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字树书-1
小门小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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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海回到老家,沈非君做回了“乡下人”。
在上海,沈非君头往上看,云里游动着斑斓的光蛇,像是一只巨手的静脉,被除颤仪注入了一道道电流。
大城市齐着摩天大楼的塔尖,削去一截,便是“次一等”的城市,顺着夜里依旧通明的塔楼,层层削下来,便得了无数个二线,三线,四线的城市,乐高方块似的,崩天散落。
照这个法儿,轮到沈非君割断脐带的地盘,只怕要削到地面来了。
沈非君脖子酸了,低下头时,一阵风,像是刀片刮过他后脑勺。
好险,他头颈抻长了固然吃力,头颈缩得慢了,却是杀生之祸。
如今,他是留全了性命,缩头缩颈地回了家里,而上海的通天塔,自然还好端端地立在黄浦江两岸,不曾掉落一鳞半爪,那片瓜似的刀工,只是沈非君长长一日中的短短一梦。
沈非君惯爱做梦,也非一日了。
照理,他是最不该做梦的人,出身在这个地球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尽可以数下去)的人都不知道的县城,固不值得侥幸,但毕竟从县城里冒出尖儿的人,古往今来,依旧不可胜数,决计不能以此当做挡箭之牌,怪只怪,自己头脑实在愚笨,性情实在冷僻,书桌上得不了天下,酒桌上也是断断乎做不得状元。
如此,便一世甘做个蠢物,那也罢了,偏生学了两个字,竟从纸堆里读出了许多绮梦来,把自己是谁也都忘却了。
没去过大美利坚,先把亚特兰大的战火看了个饱;地图上寻不出个马赛,四壁却形同海浪所围的伊夫狱堡;连英国乡下,都被他知道了一处乱石堆,朝阳未晞,他先在石上洒了几滴眼泪。
关了灯,往那印着大牡丹的床上一躺,他便合了眼,做了四海的蝴蝶。
久而久之,闲字闲书,被他在学堂里一番卖弄,竟博得几个先生,给他下了“才子”的断语。
两字朱批,激起多少浪痕!
一个合不该梦的书蠹,连世界图书馆的一道书边都未啮尽,便自为腹中团团锦绣了,蠢之所及,于今未得尽痊。
回到老家,便如起病高热,在外面四处寻了医,流转一周,无药可解,思乡恋榻,家中一横,猛地才悟出,自己得的原是蠢病。
蠢病一旦自知,顷刻便好三分。
病中无事,不由得剖心露迹,待从病根上细细考究起来,更是冷汗发涔,口舌战结。
这一篇蠢事,竟是久在肺腑之中,三十余年,扎下好深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