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影节小记

今年一共看了22场，请了一天假，数量上和正常年份差不多，和资深友邻不能比，也只有4晚排了20:40场，但体感仍然很疲惫，除了赶场奔波，精神上的饱和更让人无法管理，常常是下场开映脑子里还在想上一场的情景，也生怕写短评时漏掉细节，这样到一天结束，脑子都快转不动了，走出剧场影院都是蒙的，丢了帽子差点还丢了伞，高强度的审美冲浪也让我频繁进入快感的不应期，更容易对比之下索然无味，中间我看了一部院线片《蜘蛛侠：纵横宇宙》，按说美术细节丰富，但看来毫不费劲，不为所动，只觉一切轻浮闪烁，如儿戏，如过眼云烟，盖因那天看了悲情城市、纸月亮等3部，再琳琅满目的视觉，也不及历史之磅礴浑厚，不夸张地说，对有所准备的眼睛，侯孝贤的一个空镜头信息量不亚于240个蜘蛛侠，当然大异其趣，但伟大的电影从不吝惜现实的复杂性——尽管看起来只是摆着镜头。此间真意，不言而喻。

今年上影节策展乏善可陈，戛纳直通车便秘，致敬大师缺斤少两，影史回顾七零八落，而你也看不到欧洲三大或港台电影的最新动态，所谓A类影节更像是口嗨，历史新高的26万人的抢票——差不多是本地影迷的260倍（注：见评论区指正），只能证明影节本身已成为稀缺资源，值得居奇囤货，君不见大光明门口黄牛得意地炫耀手中一沓悲情城市（后被带走），或是柜台早上急冲冲地开卖当天的末代皇帝，或是更常见的：影厅空出来的座位——有时还是整排，实际上，黄牛、团体票以及购看之间的固有差异，导致很多场次——撇开实在僧多粥少的热门场（比如梅的日夜）——都能在二手转票平台收到票，这让抢票的紧张部分显得可疑，如果不是可笑。我很愿意打赌，即便你完美错过开票，只要用心关注二级市场，也有希望给自己排上一个紧凑的日程，事实上，明年我就打算少抢一些，留一些空给临场决定，比如今年的《正道》和《克兰先生》，都是意外之喜。

大量非影迷的涌入，也带来观影秩序日渐升级的矛盾，以个人经历，现在影节已经无一场无屏摄，更不用提开手机、说话、太晚迟到，甚至还有携带幼儿来看《不可饶恕》的，这些已无可避免，区别只是程度，以及劝阻会否引发剧烈冲突，我就经历了两次喧宾夺主的争吵，我发现自己能够同时理解双方，却很难像他们那样做，我希望所有人文明观影，但，面对现实吧，像开手机这种事不是诉诸素质能解决的，就像屏摄不是光说侵害版权就能阻止的——现代人生活在一种无限扩张的可见性中，以至于看电影就和去景点一样，不到此一游拍个照，发个朋友圈，约等于没来过/看过，尤其是奇货可居的上影节，这种需求超过对影片的完整性体验，是观影秩序冲突的背景。没在社媒平台展示过的生活，几乎没有可通约的真实性——我很期待有人能拍下这个题材，一定很赛博朋克。

饶是如此，电影节总是有美好的、让人动容的时刻，比如《终曲》海报下的花束，比如片后有时不止一轮的掌声，比如影迷间无数自发的创造：从吃喝攻略、转票平台，到自制票根，多么难得而难忘的共同体！而对我个人而言，总还有作品的发现：《诸神的欲望》，在昏天暗地的大光明，银幕上的鸟子被附身时，我也感觉自己被电影之神上身了，仿佛要遁入那黢黑的景深……还有伊丹十三，今年最强的润滑剂，类型快感中雕刻多面人性，诚如一位友邻写的，发现伊丹十三，就像发现阿基考里斯马基，我甚至在宫本信子身上看到茱丽叶塔马西纳的精神光泽：不屈的柔韧，与不枯竭的善。还有《好家伙》、《秘密与谎言》……你能感到创作者的能量喷涌，冲决了类型的藩篱，使其无足轻重，重要的是用观看打破我们与作品的界限，重要的是将我们的时间与之融合，成为一种不断新生的时间，一种飘散在影厅上空的秘仪，随画面的闪烁而起伏不定。

这些难以名状的时刻，总让我感到某种不真实，一位友邻写：这样看电影到底有什么意义？是啊，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徒增腰椎颈椎风险、有时双脚还泡在湿鞋里，这样的体验有什么好处？看电影能改变什么？尤其在这样的环境，这种躲进小楼的娱乐，这种漏舟清歌的排遣，还有什么意义？——我不知道，我不确定看过《悲情城市》，会不会让人更明白悲情之循环往复，或者《瞬息全宇宙》让人理解东亚母女关系——我只能确定这不是全部，就像《克兰先生》，你既能看到犹太人的某种历史境遇，又能欣赏影像和叙事结构本身的精致，允许我重复一遍：电影从不吝惜复杂性，无论是现实，还是人心的，这种复杂性在两个小时中提炼、浓缩、化为对人的直接一击——透过简洁到清澈的方式：一道光打在一块幕布上。《第三个人》有条短评说看完走过一个又一个路口，全然不知疲倦，《克兰先生》有条短评说“你沪……错误的时代没有正确的个体生活”，还有无数泪涌、震撼、后劲大的记录……我相信这种感动，毋宁说，我感动这种感动，伟大的电影本身就是意义，让我们在那阴晴不定的仪式中，体验到某种联结的无止境，杨德昌说的三倍没错，但妙不在数，而在人生的延长——我们很可能不会有更“接近生活的事物”了。让我用陈丹青的话作结：意义是清醒的产物，在伟大的艺术前，清醒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