常看那个黛蓝色的盒子---生日那晚她送予我的盒子。一打开方形的盖儿，一股淡雅花香扑面而来。随之夺目的点钻光芒映入眼帘，晶莹的银饰，俏皮的铃，剔透的腊……那一切都可以轻易勾起我犹如希腊群山的连绵记忆。再一次看到那夜她迷离的双眼，欲言又止的唇角……我就手捧着那个盒子，一遍遍地发着呆。有时三天看一次，有时一天看三次。那里面，对于我无疑存在着太多的内容，就好像等待破解的诡异咒文。渐渐地，那个盒子被我翻旧。它的颜色没有从前那么鲜艳，香气也越发淡了，直至闻不到，腊中封存的干花有些褪色，金属粉不再闪烁。曾经光滑剔透的白色香腊，开始变黄，开始变硬，开始不再透明，开始失去光彩。它带上了岁月的痕迹，爬满了时光的皱纹。大概是缩小了吧，附着于盒子内壁四周的硬邦邦的方形腊块儿，有了裂纹，又逐渐与盒子脱离开，不再是一个整体。我想尝试着修复它，又转念作罢。毕竟，有些东西是怎么修都修不回的，最后只落得个自欺欺人。
并且，假如它不会旧，腊块儿也就不会脱离开盒子，我也将永远看不到那张隐匿的纸片。
早在制作生日礼物前，她便把纸片藏在了盒底，然后用蜡一滴一滴将其封存在里面。纸片沉睡在腊与盒子的夹缝里，躲藏于美丽璀璨的饰物背后。纸片是雪青色的，大小和盒底差不多，上面用钢笔密密麻麻写着字，两百字左右的长度。为了不被滚烫的热腊将字破坏，还特地又在上面铺盖了另一张同样大小的纸片。考虑可谓十分周到。
“也许这封信你永远不会发现，但我还是写了”信的开头如此写道，“新世纪的第一个生日，祝你快乐……”那是我二零零一年的生日，而此时读来，一种时间概念上的错位感油然而生。
“在这一天，我会向你表白，但我却丝毫没有信心听到你的回答……”这无疑指的是那个与她同行回家的生日傍晚，刹那间，那个傍晚所有的画面如幻灯片一般在我眼前一幕幕晃过。“是的，也许我是为了被拒绝才对你说的。”
“……如果你没忘记我，并能再次和我在一起……”
“……如果你已忘记我，或者从未记得我……”
我在心里，无声地读出她信中的每一个字。
“……对不起，也许我有些语无伦次，我的心很乱。很怕被你拒绝，更怕被你接受……”
看到此，那夜她每个茫然若失的眼神，每次的轻轻启齿，统统的清晰起来。只消一伸手，我便能触到她美丽生动的脸。可是，她却什么也未说，就好像从未被暴雨光顾过的无边沙漠。
Paul Mcterney在黑胶唱片里继续唱到：“昨天，发生的如此突然。昨天，爱是如此简单的游戏……我不知道她为何离去，她什么也未说……”
一切就同歌里唱的相同。是的，她什么也未说。
信的最后，她写道：真希望你能看到这封信。
一种乖戾感，彻头彻尾的乖戾感。
我的确看到了，但不是在两千零一年三月十二日的那个傍晚。
我想，我必定要拒绝诸如懊恼，遗憾，悔恨……等等这些词汇的，因为此类词汇统统过于肤浅且单一。我找不出任何能够被具体化的感受。
那大概像暴风雨后的沉寂，大醉初醒后的虚脱，我感觉自己被整个浸泡在了刺骨的冰水里。
可我又能怎样呢？黑胶唱片已然放完，黛蓝盒子早已翻旧。
日子，还要一天天的过。
我比过去还要深地蜷缩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散步，一个人打篮球，一个人听煞有介事的Grunge摇滚，一遍又一遍。习惯以后，也不怎么觉得寂寞或不好受。这无疑是我所没有想到的，是使我感到意外的又一次心理变化。是的，我习惯了孤独，接受了孤独，甚至开始享受我的孤独。这总要比与孤独奋力抗争要强许多---这使我多少比“热血传奇时代”乐观积极了不少，心灵上也得到了可以认真考虑自身的契机。
我会时常想到她。如今她在哪里，做什么呢？说不定和人结了婚，小孩有了也是有可能的。不管她是什么样的处境，我都想与她见一面。我想，我多年以来不能对别人所诉诸的语言，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专门为她而保留的特殊性语言；若对像是她，我大概是能够准确表述自己的心情的，那关键之处在于我有能力述说也乐意述说。我考虑同她再次相见的心情，考虑可以同她一起畅谈的话题，以此打发时间，心想若是如愿以偿该有多好！但我没有为此做过什么努力。说到底，她已是远离自己人生的存在了。时针不可能倒转。我经常自言自语，夜晚自斟自饮。
我想起多年前牵她手时的感触，我就那样变成了一只无所不能的小鸟，可以飞翔，可以感受风力，可以看到远处的风景……那种感触，我已经好多年不曾再次拥有了，或许今后也不会再次拥有。我曾是多么渴望看清那遥远的景致。那远处到底是怎么样的景色呢？那里无疑承载着我急迫知道的一切。可当我真的到达那儿，降落在有阵阵臊臭的潮湿沼泽时，我却再也牵不到那共鸣于心的手，也无法在那手的牵引下飞上天空。我被彻底抛弃在了被时间遗忘的场所。无论好坏，不管愿意与否，这已是新世界，是我必须面对所谓“金钱艺术，国际贸易”的时代。通往曾经存在的世界的后门已经关闭。我必须在我所置身的这个世界中设法确立自己的坐标。
我时常会担心，担心自己是否对她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是否说了多余的话伤害了她。我一句句回想毕业前的那天夜里自己说出口的话，回想她道出的话，但没有搜索到任何隐匿的讯息。
“好晚”，她这么说的。“真的好晚”她接着又如此说。我回忆中，她说：好---晚。
她还说：你很无情。我也记得，记得她说“无情”两个字时空气中漂浮的滞重颗粒。
是的，没错。如她所说：很晚，很无情。
我想，说不定她已经忘记了我，忘了个彻彻底底。这是完全可能的。她那么妩媚动人，又有那么优秀男人的疼爱，想必正在甜蜜的池塘中欢乐地嬉戏。怎么会记起位于这破旧不堪的粉子墙边，还有一个我呢？
她根本不会从我身上寻觅出任何可贵的东西的。
当我在脑袋里捏弄多少失真的记忆残片时，作为如此作业带来的必然结果，我觉得西侧太阳穴里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酸胀感，就像关在我脑袋里的一对什么活物扭动着身子正急于挣脱出来似的。
我的确该忘记掉才是。如果不去想，压根就不至于钻进死胡同的。
岁末临近，圣诞节过去，春节又过。转眼间一月份就没了。我将年满二十一岁。
这期间，从几个朋友口中得到了她的一些消息。那不过是一些状态式的叙述罢了，没有波澜，没有转折，没有感叹号。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消息，却足以让我兴奋聆听。
她从高中毕业后，进入了一所知名度颇高的艺术类大学。从进入大学的头一天起，她无疑继续扮演着中心宠儿的角色。一下被期待与羡慕的视线包围了起来。追求者自然不在少数，她中途换了两次男友，但都维持不长，草草收场。那关键是在于她的，她仿佛是要通过几次实验性质的经历，来确定那个男人（后来的丈夫）对于她是否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她得出的最终结论是：她爱他，没有他的生活根本无法想象。于是她选择和他在一起，现在也应该在一起。这便是我探听到关于她的零碎消息的综合整理。
对于她幸福美满这一推断，我打心眼里是企盼的。那同我所谓的强大的自私心理是不相违背的存在。我清楚的认识到自己能给予她的有多少。不管是跟谁在一起，大概只有她的快乐，才足以唤醒我压抑的情感，使我真正释然而笑。我承认，多少也是怀有遗憾的，但那是统统属于我的遗憾而已。
每到周末回家，路过我跟她曾经一起走过的街，路过的场所，我都会将视线有意躲避开，转移思想对我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因为每看到属于既视感范围内的地方，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都会在那里搜寻她的姿影。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我觉得自己很难对什么全神贯注了。
在一点点努力淡忘的日子里，我依然渴望能在某处看到她的身影。最好是只有我看到她，而她看不到我的遇见。让我能够印证---无数次幻想到的甜蜜笑容真真切切映在她的脸上。
然而她一直没出现。无论怎样，对我而言都是可以坦然接受的结果。毕竟这种相遇本来就是我的单方面愿望。但两年的空白也实在太长了，长到仿佛是宇宙另一端的记时方式。想到这里，我一阵难受，就好像心里开了个小洞。某些东西看来将会是永远留在心底的记忆了。
我的身体，仿佛笼罩在那全无接缝的，呆板的灰色云层的阴翳中。抬头仰望，云仍在那里，模模糊糊的灰色调中有夜的黛蓝在里面。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那里有云，但云依然如一头蜷身不动的巨大猛兽般劈头盖脸地压着，将月和星挡在身后。我感觉自己简直是在海底行走。前后左右看起来毫无差别，气压和呼吸都是那么的不自然。那大概是走在我意识的深海，交融互汇而失去各自本来含义的嘈杂人语，不知从何处一路传来随即穿耳而过的支离破碎的音乐，闪闪烁烁的信号灯和唆使它的汽车排气声---一切的一切都如天空永远滴落不尽的墨水，洒在我意识的深海中。而诸如此类的嘈杂，光亮，气味，兴奋实质上并不存在。而只是来自昨天，前天以至上星期，上个月的渺远的回声。
我闻到了微微的海潮味儿。
它是那样渺远，那样依稀。
所有人都离我而去了。先是一步步地靠近，然后与我擦肩，最后头也不回的消失掉。无一例外。惟独我自己留在了黑夜灯塔又高又冷的辽望台上。
我促使自己这样去想：一切已然失去！根本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因为我还要继续失去。一度失去的东西就再不可能复得，任何人都徒呼奈何。地球是为此才绕太阳转动不止的。
我所需要的终归是现实性。地球绕太阳转，月亮绕地球转---便是此类现实性。
其实我很清楚，我根本不会再与她在一起了，就算在一起，也不会找回从前逝去的感觉。我或许不会再从她眼神里看到那种直逼灵魂的凝视，仿佛是观看天空裂缝一样的凝视；不会再被她“Arrested in a springtime”式的微笑所震撼，即使那笑依然洁白地一尘不染；不会在她柔软温暖的手的牵引下飞上天空，在风的呼啸下俯视远处的风景……统统不会了。因为她只是出现在特定时代的特定人物，我对于她也是相同的存在。那莫如说是我对曾经与她共同存在过的已逝青春的扣问与怀念，而不是对某个个体的留恋。我深深清楚这一点：
她，已经“通过”了我。
作为现实性的思考，我必须接受没有她的这个世界。
也罢，从头开始好了。
我首先要锻炼自己与别人说话，这是我重新回到现实世界的前提。必须拥有交流，拥有最基本的交流。我开始接近别人，将“破旧电冰箱”来了个全面除霜，并试着与人说话。
“你至少要有存在的意义和理由吧？”一个大学里认识的女孩对我说。
“什么样的理由？”我反问她。
“我也说不好，总之是与世界有联系的证明，”她略微思考一下，继续道：“比如，你活着，对这个世界或者对某人有什么影响，你死了的话，什么东西会因你的死而变得不同？”
我默不做声，将她所说的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真的说不好的，表达能力不行，小学二年级时还口吃呢……”女孩吐了下舌头，微微笑了。
看着她不遗余力要讲清楚的努力样子，我感到了我所“存在的理由”。至少，假如没有我的存在，她便不必如此费力地阐述和解释什么。
我就为此考虑这个问题---我存在的理由。
甚至，曾冲动地想到要以“我存在的理由”为主题写一部不长不短的小说。小说终归没有完成，而我在那段时间里由于连续不断就存在的理由进行思考，结果染上了一种怪癖：凡事非换算成数值不可。我在这种冲动的驱使下开始了我数值化的新一年，也就是我二十二岁的那年。那一年的一切，统统是以数值的姿态出现在我的记忆里的。乘公交车时先数乘客的人数，数楼梯的级数，一有时间便掐手腕测量脉搏跳动的次数。这在我看来虽然无聊，但却是让我感觉到实感的方式---我的生活依然在继续着，我仍然活着，没错。据当时的记录，二零零四年一月十二日至翌年一月七日之间，我上厕所一千四百六十次，听课九回时间总和大约五小时二十分钟，和先后三个女孩上床共计四十三次，吸烟七千三百六十一支。
我当真以为将一切换算成数值的做法也许能向人传达什么，并且深信只要有什么东西向别人传达，我便可以确确实实地存在。然而无须说，任何人都不会对我吸烟的支数，所上楼梯的级数等等数据怀有半点兴致。我感到自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只落得一个顾影自怜。
我习惯性地在半夜醒来一次，不是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而仅仅起来吸烟。吸完烟后，喝水，然后是倒头继续睡，便是如此规律。于是，当她打来电话时，我正在吸第七千三百六十二支烟。
凌晨两点半。收音机里正流淌着Sarah Brighrman翻唱的《Scarborough Fair》。烟吸到四分之三处时，电话响了。
起初没听出是电话铃声，声音仿佛是畏畏缩缩地从空气断层中钻下来的没有印象的记忆残片。反复响了几次，这才开始勉强带有作为电话铃声应有的形体，最后变成绝对的电话铃声。
有谁何苦凌晨打来电话呢？
电话响到第五声时，我下床把收音机音量调弱，起身去接电话。
……
电话里没有声响。我看着听筒，眼睛追电话线追了好一会儿。电话线好端端地连接着。
“喂，您找谁？”我客客气气地询问。
……沉默的颗粒，听筒如冰柱一般冰冷，一切感触仿佛都被吸进了软绵绵滑溜溜的果冻。
没有回答。
“喂，喂？说话啊---”我环顾班驳的天花板，墙上的石英表时针指在两点四十分。除了收音机里微弱的《Scarborough Fair》，还有滴滴答答的秒针声。
“喂？”我疑惑着，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一侧的耳朵上。没错，是接通了，那里面有微弱的嘈杂，甚至可以听到电话那头的阵阵的喘息声。
但是依然没有人回应我。
“对不起，不说话就挂断啦？”
我随即把电话挂掉了。
烟已吸完，《Scarborough Fair》正好唱完最后一句。我关了壁灯，重新回到床上。
大概是信号不好，亦或是恶作剧电话也说不准。不必想了。我将被子拉到脖颈，侧卧而睡。
不料,五分钟后，电话铃又响了。这次响地分外急不可耐。我略一迟疑，随即伸手打开台灯开关，将听筒接起。
这次，我决定先不说话。假如又是没有回应的那个人打来，我便同他一起僵硬在凝固的时间里，或许只有这样才可以探清对方虚实，我心想。
……果然，又是一阵呆头呆脑的沉默。
辨不清的嘈杂，
电话中微弱的干扰，
轻轻的喘息声。
这一切的声响搀杂一起，低低的，软软的，飘忽不定。或许电话那头的人正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嘴边衔着香烟，歪头听电话，全然一副等待审问结果的长官架势。我想象电话那头会是怎么样的情形，但终究想象不好。
“喂---”这种沉闷大约持续了十秒钟，她突然开了口。是个女孩儿的声音，亢长，压抑，略带胆小的语调：“有人在听吗？”
我在脑海里快速翻阅声音的记忆,即使是如此短的低吟，但那无疑太过熟悉。是她。那是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果真震动到了现实的空气，虽然一时我还很难信以为真。
“有的。我在听。”
……电话那头再一次没了回应。一种铺天盖地的岑寂吞没了我的意识。
“喂喂？是你吗？”我故作冷静，想从这种无边的岑寂中寻找到隐匿的情感，可我没有做到。
……她依然缄默不语。
“说话好吗？我知道是你。”
……
“现在在哪儿？”我将听筒从左手换到右手，抬眼看一下挂钟，两点五十五分。夜深了，人们统统睡去的时刻，不知为何，这对于我是充满释然感的时刻。“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喂---喂？”
从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叹息声，时隐时现。一开始错以为是哭泣声，但我侧耳认真倾听，才发觉那是叹息：唉---
“唉---”那里面到底包含怎样的情感呢？孤独？失望？惋惜？我揣度不出。
回过神时，发现她哭了。
这回是真真正正的抽泣声，而不再是叹息。她抽泣着，从我不知道的一个场所抽泣，抽泣声经过电话线传到我所在的场所，是的，这毫无疑问。可我不想把其作为现实承认下来，我无法确定她为什么而哭泣，我无能为力。
“说句话，好吗？”
……
“告诉我怎么了？为什么哭？”我仍然没有放弃我的询问。
……藏有时间钥匙的保险柜，便如此沉入了深深的漆黑海底。没有回应的缄默无休无止地填满整个空间。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伴随着秒针的滴答声。我想开口，但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惟独剩下的，是她浅浅的抽泣。
“对不起，”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口了：“没什么，打搅你休息了……”
“出什么事了？告诉我好么？这样让我十分担心的。”我也缓缓开了口。
“果真担心？”
“是的。你现在在哪儿？”
“想见我？”
“非常想见。”
我隐约听到她好像笑了，声音极其微弱。说不准是我一瞬的幻听也不一定。
“唉---对不起，”稍后，她深呼吸，调整了一下自己紊乱的语气，不再抽泣，继续道“没什么事的。别介意好吗？”
“不介意。”
“晚安”她的语气冷冰冰的，电话立即挂断了。我甚至还没回应她一句晚安，便挂断了。
何必挂地这么唐突？我手握听筒盯视良久，就像听筒这物件本身即是重要信息，其颜色和形状含有某种特殊意味。之后转念把听筒放回。我在床上坐起，等待电话铃再次响起。我背靠着墙，视线聚焦在眼前空间的某一点。反复进行缓慢无声的呼吸，不断确认我与时间的接合点。我等待电话再一次响起，但它执意不响---它根本没有承诺过会再一次响起。
但是，我一点也不急，没有急的必要。
我和她，确实以一条线同现实相连。我翻身下床，拉开陈旧的窗帘，推窗，仰望暗沉沉的天空。那里的确悬浮着颜色像在发霉的弯月。那便是同一世界的同一月亮？---我心想。
整夜，睡的安稳且恬静的，惟有电话。
此后一连数日我都在期待中度过。我一面看书，一面不时往电话上扫一眼。但它没响。我依然习惯性的在半夜醒来吸烟。开灯，欠身，想象在某处正在拨我电话号码的她的姿影：身穿方格休闲装，头上带一个乖巧的棉布发卡。她皱起眉头，不时思考着什么，花些时间才能最后拨对号码。电话似乎即将要鸣响，但不曾鸣响。我便一夜一夜如此看那保持沉默的电话。
直到我渐渐放弃希望。
但有一次电话铃响起来了，当真在我眼前响起。那是二月中旬的一个上午，我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电话突然响起，我马上拿起听筒。
“喂喂。”
“嗳，是你吗？”她说，声音十分冷静，十分清晰。
“是我。”
“就这么着突然给你打去电话，很意外吧？”
“没的，一直等你电话呢。”
“哦？”她大概皱起了眉头问：“一直等着吗？就那么傻呼呼地等？我没说过一定会给你打去电话，不是吗？再说，都这么久没联系，我好不容易下决心给你打电话，结果只换来你一句‘不意外’，难以置信啊。你总该把那些情暖人心妙趣横生的台词统统拿出来才像话嘛。”
“像韩国言情电视剧那样？”
“嗯。”她说，“上回电话的事，别介意好吗？”
“有什么可介意的呢？只是有些不知所措，为你担心而已。”
“没什么事，只是心情的问题，加上又喝多了酒……”
“心情的问题？”
“是啊，情绪化女孩儿。头脑一发热，就给你打去了电话，拨通了才发现台词还没想好……”说着，她哧哧地笑了。“下午可有时间？”
“有的，因为这是你问的。”
“一起见个面可好？”
“那当然是求之不得，一直想见你的。”
“我也非常想见你，有我几个同学在不介意？”
“不会，只要有你就可以”我说。
“那好，两点，在‘海阔天空’洗浴广场门口见如何？离你够近吧？”
我略略思索一下位置，“近的。就是那个大澡堂是吧？”
“说定了？”
“嗯。”
“那下午见。”
“下午见。”
电话挂断。盲音无休止的延伸着。我依然手握听筒，等待实感的回归。我一声不响地久久凝视墙上的纹路，仿佛我心中所有困惑的答案统统印刻于上面一般。刚刚打来电话的侃侃而谈的是她，那晚打来电话的默默不语的是她，这一分析即使顺理成章，但一种巨大的心理落差却使我很长时间无法确定其真实性。自己果真将要见到她了？我无法将事实作为事实来接受，毕竟这之前我持续考虑她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并且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放下听筒，我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书。可头脑混乱，混乱得我实在没办法把心思集中到书上，于是我用冷水洗脸洗手，换上刚从洗衣店熨好的西装，然后细看镜子里自己的脸。我想我并非要欺骗任何人，包括自己。我很想她，几年来我不知多少次地想她，直到我已经分辨不清孰是想象孰是现实。我一次次地祝愿她一定要幸福，也一次次地担心她是否受到了伤害。我不遗余力地从朋友的口中探听她的消息，只为确定我自以为是的企盼。我也曾想象过能够与她重新在一起，但那不过是一种善意的臆想罢了，我无法给予她足够的幸福，我甚至不能给予自己足够的温暖，我深深明白这一点。然而这次，我将会见到她，作为见到她这一结果，我还没有充分准备好。哪怕我曾多少次盼望着可以见到她，可至少我很明白，我并不知那样是否是正确的，那样是否会毁掉我和她正在日渐平稳安逸的生活，我不知道。无论怎样，我都无法正常思考今后的事，围绕在我脑海的，仅仅是下午两点，我将会见到她。
我定定审视镜子里自己的眼睛，那眼睛没有映出自己这个人的任何图像，也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冷静的东西。
她从手袋里取出一盒“ESSE”，衔上一支。我用眼角有意无意地捕捉她的动作。
二月末一个普通的夜晚，我们便坐在一家普通的酒吧，静悄悄地喝啤酒。我和她隔桌相坐，同一桌子的还有她的四个同学，两男两女，典型的六人约会搭配。她在黑色真丝衣服外面披了一件带毛绒的浅褐色对襟大衣，领子上别一枚闪闪发光的银饰针，看上去昂贵而得体。一对褐红色的长皮靴虽然样式简单之极，无任何装饰，但穿在她脚上显得无比高雅和冶艳。桌边放着同衣服颜色十分谐调的皮手袋。我有三年多没见到她了。这三年里，她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娃娃气的丰满的脸颊变得棱角鲜明，脖颈也显然细了很多，但完全不会给人骨瘦嶙峋的印象。她的眼睛---从前那双像婴儿般清澈无邪的眼睛，如今充满了一种另人几欲癫狂的媚惑，长长密密的睫毛，将古老传说中来自波斯的璀璨宝石含蓄遮盖。她不时朝我投出视线，视线轻柔地触摸我的脸颊，我感受其温度，体会其情感，仿佛全身浸泡于有温暖湿气漾出的日本温泉。那是属于与从前在我心中扎根的完全不同类型的美丽，她变的成熟，典雅，妖娆。和我隔桌相坐的她同三年前的她相比，是完全属于另一世界的存在。为什么这么想我也说不清，总之，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上盛开了。老实说，她要比我想象中漂亮得多。漂亮的好像酒吧老板会马上走到我们桌前，并说：这么容貌出众的女客人，餐费免掉吧---那种程度。假如是独自用餐，想必会有男客上前搭讪，多数女客往往还是期盼那样的，这点一看样子就大致了然。不过，从经验上说，真正漂亮的女子是绝对不一个人来喝酒的。因为男人搭讪对她们来说并非什么开心事，只是一种麻烦罢了。
诚然，她漂亮得令人窒息，却又不像是女演员或模特。再普通的消费场所都会有这类人的出现,但她们总有一种意识，知道自己被人注视，身上隐约荡漾出自命不凡的氛围。但她却不同。她极其自然的放松下来，让自己同四周空气完全融为一体。我喜欢她如此坦然的气质。臂肘拄在桌边，手托腮倾听酒吧里播放的舒缓音乐，一小口一小口品尝颜色恰倒好处的烤牛肉，优雅地举杯，迷人的凝视，俨然是组成华美乐章所必不可少的背景画面。在枝形吊灯光的辉映下，她那端庄俊美的鼻梁宛如洛可可时代的剪影一般。就是在这个酒吧里，她无疑是最吸引目光的女子，她甚至使整个酒吧的空气焕然一新，恰如大花瓶里插的鲜花，或黑漆漆的加长高级轿车。
我点上一根“红塔山”，烟灰缸里横七竖八躺满了烟头，红塔山，将军，七星，ESSE。顺势瞥了眼手腕上的表，八点四十。落地窗玻璃擦地很亮，我透过窗观望外面的景致。没有星的踪迹，天空黑得如扣了盖。酒吧对面有一家老副食店，橱窗里摆着酸菜和萝卜干之类。视线不时被穿流的车辆阻隔四分之一秒，白色出租车上的司机统统全神贯注。这一时刻街上仍然灯火辉煌，人来人往。有处可去的人，无处可去的人。有目的的人，无目的的人。想留住时间的人，想推进时间的人……
这是位于城市繁华区边缘的一家类似西餐馆的酒吧。各种欧洲洋酒悉数被摆上酒架，简单的墨西哥海鲜也可以吃到。大理石吧台上堆着沙拉蔬菜，音箱里淌出Dan Mclean唱给梵高的《Vincent》，看着像艺术设计师或者办公室文秘模样的一类人聚在一起谈论跳槽与发展---就是这么一间酒吧。这样的酒吧什么地方都必有无疑，毫无特点的装饰，毫无个性的人群。
选择这个酒吧完全属于偶然，既没有地理上的便利，也不是所谓的“常客”，应该是没有什么缘由的。我们百无聊赖地消磨掉一下午的时间，接着又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酒吧。
下午两点时我如约赶到 “大澡堂”门口，等了没多久，她就来了。开着一辆崭新的浅蓝色“TOYOTA”，停在我身边，停地可谓不偏不倚。随后我上了车，坐在她旁边的副驾驶座上。她冲我报以自然的微笑，我从侧面看她的脸，话语一时无法顺利说出。她已经由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儿长成一个魅力四射的美人，她的变化，总的来说是超出我预料的，是令我吃惊的。我们不温不火地相互寒暄了几句，她说要接几个同学一起聚聚。车开的很慢，我们绕着带有喷泉和大型荧屏的城市广场转了半圈，我透过车窗看映入眼帘的色彩缤纷的广告牌：化妆品，空调，金店，营养麦片，篮球鞋，香水……而她，眼睛只顾望着前方。
总共接了四个，两男两女，看起来性格不错，都是她的高中同班同学。我也有些印象，毕竟是只差一个年级的校友，还曾经跟其中的一个男孩打过篮球。四人打扮即使算不上最新潮，但也完全跟得上时尚---漂染了的头发，绣有名牌商标的夹克，怀旧颜色的收口牛仔裤，女孩嘴唇上的莹彩口红，如此不一而足。中途我了解道，四个人虽说是同学关系，关系却远没那么简单。和我一起打过球的男孩跟其中一个高个子短头发女孩儿曾经谈过恋爱；而另外两人的关系也是久未相见的旧日恋人；好家伙，简直成了“重温旧梦之旅”。为此，谈话的总体框架分为三组，两两一对，没有交叉点。这使整个气氛一下变的奇妙起来，成为三个平行存在的小世界。一种微妙的，暧昧的，不容打搅的颗粒，混杂于一起，形成了肉眼看不到的朦胧挂帘。
下午，大家在位于文西路的一家KTV里打发了四个小时的时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KTV，也不是多么不同凡响的下午。无非是将音量调到最大，没完没了的点歌，唱歌，在听不清对方话语的包厢里不知疲倦地干杯，一根接一根的吸烟。后来六人都感觉有些饿，决定一起去吃东西。我们驱车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总共否决了三个目的地方案，最后在位于城市繁华区边缘的这家类似西餐馆的酒吧前停下来时，已经将近八点了。
便是这家毫无特点而言的酒吧。
我依旧眼望窗外，望着杂乱无章的街头光景。大概是下午KTV的巨大音量使人耳鸣，亦或许是酒精开始发挥出微妙的作用，几个人的话都不是很多。沉默倒是算不上，但至少带有一种懒洋洋的劳累感。在坐在酒吧眼望窗外的时间里，我一直考虑的是关于二零零一年另一个城市的海边。那时我坐在傍晚的沙滩上，冰凉的海潮不时拍打我的脚踝，它使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比任何时候都孤独。我真正感觉到了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被她凝视的感触，听她浅浅地吟唱，傍晚的和风，飘渺的憧憬，以及旧日的梦境，我曾多么渴望可以见到她，也曾多么后悔错过她……就是在考虑这个，至于为什么会想起那时的情景，我则揣度不出。回过神时，酒吧里流淌的《Vincent》，早已悄然换成了The Plattes的《Smoke Gets In Your Eyes》，好一个代表了时代的声音，名字也美：烟雾迷蒙你的眼睛。我调整呼吸，目光重新回到餐桌上。纷乱的思绪，像被翻了个儿的沙漏斗，重新汇聚。
烟只吸了几口，以好端端的形状在烟灰缸上化为灰烬。
“累了吧？”她单手托腮，正眯眼看着我。同桌的另外两对，正在津津有味地私语，她们互相谈什么当然不知道，但总的来说，惟有我和她略显生涩和沉闷。
“有点儿。”我说，沉默片刻，继续道，“但是感觉还是不错。人是在极度兴奋下才会累的，无论是谁。现在就是精神上有点点累而已。”
“这么说，今天算是兴奋咯？”
“见到你了嘛”我轻松地笑了，“天天如此玩可吃不消。”
“有一首歌说，雨天和星期一，人人心里都阴暗。”她皱了下眉“是这样的吗？”
“我想，歌里唱的是有道理的。所幸不是每天都会下雨，星期一也只有七分之一的比率。”
她漠然看着我的脸，仿佛有什么要说出口，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一会吃完，早些回家睡吧！”我说。
“不，不想。”她摇摇头，摇地很慢，像在赶蚊虫。“回家也很难睡得着。”
我取一支烟衔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她看着我，眼神犹如打量院子一角过于茂盛的灌木。
“像小孩子一样，以前可不这样啊---”我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说道。
“也不是可以天天这样快活的。偶尔做回一次孩子，还是蛮过瘾的。”她深深倒吸了口气，低下头，两手手心朝下按在桌沿上。她吸气的声音传到我耳畔---声音就像轻轻拉开天鹅绒窗帘以便用清晨温和的自然光催促心上人睁开眼睛似的。
“渴望变回小孩子？”
“嗯，喜欢从前。”说着，她抬眼盯视我的眼睛，仿佛观看天空裂缝似的凝视。那是久违了的，充满寻求与希冀的眼神，我曾多年不能忘怀的视线。
“我也是。也喜欢从前，说不清楚哪里好，也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呢……”说着，她突然记起什么似的架起腿，“原因么，肯定是有的，我说不好罢了。”她稍稍停顿，继续道：“或者是不想说。”
她拿起玻璃杯，喝去大约一半啤酒，动作幅度很小，生怕惊醒沉睡的小动物似的。
“嗳，我说，人都会改变，是吧？”
“或许。”我说。
“改变的方式许许多多。”她说，“对于一个一个的人来说，都不能避免被改变。比如你坚持：我这样就挺好，你没必要特地来改造我，免了吧，谢谢，请找别人。不可能这样是吧？”
“嗯。”
泡沫出尽的剩啤酒如水洼一般沉在杯底。她挪动修长的手指拿起桌上的白色烟盒，将一根“ESSE”衔在嘴上。“迷迷糊糊，竟然就过了二十岁。现在想来，有些东西真的一去不返了，烦恼却随之而来。有时候会想，我怎么会早早就过了二十岁呢？十八完了是十九，十九完了是十八，这样才对嘛。”
“十八十九那会儿在做什么？”
她眼睛凝视了我大概两秒钟，随即又将目光转开。深吸一口烟，吐出。然后低头看着桌沿。
“不想提那个了。”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
我轻轻摆弄着玻璃杯，默默听她讲话。
“不过，冷静想想，人还是需要变的，哪怕你再怎么不情愿，都要承认这点。对吧？”她转移话题似的说。
“更何况你变的更漂亮了。”
她微微笑了，笑地妩媚，动人，却意味深长。
“你也变了吧？”
“你感觉呢？”
“说不好……”她轻轻摇了摇头，嘴角现出微小得只有五分之一的笑。
我不语，她也不语。她拿起桌上的打火机，漫不经心地点燃，摇曳的火苗，在她眼睛里跳跃。
“早把我忘干净了吧？”她随后开口道。
“没有。”
静得不能再静的几秒钟流过，大约十秒吧。她才仿佛回过神来，表情严肃地问：“果真没忘？”
“没有，”我清了下嗓子：“甚至有一阵还天天想你来着。现在也是经常想。”
她歪着头，一声不响地久久凝视我的脸，就像观看在亚玛逊河下游产籽的大马哈鱼。随即将只剩一个杯底的啤酒喝掉。停顿片刻，她不无好笑似的说，“有点意外啊---还以为你永远想不起来了呢。”
“怎么会，就差往电线杆上贴寻人启示了。”
她“噗嗤”笑出了声。那笑爽朗得如夏日凉飕飕的清泉。
“你其实也变了，变得会讨女孩儿喜欢了。”
“从前嘴笨？”我也笑了起来。
“笨极了。” 她点了几下头表示肯定，“但不要发展成花言巧语到处留情的公子哥儿才好。”
“笑我呢---不会的。”
她小心地停住话茬，举杯在脸前轻轻摇晃，示意我喝酒。我们碰杯，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继而干了个一滴不剩。我伸手拿酒瓶，为她斟酒，她不声不响地注视着我的这些动作。“谢谢”---她向我报以楚楚动人的微笑。
“想问问你，想我时都具体想些什么呢？”
我思考片刻，一字一句地说：“想你穿过的衣服，带过的发卡，笑起来的样子……呃---和你去过的地方……反正挺多回忆的，一时说不完。”
“记得还挺细致呢，不管真的还是假的，我还是挺高兴的。”她说，“就这些？还有没？”
“还有，你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呢？还有……和什么样的人在一块儿？快乐吗？是否也会突然想到我……还有……”我在脑袋里快速寻找词汇，但终究没成功，越来越混乱，“总之就是类似的想法，任凭说多少大致都是同一意思，是吧。”
“当然会想起你的。”她说，“你的事差不多都记得，从削铅笔的姿势到往咖啡里放几颗糖。”
“放几颗？”
“两颗。”
她略微眯起眼睛看我。
“嗳，”她说，“上次打电话给你的事，给你添麻烦了吧？就是凌晨我喝醉了的那次。”
“怎么会添什么麻烦呢？”
“怎么会不麻烦？三更半夜起床接一个女孩儿哭鼻子的电话，女朋友不生气才怪。”
我叹息一声：“你不开心尽可以打电话过来的。我想接你电话想接得不得了，不管什么时候。怎么会添麻烦呢？别管什么委屈牢骚，我都是最忠实的听众，尽管一股脑说给我好了。我永远站在你这边。再说，我哪有什么女朋友，你想多了。”
“永远站我这边？”
“嗯。”我坚定地点头。
“干杯，”她举起杯。
“干杯。”
沉浸在彼此酒杯清脆的撞击声中。我和她以及她的几位同学不时相互客气几句，然后一同喝上一杯酒。不论我，还是她的同学，大概除了应酬类的词汇，是根本找不出可以推心置腹的共同话语的。所幸她的四位同学，也双双谈兴正浓，私语在两个人的世界中，否则气氛大概不会如此安静自然。
“你不介意就好。放下电话时，后悔地不行了，感觉自己一定做错了事。既给你添了麻烦，也使自己惶惶不安……说来，还为这事对自己耿耿于怀了好些日子呢。”
“没什么的，半点也不会介意。”我直言相告，“当时唯一的感受就是担心，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担心地不得了，却又什么也问不出帮不上，只能干着急。”
她略略咬起嘴唇。“那天，多喝了些酒。不知怎么的，心里感觉难受极了，胸口好像堵着十几个暖瓶塞，又闷又顶。脑袋里除了哭没别的念头，真的，真的好想找个没人笑话的地方扯开嗓门大哭一场。好歹喘过气后，也不知怎的，就拨了你的电话，通了后发觉想说什么还完全没想好。”
我默默地听她讲，感觉到她其实要比印象中开朗活泼了一些，至少我和她可以坐在一起顺畅的交谈，这应该是她的另一个根本变化。
“呃，一直想知道的，”我说，“那天到底为何如此不开心呢？是不是和男朋友吵架之类？我着实为你担心，不过我那时……”
她竖起食指贴在唇边，轻轻摇了下头，样子像是说那事就别提了，求求你，别问第二次。
我隧没再继续问。
中断的话茬，在我和她面前漂浮了一会儿，旁边传来干杯的声响，转移了方才的话题，打断了我同她的沉默。“来，”她再次举杯，“我们也喝。”
再次地干杯，再次的斟满。在酒杯的透射下，如此普通的夜晚如此普通的酒吧，似乎也变得非凡而珍贵。我想，面对她，我的确是有足够的词汇进行诉说的，这应该就是我一遍遍在脑袋里琢磨的“为她准备的话语”，哪怕我多年以来一直无力对他人正常诉诸情感。
我和她边喝酒边闲聊。我想了解她这三年的经历，也乖乖回答她的提问。我讲了身边有趣的朋友，交往过的女孩儿，天昏地暗的热血传奇岁月，校报专栏写过的题目得过的奖品，大学里和人打架的经过以及眼下逐渐平稳的生活。虽然不是什么波澜起伏的人生，但她饶有兴致地听着，像在听从未去过的，风俗奇妙有趣的国度。
我也想知道三年来她所经历了些什么。但她看上去不大愿意谈自己本身。“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长了几岁，身高意外地增加了两厘米，越来越喜欢打扮罢了。”她嗤嗤地笑 ，“还是想听你的。”如此过程中，服务员总共多端来两趟酒，我和她捏瘪了两个空烟盒。
低音喇叭里放的Bread的《If》正好唱完最后一句，临桌的有几个客人聊得开心，传出一阵欢笑，啪啦啪啦拍了几下手。临近半夜，酒吧音乐也渐渐变的温情脉脉起来。一种难得的平静。服务员托盘里的大瓶红葡萄酒，女客人脸颊旁闪烁的白金耳环，一切都是情调画面的和谐组成。
墙上的猫头鹰挂钟，时针一丝丝地挪动，即将靠近十一点的位置。
气氛虽然安静，但她的眼中却渐渐没有了倦意。
她浅浅喝了口啤酒。“嗳，说老实话。为了今天见你我犹豫了好久。打心眼里是思念你的，一次次地想象你现在成什么样了，长高大概是不会了，会不会变帅了？或是成大画家了？等等等等。但我不知该不该见现实中的你，觉得恐怕还是不见对双方有好处。”
我默默地听着她的话。
“可是，还是忍不住想见见你，哪怕瞧你一眼马上走人也好---往事如烟啊。”
“其实，我比你还要迫切地想见。”我说，“基本天天都在考虑有什么方法什么途径可以见你一面，想和你说的话多的不得了。”
她盯视我的眼睛，半天缄口不语，沉默的颗粒，游离于我和她的面前。我想从她的视线中寻找到隐匿的情感，想捕捉那稍纵即逝的阴翳，可那埋藏地显然太深太深。
“但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其实还是不见最好。”她为难似的笑了笑，看来她谙熟很多种微笑。
“是吗？为什么呢？”
“不想失望。”
我看她手中的酒杯，继而看她笔直的齐肩秀发，看她形状娇美的薄唇，看她清澈的，深邃的，黑漆漆的瞳仁。仿佛是挂在浩瀚大海尽头的一轮新月。
“非常喜欢过去的你，所以不想见了现在的你以后产生失望。”
“我让你失望了？”
她轻轻摇头：“大概没有吧。毕竟成熟了许多，又穿得西装革履。可细看之下，还是过去的你，一点不差。嗳，知道吗？你的举止和上高中初中那会儿相比，几乎没什么两样。左手无名指与中指夹烟的习惯，看人时的眼神，让人难以接近的锁起的眉头---全都和过去一模一样。我想，我大概没多少失望。”
“大概？”说着，我想笑笑，但没能笑成。
“嗯，大概。”她说，“再怎么相同，也不可能将从前完全复制。毕竟时间变了，场所变了，岁数变了，心态也变了。不是吗？”
“刻舟求剑，自己糊弄自己。”
她嫣然一笑：
“一会去哪儿？”她说，“吃完后去哪？千万别提回家，会扫兴的。”
“不回家又能去哪儿？”
“这么不愿陪我？”
“不是的，很晚了已经。我倒无所谓，只是感觉乖女孩儿是不该玩这么晚的。”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俏皮地吐了下舌头。
“今天难得高兴嘛，又不是天天如此。”
“大家一起？”
“嗯，一起。”
“那也要问一下嘛，万一人家两对有什么单独行动，那就算了吧。”我低声对她说。
她略微考虑了一下，“那就是说，她们不回家的话你就不走？”
我冲她点点头。
“那好。” 她把烟在烟灰缸里碾灭。她的指甲涂了透明指甲油。宛如精巧的工艺品，光溜溜的，别无赘物。她冲正聊的入神的两对同学面前轻轻拍了下掌，“喂，不早了。到狂欢的点了，有一起去的没？”
“去哪？”高个子的女孩儿看着她，疑惑地问。
“再商量嘛。”她说。
“无所谓啦，反正有人陪，”其中一个男孩说，转眼看了一眼高个子的女孩儿，“是吧？你去的话我也去。”
另外的两人在一旁低头商量了一会儿，声音很小，之后女孩儿回过脸来婉言谢绝。“太晚了，你们几个去吧。”
“嗯，我们不去了，我送她回家，放心吧。”另一个男孩儿说。
她看了一眼他俩儿，“明天周末，还是一起去吧……”
……几个人相互劝让了几句，我坐在一边，将酒瓶里所剩无几的啤酒倒进杯子，一口气喝干。之后再次眼望窗外。尽管已经十一点，但外面街上仍然很热闹。娱乐中心里传出俗到极点的口水歌，摩托车呼啸掠过的排气声，三个年轻男子百无聊赖地齐刷刷坐在已经拉下的卷帘式铁门前争论着什么，远处，张曼玉挂在楼层上的巨大化妆品平面广告被霓虹灯照得光彩夺目。
我一直望着窗外，直到她轻拍我的肩膀，冲我会意地一笑，“该走了。”
我们就此赶往下一个目的地，那里会把我们领去什么方向呢？或许是有和煦阳光照耀的草坪，或许是潮湿阴冷的黑暗沼泽，可我怎么都不在乎了，我的心愿意跟随暗潮的涌动漂去任何地方。
在车上时我想，这大概是我和她第一次彼此惧怕结束的相聚，称为相聚或许是合理的，毕竟这称不上约会。记得当年同她在一起，“再见”两个字总是如此简单，三个小时，长也不超过四个钟头，该回去的时间只要一到，她便看一眼表，看着我微微一笑：“好了，得回去啦。”微笑仍是以往那种妩媚的微笑，可是我无法从中读出当时她心中的感情涟漪，甚至读不出她对于必须离去是难过还是不怎么难过，抑或是否为同我分别感到释然，那一度是少年时代我久久不能破译答案的迷惘。而这次却不同，我与她均共同体会到了一种情感上的彼此依赖，这是不曾有过的，只不过它真正到来时却已物是人非。如今想来，那大概就是我对其不能释怀的一个关键所在。可不管怎样，分别时刻到来前的最后几个小时，我们还是谈的相当投入的。
我们驱车行驶在通往“豹吧”迪斯科的路上，三对人成了两对人，“TOYOTA”内的空间也因此宽敞了不少。她眼睛里不无醉意，可驾车精力集中，车平稳地，缓速地行驶在有两排地灯嵌入的柏油路上。
我就坐在她驾驶座的身边，一边捉摸她心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一边眼望在车窗外快速倒退的景致。我时而盯视她的眸子，但那里面有的只是平和的沉默。如今我觉得自己多少理解了她对某些事情避而不谈的用意了。她和我，存在于各自不同的生活中，即使怀有相同的孤独感，但那毕竟是在相互隔绝的天地中产生的孤独。那位于---惟独她所知晓，她所接受的---她的世界，我无法步入其中。门扇仅仅在几年前向我开启了一次，而我没有趁机进入，现在已经关闭。
车依然行驶在黑夜里，我心乱如麻，不知何对何错。恍惚间似乎重新回到了遇事不知所措却“责任感”十足的高中时代。在她面前，我往往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好说什么好，无从判断。我想冷静，想开动脑筋解决我和她之间的隔阂，但都不成。我为此痛苦万分，变得漠然而冰冷，我拿着尺子测量同她不断拉远的距离，而不是拿着热乎乎的心去感受，我以为那是我得以平静下来的出路，但那是一个根本的错误。因为在我逃避的同时，她的大门就已渐渐向我关闭，在彻底关闭前她曾经向我发出讯号，在藏于黛蓝盒子里的卡片上，她仿佛浮现出将所有感情吞噬一尽的迷人微笑说道：真希望你能看到这封信。
然而，她明白，我不会看到，至少不会在最该看到时看到。
想到这些，我不由一阵心痛。这使我切实感到自己以前失去了多少时间---那是永远不可复得的宝贵的几年，是任凭多少努力都无法挽回的几年。这几年里，我和她共同搭建的摩天大楼没待完工，便整个土崩瓦解，在记忆的废墟中坚持矗立的，惟有嘶鸣的疾风和弥漫的尘土。我许久许久凝视着她的脸，就算这样会使她感觉不安，我也全然不顾。
“怎么看的那么专心？”她有点不自然地轻轻启齿。
“为了填补时间。”我说，“我已经三年多没见到你了，而那是我最该同你在一起的三年，想填补那段空白，哪怕填一点点也好。”
她漾出费解的微笑看着我，仿佛我脸上有什么异常一般。“呃---假如……假如能够填补什么，那应该真是件不错的事吧。”
“嗯。”
“那就看吧。”她眨动长长的睫毛，将眼睛眯成了一条长长的线。
环绕低音肆无忌惮地震动着慢节拍的Hip-Hop音乐。
我的视线在幽暗中转向了有阵阵光闪集中的圆台舞池对准焦点，朝着挤满年轻人的晃动的海洋静静下滑。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摇曳其中。空间即使昏暗，但四周墙壁上的巨大涂鸦却依然清晰可见，颇有后现代风格，一对青年男女正在墙壁一角的涂鸦前久久拥吻于一起。即使墙壁外是以午夜为界陷入沉默的世界，但墙壁内的人群却完全不为所动，跟随爆炸一般震耳欲聋的迪曲扭动身躯。似乎刚刚聚饮归来的一帮大学生，正围在一起摇头。染着艳丽金发，从超短裙下面光溜溜露出健美双腿的十几岁女孩儿们，齐刷刷在玻璃吧台前坐成了一排，在她们面前的，是以一本正经的神情用破冰锥鼓捣冰块的年轻调酒师。训练有素的服务生穿着银闪闪的衣衫，托着果盘和啤酒，穿梭于舞池下面的圆形玻璃桌之间。“先生好小姐好，欢迎光临豹吧1+1”，在幽暗的光线中微笑，闪出被霓虹灯上了色彩的面庞。接近零点，这里在此时此刻正以其自身原理运转着。再过一点点时间，日期就要变更。
我们被服务生安排在靠近墙壁角落的一个桌，正好是四人座位的小玻璃桌，前方大概五米远就是摇晃的木质舞池。我环视一遍周围后，从口袋掏出打火机点上一根烟。一边品位新端上来的“生力”，一边望着她的两个同学融入进人头攒动的舞池中央。
“你不去？”我问她。
“什么---”刺耳的音乐，吞没了一切声响。
“我说，你---不---跟---他两个---一起---跳舞吗---”我放开声音，微微欠身对她说。
“哦，”她一手捂着耳朵，歪头用另一只耳朵倾听，“不去---，想---和你喝酒---”
“什---么---”我仔细捕捉她话语的痕迹，看她的口型，但无奈声音太嘈杂，光线太昏暗。
她拿起手袋从我对面的椅上下来，坐在了我右手边的椅上。香水味微微飘来。在我身边坐稳后，她从手袋里取出抽的只剩几根的“ESSE”，我为她点燃嘴上衔着的香烟。
“谢谢”她说，“这下听得清楚了？”
我微微侧头看着她的脸，笑了笑，“听得到，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只想和你喝酒。”
“还没喝够？”
“没有。”
“喝醉了，我可不会开车。”
“醉就醉吧，怎么，不敢坐我的车？”
“敢。”
她稍微歪了下头，转动手心里的腰果。仿佛略有所思，之后深深叹了口气，胳膊拄在桌边，单手托腮看着我的眼睛，“一直想问你的，大学就这么让你讨厌？”
“不是那么回事的。”我说，“不是讨厌大学，只是讨厌我的大学。”
她默默听着我的话语，像在倾听俨然改变世界的重大新闻。
“专业课程恐怕是最关键的。”我说。
“非常喜欢画画吧？”
“曾经喜欢的不得了，现在感觉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可总有让你感觉没那么坏的东西吧？”
“比如？”
“比如，有漂亮女孩儿的追求？”
我不由地笑了，轻轻拿起刚斟满“生力”的玻璃杯喝了一口，她一直默默看着我的这些动作。
“前面也说了，”我说，“女孩儿倒是交往了几个，但那恐怕同爱情无关。所以如何也快乐不起来。”
“不是爱，那为什么还和人家睡？”她以责问似的口气问我。
我一时无语回答，是啊，我想，我何以要那样呢？太阳穴有痛感，随之就是一阵接一阵的思维痉挛，让我头脑混乱，无法正常思考。
烟快熄灭时，多少好了一点，我慢慢开了口。“我时常会想，我们本该成为交往时间更长的朋友的。说实话，大学里的人我横竖都喜欢不来，当然，他们应该也不怎么喜欢我这样的人物，他们怎么想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根本没有任何可在意的。我没有交到朋友，甚至根本没有交朋友的意愿，在哪儿都是一个人。正因为这样，我总是时常心想，若是在你身边该有多好啊！哪怕不在身边，光是通信也行。那样一来，很多事情就大不一样，很多事情就容易忍耐得多。”我沉默了片刻。“简直昏天黑地，就像一直在井底生活，越来越自我封闭起来。”
“可怜，却没人赶来搭救，”她说，“那个这么形容的词怎么说来着？”
“无助？”
“嗯，” 她点了点头，“无助。”
她停顿片刻，呆呆地望着酒杯里上升不止的气泡，长时间的沉默，似乎在一个人静静思考着什么，之后转而看着我的眼睛。
“和高中那个女孩儿如何分的手？”
“没什么好提的。”我谓叹一声，其实并不是故意隐瞒，只是详情我实在无力一一道出。
“很好的一个女孩啊---”她说，“怎么可以不明不白就轻易地分了呢？”她紧锁眉头，显出困惑，不可理解的表情。
“我深深伤害了她，总之是我的错。在伤害她的同时，也伤害了我自己。”
“无法挽回吗？”
“不可能。她不会原谅我。”
“可惜啊---”
舞池中央突然传出阵阵掌声与尖叫，仔细看去，原来是站在最上方的DJ师正在调动现场气氛。随着音乐的力度更加强悍，四周一些坐着喝酒的人也三三两两地起身加入其中，我和她的周围，一下空出了很多座位。音乐声音虽然更大了,但嘈杂声却渐渐弱了下来,直至发觉不到。
我和她一声不响地望了会儿热闹的舞池，大概她同我一样想搜索到两位同学的身影。但是黑漆漆的人群基本无法分辨出任何的个体，隧转念作罢。
“你的那位同学，那男孩儿，”我说，“现在还和你同一学校是吧？”
“是啊---高中同班，到了大学还是一个班，这种事恐怕还是挺难得的。”
“呃---看起来人不错。”
她看着我的侧脸，得意地一笑，“那是，挺照顾我的。替我摆平不少麻烦事呢！”
“你在大学有很多麻烦事？”
“进大学校门的第一年，总免不了有高年级的无聊家伙以师兄姿态招惹小姑娘嘛。想和你交朋友啦，天天黏着约你吃饭啦，一夜一夜地往你宿舍打电话啦……很多很多麻烦人，麻烦事的，每次都承蒙老同学帮我抵挡，就说什么我早有男友啦，死心吧等等等等。”
“也难怪，你或许是漂亮过头了。”
她抽出一根香烟衔在嘴里，我立即为她点燃。我喜欢为她点烟，喜欢看她微微颔首，眯起眼睛看火苗摇曳的样子。
“真认为我漂亮？”她说。
“毫无疑问。肯定别人都经常这么说，我想。”
她莞尔一笑，“说真的，我并不怎么中意自己的长相。所以，给你这么说我非常高兴。”她说，“总之说来，不管漂不漂亮，我都不是特别在意。只想做一个普通女孩儿，交普通朋友，得到普普通通的幸福。”
我伸出手，轻轻碰了下她放在桌边的手，“不过这下好了，你活得这么幸福。”
她默然不语，只是看着我的眼睛。
“幸福吧？”我问。
“幸福不幸福呢？哎---自己也不大清楚。不过至少不觉得不幸，也不孤独。”停顿片刻，又加上一句：“有知心的朋友，有理想的学校，有不错的恋人……在多数人看来应该是幸福了吧，可我总有些无可名状的烦恼。”
“谁都会有烦恼的，不必在意。”
“不是的，那是有区别的。”她略微思索一下，继续道：“我心里的感觉，总的来说是很难用具体语言表达出的感觉，不同于你所指的一般意义上的烦恼。比如，你买不起你中意的皮鞋，你知道那是因为囊中羞涩，你也知道只有靠努力赚钱才能解决这个烦恼，这是很明了的事情，对吧？”
我点头，等待她的下文。
“而我的却是连自己都分析不出的另一层面上的苦恼，总是感觉到一种紧迫与空虚。大概我可以确定自己是幸福的，但那却是被别人安排好的幸福，是被束缚着扔进甜蜜池塘的小鱼。了解吗？”她说，“我也很难说清楚，池塘固然是再甜蜜不过的池塘，羡慕的目光也是接踵而来，可作为我，我还未曾见识过奔腾的江，浩瀚的海，便径直到到达如此安逸的场所，总体来说，感觉少了些什么。或许有人会无法理解，说什么江水险恶，海水冰冷，幸亏没去，哪里都不如我的甜蜜池塘好，我应该庆幸才对。或许是吧，我也不否认。可不知道为何，还是想亲眼目睹一下江和海的风景，看看那里到底都有些什么，哪怕葬身在刺骨的旋涡里，永远找不到返回池塘的路，我也还是想去看看。”
她说到深处，沉默了一会儿，将吸得只剩烟嘴的“ESSE”碾灭。随后，仿佛清理思绪般地叹了口气。我默默将耳朵凑近她脸庞，等待下面的话语。
“可是我又无法去，因为人们艳羡的目光，因为池塘无尽的眷顾，我的确不敢离开池塘太远，我知道我早已经依赖了这种生活，离开这里我将必定后悔。我只能幻想着远处的风景，未知的场所，我的确向往，日复一日，我明白，随着时间的更迭，我将离那儿越来越远，直至和我的幻想永别。我不甘心，这么轻易，我的今后便被安排得妥妥当当。”她说，“一想到将这样了此一生，我真有些不甘心。我幸福着，没错。我宁愿如此相信。”
说完，她沉默下来，把酒一饮而尽。她的话语，徘徊在我的意识深处，仿佛是在星空之下的无边大海上随潮摇晃的一条废弃的孤舟。我看着她的脸，她脸上没有任何堪称表情的表情。脸是对着我，却什么都不想说，只是静静看着我，仿佛在眺望相距遥远的风景。感觉上真好像自己离她很远很远。我和她之间，或许隔着无法想象的距离。如此一想，我心中不能不泛起某种悲哀。她眼睛里含有让我泛起悲哀的什么。
我想象她登上了金字塔那么高的地方，四周开阔。她就站在那顶尖上，环视世界，看有怎样的景致，看到底有什么从那里失去了。她要以自己的眼睛看个究竟。不，说不明白，或许实际上并不想看，什么都不想看。
“嗳，想问你个问题。”她说，“但是有些事不想你过问诸如‘为什么’，‘怎么了’之类的话，先暂时不要问我好吗？”
“好的，我不问。”
她盯视着我的眼睛，好像要在我的视线中寻找到坚定的内容似的。“我说，假如我不想继续留在这个城市，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走，去上海，去北京，去成都……总之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远离这儿。我已买好两张当天的车票，然后通知你在一小时内收拾好东西，陪我离开，永远不回，你会陪我走吗？”
“可能，会的吧。”
“这么含糊？有保留的吧？不想听什么‘可能’之类的。”
“永远不回，不现实吧？你自己都会反悔的。”
“不反悔，很现实。就想听肯定的答复。”
“会”我点头。
她默然，静静摆弄着手中的玻璃杯。震动着地板的强劲迪曲，此时也淹没于我一片空白的思维荒漠，仿佛空气，都不再含有其应有的重量。
“会玩色子？”我想打破这种无边无际的沉默，便握起桌上摆放的色筒在她眼前晃了起来，两颗色子在塑料杯中发出俏皮的沙沙声，将她迷离的目光唤回现实中来。
“这个哄女孩子怕是正好，”她说，“开始发挥你的惯用伎俩了？”
“哪里。”
“输了喝酒吗？”
“是的，一口半杯。”
我们开始玩起色子，哗啦哗啦地摇晃，理直气壮地喝酒。气氛开心活跃，一阵阵的欢声笑语，充满每一刻。不管曾有多少痛苦与烦闷，一时都烟消云散。她笑地很甜很美，仿佛一颗谁都不忍心摘下的最惹人怜爱的饱满草莓。我们呼吸着清新的田间空气，感受着和煦阳光的柔情抚摸，追逐嬉戏在漫无尽头的青青草坪。说来，这真是久违了的彻头彻尾的快乐了。
“嗳，”她优雅地握着杯，在杯后面闪出一只眼睛看我，“用这招灌醉过不少女孩儿吧？然后就骗到手了？”
我将酒一口气喝干，随即又倒满，苦笑了一下，“我说，能不能不用骗这个词呢？”
“那能用什么？就是骗嘛！”
“反正这词我不喜欢，换一个。”
她略略思索，微微眨动大眼睛，“那就算是自投罗网吧。”
我笑而不答。
“为了自投罗网，干杯。”她将杯子在我面前轻轻摇晃。
“干杯。”
桌面上的空瓶已经摆放不开，服务生过来收拾了一下，尔后又端上薯片，爆米花，果盘以及两盒“将军”，她向服务生点头示意谢谢，然后伸手继续往两个杯子里斟酒。颤动地板的音乐突然停了,停得有些让人不适,仿佛是正在急速下降的过山车莫名其妙静止在了半空中。DJ一手持麦，动员跳舞的人们为自己刚才的出色表现鼓掌，“好---嘞，第一轮狂欢告一段落。俊男靓女们先回座位上恢复下体力，喝杯酒，放松一下，过一会儿还要继续跳舞。下面是歌手和乐队的表演时间---”啪啦啪啦的掌声，夹杂几声女孩儿的尖叫。舞池的人群开始散开，三三两两回到座位上。一片嘈杂后，整个空间顿时平静下来，惟独耳鸣嗡嗡作响。她的两位同学回到桌边入座，大家共同干了一杯。男孩儿看起来情绪不错，女孩儿玩地也甚为开心，两人大概意犹未尽，放下杯子便开始亲密私语，招呼服务生又端上来五瓶“生力”。
台上，电声乐队开始演奏Led Zeppelin《Stairway To Heaven》的前几小节---抑郁而深沉的前奏。三年前，我随身携带的MP3里收录的就有这首名曲，非常喜欢，翻来覆去地听。在Led Zeppelin乐队创作的众多歌曲里，这首长达八分多钟的被称为“摇滚圣经”的《Stairway To Heaven》无疑是最有威望的。其中，乐曲后部有一段华丽而激昂的吉他Solo,每当听到旋律委婉的那句“它使我迷惑……”，往事便浮上脑际：算不上多么幸福的时代，又有很多欲望得不到满足，年少轻狂，饥渴，孤独，但确实单纯，就像一清见底的池水。听的歌曲的每一音节，看的书的每一行都好像深深沁入肺腑，神经如凿子一样尖锐，眼里的光尖刻得足以刺穿对方。就是那么一个年代。一听到《Stairway To Heaven》，我就想起当时的日日夜夜，想起自己映在镜子里的眼神。
“你喜欢这曲子是吧？”她问我。
“何以见得？”
“你听这曲子的神情。”她说，“叫什么？”
“Stairway To Heaven，天堂之梯，齐柏林飞船的传世之作。”我说，“也说不上喜欢这曲子，恐怕是因为初中高中那会儿听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每次听到此曲，我都有一种坐在列车席上的感觉。电线杆，火车站，隧道，铁桥，羊，狗，烟囱，白色的降解饭盒……一样接一样向后退去。无论到哪里景致都大同小异，但我还是饶有兴致地看。”
她略微闭起眼睛，让景色在脑海里再现出来。沉默一会儿，又缓缓睁开，“真想知道，那时候，你脑袋里都想什么来着。”
“男孩子嘛，那个年纪想的事都差不多的。”我说，“无非是怀着好奇心，忐忑不安地想要尝试点什么。”
“尝试什么呢？说清楚点啊。”
“和女孩儿接吻，睡觉。”
“别的呢？”
“没别的。”
她嗤嗤一笑，喝了口啤酒。
“那，可如愿了？”
“有如愿的，也有不如愿的。当然是不如愿的多。”
“和多少个女孩儿睡过？”
“干嘛要问这个？”
“好奇呗。”
“没数。”
“当真？”
“懒得数。”
“我是男的就一定数。多有趣啊。”她说，“可想过重新回到那时？”
“想过，而且很向往。只是感觉不现实了。”
“是啊，不现实了。坐在列车席上数电线杆也数腻了吧？” 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左手，注视片刻，又扬起脸继续说下去：“嗳，和我在一起时也怀有那么粗野的念头？”
我笑了笑，将杯子里的酒一口气喝尽。
“告诉你这些让你失望了吧？”我说，“可和你在一起时多少有些不同。”
“哦？哪里不同？” 她把手放在耳朵上,表示洗耳恭听。
“现在想来，我追求的是过去和你在一起时存在过的纯真，那是一种虽然简简单单却纯粹彻底的快乐感觉。知道吗？人一旦经过某个年纪，某些令自己胸口悸颤的感受将必定被埋进坟墓，取而代之，将有越来越多的杂质搀杂进来。那稍纵即逝的感触，一去不返。”
她默默不语，静静聆听着。我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睛仿佛是什么风都吹不到的石荫下的一泓深邃的泉水，那儿一切都静止不动，一片岑寂。凝神窥视，勉强可以看出映在水面上的物像。
“我---”她刚刚开口，却欲言又止。她的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
“其实我是不该离开你的。”我说，“有时候我会想，我怎么会如此轻易的失去你呢？那完全是一个错误，是我犯的愚蠢的错误。我们应该在一起，初中在一起，高中在一起，然后是大学，那样该有多好。”
“你这样想，”她终于打破了沉默，“我真的很高兴。真的，离开你后，有好长时间无法摆脱痛苦。到现在还保留着你画给我的画，天天拿出来看，看到画就像看到了你。还记得那画？”
“嗯，记得。还有我们那时一起写的小说。”
“是啊，现在再写，恐怕写不出来了吧？”
“心态不一样了。”
“是啊，怀念过去。” 说罢，她一只胳膊拄在桌沿上，手托下巴，放松身体似的闭起眼睛。眼睫毛时而微微颤动。稍顷，才缓缓睁开。
“喝了不少了，有点晕吧？”我说。
“呃---没关系，你呢？”
“醉了。”我点了点头。
“奇妙的夜晚。”
“嗯---好久不能这么倾心而谈，特别是面对你。”
她将一支“ESSE”点燃，深深吸一口，吐出，烟雾顺着她的视线触摸到我的侧脸，我感受到它所附带的温度。
“嗳，你想过没，即使如你所期望的那样，我们一直在一起，恐怕最后你也一定会腻烦我的。你肯定想飞往更为广阔更加诱惑的天地，而那样的结果对于我怕是不好受的。”
“瞧你，”我说，“那种事是不会发生的。我想我不至于腻烦你。为什么呢，因为你我之间有某种特别的东西，这点我非常清楚。口头是无法表达，但那东西的确就在那里，而且非常非常宝贵。想必你也明白。”
她没有改变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没有任何值得自豪的东西，而且比过去还要自私，自大和麻木不仁。所以，也许很难说我这个人适合你。不过有一点却可以断言：我是绝对不会腻烦你的。这点上我自认为与谁都不同。就我而言，你的确是个特殊存在，这我感觉得出。”
她再次把视线落在自己放在桌面上的一双手上，像检查十指形状似的轻轻摊开。
“嗯，”她说，“我也喜欢你，非常喜欢。但让我恐惧和担心的是，某种事物后退不得。一旦推向前去，就再也后退不得，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假如当时出了差错，哪怕错一点点，那么也只能将错就错。”
“我当时失去你，于是现在只能将错就错，是么？”
“唉---”她低头深深叹息，之后扬脸看着我。“长时间里我一直……”说到这里，她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打住了。我打量她搜肠刮肚的样子。但似乎未能找出词句。她咬住嘴唇，目光有薄雾状的东西遮挡：“总之，从前，我不是一点努力都没尝试过，只是……我没有勇气听到答案。”
我默默不语。
“某种东西我是不想触动的，想原封不动保存在那里。有些秘密，你大概永远不会发现。”她说，“只想让你相信：我……”
她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哀伤，哀伤得仿佛什么地方吹来的轻柔的风。
“是啊，有些秘密或许我永远不会发现。”我说，“可是你却什么也未说，不是吗？”
沉默。写满了整个空间。无休无止地延伸下去。
稍倾，我试探着问道，“你是指那个盒子是吧？”
她的眼睛瞬时颤动一下，仿佛往深井里投入一颗石子，随着令人神往的“咕咚”声惊醒了沉睡多年的记忆。她的表情，僵硬得像一台出了故障的电冰箱。
“是那盒子吧？”我说，“我发现了，可惜不是在两千零一年三月十二日的那个傍晚。”
她不语。缓缓地从“将军”盒子里抽出一支，点燃，微微歪头，盯视向上淌着烟雾的红色烟头一声不吭。
“我可以说很遗憾，或者很可悲等等诸如这类肤浅的狗屁词汇，可我不想说。我只想问，你为何什么也未说？”
“有用吗？”她开口道。
“有。”
“有什么用？”
“至少，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一切将为之一变。”我说，“知道吗？当时，我甚至都不敢确定你是否喜欢我。真的，我不知道，什么都确定不了。一段时间里，我甚至以为你是讨厌我的。”
“我怎么会讨厌你……”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香烟在手中以完好的形状燃尽了一半。
“就这么擦肩而过，你由此成为了现在的你，我由此成了现在的我。”我说，“我们到底该庆幸还是忧伤呢？我时常想你，真的，一遍又一遍地想。有时觉得你就像遥远的星星，看起来非常明亮，但那种光是几万年前传送过来的。或许发光的天体如今已不存在了，可有时看上去却比任何东西都有现实感。你在那里，看上去在那里，然而又可能不在。在那里的没准只是你的影子，真实的你说不定早已消失在了遥远的往昔。我伸出手去确认，但位于眼前的只是掩藏在迷雾后的你的影子罢了，你就这么消失了，临走时什么也未说。”
持续的沉默。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摇了下头，我揣度不出她摇头代表了什么。
“对不起，失陪一会儿。”她将烟从烟灰缸里碾灭，然后慢慢起身，从我背后绕过，迈下大理石地的一层台阶，路过有调酒师表演的长长吧台，径直朝昏暗空间一角的光点走去。我就望着她婀娜的身影，消失在出口之外。
同桌的两人依然在边喝边聊，台上的女歌手正陶醉其中地唱莫文蔚的《爱情》，服务生们在桌子与桌子的间隙里忙碌穿梭，而她已不在座位上了。她坐的位置上还剩有半杯酒，烟灰缸里几支沾着口红的烟头仍然保持着被轻轻碾灭时的形状。我呼吸着她留在身边的香水味儿，闭起眼睛。音乐声渐次远离，剩下我孑身一人。我坐在座位上陷入幻景，久久不能返回。我恍若重新回到了十六岁的从前。我就牵着她的手散步在有露水味道的青青草地，那五根手指头和手心中满满地装着当时的我想知晓的一切和必须知晓的一切，我为此兴奋，为此迷惑。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分解开来，从现实世界中滑落下去。我变成一只无所不能的小鸟，可以飞翔，可以感受到风力，可以看远处的风景……大概酒精的作用开始充分发挥，我嗅到空气中有一种类似催眠术的特殊魔力，这使我眩晕，使我胸闷，使我无法看清远处到底有什么。我开始下坠，穿过一层一层棉花糖那样的云，径直下坠。
回过神时，《爱情》已经一曲终了，传来懒懒散散的几声掌声。我缓缓睁开眼睛，她的杯子好端端放在原处，人还没回。我将思绪在无边的青草丛中强行踢打回来，发现对面只坐着那个男孩儿一人。
“她俩都去洗手间了。”男孩儿冲我报以微笑。
我也报以微笑，拿起酒晃了几下，和他单独干了一杯。
有谁轻轻拍了下我的肩，回头一看，同行的高个儿女孩儿正站在我的身后。
“她情绪有点不好，”她俯下身子，凑在我耳边说，“你过去看看她。”
我点了点头。随即起身向出口的方向走去。
厅外是一条六七米的走廊，两旁墙壁上挂有带木框的浪漫派油画，两间洗手间并排着位于一侧。相比厅内，外面的光线要充足得多，音乐声弱下来不少。两三个女孩儿正在门口交头接耳聊着什么，服务生们也时常出来透透没有香烟味儿的新鲜空气。离我三五步的不远处，她背朝外站在一个小角落里，一动不动地低着头，我凑上前去，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
“怎么了？”我低声问道。
她转过脸看着我，脸上有刚刚哭过的痕迹，眼圈有些红，双眼雾蒙蒙的，宛如正在融化的冰。脚边的塑料篓里歪歪扭扭躺着几张浸湿的纸巾。
“你怎么出来了？”
“出来看看你，哭了？”
“快回去吧，我没关系，只想静一会儿。”她的声音有点哽咽，瞬时眼眶再次湿润起来，“不想你看到我哭。”
“别这样，我心里会很难受，不哭！”我从她的手里接过一张叠起的纸巾，想为她轻轻擦拭溢出的眼泪，她却不住地低头躲避，眼神游离在我的目光之外。
“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她突然抬起头，两眼直盯着我的眼睛，那闪烁着泪光的视线，仿佛一把毫无怜悯地穿透我灵魂盾牌的尖刀，使我坚硬的情感防线顿时土崩瓦解。
“为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我不知道她指的“这样子”具体包含哪些内容，我想，哪怕知道，我大概也不知如何回答。我凝视着她瞳仁中的黑暗，在孤独的深渊里寻找着答案，在失却共振的岑寂中寻找着答案。我想在令我窒息的凝视中呼唤出她的名字，但我的声音都被吸入了无边无际的虚无。无论我怎么呼唤，她瞳仁深处的东西都纹丝不动，惟独泪光在那里闪烁不止。
“你说啊---”她不断重复地问着我，含泪的眼睛里全然没有神采。仔细窥看眸子，同样一无所见，深处僵冷黯淡，仿佛是寒冬里一望无垠的冰封湖面。
她低下头，急促的喘息，感情之线突然断掉一般地哭起来。涌出的泪珠，顺着脸颊快速滴落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微弱的声响，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扶着呈九十度角的墙壁，俯身呕吐般地抽泣。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我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毫不犹豫地搂过她的身体，将她整个人紧紧抱住。她的身体那般软绵那般有气无力，她的脸靠在我的心口上，伴随我速率不均的心跳闷声哭泣。眼泪浸湿了我的脖颈，气息温暖着我的耳根。她的十指在我背上往来彷徨，仿佛是在搜寻什么。我便只顾紧紧抱住她，仿佛若不抱紧，她很可能分崩离析。我低头，将侧脸轻贴在她额头上，感触她肌肤所带有的温煦。我抚摸她的头发，弓身轻吻她的脸颊，她的脸颊暖暖的，软乎乎的，湿湿的。
了无声响，我和她仿佛置身于空旷寂寥没有生命的月球表面。我感到她此时的确是在需要我，她的心已为我打开。我嗅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泪水味儿和哀戚。我已不是自控力强的冷静的自己，长时间在我心底冻硬的东西开始融化，浮出水面。我可以感受到我心中传出的喘息和隐隐的胎动。我整个搂紧她，将她的颤抖小心地抚平，我奋不顾身地吻她，哪怕有无数旁人的眼睛正盯着我俩，我也毫无顾忌，全然不在乎。她在我怀中闭起眼睛一动不动，她的心跳共鸣着我的心跳，那是急剧而温顺的律动。我闭上眼睛，想象那里鲜红的血流。我能想到我最应该做的，就是久久地吻她，仿佛弥补时间空白一样久久抱着她，久久等待她停止哭泣。
然而，她哭个不停。
前方将通向何处，我不得而知，很可能再也退不回来，但止步需付出相当大的努力。
我们从“豹吧”出来。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半。
在历山路驶下北园大街之前，我们几乎没有开口。她用低音量播放轻音乐，手扶方向盘，眼睛专注地望着前方静悄悄的马路。深夜的路上车很少。我们顺历山路一路向北径直驶去。时速表的指针总在九十至一百之间晃来晃去。男孩儿在山师路口下了车，随后我们将女孩儿送往北园大街。伴随时而反向掠过的车的呼啸，她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送走女孩儿，人的嘈杂和钢琴三重奏恰如急速撤退的潮水一般远远遁去，留下的惟独我和她两人，其他一切无非幻影而已。
“嗳，还想和我在一起？”她说。
“嗯，想的。你不在时我考虑了不知多少次，现在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也爱你，确实爱你。如果可以，真想和你谈一场轰轰烈烈地像样的恋爱。可是，假如我们今天不相见，你大概会对现在的生活没有疑问地平稳过下去，想过没有？”
“或许是那样的，但作为现实我见到了你，而且已无法原路退回。”我说，“如你所讲，某种东西是不可能重新复原的，只能向前推进。不是吗？不管什么地方，两人能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了。坚定地走下去。”
唱片停止，回荡在车里的轻音乐殆尽。她突然在路边停住了车子。
“想好了？”她双眼依然望着前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想好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肩膀随之上提，又深深呼出，仿佛是在召唤纷乱的思绪。之后转过脸，像在看远处什么景物时那样眯缝着眼睛看我。“现在去哪？回去继续喝酒跳舞可好？”
我集中精神思索片刻，清洗脑海中渗进的酒精。“去我家听音乐，听CD的《My Heart Will Go On》，听MC的《My All》，听Paul Mcterney的《Yesterday》。”
“这几首怕是会勾起伤感回忆吧，还有别的唱片？”
“王菲，《Eyes On Me》。”
我的眼睛被凝视着，一如《Eyes On Me》。
“这就去？”
“这就去。”
她看了一眼表，之后闭目十秒钟。再睁开眼时，脸上现出了某种新的神情，仿佛闭目时间里她去了远处什么地方，把什么放在那里后又赶了回来。“好的，去吧。”她说。
车开的依旧很快，双排的路灯，在车窗外划为两条闪烁的长线。她稍有些倦意，但好在还不至于打盹儿。
“这么开车，怕是谁都会提心吊胆吧？”她说。
“时速一百公里，应该不是闹着玩的，特别是喝了酒。”
“不愿意和我一块死？”
“不能说不怕死，”我笑道，“连唱片还没听呢，就这么死，总感觉有些不甘心。先听唱片再死或许会好受点。”
“我也不想死，想活着。”她说，“你和我都精彩地活下去。”
虽然已接近三月，但夜晚还是相当寒冷。到得我家，她将车停在门口。我打开灯，燃起取暖炉，不一会儿，房间多少暖和了一些。她将脱掉的大衣叠好置于床边，两人就像过去那样并坐在沙发上，把从前的唱片放在唱机里。炉火烧得正红，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我伸出手，触摸她放在沙发背的手指，轻轻握住，那握法就好像多年前向导说“快请这边来”那样。那时她的手显然要小一些，但却满满承载着我想要到达的一切地方，那里的一切都使我神往，也使我迷惑。那以后我便失去了共鸣于心的手，在麻木不仁中许久许久地彷徨不止。我一牵她的手，她略微扬脸看我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去。CD唱起《My Heart Will Go On》，我想起从前，《铁达尼》疯狂敛财那年，她就唱着这首歌进入了我的生活，唱的声音那么小，小得像是传自遥远的往昔。实在是久违了。
她也随着唱片低声唱了起来，一如过去那样。
一曲过后，是《Yesterday》，旧得不能再旧的歌。
“……昨天，爱是如此简单的游戏……”
Paul Mcterney怀抱他的木吉他，忧伤地唱道。
“……她为什么要走？我不知道，她什么也未说……”
……
她一手托着下巴，默不作声看着我，始终面带一成不变的浅浅笑意。那是绝对不受任何干扰的恬静的微笑。她的眸子里，有太多我无力捕捉的阴翳，转瞬即逝。
我将她轻轻楼过，她在我怀中闭目一动不动，头依偎在我的肩膀，我感受到她暖融融的体温，那来自她心之深处的温度。我凝视她的眼睛，我可以看出自己映在她瞳仁里的脸。其深处仍是深不见底的清泉，泉里闪着隐隐约约的光点，仿佛生命的灯火。或许总有熄灭的一天，但此刻灯火的确就在那里，在我的眼前为我而闪烁。
……
“我无法接受，只生活在你我记忆的歌声中；”
“我愿付出一切换取你的爱，就在今夜。”
……
Mariah Carey令人肝肠寸断的凄美声线，从飘渺到高昂。将这句歌词一遍一遍重复，感情随之一层一层推进，由远即近，又由近渐行渐远。
就像深邃的夜。
深邃，又深邃的夜。
我紧紧闭起眼睛，将记忆逐出脑海。身体随夜色粼粼的海的波涛漂浮，不管会漂去哪里，我都不在乎。
只要音乐一停止，灯火一熄灭，黎明总会准时来到。
当然，如约而至。
我睁眼醒来，时针已划过九点。明晃晃的晨光从卧室窗口倾泻进来，带着空气甜丝丝的味道。我们起床，洗漱，吃外卖早点。门外，“TOYOTA”仍停在昨夜停的位置。我目送她上车，缓缓启动引擎。
“清晨要是不来该多好？”我在车窗外与她道别。
“是啊，”她投出微笑，“那样该有多好。”
“路上小心。”
“嗯。”她点头，“记得想我。再见。”
“再见。”
她渐渐消失于我的视野，就这么驱车离去。
她临走时嘱咐，要想她。
我当然会想她。
没有了她的房子变得冷冷清清，令人窒息。空气中好像搀杂了粗粗拉拉的什么颗粒，每次吸气都刮嗓子。烟灰缸里有沾有她口红的香烟，枕头依照着她的脑形微微凹陷。然而，她的身影却已不在。她的衣服没有了，她的靴子消失了。我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再次融入现实。可现实总好像叫人觉得别扭，叫人看不惯。现实已呈现为与我所想的现实不同的形式，是不应有的现实。
不知为何，我有种莫名的感觉，她这次离去，我或许再也不会见到她。
哪怕没有任何根据，我也无法停止预感。
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漾出了她淡淡的香水味儿。
四下一片沉寂。
之后的一个星期，我呆在家里怅然地消磨时间。除了坐在沙发上等待电话响起，我不知该干些什么好。我常常打开电视机的无聊节目，哪个台都会播几首令人作呕的网络歌曲，似看非看地看上一会儿，便关掉。我把弥漫在我与电话之间冰凉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业已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不断重复，直至最后切得只有巴掌大小。
电话静得如死掉一样。
老老实实枯坐是很难受的事，我清扫房间，将家用电器的角角落落擦地一干二净。不时传来的鸟鸣和汽车排气声都有些不自然不均衡。周围所有的响动听起来都好像被某种外力或强行扭曲或整个压瘪。应该有什么发生才是，我想，事情不该这样不了了之。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或许她因什么事而忙的不可开交，忘记联系我。我宁愿如此相信。可是我心里很明白，没有那么简单，电话大概不会响了。
她为什么消失了呢？这一疑问困扰着我。我说要她，她说要我，我们在最后见面的那个夜晚是彼此需要对方的，毫无保留。然而她却扔下了我，一去了无音讯。我思考她的离去意味着什么，其中应当有某种含义有某种情由。但我无法系统地思考什么，所有思维都从我脑中无声无息地纷然落下，硬要思考，脑袋里隐隐作痛。
我察觉自己已筋疲力尽，遂坐在地上，背靠墙壁，闭起眼睛。而一闭眼，便再也睁不开了。我能做的惟有回想。像反复放唱的磁带一样周而复始地回想事实。回想她搜寻天空裂缝般的眼睛，她抿成一条线的倔强的嘴，她娇小温暖却承载一切的手，她欲言又止的叹息，她浸湿我胸口的眼泪……这些图象委实过于切近过于鲜明了，甚至比现实还远为切实和鲜明。
我在狭小的房间里被这些栩栩如生的幻影团团围住。不久我忍耐不下去了，走出家门，漫无目的地在繁华的街头转来转去。转累了回家，倒头就睡。
醒来后意识被强行拉回，我试着说服自己：再这样呆下去的意义可谓是零。不管怎样，这是我的理智认可了的结论。即使接受这一结论看起来那么困难。
是的，的确很困难。仅仅无休无止的记忆就使我无法在短时间内脱身。
她不在露面之后，我时不时觉得这里活活成了没有空气的月球表面。她不在，我可以敞开心扉的场所也不在了，纵然找遍天涯海角。不眠之夜，我不知多少次在床上想起高中毕业前那清风吹拂的夜晚。我和她在一个毫无特征可言的角落停住了脚步，那里有一座有螺旋型楼梯的平顶二层楼。风呼啸在耳边，飘来悠远的New Age音乐，那晚她哭了，第一次在我面前哭，随之，她的大门也彻底向我关闭。但愿记忆在反复想起的过程中磨损一尽。然而记忆却丝毫没有磨损，反而愈发历历在目：我为考试来到一个没有她的城市。夜晚，在那个城市的沙滩上，冰凉的海潮不时拍打我的脚踝，它使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比任何时候都孤独。我真正感觉到了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被她凝视的感触，听她浅浅地吟唱，傍晚的和风，飘渺的憧憬，以及旧日的梦境……
我依然像往常那样半夜两点起来吸烟。可我吸完烟后却再也无法入睡。这时我便下床打开冰箱，往杯子里倒酒喝。窗外只能望见黑漆漆的连绵的屋顶以及时而在窗边跳过的野猫。联结子夜和黎明的时间又黑又长，有时我甚至想，若能哭上一场该何等痛快。但不知为何而哭，为谁而哭。若为她而哭，未免过于自以为是；若为自己哭，又感觉矫情做作。想来，我是许久不曾哭过了，哭的方法也该忘得差不多了。
她藏在盒子里的那封信，我读了将近一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被她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那种毫无动机又无可奈何的悲哀。作为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通过，它的语言却未能传入我的耳底。
我翻来覆去听那夜同她一起听过的歌，回想那烧地正旺的火炉，回想她轻轻磕落的烟灰，一句一句再现她说过的话语。
“改变的方式许许多多。”她下意识地把手背贴在嘴唇，“对于一个一个的人来说，都不能避免被改变。比如你坚持：我这样就挺好，你没必要特地来改造我，免了吧，谢谢，请找别人。不可能这样是吧？”
她在记忆里面这样问道。
“假如我不想继续留在这个城市，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走，去上海，去北京，去成都……总之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远离这儿。我已买好两张当天的车票，然后通知你在一小时内收拾好东西，陪我离开，永远不回，你会陪我走吗？”她说。
她想要得到我坚定的回答。于是她以坚定的语气问我是否愿意跟她走。那一刻，她到底在思考些什么呢？是要试探我的决心还是果真要和我一起远远离开？
“一想到将这样了此一生，我真有些不甘心。我幸福着，没错。我宁愿如此相信。”
我想起从身旁凝视着我的，她的迷惘的眼神。她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我宁愿如此相信。
“让我恐惧和担心的是，某种事物后退不得。一旦推向前去，就再也后退不得，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假如当时出了差错，哪怕错一点点，那么也只能将错就错。”
这么说时，她想必已经得出了结论。自己为什么没领悟到呢？
“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她突然抬起头，两眼直盯着我的眼睛，那时眼睛里已经渗满泪水，一遍又一遍地追问着我。
可是，她所指的“这样”到底是怎样的地步？
“如果可以，真想和你谈一场轰轰烈烈地像样的恋爱。可是，假如我们今天不相见，你大概会对现在的生活没有疑问地平稳过下去，想过没有？”
她这样说道，我可以捕捉到她如此述说的声音，可以清楚地听到这声音编织的话语。
“要是清晨不来该有多好？是啊，那该有多好？”
她最后说：
“记得想我。再见。”
我一句一句再现着她的话语，她哀戚的眼神是那么清晰生动，甚至一伸手便可触到她泪水涟涟的脸。
时间没有停止，春天接踵而至，我将马上迎来二十三岁的生日。作为现实，我必须将其作为现实接受下来---估计往后再不可能见到她了。她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她已在我面前消失。她曾经在那里，但现在已“通过”了我。
她，已经，“通过”了我。
不管感性多么不情愿地不住摇头，但理智的点头却坚决而肯定。
她已经“通过”了我，是的。
在我明白这一点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我几乎不同任何人说话。每次要张嘴说些什么，话语便不翼而飞，就好像她所倾诉的虚无整个钻入了我的体内。不过，将我团团围在中间的她的幻影和余音却开始缓缓淡化。眼中的景物似乎多少恢复了色彩，行走在月球表面般的寂寥无助之感渐渐收敛消遁。我就像隔着玻璃目睹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一样，朦朦胧胧地感觉到重力在发生微妙的变化，紧紧附在自己身上的东西被一点点一片片揭去了。
大约与此同时，我心目中原有的什么消失了，断绝了。无声无息地，然而决定性地。
她手心的感触，凝视的温度，语音的余韵，肌肤的气味儿仍然会浮现在我的眼前。每当这时，我便闭上双眼，用心感受曾经与她一起拥有的美妙情节。那的确是美得不能再美的情节，我不应该为它所累，因为那不是它所期望的。在闭目合眼的时间里，我侧耳倾听自己体内的动静。大概我将发生变化，而且也必须变化。
梦幻只编织梦幻，而空白终究是空白。
既然我企图从现在的我这一存在中觅出某种意义，那么我就必须竭尽全力前行。
是吗？我想是的。
毕竟，我已经丢弃了太多东西了。
深夜里，我终于放弃了睡眠。打开壁灯，我把外套披在身上，点燃一支香烟，坐在床边眼望窗外的天空。天空的尽头有一抹深蓝，如沁入黑夜的蓝墨水一样缓缓扩展。它竟是那样的蓝，仿佛汇聚了全世界大凡所有的蓝而从中仅仅抽出无论谁看都无疑是蓝的颜色用来抹出一道。天上没有星，没有月，只漂浮着一片云，轮廓不分明的，半透明状的云，像棉花糖一样漂浮在蓝色背景之上。她纹丝不动，俨然被钉在天穹上完全静止了。
看着云的时间里，一种突如其来的疲劳如滔天巨浪朝我压来，温吞吞的块状物开始在血液中徐徐巡行。似乎所有的力气都已从身上消失，就好像有人悄悄绕到我背后轻轻拨去我的体塞。我掐灭烟头，臂肘拄在膝盖上，双手捂脸。许久许久坐着不动。
困。
睡意似乎将一切抹除得干干净净。只想睡上一觉……
闭上眼睛没多久，耳底响起涛声---冬日的海涛拍击着防波堤，穿针走线一般从混凝土护坡预制块之间撤离。黑暗中，我随急速退去的波涛漂进大海的中央，将我整个淹没的海水没有想象中冰冷，我挣扎着露出头，闻到了雨的气味儿---浩瀚无边的大海上无声无息地，不为任何人所知晓地降落的雨。雨安安静静地扣击海面，鱼们甚至都浑然不觉。
我一直在想这样的大海，想这样的雨，直到从窗口泻下的新一天的阳光，捂暖我的面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