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充盈我的胸膛——波尔图春之声游记
1.“害怕错过”
在波尔图春之声音乐节的社交媒体上,他们用“FOMO”(Fear of missing out,“害怕错过”)这个词,配上往年音乐节欢快的人群作为宣传,鼓励观望的人们赶紧买票。我已经买票了,只需要按计划靠近这座城市,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越是期待的东西,越是让我担心,担心它达不到预期,担心结束后内心的空虚。今年的春之声音乐节是我从半年多前就开始热切期待的活动,只因为我终于要见到我至高无上的偶像,我的非血缘妈咪,St.Vincent了。忧虑的阴影盘旋在我的心头:我的头发是自己剪的,看上去太像高晓松了,一点也不酷;为了迎接这场夏日海边的音乐节,我提前练习穿布料少的衣服,露出自己的整个手臂和肚脐,这却让我胃疼;这是一场深夜的演出,我必须要休息好;我可以认识志同道合的人,暂停独在异乡四处游荡的孤独吗……
2.城市奇遇记,大洋不留情
当我走在波尔图街上时,这些忧虑都被悬挂起来了。一方面,是时间临近,我知道只能顺其自然。另一方面,是这座城市的美丽让人无暇担忧。
波尔图老城十分适合步行游览,房屋建在山坡上,层层叠叠,阡陌交错。精美的瓷片是这里建筑的一大特点,其中又以青花最著。不同于大多数欧洲教堂千篇一律的庄严正式,波尔图的教堂墙面上贴满圣经故事的青花瓷画,就像乡村房屋里盛牛奶的瓷壶一样,让我感到质朴而平易近人。
我最喜欢的一处地方是路易一世大桥,这是观察波尔图城市地貌的绝佳位置,横跨在宽阔的水面之上,连接两边山坡上的城市。你可以在这看到波尔图所有的交通方式:汽车在岸边行驶,船只在水中缓行,对岸的缆车在房屋上方低空飞行,爬山的升降车每天和山坡上的小餐馆擦肩而过无数次,甚至,还有地铁从桥中间开过,行人在两边行走,两者之间居然毫无阻拦,如果有谁想不开,在这里撞上地铁实在是太容易了。桥高悬水上,往下看,真让人害怕,如果有谁掉下去,那只有粉身碎骨、死路一条,而全波尔图的人都能目睹这一切。我想着,这是一座宏伟美丽的桥,可是也很容易被撞飞和摔死!但桥上的游人似乎从来没想到过这两点,五湖四海、男女老少、成群结队的人们,惬意地相互拍照,留下自己和整座城市的合影。
走在桥上,我想起《看不见的城市》,书里,游历四方的马可波罗向可汗讲述形态各异的城市。我想,波尔图一定会是一座会被马可波罗讲起的城市。





波尔图的食物也值得一讲,这里的本地餐馆价格便宜,分量实在,味道还不错。我在一家巴西餐厅要了份牛排,两块美味的牛肉,加上黑豆、米饭和薯条,居然只要6欧元。在法国,这个价格甚至连个Kebab(欧洲常见的快餐,可以理解为烤肉版肉夹馍)都难买到。
第二天,我甚至在城里吃到了分量更惊人的一顿饭:鸡汤、炸鳕鱼配薯条洋葱、土豆小吃、面包、还有一斤的绿葡萄酒、一小杯咖啡,总共居然只要7欧元。这家小餐馆看上去就让人放心,朴实无华、食客满座,墙上挂着家庭合照,电视上放着俗气的歌舞节目和购物广告。只有一个服务员,那是一个中年女人,金发扎成马尾,肩膀宽厚。她负责点单、报菜、上餐具、上菜、还有收款、打扫……她像一个停不下来的陀螺一样,一刻不断地游走在餐厅的各个角落,却又有条不紊,谁都看得出来,她是服务员中的翘楚。


难道之后的一切问题就是从这顿午饭开始的吗?下午三点,我在小店里独自喝完了500毫升的绿葡萄酒,又将黑咖啡一饮而尽。我的思维开始变得缓慢、跳跃,我的脚步不再坚实。走在无人知我的街道上,目之所及都是毫不认识的语言,漂亮的小楼接二连三,巷子的坡道上上下下。我感到喜悦异常。
天下起了雨,越来越大,上午买的廉价雨衣能装下两个我,避雨作用十分有限。我和其他几位路人一起站在一块不大的屋檐下躲避倾盆大雨,同一个屋檐下的还有一只黄头黑背的狗,眼神清澈,面带微笑。我俯身摸起了它,它的主人并不排斥我和它的互动:“我是为了它才来这避雨的,我淋雨没关系,它可不能淋雨。”“哦,你真是个好主人,它叫什么名字?”“蕾雅”“它多大了?”“六岁了”“六岁!那蕾雅在狗里是个小阿姨了!”蕾雅很有礼貌,不叫唤,笑嘻嘻的,我放肆地抚摸着蕾雅,手上一大团狗毛。“现在我可以去克隆无数只蕾雅了!”我冲着傻笑的主人说。没一会儿,主人带着蕾雅走了,我也走了。“再见!可爱的蕾雅和你的好主人!”我说。
事后回想起来,这段经历有些好笑,但是我喝醉了,没人认识我,天在下大雨,狗和人都很可爱,没什么可以指摘的。

一小时后,我清醒了一些。小雨不断,下坡的石板路湿滑,我背着我的大背包准备去今晚的青旅,内心有一股无名的喜悦,我小跑了起来,然后,后腿劈叉,前腿弯折地滑跪在了粗糙的石板路上。真疼啊!我缓了缓,才摸索着站起来。“你没事吧?”一个路人问我,“我没事”我回答。不然还能回答什么?“我痛死了!你刚刚为什么不来扶我?”吗?那块膝盖上严重的淤青,是波尔图小餐馆给我的另一个“礼物”。
公交车依水而行,大桥下的河向前延伸,汇入了汹涌的大西洋。今晚的青旅离音乐节场地很近,也离市区很远,车开了将近一小时,终于到了。
这个青旅是为冲浪者开设的,离大海不远,安顿下来之后,我外出散步。走到海边,我傻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大海:狂风大作,阴云密布,深色的海水力大无穷,洪波拍打在港口的大堤上,如同低沉的怒吼。是啊,这是大西洋,从我站的位置往前再走数千公里,才能再一次见到大陆。我想到孤立了千百年的美洲大陆,“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晚上,我走到音乐节附近,想要去“蹭听”一会儿。从旅社到场地走路大约二十分钟,一路走,雨一路越下愈大。我已经穿上了此行带的最厚的衣服:薄长袖衬衫、不厚的长裤,然而,当我走到入场处时,我已经丝毫不去想什么音乐了,每个路人和我迎面相逢,我都想把他们的外套脱下来给自己披上。大风大雨之下,音乐节场地内巨大的屏幕实时转播着台上的表演,黑夜中,舞台的彩光变幻着,穿过大雨的氤氲,伴随着清澈的乐声,就像是怪异的梦中场景。

恶劣的天气下,我没坚持多久就走了,这还只是晚上十点过,今天的压轴嘉宾Rosalía两个小时后才会上场,场内的观众要怎么熬啊!
回旅社的路更加艰辛,雨伞一撑开,就立马和风竖在一起。我的大号雨衣勉强地为我遮风挡雨,但大西洋上刮来的寒冷强风把它吹鼓,我就像一个充满气的玩偶,即将飞上天空。如同Katy Perry所唱,我现在真的觉得自己像个塑料袋。


好不容易回到床位,我又无法入睡了。是因为中午的那杯咖啡(谢谢你啊,“翘楚餐馆”!)?是因为刚刚惊险的路程?还是我在场外“彩排”了明天的场景?多人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时间慢慢过去,在床上可以听到音乐节遥远的鼓点震动,演出结束,同室住客纷纷回来,洗漱走动声吵闹。我越是失眠,越渴望自己能睡着,越无法入睡。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可我脑中杂乱忧虑的想法无法平息:我还没有收到大学的offer、我还没有定下之后的行程、我需要一件真正能遮风避雨的外套,可是我不想再花钱买衣服带回家了、我要见到St.Vincent了,我必须要休息好……在无数慌乱的念头之下,我想到了“FOMO”,我害怕错过,所以经历艰辛的过程来到这里。然而躺在多人间的床上,我只想回到上千公里外,我无趣的家中好好睡一觉。回想起从几个月前开始的种种忧虑,我感到愤懑,为什么你只说“害怕错过”,而不谈美梦成真前的心理拉扯?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要逃离波尔图,也不管什么音乐节了,只想立马回家。就这样,天亮了,海鸥在窗外叫。9号到来了,今晚是我期盼了好几个月的“高光时刻”。
3.寻妈千万里,美梦终成真
整个白天,我都在努力让自己入睡:在青旅床位上、在公交车上、二手服装店里……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到傍晚,我在过去的60小时里只睡了5个小时。所幸,今天的天气是过去几天最好的。带上一面小彩虹旗,我进入了音乐节的公园,没有大风大雨,太阳温柔地垂在海上。望着落日的辉光照着滚滚海浪,我感到很舒服。

今晚我要看的是三组艺人:Pet Shop Boys、St.Vincent和Le Tigre,每一个都是我喜欢、并且有我私人故事的音乐人。
Pet Shop Boys是今晚的大头牌,也是我想看名单中第一个出场的乐队。登场之前,舞台上打出了乌克兰国旗,提醒即将狂欢的人们别忘记远方的战火。《I follow rivers》响了起来,我听着跳着合唱着,想起《阿黛尔的生活》那几个明朗的画面,再一次确认,我到了曾经幻想的地方。主唱Neil年近70,唱起他们经典的电子乐来居然毫无褪色,磁性的声音拉我回到上个世纪的舞厅。我旁边的大叔听得很开心,甚至借走了我的彩虹旗,欢快地挥舞,和同伴们合唱起来。



没等到最经典的那几首歌,包括对我(以及不少中国文艺逼)意义重大的《Go West》开唱,我就必须要离开前排了,他们的主舞台离St.Vincent舞台距离遥远,表演时间还有重叠,现在,我要去挤St.Vincent的前排了。
然而,当Go West号角般的前奏响起时,我还是被立马召唤回了主舞台,一路边走边合唱,爬坡上坎,挥着我的小彩虹旗。想起过去几年为了留学的种种,听着Go West的歌词,我心有感慨,这真是典型的“西化”生活啊。
不等《Go West》唱完,我一路跑到St.Vincent的舞台,用我灵活的小个子披荆斩棘,站到前排。看着漆黑的舞台和屏幕,我心中惴惴不安:是的,我的梦想要实现了。自从我三年前第一次赚到钱,我就想着我要把它们用来看St.Vincent的演出。过去的种种浮现脑海,我想起新冠的第一年,无数个夏夜,我坐在书房里、电脑前,身下的坐垫已失去弹性,面前的屏幕播着她演出的视频,那卓绝的风格让我毫无保留地投入,每当屏幕暗下的时候,我都能看见自己眯成三条线的笑脸。书架上摆着她的两张专辑彩胶,我没有机器播放,但光是看着它们,我就感到非常满足了。我还想到无数个飞奔的夜晚,是电瓶车、是自行车,是高架桥上飞驰的出租车,或是山中明月下妈妈开的车,风和她的音乐一同拂过我的脸,心潮澎湃,我变成了车轮上的冲浪手……
再等几分钟,那个承载着我幻想、斗志、激情、忧伤的女人就要实实在在地和我见面了。此刻,我脑中没有期待,只剩巨大的空白。

她上台了,以《Digital Witness》开场。这是一首关于信息、社交媒体、过量分享的歌。三年前狂看景观社会、视觉史的我非常喜欢这首歌。我曾经还以它为灵感,想拍一个短片(和无数想法一样,它没能实现)。可是现在,我也在透过自己相机的屏幕看她。“我又在另一个屏幕上看她表演了,只是这个屏幕离她很近、并且在我手上而已!”身边的人总是在掏手机拍照录像,我的迷惑贯穿始终。Annie(St.Vincent真名),你是因为这样的原因选择用它开场吗?

距离我写下这些文字,已经离那个夜晚过去了整整一周,我的记忆不再连贯,但依旧十分强烈。接下来是一些记忆碎片。
这是我第一次看如此喜爱的艺人演出,所有的歌词、旋律都铭记于心,只需音乐响起,我就能和前排的无数观众,和台上的Annie合唱,像喝水一样自然顺畅。是啊,我们都爱她的音乐,我们分散在世界各地,第一次见面,却已经不自觉地排练了上千次。
我记得我和一群(大约两三个)激动的gay一起狂喊“mother”,由于变声期时沉迷做t,我的声音比他们都要浑厚有力,以至于大吼之后我小声地向周围人说“sorry”。
熟悉的前奏响起,旁边的一个人说“这是gay们最爱的一首歌”,我报菜名回复他:“Fast slow disco!”当她唱到“I'm so glad I came, but I can't wait to leave(真高兴我来了派对,但我却等不及离开)”时,我的“FOMO副作用”被深深击中。
《Sugar Boy》是一封粉丝(或者说,动情听众)和Annie之间的动人情书,当我与“I am a lot like you ,I am alone like you(我和你如此相似,我和你一样孤独) ”合唱时,我与她如同被一片红色的海洋连接。临近演出结尾时的《Fear of the future》,她呐喊出了我对未来的期待和恐惧。
《Cheerleader》、《Marrow》、《Birth In Reverse》都写于十多年前,但当风雨般的电吉他和鼓点响起时,Annie出色、卖力却恰到好处的声音,让我的热血直冲头顶。
最动人的时刻莫过于《New York》,歌词如同一块吸满了情感的海绵,怎么也挤不干。她走下舞台,边用略微颤抖的嗓音唱着,边和观众握手、对视、签名……“I have lost a hero, I have lost a friend. But for you, darling, I'd do it all again(我失去了英雄,我失去了朋友,但是为了你,我愿意重蹈覆辙)”唱毕,她小声地说了一句“I would(我会这样做的)”。逆光下,众多高举的手之间,她像一个天降的使者,她知道都市人的寂寞与悲伤,用音乐表达、疗愈包括她在内的这么多人。我一边合唱、一边挤向她、一边挥着我的彩虹旗、一边伸手想要触碰她、还一边拿着相机录像,事后看这段视频时,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
我目睹了好几对同志观众在她的音乐中忘情地接吻,幸福、爱意、青春在他们之间四处迸发,仿佛Annie的歌声就是一座坚固的堡垒,庇佑每个人的爱在此疯长。我也多么希望我爱的人与我共度此刻啊。
终曲唱毕,Annie和全体乐队成员一同挥手作别,台下欢呼声不绝,她再三道别,然后调皮地一路甩手小跑进了后台。
这就是我梦想的演出。




Annie演毕,没多少时间回味,我又立马跑去隔壁的Le Tigre舞台。我一直很喜欢她们的音乐,主唱是暴女朋克扛旗手Kathleen Hanna,成团25年,Kathleen的头发已经白了许多,可风采一点不减。她们的音乐有关女权、LGBTQ、反性别暴力等,她们的表演欢快、松弛、叛逆,从不克制愉悦的步伐。每位成员都有发挥,真是一群快乐的愤怒者。她们的歌词简单直给,配着队员自制的MV,非常有感染力。演出在欢腾的全场合唱Deceptacon(这首歌是我毕业作品的插曲!我的片子倒贴了不少,一分钱没赚到,就当这次演出是我的一点版权费吧,我不会再做阴暗文艺逼了!)中结束,最后一句“see you later”的歌词唱完,天便下起了大雨,真是配合。我会推荐她们的演出给所有女孩。

此时已是凌晨一两点,大雨落下,气温变低,防水外套内,我的汗水蒸腾,我发现,我脸上的笑容完全收不住了。又逗留了一会儿,我和同伴打车去了机场,在早上7点的飞机上,我终于睡着了一小时。
一回到我的公寓,现实降临了。大门前的路上陈着老鼠腐败的尸体,死状惨烈;厨房被合租室友弄得又脏又臭,苍蝇横飞;我的心有一块被出奇的快乐盛满,却无人可聊。
演出的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此后的几天,我的睡眠都严重不足,我的脑袋不时跌入一片漆黑,但就是无法睡好。那一夜的记忆散发着甜蜜悠长的余味,足够滋养我很久。可是,摆在我面前的还是微薄的余额、超市的货架、肮脏的碗碟,还有毫无共鸣的他人。音乐和想象的世界越是美妙,现实世界就显得越是寡淡无味,可是,也正是这个原因,音乐才显得如此梦幻,不是吗?如果我每天都能去喜欢的音乐现场,那它们就会对我毫无吸引力了。我也意识到,我要感谢那晚留下的许多影像,或许拍照录像的行为会让我分心,但如果我不这么做,如此珍贵的记忆就难有生动的载体。
成年后的第一个巨大美梦终于成真,我并没有感到预想的空虚,我的身体疲惫,却精神振奋。音乐节结束的一周内,我带着沉重的背包和淤青的膝盖,收到了两封学校拒信,在巴黎胡闯了几个小时,又坐了十个小时的大巴来到布列塔尼的农场做义工。世界由无数个小世界组成,有的枯燥无味,有的绚烂多姿,我已经准备好努力离彩色的世界再近一步了。

——2023年6月16日 于去巴黎的火车,和布列塔尼农场阁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