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亭細品

近幾天斷斷續續翻讀復旦大學駱玉明教授的《古詩詞課》。有些地方並不好。但是有些地方又很好。比如他講正始遺音那一部分。頗修正了我一些固有的觀念。大有收穫。一時興起。貪多嚼不爛的毛病遂又出來冒頭。翻出來好幾本講說魏晉詩歌的書挑揀著重讀:廖蔚卿。林文月。顧彬。景蜀慧。
其中顧彬先生的書是他的名作《中國文人的自然觀》。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九〇年的布面精裝本。這是由他的博士論文逐步增訂改寫而來。原來的題目是頗有禪意的《空山》。記得詩人北島在《失敗之書》裡有一文寫顧彬。用的就是這個題目。
顧彬對中國古典文學甚至當代文學都是有洞見的。雖然有些人怯懦地認為是偏見。事實上很多時候偏見和洞見差不多是一回事。只不過角度不同而已。顧彬此書從先秦寫到唐代。梳理出自然觀由外在世界逐步轉向內心世界的主線。雖未必全面。卻也能自證圓滿。
翻到他講魏晉文學的一部分。有一章題為《蘭亭聚會及道家思想的作用》。把蘭亭當作一個箭靶子來論述。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他把建安和蘭亭聯繫起來:
“可從許多方面視建安文學為聞名遐邇的蘭亭宴詩的前奏。其共同之點是:到自然中遊玩。熱愛並觀賞自然風光。排遣憂愁以及具有道家思想的基本特徵等等。從這個意義上講。曹丕書信所表現出來的思想便與王義之的《蘭亭集序》相接近。人們常以‘竹林七賢’來標誌從建安文學向蘭亭文學的過渡。其主要代表玩籍(出身於豪族)和嵇康(貴族之後) 儘管在其作品中也以傳統的方式對待自然——一個把自然作為個人情緒的背景加以使用。另一個則沿用 《詩經》傳統——但卻時或表露出新的意識。比如嵇康在為其兄所作的一首詩中有這樣的句子:‘駕言出遊。日夕忘歸。’
這裡‘宣告’了人與大自然的融匯合一。在記述阮籍生平的一篇文章中有這樣一個片斷。表現的也是人與自然的和諧一致:‘或閉戶視書。累月不出。或登臨山水。經日忘歸。博覽群籍。尤好莊老。’
除了在大自然中的‘忘我’之外。還應注意這裡語言上的變化。‘登臨山水’本是‘登山臨水’之意。有人把這個變化視為對自然表示熱愛的開端。然而探尋自然並非為自然本身。跟嵇康詩中所表現的一樣。自然在這裡與道家思想有密切關聯。作為‘道’之體現。從各個方面看。它都是人通向自我之路。”

然而。他有一點沒有說完。引用的《蘭亭集序》只說了一半。只把樂事弄上桌面。後半截的含混不清沒有表述出來。對右軍名篇的內在理路分析。最有見地的是北山老人施蟄存的文章《批<蘭亭序> 》。聽起來有些大字報的意味。其實卻是踏踏實實仔仔細細講道理。
施老的文章好找。總括起來就是認為《蘭亭序》的思路是“七拼八湊。語無倫次。不知所云。”此語不可謂不狠。
桐城葉蔥奇先生的哲嗣葉揚先生。雖久在域外。卻也關注古典藝文。每有所見。皆成意思。他便比較贊同施先生離經叛道之語:
“施先生說得有道理。字好。文章(王羲之《蘭亭序》)後半確實不順暢。讀書要懂得‘品’。當年呂誠之先生用《古文觀止》作課本。讓學生知道哪些文章不好。不好在哪裡。就是教學生‘品’文。像施先生這樣講《蘭亭序》。也是如此。現在這樣的老師⋯⋯alas。too few。講經典作品。兵家大忌。就是因為自己實在喜歡。就頌揚,吹捧過份。此之所謂‘過猶不及’。文學藝術史上。十全十美的作品。實在不是很多。比如我非常喜歡的《呼嘯山莊》。前半好。女主角死了以後的後半部。在結構上就有拖沓。散漫的毛病。雖然以總體言。瑕不掩瑜。可是還是該指出瑕疵所在。學生才能培養自己分辨雅俗高低的能力。
心中有些疑惑。又讀了一遍《批<蘭亭序> 》。發現施先生畢竟當時年紀大了。記憶有誤。《古文辭類纂》雖然選了少量的六朝文章(如 《歸去來辭》)。但是《蘭亭集序》並未入選。施先生冤枉了姚惜抱。至於《古文觀止》那部書。編者本來就沒弄清楚‘古文’為何物。施先生也不應該將二者相提並論的。我這也算批《批<蘭亭序> 》了。

文學是感情的昇華和提煉。如果下筆時完全被感情役使。聽從感情的放縱馳騁。出來的東西是無法真正動人的。藝術必須駕馭感情。控制感情。切不可顛倒。阿城有次跟我講起。他當初跟著謝晉拍攝《芙蓉鎮》。好幾次都婉轉地跟謝晉說。要想讓觀眾哭。就不能讓銀暮上的演員哭。可惜謝晉聽不進去。侯寶林說相聲。自己一臉正經(英文所謂 poker face)。台下的聽眾卻笑得前仰後合。這種自己不哭令人哭。自己不笑使人笑。都是藝術對感情的高度控制。
《蘭亭序》的後半。施先生主要是從邏輯思維的角度來批評的。我覺得即以其文辭。字句而言。也有我所說的‘不順暢’的毛病。我們桐城的家鄉話。叫作‘咯咯磴磴’。可以比較一下同爲六朝文。被姚惜抱選入 《古文辭類纂》的劉伯倫《酒德頌》和陶淵明《歸去來辭》。跟《蘭亭集序》一比較。文字上可以立見高低。再如海明威的小說《永別了武器》。結尾改了幾十遍。最後的定稿。簡簡單單。表面上似乎平淡無奇的一句話。實際上‘絢爛’之極。也是文字藝術高度控制感情的最佳範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