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岸边的记忆
村子在渭河岸边,和关中平原西部的绝大多数村庄一样,逐水而居,择高而筑。临着渭水,却在河岸高处修房建屋、开垦土地、春种秋收。耳边响着湍急河流万马嘶鸣般的怒吼,却能自如耕织、安然生活,似乎那暴脾气的河流如同被拴在马厩里的烈马,只能自顾自的折腾着,却伤不到旁人丝毫。当然,渭河也不是天天洪流滔天、浊浪蔽日,每年的丰水季也就是夏秋两季的三两个月时间,即便在这两三个月里,也是涨落交替、张弛有度。过了汛季,渭河野性的一面便被柔美的静气所代替,潺潺的细流如同温婉的女子诉说着对情郎的爱意。人们窝着对它在汛季的惊恐和愤怒,心有余悸却又胸怀恨意的踢踏着刚没膝盖的河水,或收割河对面被洪水冲击后残留的庄稼,或去对岸的集镇售卖自家的出产和购买所需的物什,或是走亲访友相互倾诉日子的艰难和生活的困苦。大部分村人,本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生活认知,一挨到水势跌落、秋风渐硬,便从楼上扛出闲置了一年的铁筛子、铁锨、铁双齿,从屋檐山墙上放下靠墙立起的架子车。该修补的修补、该换新的换新,就等着大片河床露出水面后挖石筛沙,或翻新自家的旧屋备着给到了成家年龄的儿子结婚用,或贩卖给砂石厂挣得一点微薄的收入贴补家用。
在六岁以前,都是父母带着我靠近渭水,或是趟水过河、或踏着浅水处摆放的石板、或是沿着逶迤向前河道,前往河对面的外婆家。如今想起来,只有父母骑着自行车,驮着我们沿着河堤走过的那段路最为记忆深刻。
外婆家离我们家不远,不过中间隔着渭河。我们家在渭水的最北岸,外婆家在渭水最南岸。之所以用了一个“最”字,是因为那道河岸只是存在于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里,而如今的河岸已萎缩至那个时候的河中央了。
出了村庄,有一个陡降的台阶,台阶下面是一片水田和苇荡。据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讲,最早的渭水河床一直延伸至这里。后来,随着气候变化上游降水减少,人口增加耕地增加,上游拦河坝灌溉工程的修建,河床一年年的萎缩,数十年再没有河水流经这里。原本宽阔的河道如同被暴晒失去水分的西瓜一样,一下子消瘦的失去原来的样子。于是,人们便在原来河道中央的位置,修建起来一条弯曲的河堤,防止洪水冲走河床上开垦出的大片良田上人们耕种的庄稼。可是,从我父亲的嘴里得知,从他记事起,哪怕是到了夏秋及的汛期,洪水也很少能漫过河堤。时间长了,河堤被临近的村人不断加固平整,竟成了沿岸人们一条重要的交通要道。夏秋两季汛期,去外婆家,父母骑着自行车驮着我们就是沿着这条河堤,一直往西三四公里,途径两三个村庄。从方圆几十公里,唯一的一座跨河大桥上经过,跨过浪涛汹涌的渭水。然后向东三四公里,顺着一条宽阔平顺的柏油路,经过三四个村庄,下一个大坡,就到外婆家村口了。
每次都是父亲驮着我和弟弟,骑着家里的那辆加重自行车,也就是人们口里的二八大杠。车子看起来高大笨重,却能够承载更多的重量,轮毂的直径很大,蹬一圈就可以蹿出去很远的距离。母亲则骑着当时很时髦的轻便自行车,人们也叫它二六自行车。车子没有前梁,看起来小巧而精致,轮毂也比较小。和父亲的加重自行车比起来,如同甜瓜和西瓜一般,大小一目了然。母亲说,蹬着轻便自行车,感觉双脚像踩在茂密的草丛里一样,毫不费力。可是,父亲骑着加重自行车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将骑着轻便自行车的母亲,拉开很远的一段距离。
我坐在后货架上,心情激动地瞅着眼前的一切。河堤两边长着粗疏的槐树和茂密的杂草,自行车经过,会有胆小麻雀被惊得叽喳叫着,从树间飞出又落到另一棵树上,转动着眼珠子四处张望,黄色尖喙微微的一张一合,惊魂未定的发出几声抱怨的鸣叫。也有小兔子会从杂草从中蹿出,呆立在路边,偏着头望着路面。看到有人过来,稍稍一怔,迅疾的掉转头,钻进草丛里,搅得草丛一阵翻倒。也会有蛇,从河堤的一边爬出,飞过的穿过路面,爬进另一边的草丛里。在路面上留下一行,蜿蜒曲折的印痕。
那一刻,在我眼里,所有的事物都是美好的,如同路上遇到跟随着父母的小伙伴一般,无声的向我打着招呼。
到了没有树木遮掩的地方,我总会不由自主的望向河面,似乎那里藏着什么秘密等待着我去发现。浑浊的河水跳跃着,如同一条巨龙气势雄浑的沿着河道,朝着远的望不到头的东方奔腾而去。遇到突出河面的大石头,会碰撞出大朵大朵的浪花,泛出大片大片的白沫,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声响。有飞鸟随着浪花的激荡,会在河面上上下下的翻飞着,发出欢快而尖利的鸣叫。只不过,那黄褐色湍急的河水,望的时间一长,总让我有一种眩晕感。不知不觉中,我的身体就会东倒西歪,慌乱中我便如同抓攫救命稻草一般,猛地抓住货架边沿,止住身体的倾倒。巨大的惯性力,总会让自行车向着相同的方向倾倒,父亲慌乱的把持着着车头,调整着自行车的平衡。然后,大声呵斥着我,以为我又打瞌睡了,让我清醒一点。
河堤上有许多通往河道的小路,交叉处路面总是很突兀的凹陷下去。每次自行车到了交叉处,坐在后货架上的我就如同坐着过山车一样,耳边风声突然变得响亮,大脑也一下子陷入一片眩晕,就连铁质坚硬后货架也变得松软柔和,我便不由得双手攥住了车座下面的弹簧,以保证自己不被摔下去。等到自行车冲下陡坡,开始爬坡的时候,父亲便使出浑身的力气,弹簧就开始收缩。每到这时,我的手指便会被挤进缩小的弹簧缝隙里,骤然而至的疼痛总使我忍不住惊叫一声。父亲便会稍微抬起身体,我的手赶紧从弹簧缝隙扯出手指。低头,手指肚被夹出一条条青红色的肉垄,疼痛让我一口又一口的吸着冷气,泪水也在眼眶里打着转,却不敢哭出声。父亲迅速的回头看一眼我,又急速的回过头,盯着坑洼不平、布满大小石子的路面。有些心痛的问我,疼不疼?等不到我的应答,父亲再次用“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自言自语道,每次都这样,你怎么就不能小心一点。
听了父亲有些心痛、又有些抱怨的话,我更委屈了,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但是,我没有哭出声,上牙紧紧的咬着下嘴唇,泪眼汪汪望着眼前黄绿色的槐树、浅绿色的羊一把草、深绿色的瓜田,突然觉得这些眼前闪现的草木,平日里看起来是那么的可亲可爱,这会儿似乎都在嘲笑我。直到嘴唇被牙齿咬的有些疼痛、有些麻木,我才松开紧咬的牙齿。风儿轻轻的拂过,有泪水流过的地方滑腻腻、凉飕飕,过不了多久脸上和睫毛上沾染的泪珠就消失不见了。我摸摸脸蛋,有涩涩的感觉,好像摸着清早被露水打湿的白菜叶子,有毛茸茸的轻微的滞涩感。
到了一处浓荫处,父亲终于停下了自行车。身体倾斜着,左脚尖支撑着地面,让自行车尽量保持直立的状态,然后叫我下车。我双手抓着后货架的边沿,左脚踩着轮轴上凸出的螺丝,笨拙的从自行车上爬了下来。等我站稳后,父亲的右腿高高抬起,然后在半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跨过自行车落到地面。将弟弟从前梁的座子上抱下来,还没等将车子支撑稳固,就迫不及待的走向我。我使着小性子不看父亲,故意将双手纠缠在一起。父亲尝试着拉了几次后,我才松开了双手。父亲将我的手放在他的手掌心,用指尖轻轻婆娑着,柔声问我还疼不疼。那一刻,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剧烈哽咽着,大哭了起来。
如今,我也有了儿子,早已过了父亲当年的年纪。我也常常带着儿子回老家,依然会走那条河堤路。当年坑洼不平,布满大小石子,像枝杈一样延伸出许多小路的河堤,早已变了模样。河的南北两岸都修建了宽敞平坦的观光路,从宝鸡至西安,绵延数百公里,如同飘在渭水脖颈的两条丝带。河堤的外侧,人工开凿出许多的湖泊,远远望去如同数不尽的宝石散落一地。茂密的景观树丛中,一条条甬道、一座座凉亭,一具具活动器械,在一汪汪碧绿中时隐时现。河堤的内侧,河流似乎更瘦弱了,远远望去河心流淌着几股细细水流,如同几条淡黄色的带子。河床几乎被芦苇和不知名的灌木所覆盖,时不时的会有水鸟尖叫着,从苇荡或是灌木丛像抛至空中的狮子一样,急速的蹿出,然后又迅疾的落下。
儿子坐在车子后排的座椅上,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向窗外,我也不知道他看到眼前的事物时和我当年的心情是否一样。车子平缓的行驶着,偶尔的颠簸比起我当年坐着父亲的自行车,途径凹陷路面时那种过山车的感觉,几乎可能忽略不计。
突然,前面树枝上落了一只红颜色的鸟儿,我急忙提醒儿子。儿子前倾着身体,双手抱着椅背,头从前排两椅子中间的位置探了过来。为了让儿子观察那只鸟儿的时间能够再长一些,我踩了一下刹车,没有系安全带,也没有任何防备的儿子,头部撞到了我的胳膊肘上。我听到了儿子嘴里发一声含混不清的声响,很短暂却很锐利,轻轻的割扯着我的神经。
回头,看到儿子正用手轻抚着额头。可能意识到我在看他,立刻将手掌从额头落了下来,天真无邪的眼睛盯着我,脸上是轻松的表情,没有抱怨,更没有委屈。我转头,专心的盯着路面,心中一阵欣慰,给儿子讲起我的爸爸骑着自行车,驮着我经过这条道路时发生的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