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的一句诗歌的翻译
尼采的一句诗歌的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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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本名字让人惊颤的写福柯的书《福柯的生死爱欲》(英文的书名还是比较平静的,The Passion of Michel Foucault)中,读到一句尼采的诗。中文翻译是:“如果我们要爱我们自己,难道我们不应该先恨我们自己吗?”这样的小学生似的的幼稚口吻的翻译很多程度掩盖了原诗的深邃力量和引发人们思索困惑的程度。而该书作者认为,这句诗对于理解尼采和福柯的思想都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对于尼采而言,痛苦和仇恨都可以转化为人类的喜悦。而到了福柯更是将人类的终极幸福或解脱绑定到了他得自美国加州湾区同性恋澡堂中五花八门匪夷所思的非主流男性同志SM的非常规肛交技巧之中了。当年在60年代,法国的五月风暴学生运动时,福柯对于大革命应有的残忍暴力甚至杀戮表现出热切和迷恋,但是,学生们革命、狂热,但在残忍性上的表现始终停留语言的偏见狂放和想象力上。运动只是一场貌似逼真的表演正义和强大的夸张的街头秀,是一种在文明社会法制保障下的撒娇、逞能和为所欲为。运动结束很多年以后,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当年为什么要那样做,但是,在当年当运动真的发展到需要杀人和以刑事犯罪对抗社会时,几乎所有的学生都知道要做什么了。运动于是就突然结束了。而福柯经历了漫长的痛苦求索,经过持续的曲折的探索终于发现了通过痛苦的SM的性虐待、肉体折磨制造出的极度快乐体验的肛交技巧可以为人类带来辉煌的终极解脱和幸福。福柯的哲学是一种奇异乃至让人炫目的文学杰作。
福柯想拯救人类。尼采也想拯救人类。但是,任何拯救人类的想法都要慎重。一则,人类总是不停的在制造误解和误读。比如,中国的知识分子研究福柯可能不会集中于肛交,而是把福柯的理论严肃的用来探讨社会,致力于为中国人民获得幸福了。二则,关于幸福。一些人的天堂,就是另一些人的地狱。比如,美国湾区的弥散着热乎乎的潮湿和水蒸气以及异样气味的SM澡堂子,可以是天堂,也可以不是。如果世界真有天堂,天堂里一定非常孤独。只有你一个人。因为,你的终极幸福一定只是适合于你,而且,一定会以某些人的某些不幸为代价。那么,这时,这里就又是地狱了。未来的AI或许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或许AI本身也既是人类的天堂也是人类的地域。而尼采这句诗就是关于爱恨、幸福与灾难的复杂性的。
西方思想发展到极致往往会让人变成疯子。
尼采最后就疯了。但在疯之前,他还曾经是一位诗人和多情而风格忧郁的自学成才的作曲家。他的钢琴曲今天在网上也可以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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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活着其实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而时代其实和我们每个人并没有什么关系,我决定研究一下尼采的诗。为此,我在网上买了一本二手旧书著名文人周国平翻译的尼采的诗集和一本崭新的著名洪堡学者孙周兴翻译的尼采的诗集。于是,我的左手里有了一本二手的著名文人周国平翻译的尼采的诗集,右手里有了一本崭新的著名洪堡学者孙周兴翻译的尼采的诗集。我把它们翻了一下,然后,我的左手里有了一本二手的著名洪堡学者孙周兴翻译的尼采的诗集,我的右手里有了一本二手的著名文人周国平翻译的尼采的诗集。
周国平的翻译:
凡人若要自爱,岂非必先自恨?
孙周兴的翻译:
如果人们要相爱,不是必须先相恨吗?
显然,两个译本是非常不同的。其中,周的翻译有些拽文,但与《福柯的生死爱欲》中幼稚的诗句意思相同。
按照周的译本,人们就应该致力于培养自卑感,沉浸于自责和自我鄙视之中。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在生活中不断的培养自卑感,但可能会以过于自负或自恋表现出来。而按照孙的译本,人们就要相互仇恨了。这似乎比周国平的译本更加令人担忧。但是,在生活中,这样的人和事也不少。这绝不仅仅是一个哲学的问题,但本质上,又是一个哲学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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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活着其实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于是,我又去买了孟明翻译的《狄俄尼索斯颂歌》。我曾经读过孟明翻译的策兰的最后一部诗集。他的书中附有原文,并有很多注解,非常严谨。
孟明的翻译:
人该相爱的时候,不是从相恨开始么?
粗看孟明的翻译与孙周兴的翻译相似。但如果仔细研究,两人的翻译是不同的。我感觉孟的译本更为合理,但并不能据此就想当然的以为他的翻译更为准确。
那么,尼采到底说了一句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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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活着其实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而时代其实和我们每个人都没有什么关系。也就是说,地球没有谁都照样旋转。当然,特别需要自信心的人创造出一种令他们振奋的说法,没有他们,地球的确照样旋转,但有了他们,地球的旋转就不一样了。我想可能真的是这样的。于是,我上网找到了尼采的德文原文,并把每个单词都粗略的查了一下。
Muss man sich nicht erst hassen, wenn man sich liehen soll?
我认为这句诗似乎应该翻译为:
难道人不是必定会先恨,在应该爱的时候?
孙的译文“要相爱”的“要”不如孟的(应)“该相爱”的(应)“该”准确。而“相爱”的翻译,我认为是不准确的。因为,原诗写的是酒神狄俄尼索斯在阿里阿德涅悲愤倾诉的最后跳出来开导她说的话。因此,这里并非相爱的问题。
所以,这句诗似乎在表达,人们总是在应该爱的时候表现出恨,或者是人们用仇恨掩盖对于爱的恐惧,或者,是一种盲目性。总之,爱与恨有时纠缠不清。总是非常复杂的。所以,我们不妨在稍稍研究一下这首诗,《阿里阿德涅的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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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法国天才而短命的年轻先锋音乐家巴拉凯在构思创作他的重要作品《片段》。本来巴拉凯打算用兰波或者超现实主义诗人保罗·艾吕雅的诗做歌词。这是一部为女高音、打击乐器和各种各样管弦乐器写的协奏曲。但他当时的同性恋人福柯劝他采用尼采的《阿里阿德涅的哀怨》。最终,巴拉凯听从了福柯的建议。
《阿里阿德涅的哀怨》最先出现在《查拉斯特拉如是说》中,后来又被尼采收入最后的诗集《狄俄尼索斯颂歌》。在收录时,尼采为它加上了最后一小段。本来全诗是阿里阿德涅一个人的叙述,在最后一段里,狄俄尼索斯出现,他对阿里阿德涅说出了:人在应该爱时,一定是先恨的。最后,狄俄尼索斯告诉阿里阿德涅:“我,就是你的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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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阿德涅的前半个故事更加著名。忒修斯依靠少女阿里阿德涅的金线,在进入迷宫杀死怪物米诺陶洛斯后,得以顺利走出迷宫。然后,他带着阿里阿德涅逃到纳克索斯岛。但之后,他又趁阿里阿德涅熟睡时独自离去。可怜的阿里阿德涅后来成为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祭司和妻子。
《阿里阿德涅的哀怨》写的挺有意思。诗中阿里阿德涅一个人在那里时而悲伤,时而愤怒,时而斥责,时而哀求。呼天唤地的。思维混乱,精神状态极不稳定。这很可能反映出尼采在写这首诗时所处的精神状态。
“谁来温暖我,谁还会爱我?”
尼采诗歌的开篇,这可以说是呼唤出人类的一种普遍的情愫。
“伸出火热的手吧!
把你心上的那团火给我”
阿里阿德涅的叙述可怜兮兮。然而,突然:
“天哪!颤栗着未曾有过的激情,”
阿里阿德涅的思绪之海打出一个大浪花。
“是被你追逐的呀,思想!”
看来,尼采写的是思想追逐他的体验。
“不可名状!藏头遮面!可怖之极!
你这个云雾后的的猎人!”
尼采把这个追逐他的思想称为猎人。而它的追逐让尼采感到恐怖。
“你不是要人死,
而是摧残,折磨?
何苦——这般折磨我,
你这幸灾乐祸的未知之神?”
“未识之神”,据说是古代雅典人所信奉的诸神中的一位。当年,使徒保罗在雅典传教时,将上帝本土化解释成“未识之神”。尼采在这首诗中可能是写新的真知。真理初次降临于人间时,是对人们的一种折磨,为人类带来的是痛苦而非幸福。人们热爱真理是热爱已知的真理,热爱已经成为教条和权威的真理。而对未识的真理、新的思想知识,人们往往感到愤怒和仇恨。
“嘿嘿!
你又摸来了
在这三更半夜的?……
想要什么?
说吧!
你逼我,催我,
哼!都逼到这份上了!”
但这时尼采的精神状态又出现波动,他突然的发飙了。
“走开!走开!
这把梯子想干嘛?”
“不害臊!不相识!贼!
想偷什么?
想探听什么?
想拷问什么?
你这刑官!
你这——该死的杀人魔王!”
这波情绪的波动持续的时间并不短,尼采写下了好多行。
“我不是狗——我只是你的野兽,
杀千刀的猎手!
我只是你最高傲的囚徒,
你这藏在云雾后面的强盗道。……
你倒是说呀!
人鬼霹雳!我跟你不相识!说呀!
打拦路打劫的匪人,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这时,怨愤又转入亢奋的狂喜。尼采的这首诗有着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的表现。
“哈哈!
你要的——是我吧?我?
我——整个的?……”
“哈哈,于是你折磨我,傻瓜,对吧?
你想毁灭掉我的自尊?
给我爱吧——还有谁来温暖我?
还有谁会爱我?”
然后,语气从狂躁再次变成哀怜:
“伸出温暖的手吧,
把你心上的一团火给我,
给我吧,我是最孤独的人。”
人类历史上的那些思想者都是最孤独的人。但是,突然尼采的情绪又极度亢奋:
“天啊,七重的冰
早已教会我思仇人,
苦苦思念那冤家死对头,
给我吧,把那
无情无义的冤家交给
我吧——就是你呀!……”
这个“你”从“思想”、“猎人”、“未识之神”变成了“无情无义的冤家”,她的所爱——忒修斯。原来,阿里阿德涅又想起她的爱人忒修斯。但这时我们看到的尼采已经完全错乱了。
“奈何!
那厮自己先逃了,
我唯一的情郎,
我的大冤家,
我的陌路之客,
该死的杀人魔王!……
不行!
你给我回来!
带上你所有的歹毒的刑具!”
这里尼采表现出一种受虐的渴望。据说,当年巴拉凯最终与福柯分手,或者说逃跑了。因为他受不了福柯的“歹毒的刑具”。
“回来呦,
我的未识之神!我的痛苦!”
这时,小甜甜变成了“我的痛苦”,但仍然是:
“我最后的缘分!”
阿里阿德涅的倾诉到这里结束。狄俄尼索斯出来对她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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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说尼采在这首诗里完全沉浸在了对于阿里阿德涅的想象中,倒不如说是阿里阿德涅在倾诉中渐渐变成尼采的自言自语。疯狂而混乱的自言自语闪耀着天才而深邃的光彩。那么,尼采的爱人——杀千刀的猎手、藏在云雾后面的强盗、神、刑官、仇人、大冤家、唯一的情郎、陌路之客、杀人魔王、未识之神,又是谁呢?有可能是瓦格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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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8年,尼采初次结识瓦格纳。那年,他才24岁,还是一个在校的大学生。而瓦格纳已经55岁了,已经是当时最著名的音乐家、文学家和哲学大师。两人一见面便一同坠入了友谊之河。四年后,尼采把自己的处女作《悲剧的起源》献给了瓦格纳。然而又过了两年,尼采突然以一篇《人性的,太人性的》鸿文与瓦格纳决裂。关于尼采与瓦格纳的决裂已经有过大量的研究论述。从此,直到瓦格纳死后,尼采都在写文章攻击他,批判他。也可以说至死都对瓦格纳念念不忘。
1888年,尼采一连写出了五本小册子,其中《瓦格纳事件》和《看哪,这个人》都是攻击瓦格纳的。这时瓦格纳都已经去世五年了。而一年之后,1889年1月3日就发生了那著名的一幕:尼采在都灵街上,看见一个马车夫在鞭打拉车的马。尼采扑上抱住马的脖子痛哭起来。数日之后,他就彻底疯了。他的朋友从德国赶来把他接了回去。不久,尼采就住进疯人院,再也不能写作了。他在疯人院里度过了人生最后的十余年,然后在那里死去了。这十余年对于尼采,可能是最痛苦的,也可能是最幸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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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逼我,催我,
哼!都逼到这份上了!
对于那些没有真理折磨过的人,可能也从来没有享受过发现真理带来的幸福。
立 2021 2023/05/16
2021年疫情时读到尼采的这句诗,写了一个草稿,直到今天疫情结束才最终完成。期间读了几个尼采诗集的不同译本。我看到有的评论说尼采是德语最伟大的诗人。但在孙周兴的《尼采诗歌新编》中说,一般认为尼采的诗不好读,甚至不太像诗。并且,通常人们认为哲学家写诗总归不太靠谱。孙认为这种说法是可信的。尼采的诗我读来感觉,有些很有意思。原因我想一方面肯定与尼采的哲学家身份有关,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独特的性格。比如这首《阿里阿德涅的哀怨》单是品味一下诗歌的语气就很有意思。另外一些诗没什么意思。尼采的诗一部分属于哲理诗,一部分是抒情诗,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嘲讽的。这里摘录几首。译文采用孙周兴的译本。《阿里阿德涅的哀怨》的译文使用的是孟明的译本,但诗歌题目的翻译是孙周兴的译本。因为孟译的题目是《阿莉阿德尼的咏叹》,不过,诗的叙述是哀怨的。
尼采诗歌:
狭隘的心灵
狭隘的心灵让我厌恶: 那里面几乎没有善,没有恶。
无意的诱惑者
为了消遣,他把一个空虚的字眼 射向天空——居然掉下来一个女人。
星星的道德
注定要去追逐星星的轨道, 星星啊,黑暗与你有何相干?
快乐地滚动吧,穿越这个时代! 它的痛苦就会疏远你、远离你!
你的光辉归于至远的世界! 对你来说,同情当是罪恶!
只一条戒律适合于你:保持纯洁!
铁锈
铁锈也是需要的:光有锋利不够! 要不然总会有人说你:“你太嫩了!”
太阳西沉了,
一
你不会长久地干渴了, 枯焦的心! 预兆在空气中, 从未知的口中向我吹来 ——强大的凉风来了……
我的太阳在炎热的中午照在我头上: 我欢迎你们的到来 突然吹来的风 你们,午后的凉爽精灵呵!
空气流动,生疏而纯洁。 黑夜不是用斜乜的 引诱者目光 漂着我吗?……… 要保持坚强,我勇敢的心! 不要问:为什么?
二
我生命中的白昼! 太阳西沉了。 平滑的潮水 已经金光闪闪。 岩石热气阵阵: 正好在午间 幸福躺在上面午睡? 绿光中 褐色深渊依然衬托着幸福。
我生命中的白昼! 走进黄昏! 你的眼睛已经失去 一半的热力, 已经涌出 露珠般的泪水, 白色海面上已悄然流淌 你爱情的紫红色, 你那最后的惆怅的福乐……
三
来吧,金色的明朗啊! 你属于死亡 最隐秘、最甘甜的预先乐趣! ——我太快地跑自己的路了? 现在,我的脚已疲倦。 你的目光才能赶上我, 你的幸福才能赶上我。
四周只有波浪和游戏。 曾经的苦难, 落入深蓝色的遗忘中, 现在,我的小船悠然自得。 风暴和航行——它怎么荒疏了这个! 心愿和希望已经淹没, 心灵在大海平坦无痕。
第七种孤独! 我从未感觉 我更接近甘甜的平安, 太阳的目光更为温暖。 ——我的顶峰上还有冰在燃烧吗? 银色的,轻盈的,一条鱼 现在,我的小船飘荡而去……
(这首诗我在网上只看到了钱春绮的译本。那个翻译不好。我将孙周兴的译本录入进来,也算为伟大祖国的文化做一点点几近虚无并可有可无的贡献。根据孟明的注释,这首诗在1888年手稿上的结束句是:我的小船驶进虚无……。)
立 2021 疫情期间 2023.5 疫情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