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海旁(2019-2023)

现在坐在康定贡嘎青年旅舍的窗边,有一整个傍晚的时间可以来安静地写东西。窗外下着雨,室内暗暗的,飘着音乐,和近近远远的大家说话的声音。
今天是太快乐的一天,早晨躺在上铺不愿意起来,还在想念亚热带的阳光和海水。但听到室友琪琪说着从广东辞职出来旅行,就接了一句“我也是”,然后翻身下床。吃掉琪琪送的小蛋糕,决定一起出门去寺院。
康定的风景对我来说好陌生。建筑都是红红黄黄,很高地立在路两边俯视着我们。黄色的折多河水穿城而过,上次在城市里看到这么急的河水,还是在21年夏天的漯河。看到了卖虫草的藏民、绕着转经筒的藏民、还有拍照的汉族游客。琪琪告诉我其实康定的藏民还是不少的,只是许多人尤其是年轻人已经不穿藏服。

一直走到溜溜城附近吃了午饭(和琪琪聊天),然后去安觉寺,走进右边的佛堂,一个女子虔诚地礼佛。走进左边的佛堂,一进门习惯性地往右走,但角落里的僧人提醒我“先往左”。佛堂的墙分成许许多多格子,每个里面坐着一个佛像,还有很大的佛像,前面立着灯盏,灯火摇曳。转了一圈来到僧人旁边,看到他的手里在搓着白色棉絮状的东西,犹豫了一下,问他在做什么,他仰头看我,回答“做灯芯”。
出来之后,琪琪正坐在石凳上等我,我坐过去,说刚刚看到一个僧人在搓灯芯,其实想和他聊几句,但是又怕打扰他。琪琪说不用的,这里的喇嘛和觉姆都很好。我忽然心里很难过。琪琪问为什么难过,是因为自己吗,还是因为别人?我说都不是,我只是单纯地很难过。
和琪琪分别后,我一个人继续向上走去南无寺。心里想着到底为什么会难过?我难过的也许是,我所仍旧受限的、文化之间的分隔。我意识到当我注视着街上的藏民、试图和僧人说话时,心中始终有一种愧疚。这种愧疚是熟悉的:“为什么是我来到了这里?(而不是他们去到我的城市?)”“为什么是我在向他们提问?”“我有什么资格介入他们的生活?”“为什么使用的是我的语言?” 这些困惑与不安之前在侗族村落做口述史时就一直潜藏在我心底,虽然经由长久的接触,我知道“侗族”只是一个标签,他们和我一样是鲜活的人,但这也使我更难进行主-客体分明的“访谈”。
这次来到藏地,身份的隔膜,中心-边陲之间的、带有入侵性的不平等更加强烈了,我甚至无法简简单单地、平平常常地将大家,包括我自己看作“人”,着意于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各种文化想象蒙蔽了我的双眼,使我甚至无法注视对方的眼睛。也许如果我真的和僧人对视,那我就会明白我们是一样的,但是我避开了目光。
到了南无寺,走进宽阔明亮的佛堂,这里好像一个巨大的公共空间,墙边都摆着许多坐垫,有许多人坐在上面休息。我也坐下来。不久一个小哥来和我搭话,问我也是来参加“灌顶”的吗?我说什么?我只是在这里休息,但是你可以给我解释一下你刚刚说的灌顶吗?
于是我们就聊起来。他叫陈艺,是辽宁人,一个画画的,但是信仰藏传佛教,给我介绍了佛教知识,也耐心回答了我许多问题。灌顶法会开始之后,我们坐着听了许久诵经,然后有僧人来分洒甘露汁,我学着用手捧住,喝掉,又抹到头顶和脸上。身边的姐姐分给我贡品,告诉我藏传佛教和汉传佛教“都是佛法”,送我项链、佛珠,教我念会观音心咒。

整个法会期间,有一个僧人总是回头望向我们,这次我没有避开目光。等法会结束我的内心已经无比平静,和姐姐、陈艺告别,走出寺院的大门已经下起了雨,有一个路过的三轮车大叔问我要不要捎我一程,他一直把我捎到了山下的公交车站(在后视镜里看见自己的脸,发现已经一改昨天的阴云密布,笑得很开心了x)。回到青旅,我把贡品放在客厅,再出来时大家已经毫不客气地吃起来了,陈姐说:他们听说是贡品当然要吃咯;我说:是咯,本就关照我说要和亲朋好友分享;十三说哇好荣幸,原来我已经是你的亲朋好友了。
想起陈艺说的“因缘”。果真有这么多巧合吗?比如我只在康定停留两晚,就住到了青旅、认识了大家;又来到了南无寺,碰巧就参加了灌顶法会。
这场景似曾相识:在hk的时候只是想去吃越北,却走错了地址,过马路时向左看了一眼,就看到了海旁;很晚回到索罟湾,已经无法穿越整个南丫岛回家,但是走了一点路就遇到了为庆祝天后诞搭的戏台子,坐下来静静等待一场戏开场。下雨的午后,和石墨鱼吃完早茶坐着公交车回家,坐过了站,我说索性去流花湖公园走走吧,一走就走进了白宫里……
重新走向海旁的时候,四年前走在同一条路上的记忆回到了身体。当时我所遭遇的情感的无着,让我甚至无法感受到、无法相信自己。但现在,从海旁返回望着坚尼地城地铁站走去,我在心里说:我能感受到双脚和地面的接触,感受到我的身体、我的心,感受到整个城市从我身边流过。
(在坚尼地城地铁站旁边,又被一个小姐姐捉住夸赞我的耳环和头发,她是一个环保组织的工作人员在向路人做调查。很快乐地聊天,还学习了新物种,虽然我已忘了名字x)
后来在顺德出差,和cy聊完天的夜里,忽然想起很多过去像现在一样美好的夜晚,被爱充盈的夜晚。被爱浇灌着长大的人,即便许许多多个彼时没有意识到,回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幸福和幸运。何况现在,也无须他人爱我,只要他人愿意信任我、与我分享生命中的时刻,已经觉得弥足珍贵。
重返北京那几天,和重返海旁类似地,看着同样的风景内心已经大不一样。我感到已经终于能够爱自己,唯有很多时候还是无法和过去和解。和父母、和过去的许多朋友之间的芥蒂其实也是源于对过去自己的不理解、不接受。他们记得那个过去的我,我们之间相处的惯性,也会不断地滑落回去。但是和璐瑶和小关聊天的时候,小关说初中的时候大家其实脑子没有太长好、又很聪明,才会发生许多糟糕的事情。
我忽然意识到:噢,原来不只是我的初中过得很糟糕;或者说,不全是我的错啊。
和婉婷的对话中,我开始意识到正是长久以来的拒绝和解、拒绝接纳,才能不断自我形塑成理想的样子。虽然这个过程未免太痛苦了一点。最终的理想自我应该也是能够包容过去的自己的吧,能够理解和原谅她所有的不安、用力和极端。
在这次出发去川西之前,终于把生活再一次缕得平平整整,虽然我知道它还会再一次起皱纹。火车颠颠,这一个月的生活也在我身体里晃荡,我想我终于明白了:
“生命是我被赐予的礼物,包括我所拥有的时间、我能够抵达的空间,维护好身心的健全,长长久久地去探索;在每一段故事里,我无法期待和保证好的结局,但我可以保证我的真诚,以及全身心地感受我所经验的一切。”
这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的知识,只是不知怎么遗忘了,现在才明明白白地记起。抵达这一刻之前的所有时光合上成为一本书,我会长长久久地翻阅,但不去评判;因为笔已不停地要去书写新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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