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矿山:一名开拓工的三十五载
留在矿山
故事简介:此次非虚构作品的选题聚焦于“煤矿工人”。煤炭行业长期在世界经济发展中作为传统行业和基础产业发挥着重要作用,也是我国的基础能源和重要工业原料。而如今随着新能源的出现,大众逐渐更加关心新能源对我们的发展运用,但对于煤矿工人这一从前工业时代到互联网时代一直存在的工种,大众却知之甚少,本身决定了创作的空间与可能性。
笔者作为一个山西土生土长的矿工子弟,亲眼目睹了煤炭在时代变迁、社会变革下经历的浮沉变动。而作品主人公是一位拥有35年工龄的煤矿工人,并亲身经历过煤炭产业的发展期与黄金期,也见证了萧条期,本身便是最直观第一批见证人,他的职业态度是个人与时代的产物,其工作单位的繁荣到淡出也给他带来了对国有企业的新思考。
留在矿山,“留”指的是一代矿山人将最好的青春年华奉献给了煤矿、企业,并在心理、行动上产生以矿为家的真实归属感,作品试图以微观个体的生命力量透视时代变迁。
走入矿山
1970年,这个一米七多的小伙子24岁,头上戴着满是划痕、颜色明亮却被黑色煤灰洗刷斑驳的安全帽和矿灯,弯着腰钻在地下150米深的煤矿里干活儿,黑暗的巷道中却能看到他亮闪闪的眼睛,专注地拿着盒尺丈量爆破工作面尺寸,检查钻孔机灵敏度,准备一会儿的爆破工作。
小伙子叫樊成功,他来煤矿一年了,在井下生产一线工作,干的是出力最多的活儿。同组的工人和他年龄都大差不差,二十几的小伙子们刚来煤矿,难免不适应。大家不适应身上工作服里穿着厚厚的棉裤笨重得走不开路,不适应黑黝黝的地下工作环境,不适应潮湿不透气还夹杂着煤灰的空气,不适应扛着重物走好几里的巷道,来了真正的井下工作面大家都怨声载道。
但叫苦叫累的话樊成功只字未提,总是默默走在队列前面,或在队列最后时刻观察情况。所在的班组铺设好临时井下轨道后,进行干式铆喷,干式铆喷就像纳鞋底一样,稍不注意可能会扎到手,而干式铆喷的粉尘极大,对人体伤害高,很难避免,铆琣、铆根放进去,注浆,外面纽上托盘,托上挂金丝网,喷浆机倒入灌中,抽上风管进行水泥喷浆。有的工人们不愿近距离进行铆喷工作,都想着尽量把自己的危险降到最低。
但活儿不能没人干,樊成功总是先去,一开始大家都觉得他憨,想着一个月都是这47块钱死工资,他又何必跑到前面去揽活儿,八成是表现给班长看的。但过了一阵子,大家发现,就算班长请假不在岗,樊成功依然愿意揽收重活儿累活儿,踏踏实实地找炮眼、定线,仍旧会近距离进行铆喷工作。而且这人也并不憨,平常性格爽朗,爱聊天,爱开玩笑,和工人们处得都挺不错。
后来,大家知道了,这源于他曾在部队学习了五年的空压机,与井下工作要求是对口的,所以他熟练易懂,碰上难题有经验,而他在部队的特种兵军事训练也让他养成了第一个上,解决困难的习惯。
“保佑这孩子顺顺当当”
樊成功小时候家里穷,一场秋季的暴雨,冲垮了村里的庄稼,冲倒了山上的岩石和小树,他家的房子盖在山坡旁,用石头、土和木头堆砌成的,倾盆的大雨把房子里的土和木头冲得哗啦啦响,头顶的房子在暴风雨里摇摇欲坠,不停地往下滴水,地上却连接水的瓢都没有,只能用切成两瓣后干了的碗形葫芦壳接雨水,却只是杯水车薪,不大一会儿就溢了一地,而头顶上的房子仿佛下一秒就要破出个大洞。
樊成功的母亲已经怀胎十月了,看着面前的大雨没有停的意思,她心里咚咚咚的,像有个拨浪鼓在晃。她有强烈的预感,害怕坏事儿碰到一起,就怕自己当晚临盆,匆忙拉着全家人连夜从所在的牛道河村搬走,投奔自己的大哥。全家人刚在大哥那的空房落下脚,樊成功的母亲后半夜肚子疼就要生了,伴随着电闪雷鸣的声响折腾了半宿,1945年9月23日,天刚蒙蒙亮,下了一夜的大雨也停了,空气里的泥土味儿怪好闻,这个家的第一个孩子降生了,眼瞅着是个男娃娃,全家都笑得合不拢嘴,沉浸在新生儿的喜悦中。樊成功的母亲抱着他说:“这一波三折的可是不容易,保佑这孩子以后都顺顺当当的。”
他的父亲在旁说:“罪都让你遭了,孩儿以后准是顺顺当当的!”话说完两人相视,都幸福地笑了。
“我想上学”
又过了两年,赶上了土地改革,樊成功的父亲和奶奶都分上了房子,樊家算是在土河村真正落了脚,樊成功是家中的长子,下面还有五个弟弟妹妹,一家八口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吃不饱饭是难免的,衣服补了又补都算是好的,樊成功作为家中老大,有点稀罕东西都习惯性地先分给弟弟妹妹,到了年头有点豆面,爹妈和他都舍不得吃,只能装着不饿塞给弟弟妹妹分。
“他们吃,我就跑到院外头,扭过头去,我看都不看,不看也就不想了。”“想吃啊,那会儿过的是真苦,过的日子根本不能叫过。”樊成功如今叹着气说道。
樊成功十岁的时候,还是个光屁股小孩儿。“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我去上学就不穿裤子,就没有裤子让我穿。”樊成功脑瓜儿聪明,老师也喜欢他,小学成绩还不错,考上了初中,但家里却实在交不起一学期两块钱的学费。
“你上什么学?家里这么多活儿都干不完,哪有钱让你上学!赶紧给我爬回来干活儿!”父亲大声呵斥樊成功。“我去上学肯定好好学,我肯定给你考第一,我想上学,爹,我想上学。”樊成功拽着父亲的手哀求道,说着脸上就划过两大串泪珠。“死了你的心,上学根本就没门。”父亲铁打了心说什么也不让樊成功去上学。
开学报到这天,老师扫了一眼,整个教室就是没有活蹦乱跳、昂着小脑袋听讲的樊成功。放学后,老师专门来到家里找樊成功的父亲,言语间夸樊成功聪明,脑瓜儿灵光,不能白费了孩儿的好脑子。但父亲听了却直摇头,表示家里实在有心无力。
“这两块钱学费全免了,明天就让成功来上学。”老师说她来的意思就是这个,听到这,父亲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挠着头和老师又说了说自家的无奈,道了谢,出门把老师送走了。
老师这边刚走,父亲转身回来,刚迈过自家大门门槛,樊成功就跑上去拉着父亲的手,喜笑颜开地喊着:“爹,你答应老师让我上学去,你可别反悔,你答应了,我明天就要去上学!”樊成功边喊边蹦跶,高兴得像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父亲捏了捏樊成功的脸蛋:“小兔崽子,明儿去上学吧。”父亲的手糙糙的,都是黑黄色的老茧,自己的脸蛋被捏的有些疼。
樊成功初一时高高兴兴地上了一整年的学,到了初二,上学的老问题又来了,依旧是两块钱的学费,依旧是家里没钱。这一年是1957年,他抱着手里的兔子,像个小大人一样和父亲说:“爹,我不上学了,家里的姊妹多,我就在家做饭,放牛,干农活儿,你们不用再发愁我上学的事儿了,我不去上了。”
父亲听了一脸错愕,“你真不去上学了?”
樊成功再也没上过学了,后来,人民公社化开始了,樊成功每天就去大队里劳动,给家里挣工分。
吃不饱饭去当兵
1964年冬天,樊成功正跟着大队平整土地,把山坡上的每一块梯田都平整到外高里低,不让水土肥流失,里边高的地方土下边是石头,要放炮,把石头崩碎,然后把石头捡出去,垒地阶,再垫土,把地整平。这活儿年年冬天干,没完没了。
头顶太阳,冬日之温,樊成功正在田间挥汗如雨,这时耳旁传来发小王树发的声音,“成功,城里部队下来招兵啦,干完活儿快来和俺们一块检查身体!”樊成功听见心里犯嘀咕,“招兵?和我关系也不大呀”,他抬头看了看王树发走远的身影,埋下头接着用捡石头,他满脑子只担心自己农活儿干不完,挣不够当天的工分。
傍晚眼见红日落下,王树发着急地跑来叫成功,“你咋还不来检查,人家们都快走啦!”王树发一把抢过成功手里的篮筐,拽着成功跑着赶快去了,成功这时心里还是迷迷糊糊,摸不清楚状况。然而两人去得太迟,只能先登记信息,登记完后,对方告知只能等第二天统一接他到县医院检查身体。成功又不乐意了,心想又要耽误半天的工了,说啥也不想去检查。
第二天,王树发一大早就站在院外叫樊成功,可樊成功磨磨唧唧就是不想去。“你就误上它四五分的工能咋,万一通过了咱一块当兵去。”好说歹说,两人才来到了县医院,一会儿让成功测测睁眼闭眼的,量量这个,一会儿拿仪器听听胸膛,测测那个,成功懵呼呼地做完了检查。当天招兵检查身体的共有9个人,没想到只有成功不大一会儿就通过了所有检查。“成功,这下可好啦,你能去当兵啦!”王树发欣喜地说道,眼里十分羡慕。但成功这时还迷迷糊糊,不明白当兵到底有什么好的,让他去哪儿,去干嘛。王树发着急地说道:“傻呀!当兵你能养活了自己呀,每月还发钱,有得吃有的穿,还有人教你学习呢!”听到这成功心里高兴了......
回家后,成功父亲的脸却垮了下来,百般阻拦不让去,有成功这个壮劳力在,一年能做270个劳动工,以往年年都短款,唯独今年不短款,父亲看着有希望了,自然不愿让他走。
“你当兵去干啥?家里这么多活儿都干不完,一大家子分的粮食都不够吃,你走了这个家咋办?明年春种咋办?你弟你妹咋办?”父亲大声呵斥樊成功,连串的发问和拒绝让他想起来自己小时候想上学时的情景,甚至父亲此时愤怒的表情和那时候都一模一样。大冬天怪冷的,人说话都能哈出气儿来,可樊成功感觉自己更冷,身上从头到脚像被浇了盆冷水。
樊成功家中叔叔是生产队小队长,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叔叔批评樊成功父亲的思想不进步,一通思想教育,“哥,不是我故意说你,你真是糊涂,成功体检过了,去当兵是为咱争光嘞,你凭啥拦着不让去?你这就是给拖后腿嘛。”两个人一拉二扯的争辩,父亲恼羞成怒,撂下一句“随他的便!爱去哪儿去哪儿!”
听到这句话,樊成功也狠下心,决意去当兵。
“十八九岁正是能吃的时候,在农村我实在吃不饱饭,心里也愿意去,就那么傻乎乎去了。”樊成功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
那时,樊成功同村有个姑娘,白白的,个子不高,一米五左右,看着瘦瘦小小的,一头黑发却又亮又长,人长得漂亮,眼睛又大又黑,她的名字也很好听,叫兰花。这两人上学时就认识,兰花身体瘦小,扁担挑上水走起来晃晃悠悠的,有次不小心就摔地上了,动也动不了,樊成功连忙把她背回家,天天给她家担水。平日里劳动时也常帮着兰花,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更近了。十几岁的爱情懵懵懂懂,说不清也道不明,樊成功觉得无论怎么样也得和兰花说一声。
樊成功赶着天黑前气喘吁吁跑了一路,终于见到了兰花,兰花笑着走出大门,手里拿了个干草编的手绳。樊成功来不及多说什么,赶忙把当兵的消息告诉她。
“兰花,我要去当兵哩,初三我就走啦。”听到这,兰花的表情呆住了,心想,你当兵去了,那我咋办呢。
兰花沉默了好一阵儿,两人说了会儿话之后,兰花铁了心,瞪着黑黑的大眼睛和樊成功说:“你要走了,咱俩赶快结婚,我要和你结婚。我可等不到你当兵回来再和你结婚。”樊成功愣住了。
樊成功回到家说明自己的想法之后,父亲更不愿意让他结婚,说自己穷得一分钱都拿不出来,更别说让他娶媳妇儿了。
兰花的父亲走得早,和娘说了,娘做不了主。又和自己的哥哥说,哥哥大发雷霆:“樊成功家里太穷,你去了有你住的地方吗?你自己好好想想。”一阵争吵,兰花自己赌气就跑了,跑到东土河公社的表姐家,说什么也不回去。
后来,樊成功的奶奶买了一瓶二锅头,两人就这么结了婚。兰花在表姐家出嫁,衣服、裤子、都是借的,因为太穷,连被子都没有。后来,樊成功的奶奶跑到河南,找到亲戚这才要了一条被子给了兰花。
到了初三,统一走路到城里晋城招待所,樊成功穿着一身的烂棉衣、烂棉裤,等全部要当兵的人洗澡之后,统一发了部队的帽子、衬衣、棉衣、绒衣、人字呢的外套,两双军用鞋,包括一双军用解放鞋和一双棉鞋,从头到脚换上了军装,胸前戴上了大红花。
初六,这天要坐火车去部队了。村县委书记和村民们跟着走了一路,送当兵的孩儿们到火车站。临走了,当兵的娃娃们和自己的父母都难舍难分,父母百般叮嘱,眼里都是泪花。樊成功在人群里环顾一圈,看不到那个自己熟悉的背影,心想父亲不愿意让他当兵,自然也不愿意来送他。
“不来就不来。”余光督了眼人群,樊成功便扭头站在队列里,咬着嘴唇头也不回了。
到了火车站门口,樊成功只听身后有人大声叫他,“成功!成功!爹来送你了,成功!”父亲的腿脚一到冬天就疼,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得车来的,樊成功见他颤颤巍巍地走来,走到他面前,赶忙从棉衣里掏出两个玉米面的窝窝头,一把塞在樊成功手里,这一瞬间自己如鲠在喉,一抬头,父亲的双眼也含着眼泪,就快溢出眼眶了。
一路上,火车封闭得严严实实,害怕这些孩儿们跳车跑了当逃兵,这时候樊成功才感觉到,是真的离开家乡了。去时樊成功19岁,农村人当家早,虽已成婚,成功却是最小的,又过两年,王树发体检通过,也去当兵了。


学习、成长与历练
一路北上,来到了河北保定易县,刚入伍,樊成功分配至新兵连五连,来到新环境,伙食是很好的,口粮每人是 58 斤,吃饭有大米,有白面。“能吃上饱饭了。”樊成功心里想着,吃上饭、吃饱饭,也是他来当兵时的第一动力。这下再也不用一个粗粮疙瘩掰成好几瓣数着分给弟弟妹妹,能吃上饭的日子,他每天都特别安心。
樊成功每天都在新兵连进行队列训练,四面转法、齐步走,两只手一天下来甩得红肿胀痛。棉军帽有帽耳朵也不让放下来,寒冬二月的北风刮起,吹得脸颊、耳廓生痛。
“去了感觉累是累,倒也不觉得苦。那时候训练最让我难受的就是慢正步,有时候做梦还总能梦见自己在练慢正步,啪!啪!啪!声音在耳边特别真实。最怕的就是训练员单独训练我,我是动也不敢动。不过两年下来,胆子变大了,人更细心了,发现除了下地干活,自己也学到不少,性格、为人处世各方面都开朗了。”樊成功心满意足地说道。樊成功的这点初中学历虽说不高,在部队里却还算可以的,开班会、读报纸,也都是他负责。
过了四个月,部队开始施工,樊成功被借调到基建二连了,每天钉管道,接管子,制钉铁道,干了五个月之后,借调来的新兵都各回各的连队了,唯独樊成功被留下了。
过了一年,1966年的五四青年节,樊成功入了团,成为了一名共青团员。
“当兵第二年也照顾了300多个劳动工,在部队冬天我也担水、干力气活儿,我爱学习、爱看书,当兵我能养活自己,一个月还给我六块钱,有得吃有的穿,心里真是满足的。”
1967年,樊成功被分配至北京市房山县52师工程部8356军团,于基建二连当工程特种兵。开路架桥修营房、做基地建设、工程维护,认识冲锋枪、短突击步枪成为了他每天要做的事。“劳武结合,能工能战。加强战争准备,搞好基本建设,把我们建设成非常无产阶级、非常战斗化的革命部队...这就是我们当时的方针和口号,”眼前78岁的老人中气十足地说道,依稀间我看见了当年那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
去了北京后,伙食更好了,樊成功的生产连一礼拜能吃一顿天津小站米,生活特别好。那时候小站米在我国是最好的米,只有中央首长能吃上,其他人都吃不上。
那时部队上流行跳交际舞,工程兵们忙碌一天后,很多人跟风、图新鲜争相去跳交际舞,樊成功属鸡,战友说他就像“铁打的公鸡”,一次也叫不动。“我什么都愿意干,就是唯独跳交际舞,我就是不想干,我更不想学”。
“家里穷,我只爱学习,有时间了我就窝在宿舍看书,看怎么开空压器,小日本的10.5型号,苏联的5.5型号,一看书我就忘记时间,出来就天黑了。”事实上,他也开了5年空压机,学原理,装储气筒,电风钻打眼。那时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五年工程兵的经历会给他的后半生都埋下伏笔。
归途
1967年5月,樊成功请了探亲假,想着回家里看看,回去后弟弟妹妹都比走时长大了些,母亲、奶奶身体都还可以,只是父亲有些咳嗽,说是干农活儿劳累的原因。
1967年6月,樊成功给家里写信,想着询问父亲的身体是否好些了。但那时正赶上文化大革命,晋城市的邮电大楼被炸毁,樊成功写的信也到不了。到了7月,家中向部队发来电报,通知父亲已经病故。无法形容当时的感觉,樊成功只觉得心脏被人狠狠捏了一下又摔到了地上,刹那间就掏空了,眼前的事实好像不是事实。父亲爬树摘槐花的那天明明还历历在目,只是如今那天的太阳好像也不是太阳了,槐花也不知飘去了哪里。那时候樊成功正被组织考验发展入党,平日里从军事到训练到日常工作,都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接受考验。指导员找樊成功谈话,大意是这次关于他父亲病故,他回去与否也是对他个人的一次考验,告诉他组织上入党,思想上也更要入党。所以那时樊成功服从组织分配,没有回家。直到1968年,他才回家探望。
1969年,樊成功来时所在的土河公社在他参兵的四年里共去了10个人当兵,如今回去的已有8个。连长和樊成功关系特别好,处的像亲哥俩一样,有一块猪肉都巴不得要分给他。“成功,你给我交个底吧,你们来的兵都回了,你到底咋想?”连长直接问道。樊成功低下头摩挲了几下手指,说道:“这几年只有我一个人在基建连队,其他老乡都在施工队,来了五队,走了四队半...”樊成功并没有直接回答,但连长心里已再明确不过他的意思,樊成功这是想回去。
那时其实只要樊成功说一句‘我服从组织分配’,或者‘连长说去哪我就去哪’,连长是非常愿意把他留下的。但樊成功的父亲因病去世,他是家中长子,害怕母亲操劳,而心心念念的妻子兰花也独守在家等他五年已久,就连比他入伍迟的发小王树发也早早回去了。他觉得自己学历不高,部队里继续待着也不会创造太大贡献,而周围的一切讯号更是彷佛在和他说“回家吧”。
这五年过的算是精彩,也是樊成功收获颇丰、成长颇多的五年。除了学到不少部队上的东西,还结交了不少五湖四海的战友,赏过名胜古迹、见识过北京城的风采,感受过气势磅礴的官厅水库,樊成功认为值了,这次背起行囊,退伍回乡也不会再留下遗憾了。
然而多年后,樊成功也没想到,这次退伍让他错过了一次人生“升官发财”的机会。

翻开矿工这一页
1969年,24岁的樊成功结束了工程兵的五年生涯,从北京返回山西老家,秉持部队上“哪里来,哪里回”的原则,樊成功再次回到了土河公社。
“我是种地的,我就还回我的村子里种地,还当农民。”
在家住了几个月后,晋煤集团下发了招工通知,当兵优先,像五年前那次招兵一样,樊成功和王树发一起去报名,不同的是,这次没有生拉硬拽,两人是并肩齐跑着去的。曾经的少年郎肚子填饱就是最大的满足,但如今脑子里想着更多的是如何赚钱,如何顾家。但谁都未曾想的是,往后的三十五年,樊成功的生活都与200米深处的矿井打交道,也几次和死神擦边。
这是晋煤集团成立的第一个煤矿,成立之初国家便抽调了500名开滦煤矿工人来到晋城,开始建设古书院矿,这也是全国为数不多的,在一所城市的市区开矿的煤矿。而那时想当井下工人程序没有那么繁琐,当兵退伍回来的身体素质好,更是优先。报名成功后拿着铺盖去报道就行,樊成功与王树发一同坐车进城,来到了矿区,分好宿舍后,对床的三个舍友都分好了工队。王树发问道:“成功,还剩咱们老乡这些人没分工队,咱怎么办?你想去哪个队?”
“去哪儿?哪儿挣钱多我就去哪!”樊成功毫不犹豫地说道。
在井下工人的分工中,开拓、掘进、采煤三类工种工资最高,统称为井下生产一线。其余为辅助工种,地面工种依据生产危险程度统称为地面生产二线与生产三线。在井下生产一线中,开拓与掘进不分家,主要负责挖洞、打眼放炮、打煤层巷道,打通才能让采煤队工人实施采煤。
就这样,剩了十来个人全部分到了井下最危险的生产一线开拓队,开拓队是煤矿里挣钱最多的,多多少呢,一个月多六块钱,这是特殊工种容易得尘肺病的咽塞补助钱。
“开拓工是煤矿的先头兵”
“开拓进不去,谁也进不去!”樊成功说道。
定好点、画好线,进行炮掘,即利用火药爆破等方式将煤炭和岩石人工破碎下来,爆破后等炮烟完全排尽后再进入工作面,躲炮时间一般不少于20分钟。
“开拓就是煤矿的先头兵,说是下井,其实和部队一样,开拓队打不出煤层巷道,整个煤矿都无法生产。”樊成功明白其中的关键,也对自己有极高要求。第一个月樊成功上了31个班,一天都没有休息,发了47块钱,这算是那个年代的高工资了。
樊成功所在的古书院矿当时采用的是全国所有煤矿中晋煤集团独有的开拓技术——反向掘进。人工修人行横道,攀爬到爆破矿顶处,从下往上开始实施爆破,反向打煤层。而在当时,全国的其他煤矿都只采用正向掘进,即从上往下一点一点打煤层。煤矿开采往往会碰到“掘得慢、采得快”的情况,而反向掘进打煤层煤炭岩石破碎面积大,30到50米不等的煤层难度减小,生产效率大大提高,但反向掘进的致命缺点就是极其危险。
“那时候年轻,现在想想也是浑身冒汗。”
有一天正常下井去工作面,开拓队在实施爆破后等了40分钟,煤炭纹丝不动,什么东西都掉不下来,连一点儿石头掉落的声音都听不见。工人们这时候都紧张,害怕去查看的过程中掉落煤炭,都不吭气儿,没人愿意去,进退两难实在是没办法。又等了一会儿,樊成功自己起身拿着雷管和火药走了,班组的工人看见他朝前走了,唰唰唰都站起来了。
“谁不害怕,都害怕呀。”樊成功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爬上去看着真是危险呀,煤块那么大,就是下不去,一片黑黝黝的,我也是胆战心惊。身上一边冒冷汗一边把三根火药包在一起,卸下我身上绑的雷管塞在底下,铆定在墙上,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我赶快就跑,刚拉了线炮响没多久,听见轰隆隆响,石头煤炭全都一起下来了,我放心了,这下肯定没问题了”,接着樊成功摇着头说道,“后怕,还是后怕。”
经历了这次爆破之后,整个队的人心里都对樊成功竖大拇指,回到宿舍,舍友给了樊成功两瓶自家的雪梨罐头,手搭上他的肩膀说道:“成功,你当时是咋想的,你就不怕?我们在旁边是吓得一动不敢动,你快来跟我说说。”樊成功怪不好意思的,大伙儿看着自己勇敢,其实谁又知晓他内心的恐惧,他把头低下又抬起来,刚要开口,一个宿舍的人全都围上来了,热闹得像听相声一样,舍友连忙拍着成功肩膀,说以后碰到有啥不会得活儿都问他,其他人也跟着应和,说就是就是。那两天,工人们出井唠嗑的时候,总把爆破的事情经过和其他工人说,每个人说起来都是手舞足蹈,神采奕奕。樊成功知道了也挺开心,感觉蛮骄傲的,同时心里仍旧总带了点儿不好意思的感觉。
而这件事让兰花知道了后,她瞪着眼,没好气地指着樊成功的鼻子就对他破口大骂:“你以为就你最厉害?人家都不想下井,就你天天往洞里钻,哪儿黑你就爱去哪儿是吧,那你就干脆别回来家。”樊成功知道妻子其实是为自己担心得要命,便保证了以后干活儿量力而行,不逞强也不逞英雄。



当班组长,就像头上悬把剑
经历了上次爆破事件,大家都认可成功的实际工作能力。1971年,班组长退休,26岁的樊成功成为班组长,可以独自带领15个工人分配任务、实施井下掘进爆破、打巷道。
打巷道有时要走十几里地才能到达工作面,进去之后,找准正巷和起炮眼,然后樊成功才要进行放炮、剥下渣滓、装烟机走矿道里面运输,和班组一起回采工作面,铆喷注射支护煤层。爆破前,工人们要到75米远处安全地点躲避,通往爆破地点的各个路口,他都要派人警戒。
“我的脾气干活可暴躁了!当兵久了,什么活儿我只想利利索索地完成,干得不好不行,干得慢也不行,这一班必须维护好,坚决不能糊弄人。”樊成功这样评价自己,也一直这样要求整个班组。放炮结束后需要封顶支护,头上的岩石往往被炸得七零八落,坑坑洼洼,没人愿意去封顶,也没人干得了封顶这活儿。樊成功胆子大,也不怕困难,踩着脚手架就钻到顶板里干。
“看见偷奸耍滑、违章作业的工人,我就直接批评,一点情面都不留。”在樊成功封顶作业时,王树发胆子小,负责在下面矿车里和水泥,有时候和水泥的标准达不到樊成功的预期就往上送,这边刚送上去,樊成功那边不满意就直接往下扔,砸得稀碎,也总是把王树发溅个满身。工作中,即使是对待多年的发小、战友,他也是如此。时间久了,班组的工人看到他这么负责谨慎,眼里不容沙子,也都被带动起来,谁都不敢糊弄了。
那时候,矿上经常有安全检查特殊小分队去井下对工人的工作面、操作方式进行检查,如果查到了有不安全或者违章的地方,就会汇报领导并且罚款,工人们的工资都会受到影响。有次樊成功班组里的工人一时偷懒,忙着下班去打麻将,操作工具的位置摆放不规范,正好被检查的特殊小分队逮住,罚了钱,给整个班组都扣了分,影响了大家的工资。
自那之后,樊成功额外注意工作面的安全问题,他平日里接触检查人员是最多的,如果出现问题往往都会先找班组长。这天,一个矿上的李工程师下来检查工作面安全情况,检查了两圈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毛病,扭头冲着樊成功说:“樊师傅,给个指标让我交差。”那时候检查的人都是带着任务来井下的,每个月必须要通过例行检查完成固定的井下工作面安全问题指标数量,如果完成不了,检查的人以及小分队也会被领导扣钱,这套办法的初衷是为了让检查的人避免因人情关系而瞒报安全失误及问题,但仔细想来却也是荒唐至极。
“樊师傅,我给你30块钱就完了嘛。等下来去饭馆请你喝酒。”李工程师嬉皮笑脸,无所谓地说道。
话刚说了前半句,樊成功肚子的怒气就快跑出嘴里了。“我要你的 30 块钱干嘛!你汇报上去了扣我30块钱,你再给我30块钱,我们整个班组都受连累。”樊成功大声说道。
“这不是月底交任务呢,指标不够实在交不了差呀,你们班组也就罚过那一次,这次就当帮我忙,给我充个数儿,影响也不会太大呀。”李工程师让樊成功感到特别不舒服,气不打一处来,又像是被人冤枉又像是在劝他进圈套一样。
“我不管你完不成完成任务。你也别给我 30 块钱,我也不给你30块钱。我们班组也没有毛病,为什么你要罚我?凭什么你要罚我?你完成不了指标是你的事情,我的安全又没有出问题!”李工程师看出来樊成功是真生气了,只好悻悻地走了。
又过了两个月,还是这个工程师下井检查,同样找不到毛病,检查那天樊成功的女儿发烧,工程师来检查的时候他请假并不在岗位上。到了月底时,墙上贴出这月的安全问题通报,以往樊成功是不看的,因为自己的班组有没有安全违章问题他自己心里都门儿清,这时候站在身旁的另一个班组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樊师傅,你们班组稀罕呀,怎么也有违章了?”
听到这樊成功一下懵住了,赶忙去看贴出的通报,果不其然,安了个莫须有的名字,记上了违章,违章罚钱不仅要罚班组里,更要殃及连队里。樊成功气的骂了句脏话,转头就去问队长,是谁报上的违章,得知是李工程师记的违章后,樊成功扭头就去他的办公大楼找他,要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樊成功一路上怒火中烧,心里十有八九断定是李工程师故意捣鬼。樊成功到了办公大楼,正是他们下班的时候,人都正往外走,樊成功赶紧跑起来,生怕被李工程师跑了,好巧不巧,李工程师戴个眼镜正慢悠悠地往前走,准备下班回家,樊成功径直冲上去,一上去就大声质问:“李宏强,你为啥给我们班组弄个违章?我们本来就没有安全问题,你给我偷偷弄个违章月底汇报上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樊成功怒气冲冲地问道。
听见樊成功叫着自己的大名,李宏强自己也心虚,可那会儿正是下班高峰期,他也生怕自己这样当面被说,被周围的同事看到很没面子,于是昂起脑袋,故作镇定地回复道:“你们班组就是有违章,我检查出来违章作业了,所以要上报,这是正常工作。”
听到这樊成功更是对他连环质问,李宏强也撒泼耍赖,刻意避开他的问题,让他等明天下了井去工作面自己找问题。一来二去,两个人都急红了眼。本该下班的人都凑到跟前围观,窃窃私语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樊成功眼见李宏强倒打一耙,和他说不清道理,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挥起拳头就朝着李宏强的脸上就是一拳,李宏强被打懵了,眼镜儿也歪掉了,周围凑热闹的人见情形不对赶紧上来扶他。
“好好的知识分子动歪脑筋!你想磨道里找驴蹄我管不着,可我们本来就没问题,你怎么着不许找到我的班组头上!”骂完樊成功扭脸就走了。李宏强这人本身就文文弱弱,不会打架,况且樊成功班组的违章怎么来的他心里再清楚不过,所以他也没再回怼。
再后来,这个莫须有的违章被去掉了。
樊成功依旧每天兢兢业业去岗位上班,如果他一请假,只要有一个班不上,队里就发愁,队长也发愁,书记也发愁,活干不完生产不了,下一班人也转不开。只要他一上班了,队长就放心了,这一班的任务没问题拿下来。“这么些年了,我带着一个班组的任务,放炮就是一个循环,必须得干完,完成不了任务找我的事情,安全不好找我的事情”,不管工人怎么想,樊成功就是要把任务分配好,确保班组每个人都安全出井。
然而,1974年的那一次让樊成功实实在在担惊受怕了一次。虽然没有死亡事故,但也是整个开拓队第一次觉得,死亡离每个人都很近,是眼前摸得到看得见的真实感。
“那天照常放炮结束后去取线,谁都预料不到头上直接塌煤了,煤矿坍塌事故是我们第一次遇见呀,所有人都吓坏了,眼前离得最近的活人一下就被埋了,一米八几的大汉呀,连根手指头都看不见在哪儿。”那天除去请假的只有10个工人下井,樊成功派一个工人去呼救支援,剩下9个工人一起用手挖,大活人被埋在下面,不能用狗刨、不能用钳挖,9个人的手全刨烂了,手上都是血淋淋的,煤和血混在一起啥也分不清,好在被埋的工人挖出来了,抬到地面,人没死,幸亏是命大,但还是全身上下7多处重伤。虽然没有造成死亡事故,但以后樊成功更是时时刻刻操心全组的生命危险和安全隐患了,每次班前会也是一再强调“安全无小事”。
“果真是吃着阳间饭,干着阴间活儿。”这句话是樊成功刚来煤矿时,他从一位老师傅口中听到的。如今,他也更加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自保、互保很重要,从到井下的那一刻起,危险一直是时刻伴随的,而班组长,更是要把集体利益放在个人利益之后,舍小家,为大家,促生产,保安全。
祸不单行
都说人活一辈子,酸甜苦辣,不遇上点不顺心的时候都是稀奇的,而一直平坦的路,走起来反倒是无趣。
樊成功觉得,这一年,他既倒霉又幸运。
1985年,樊成功40岁,当初的青葱小伙儿也到了中年模样。樊成功平日里上班早上不到五点就得走出家门,井下任务重时凌晨三四点就得赶忙起来吃饭准备,直到晚上夜幕垂垂才能回家,这样高强度的接近12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导致这段时间他经常腿抽筋、腿酸疼,有时甚至走完一千多米的巷道也是咬牙坚持,这与井下潮湿、人没晒到太阳缺钙都有莫大关系。
樊成功这段时间支援新的矿井开拓,新矿井的煤层是比较薄,煤层基础也比较低,可容纳高度只有一米四到一米六左右,工人们在工作面作业时,一个个的只能保持像大猩猩似的走路姿势,驼着背弯着腰才能保证正常作业,工作实施过程中比较困难,也相当难干,但樊成功说,他确实喜欢这种挑战感。井下的工作环境十分艰苦,阴冷潮湿,空气也较差,不干活儿的时候身上特别冷,干活儿的时候身上的棉衣棉裤会让人觉得特别热,特别笨重,这样的工作因素往往会给身体带来不小的负担。
这段时间井下的工作任务紧、任务重,樊成功的心理压力也大,时常也很发愁,有时班后常和工人们聚在一起喝酒,一杯酒下肚好像烦恼也一下消失了。而吸烟也是他常年的习惯,无论是半尺长的还是二三尺长的烟袋他都齐全得很,一包小烟抽三天,妻子为他身体着想,天天扔他的烟袋,樊成功每回扔了又买,妻子见他买了就又扔,后面妻子转念一想,天天扔也是浪费钱,干脆藏起来,这回两个人像玩捉迷藏似的,樊成功要是找见了就抽上两口,要是找不见气得牙痒痒也就不抽了。
果然人不能老把自己当二十来岁的小伙儿,樊成功最近工作的疲劳过度、加上抽烟喝酒,频繁感冒了两次后,在井下发高烧到41度,赶忙去医院看病,医生说得了双肺大叶型肺炎,住院后樊成功脑袋搭窿在床底下,样子真难受死了。
这下生了病,人连饭都不想吃了,更别提抽烟喝酒了。第一天输完液,大夫走进病房巡查,看樊成功病床下有烟头,也没核实是不是他抽的,上来劈头盖脸就开始指责:“和你说了不能抽烟,你还输着液偷偷抽,你这样的话哪能好了,到时候病好不了可不怪我,你自己对自己负责。”
樊成功听了气得马上坐起来辩解:“你看见地上有烟头就说是我抽的,我是带着有烟,但是我今天难受得连饭都吃不下,我上哪儿去抽烟?这烟根本不是我抽的!”“不是你抽的还能正好在你床底,一天就你老婆陪着你,总不能是你老婆抽的烟吧,每天都有人打扫病房,别人床底下都没烟,就是你有,我也不说你,你自己对自己负责就行。”大夫说完扭头就走了,樊成功哑巴吃了黄连,感觉受了一肚子委屈。
到了第三天输液,樊成功发现是对床的男人在抽烟,但樊成功也没注意看他抽完烟把烟头扔哪儿了。抽烟的男人起身出病房了,正巧大夫这时候进来了,看了看樊成功,发现他还是没退下烧。大夫这时低头一看,樊成功病床底下又多了个烟头,大夫不分青红皂白对着樊成功就是一顿批评,说他没退下烧肯定和一直抽烟有关系,抽烟就消不了炎症。樊成功听了越发生气了,辩解了一通还是没用,大夫是死活不听他说,还是扭头拍拍屁股就走。樊成功气得没处发泄,一下子拿着所有的烟和火机开开病房窗户门,一通全扔了。那时候三门峡的烟就是最好的烟,一盒三毛二,一条全都扔外头了,旁边伙计看到了,拾回来放到抽屉,樊成功又往下扔了。“樊师傅,你不要扔嘛,你生气了不要,我要呀!”说着捡回来就自己拿起来了。
樊成功发着烧生着气,整个人晕乎乎的,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怀疑烟头了,“怎么总有烟头扔到自己床底冤枉我让我受气?”他想起来对床抽烟男人,心里暗暗想着明天要好好观察他。到了第四天,他眼见对床男人抽完一个烟头一弹,潇潇洒洒地就弹到他床底,樊成功这下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害自己白白被大夫骂了两天。等到大夫来巡查,樊成功还是没降不下体温,“我根本就没抽烟,每天输着液怎么还是发烧?到底怎么回事!”樊成功质问医生,“就算你今天没抽,你前天也是抽了,抽烟就是影响消炎。”医生也不正面回应,打了个马虎眼就走了。
医生走了,可樊成功整个人气得像个煤气罐罐,红着脸瞪着眼,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班上得活儿他一直担心完成不了生产,想到这几天又受委屈又浪费时间,他从病床上起身,穿上鞋,走到医院大夫的办公室大门口,一脚就把办公室的铁门踢的叮当响,他的脾气也不好得很,瞪着大夫就破口大骂,“你到底是会不会看病?输了四天液了还给我降不下体温!想让我在这白白熬时间呢是不是!”
大夫本想为自己辩解呛回去,见樊成功一脸怒火,自己也确实没给降下体温,也没敢说什么,赶忙去找院长。院长听了,回大夫说:“明天给他转院,找个大夫要救护车,要把他转到矿务局医院。”第五天上午8点钟樊成功就送到转院地方了,输了一上午液体到了中午他就肚子饿了,妥了,这下是病好了。下午就跑医院外头的镇子上买梨吃了。病一好整个人都生龙活虎了,又高高兴兴回矿井里当“大猩猩”了,弯着腰喜气洋洋干生产。从那次受了委屈之后,他看见烟就来气,烟是一口都不抽了,抽烟的毛病就这么戒了。
这边樊成功刚开开心心上班了几天,扭头命运在那边向你招招手,闷头就来了桩命悬一线的倒霉事。
这是一次特殊事故。那个时候煤矿的矿车管理比较混杂,不够规范。矿车能装煤,也能拉人去上班,规定一车只能坐四个人,但工人们可不听这些,况且也没人检查,五个人、七个人、八个人全往车上挤,只要能挤上去怎么都行。
每当矿车一来,工人们像下饺子一样,齐刷刷往前挤,姿势多种多样,有蹲下的,有托着别人肩膀的,有半蹲的,樊成功眼看着挤不上去,心想等着下趟车去,转念又一想下趟车还是人多,早挤晚挤怎么都是个挤,干脆挤上去算了,他是最后一个挤上车的。这个一吨矿车里挤满了九个人,樊成功蹲也蹲不下,只能坐在矿车顶上,矿车这时正在错车,重车出来空车才能进去,这时候重车滑出来了,樊成功所坐的矿车“铛”的一下,猛然开上走了,樊成功这时候没注意,抓得也不够紧,“咣当”一声,准准地,樊成功掉进矿车轨道旁的矿车沟里了。
沟里大概五六十厘米宽,“这下完蛋,我正好掉到沟沟里了。”周围是乌漆嘛黑的,但樊成功这时候心里是特别清楚的,下意识反应,赶紧第一时间把自己绊住的脚并一并,躺在沟中间一动不敢动。
“像这种突然情况,矿车不可能停下来,谁也救不了你,第一时间只能靠自救。”
樊成功一直等着重车走完了,空车也走完了,这下心里清楚了没车了,才敢用手慢慢地扒住水沟沿,慢慢站起来,起来之后安全帽也找不见了,头灯也没有了,光剩下头灯的电池还在身上,这回自己是彻底吓了个半死。上了井去洗澡,发现安全裤也破了洞、擦烂了,膝盖也破了,热水一冲感觉都快熟了。后来洗完澡樊成功又来队里打电话,安排井下工人怎么干活儿。
“真不安全啊,这真是死了一趟,万一矿车压住我,哪还能活得成。”樊成功心想,自己真的还算是幸运,没出事儿,从那之后,他哪怕下井的路上都分外注意,他从没有迟到的习惯,也脾气着急,从不墨迹,每次都提前自己下去等待的时间,早点上车,尽量避免这类型的事情再次发生。
好戏在后头
时间过得飞快,当年的瘦高小伙儿也到了中年模样,人也胖了一些。樊成功当时在部队还差几个月的组织考验,当时没能入完党员,要退伍走时部队个开了证明,写道:该同志已符合共产党员标准,望地方及时发展。樊成功回来矿上之后,证明一上交就是20年。党委书记天天找樊成功谈话,由于这个时间线和经历的过程太长,樊成功心里也怪沮丧的。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不然就算了吧。”樊成功对党委书记说。
“樊师傅呀,你不入的话,后面就没法弄,后面是没办法处理的。”矿上党委书记回答道。
樊成功也明白人家的意思,也是为他自己好,便没再多说什么,依旧干着往常的学习工作。
在那时候,晋煤集团矿务局的局长对于班组长相当重视,像那些个科室干部,局长根本看不到眼里。矿务局局长老讲究一个兵头将尾,重视像樊成功这样的兵头将。那时候,班组长们统一到矿务局去学习半个月,每天开会和学习完了之后,局长每天组织会餐,再和班组长们谈天说地,上到工作的方方面面,下到生活的家长里短。
1989年6月,矿务局局长申请,让班组长们优先旅游,出去散心,犒劳工人的生产贡献,不仅旅游免费,每天吃饭也补助每人20块钱。于是樊成功高高兴兴地收拾好东西,装了五百块钱,矿上的年轻小伙儿带队,一行人坐上了火车,到了郑州换乘了一趟,驶到了安徽,又到了苏州、杭州。樊成功在杭州玩了三天,每天都去西湖的湖心亭转一圈,专门跑到龙井大队,买最好的军管茶叶,还花了16块钱买了两个杭州最有名的缎面。紧接着去了南京,逛了梅园、中山陵,在长江大桥正儿八经地照了两个相片。最后樊成功又去上海的南京路和外滩逛了一大圈,当时他来到上海的百货大楼,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到他眼花缭乱,晕乎乎的,逛了一天也没逛完,给自己的闺女买了个玩具,这一趟华东五市算是逛完了,班组长们的旅游之行也圆满完成了,这趟出来是樊成功这么多年最痛苦的一回,因为就是纯玩儿,只说享受就好了,别的什么心都不用操。樊成功想想自己当年吃不饱饭的时候,哪敢想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不由得感叹现在的生活真是过得不错,临回家时,带来的五百块钱还剩下一百多,一路上还是没怎么舍得花。
回家后又过了几个月,樊成功终于正式发展成为一名中共党员了,自己多年日复一日地递交证明总算是有了结果。紧跟着,好消息接连来了,矿上单位给工人分房子,樊成功自然也分到了,终于在古书院矿小区里头的一个60平方米屋子安了家,房子不大,都管这样的房子叫“一室半”。一家人给开心坏了,因为没什么钱搞装修,樊成功叫原来同村的小伙儿和王树发一起给他刷了刷漆,让村里的木匠给做了床、柜子、板凳,这个小家也算是收拾成了,一家人喜气洋洋地都从租的民房里搬了出来,住进了自己的小家。住址一变,三个人的户口也改下来了,这下算是正儿八经的城市户口了。从农村走到城里,听着倒是好像也不难,可是对于那个年代的人来说,能脱离农民的身份是大家想都不敢想的,这些年小日子过得可以,工资除了平日里顾家也攒下了些,樊成功心里也感叹,樊家从他开始算是有了质的变化,扎下来根,他也希望自己的后代都能越过越好。
想不通的答案
每年秋收的时候樊成功都会回土河村给母亲帮忙,而这一年回去时,村里的人对他的态度大为改观了。樊成功的母亲在村里茶余饭后总和人聊起自己的儿子,说起来的时候骄傲得不得了,“我家成功说了,等冬闲,天冷了,就让我上他新房住哩,城里房子冬天可暖和,跟我说我想啥会儿去就啥会儿去。”村里的人都知道樊成功住上了新房,不仅有工作,这下也算是个城里户口了,还给入了党,都羡慕得不得了。
这天,樊成功刚收了一天的玉米,吃罢晚饭,天还亮着,他在村里闲逛起来,听母亲说村东头的刘家小二也去煤矿上班了,樊成功这会儿闲着也是没事,想着过去找他唠唠,问问小二在哪个煤矿干啥活儿。
樊成功走到小二家却没见他在,小二娘说在后院呢,樊成功推开后面的门,看见刘小二专心致志地蹲在地上拿了个棉花疙瘩一样的东西,一割开就流出水了。樊成功叫他:“小二,你蹲在这儿干啥呢?”吓得刘小二一个激灵,匆忙把手上的东西往地里一扔,说,“成功你啥会儿来了呀,吓我一跳,我没事儿干在这瞎鼓捣呢。”说着就拽着成功往院外走。
那天樊成功去到小二家后院时天色暗下来了,进去时他没注意、也看不清刘小二后院地里种的是什么庄稼,也不知道刘小二在那里鬼鬼祟祟地切的是什么东西。两人坐到屋里,寒暄了好一阵,刘小二说:“成功呀,还是下井来钱快呀,受罪是受罪,可是比起当农民还是挣钱多呀,在农村一年到头,种地养牲口,卖粮食又卖兔毛,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现在总算花起钱来也不用那么犯愁了,还能有点富余。”
樊成功连连应和城里日子确实好些,也嘱咐小二既然有工作了,努力辛苦多干几年,也能攒下些钱,争取早日买房,说罢刘小二连连点头,小二紧接着打听樊成功的工资,问他住哪儿,说要哪天没事了上家里看看他和嫂子、闺女。樊成功也赶紧应和,“闲了你就上家里来吃饭,嫂子做饭手艺相当可以。”两个人有说有笑,聊的不亦乐乎。
后来过了三个月,有天刘小二来家里做客了,上门时候手里还给买了些水果,樊成功也高兴得很,毕竟是一个村子的,当然要好好招待,让妻子兰花连忙在厨房炒菜。这次见小二比之前瘦了好多,脸色不太好,眼圈黑黑的,樊成功便赶紧问他是不是最近下井干活儿太重,可得注意身体,好好休息,说着说着两人就上炒菜喝了点儿小酒,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刘小二也缓缓道出了这次来的目的。
刘小二摩挲着手里的小酒杯,低着头,眉头紧锁,说话间连连叹气,“成功呀,最近的霉运是接着来呀。媳妇儿怀孕了,咱头回当爹也没经验,好多事儿都不懂,前些天她干了些轻活儿,不知怎的就肚子疼,上医院险些流产,一去医院检查这个照那个,还注射了药,一通花费不小,现在还得定期去检查。我妈前两天头晕得厉害,有天一突然就摔倒了,上医院医生说是脑梗,一下就住了半个月的院,说脑神经堵住了,现在走路不正常了,一瘸一拐的,还得去医院定期康复。我上班时候晚,攒了的那点钱根本不经花,和宿舍同事借了些,往后还是有花销,愁的没办法嘞,哎。”
樊成功听了刘小二的遭遇心里也不是滋味儿,自己也不是糊涂人,能听出来刘小二是借钱,村里人中他算是最早入户城里的,而同村的人也心里都觉得成功这时候过的日子肯定相当不错了。樊成功赶忙宽慰刘小二,“不急,不急,小二,时间长得很慢慢来,姨身体肯定能恢复,现在关键是你媳妇儿你得看好,万不敢落下检查让肚子里娃娃有闪失,”刘小二连连点头,樊成功抽了口烟,缓缓吐出来继续说道,“咱都是同村的,小时候一块捉鱼种地哩,你有难处我不能不帮,我这刚买下房,也是欠的人钱,但没那么着急还,稍晚些也没事,你这边家里的才是人命关天的要紧事,我给你些钱你先拿去应急,再下来还困难我看看再给你想些办法。”
刘小二听到这赶紧说,“成功,我真是对不住你嘞,实在是没办法了,找到你这了,我一月工资就那些,班上的人也知道我家里情况,都怕我还不了钱,我是借也借不上,村里的人也都穷,东拼西凑了些还是不够,真是没办法嘞,厚着脸来找你了。”刘小二连忙紧紧握住樊成功的手。
樊成功赶忙劝他,“怕啥小二,谁家没个困难时候,你好好上班,以后日子准越过越好呢,凡事别往坏处想。”兰花也在旁应和,说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叮嘱刘小二千万不敢大意,刘小二赶忙答应,拼命道谢,脸上带了些羞愧,一边打哈欠一边拿着钱出了门,樊成功还是像上次一样,叮嘱小二好好休息,下井注意安全。
后来再过了几月,到了快过年时,天上正下着皑皑大雪,樊成功正去市场买过年年货,人群熙熙攘攘,下着雪却丝毫不减大家的过年热情。樊成功看见人群里一个老太太,穿着臃肿的棉袄,头上戴着条绿色方巾,走路踉踉跄跄,左腿走起来像个圆规似的,止不住地画圈,樊成功看着这人头上的方巾有些眼熟,但也不敢上前问。可能也是好奇心驱使,走着走着,两人就来到了一处货摊前,樊成功这才看清,是刘小二的娘。
两人打了照面后,认清人便赶紧说起话来,樊成功赶紧询问小二娘的身体咋样、大雪天小二咋没陪着一起出来。“还是这样子啊成功,年龄大了总要有点毛病,这病也没法儿能看好,花费大,咱没钱,也就不看了。”小二娘微微低着头,背佝偻着,说话也直不起来,人没精神得很。樊成功看着她走路还是不大好,“姨,是不是康复不大有效?病还是得看看呀,你这走路摇摇晃晃的一个人出门实在太危险。”
听到樊成功言语里的关心,小二娘一下就快哭出来。原来她进城不是来看病的,也不是做康复的,而是照顾月子里小二媳妇和小孙女的。至于刘小二为何不在家,不照顾月子里的老婆孩子,不伺候这个年老体弱、瘦骨穷骸的老人,是因为他欠了人钱,不敢回家。
钱是如何欠下的,因为刘小二沾上了毒品。
怎么沾上这东西的谁也不知道,但樊成功那时候也早听说过,说成庄矿那边工人们有吸毒的行为,工人们人传人说是解乏得很,其中甚至不乏有女工人。刘小二的工作没了,他在井下作业时毒瘾犯了,先是瞌睡连连不止,而后手就不听使唤了,手里的铁铲家伙儿拿也拿不起来,走在巷道里面整个人晃来晃去、六神无主,还是队里工人们把他一起抬着送上地面的,班长吓得不轻,心想得亏发现及时,这种精神状态万一生产中出了问题,那威胁可是整个班组人的十来条人命。队长把刘小二的情况汇报上去后,这份在那时还算不错的井下工人工作就彻底没了,与此同时,他还背了一大笔债。
小二娘不知道他曾向樊成功借钱,小二那时找来说的是真的,也许他也曾下定决心将钱用给老婆孩子,但转头更逃不过毒瘾的魔爪。小二媳妇月子里抱着孩子向他哭、追他、骂他,小二娘一瘸一拐却还在照顾这个家,然而这些都没唤醒他。
樊成功心里想着,要是刘小二没进城来,没下井当煤矿工人,现在可能还是那个老老实实的庄稼汉,他们的这个家可能也还幸福。但他又想,如果他没来......樊成功心里很复杂,震惊、彷徨、同情都有,头上的雪下得越来越大,道别后小二娘的身影远了很多,头上的方巾也被厚厚的雪花盖住了,她的背影小小的,同时更是脆弱的,每走一步身子就往左腿斜一下,彷佛随便一个人碰一下就能撞倒在地上......
隐藏的疾病恐惧
在井下煤矿,开拓队和采煤队面临的疾病风险不同。采煤队容易得煤肺病,企业给采煤工人规定十年检查一次身体。而开拓队容易得的是尘肺病,企业给开拓工人规定两年检查一次身体。煤肺病与尘肺病最大的区别是,煤肺病会在吸入煤渣、煤灰之后咳痰时吐出来,但尘肺病是煤渣进去之后只会留在身体里,身体没有排出的方式,所以尘肺病在医学上,是治不好的。
按照樊成功的职业环境,下井去工作面工作,必须戴防尘口罩,防止煤炭粉尘吸入,但他从没有戴口罩的习惯。“我从来不戴口罩,戴上就憋得喘上不来气,我下井从来离不开毛巾,一放炮,我戴上毛巾捂住嘴往里面走,走到工作面里面基本没有烟了,防范措施弄的也还可以。”樊成功说道。其实平日里也是,妻子会经常给樊成功炖梨汤,是去尘清肺用的,将梨肉切成滚刀块,加银河和冰糖,又润肺、清热的作用,梨汤熬了很多年,樊成功也喝了很多年。
其实一直到1989年的时候,樊成功和王树发每次检查肺部都显示正常,医生给不出具体原因,可能是某种原因身体系统吸收了,两人心里的担子也放下不少。又过去十年,在两个人离退休还剩下三年的日子,王树发确诊了尘肺病。
“身边不少工人都有尘肺病,有的是因工得的,有的可能是因为自己抽烟的原因,专门走后门伪造自己得了尘肺病,就是为了每个月多领点钱而已。”樊成功说道。所以,在国企煤矿里,工人尘肺病确诊后企业是不可能遗漏上报的。王树发和樊成功一起长大、当兵、退伍、下井当一线工人,两人的交情仿佛从出生的时候就写好了,当看见昔日的好兄弟肺部模模糊糊,一开始只是轻微咳嗽,到后来走几步路就上不来气,再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想到后半生终日只能与药片相伴,樊成功的心里难受得不是滋味。更让樊成功难受的事情是发生在往后工作细节的每分每秒钟,在他定点画线完成扭头该有树发递给他图纸时,在他封顶往下要水泥的工人看不懂樊成功的手势时。转神儿一想,原来老伙计已经调离岗位了……
梦中的预兆
煤矿的五大自然灾害是指煤尘、透水、火灾、瓦斯和顶板塌陷,而任何一种因素都极大可能导致矿难事故的发生,带来死亡、重伤的惨重后果。其中,顶板事故是煤矿中最常见且最容易发生的事故,指随着煤矿工作面的开采,煤层上面的顶板岩层失去支撑力,发生坍塌的事故,往往会造成工人重伤。煤矿透水事故是一种严重的矿难事故,通常指地表水和地下水通过煤层、岩石裂隙、断层、塌陷区域等各种方式无控制、无预警地涌入矿井工作面。透水事故的发生往往突然且迅速,并没有充足的应对解决办法,我们往往难以预料也无法想象水流的速度和迸发量,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一旦发生,事故后工人生还的可能性极低。
2000年是樊成功退休的时间,上了三十年的班,这会儿还有两年就退休了,对于煤矿工人来说,只要一辈子有惊无险、平平安安地走过来,这就是最大的福气。但命运这东西它说不清也道不明,谁也不知道某天盒子打开,看见的是不是礼物。
这天樊成功正常上班下井,到井下工作面的时候,听到煤层里头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像有水流过一样,撞击声又特别大,而且鼻子能明显闻到有水锈的臭味,樊成功心里隐隐感觉不对,赶忙打电话向矿上领导汇报,“8104巷道今天特别奇怪,我站了十来分钟,一直有水流声,味道都散出来的,特别臭,我怀疑有老窑积水,但我自己不敢再往上走过去看了。”电话一挂,领导赶忙派了两个工程技术人员下井检查。技术人员来了,拿着灯左照又照,拿着仪器左量又量,检查了二十来分钟,说道:“这是一层石灰岩上的急出水,没事没事,不是什么特殊情况。”樊成功听了倒也放心了,安心出井了。
到了第二天,古书院矿遇到了一次突发事故,煤矿透水事故。
这是一场樊成功在二十多年后回忆起来依然后背发冷的事故。井下8104尾巷的坡度很陡, 这天,樊成功和队里代表郭红旗两个人照常工作,打了眼,也放了炮,但爆破后等了半天也不见炮烟排出来,两个人心里也纳闷儿,连一点烟雾的影子也看不到。“不行,还是得上去看看,总不能两人傻站半天都在这等。”郭红旗说完后,樊成功紧接着说道:“我去吧,你就在这等我,不用两个人都跑过去看了。”“一块去哇,我给你招呼着。”
紧接着两个人弯着腰拱上去查看情况,一看才知道,放炮掉下来的石头把半米粗的烟筒压住了,烟筒压得瘪瘪的,怪不得不透气,烟雾的风也吹不出来。樊成功和郭红旗两人合力,费了半天劲才将烟筒拽顺了,这才把烟气一吹,烟雾散了,两个人才顺利走到工作面。走进去一看两个人都傻眼了,工作面顶上都是软煤,大块大块的软煤哗啦哗啦往下掉个不停。
但这个时候工作任务还没完成,支护煤层的宽度还没测量尺寸。樊成功和郭红旗两个人扒着墙边往里走,手一摸墙,特别潮湿,感觉有水,再往里走了一米,顶上开始淅淅沥沥地滴水,那会儿两个人还没多想。
郭红旗测量完尺寸,“老樊,一米四。”“不对呀,我量的是一米四五。”樊成功回答道。“不对不对,你这量的不对,没有这么多。”郭红旗不信,又往前走了走,凑到最里面,没成想量出个一米五来了,“一米四五,干脆就一米四五吧。”郭红旗话音刚落。煤层顶中间的一股淋雨水就砸下来了,水特别大,顺着墙边就淋过去了,两人吓一跳,但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淋雨水还是有其他意外事故,心里都害怕得很,这时候工作任务也完成了,两人不约而同的心中默契是——赶紧往外跑!
樊成功连滚带爬往下跑,郭红旗比他岁数要大一些,在他屁股后跑得慢一些,樊成功一到坡下,他的徒弟这时候来了,看他半天没出来,正准备换他交接工作。徒弟一看眼前的情况,大声喊道:“樊师傅,快去坐车!我昨晚做了个梦,特别不好的噩梦!就像后面有人一直追着跑一样!”樊成功赶紧坐上车,但这时候走不了,还得等郭红旗下来,郭红旗跑下来之后,争分夺秒坐上车就往外开,刚一开出8104口,大水紧跟着就漫出来了,追着他们咆哮而来。而这时候正处于交接班的过程中,下一班上班的工人,必须得等到樊成功这一班人出来,车空了他们才能进去,在樊成功他们坐车离开工作面的时候,外面的工人没办法坐车进来工作面。
樊成功上来之后,外面的人慌得慌,乱得乱,每个人对于这种灾害的第一反应都是恐惧,所有井下的调度员,拿着喇叭站在桌子上指挥,而领导让他待在调度室,不能擅自离开,所有班组长、队长都不能离开,因为井下巷道有好几个工作面,漫水情况特别严重,不知道具体哪里是出水的源头,是综采队还是掘进队还是其他地方出的水。
水有多大呢?足足像一整面大窗户那样的大小聚成了大窟窿,生生地把一米宽的煤给憋出来了。第一天整整冲了一天的水,水的劲道又有多大呢?井下轨道冲弯了,五吨的反斗装岩机冲倒了,巷道冲得光黝黝的,岩石也冲得光秃秃的。
第二天,水小了。第二天巷道里头滚出一个大岩石,大岩石准准卡在窟窿口上,只有周边的水往外漫,这样一来,水就小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万幸工人们还没有抵达工作面开始工作,古书院矿的透水事故,正是由于处在交接班的过程当中,没有工人抵达井下工作面进行工作,所以没有任何一人死亡。“如果当时一旦开始工作生产,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全都干完了。”樊成功胳膊环在胸前,双手钻进胳肢窝里,打着冷颤回忆道。
“唯独有一个人能是从风井口抬上来的,他早早地就下去上班了,是看火药库的,火药库也没什么事情,他就睡觉了,倒在那里睡着了,人也不知道透水了,后来在水里泡了一会儿,最后一起把他弄上来,倒是也没事,幸亏是人没事,这人也是福大命大,跟我一样。”说罢樊成功打趣地笑了。我们难以想象一起车祸或者任何一起意外事故带给一个完整健全的人、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的后果和影响,然而对于井下工人来说,这是他们每天下井前就要做好的心理准备,甚至是每次下井前的安全班前会都要强调的,隐形的,却是每个人必须有的心理准备。
调度室、工程技术人员那几天也没找到具体的透水出水口,直到后来恢复生产后才彻底摸清情况。巷道是坡度巷道一直在往上走,而出水的位置就在樊成功头一天汇报领导时,他听到咕咚水声、闻到水锈臭味的退下来的三四米处的帮上,冒出了水,在岩石上憋出了老窑水。而这个位置,就是樊成功和郭红旗匆忙跑下来的半米远的位置。
大水,紧跟着他们身后漫出来,果真像有人追着你跑一样。
“果真是在8104巷道出的水。”工程技术人员诧异地说道。他们当然也后怕,如果有伤亡,他们必然直接受到处罚。但没有重伤亡的情况下,工程技术人员无需承担责任,也更不会受到处罚。
这次事故之后,樊成功只觉得,以后的后代万不能再在井下工作了,他不愿意让自己的亲人子女再来煤矿了。
心随我意
2000年10月,樊成功退休了,退休工资是每月1700元。
在临退休前的一个月,樊成功心里感叹终于到头了,想想出了一辈子的力气,最后一个月他也不想下井了,一天班都不想上了。去医院找了认识的主任大夫,想给自己批个一个月病假,但主任回复只能批半月病假,樊成功心里不得劲:“我最后一个月就退休了,怎么我也要批够一个月病假休息,我就是不想上班了。”最后找到医院院长,以高血压不能下井工作为理由,拿到了一个月的病假条。
回到矿上单位之后,书记直接把樊成功递来的病假条撕成两半,“樊师傅你有啥病?你不就是不想下井了?你下个月退休,这个月你给我天天往井上三线,坐着就行。病假一个月,发上几百块工资,你开病假条干嘛,工资我直接按照井下的工给你记。”书记、队长都是樊成功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他们太知道樊成功想的是什么了,一辈子的辛劳,一辈子的担惊受怕,一辈子的勤勤恳恳,坚持到最后的人心里其实都是受伤的,那个月樊成功舒舒服服坐着看了一个月的大门,但工分却是按照井下工作来算的,领了1700元。
退休当天回去的路上,碰见一个同事就冲着樊成功笑着说:“樊师傅退休了呀,能回家享福啦!”樊成功心里也美滋滋的,上了一辈子班,干活儿累了一辈子,工资不多,出力不小,这下终于能好好休息了。樊成功心里默默计划着,“以后总算是不用凌晨摸着天黑、哈着冷气出门了,能睡个美觉了,能按时吃上热乎饭了......可另一方面,他放下自己的工帽、还了自己的工牌时,心里也实在怪舍不得,樊成功走出大门,站住脚停下,扭头看了看待了33年的矿山,天空灰蒙蒙的,还带着一抹蓝色,除了飘着形态各异的云朵,还有熟悉的大烟囱一年四季里不停地大口吐着白烟,道路两旁的树叶在枯黄的颜色上还蒙了一层灰色的外壳,空气里闻起来仍旧是熟悉的煤灰味儿。也是这股煤灰味儿让他的女儿从小就患上了鼻炎,女儿的同学也不乏有鼻炎患者,但小孩子并不知道原因,只认为是正常的。小学时每到周三与周五,女儿一放学就要准时去医院给鼻子灌药,女儿每次的表情都是很痛苦的,每回灌完了药,女儿的心情就会很差,闷闷不乐,他就给女儿买包路边的江米条,小孩儿一吃甜的,就乐了。
“该回家了,路上给闺女买包江米条。”樊成功心想,不知怎的,他脚下的步子迈起来沉沉的,低头看了看,路的颜色是黑的,它永远都是黑的,风往哪里吹,煤就跟着往哪里飘,聚成一小堆,脚下的路走起来永远不是平整的,有沙沙的感觉,也不是路修的不平整,却总感觉自己像走在一层薄薄的沙子上,不过这不是沙子,是煤尘的颗粒。
2001年,矿井一线电瓶车管理弄乱套了,开进去巷道出不来,充电室也进不去,之前的三年都是樊成功给电瓶车作蒸馏水充电、搞运输,每天车都不坏,不论2吨的还是10吨的车子都正常运转。他走之后,最严重时两个班组停产了五天。迫不得已,原来的队长又找到樊成功,开门见山,希望他再干两年,井下班组实在找不到一个可以像他一样熟悉且不会出错的,能有效管理电瓶车的工人。
樊成功听了后犯难了,又陷入了沉思。其实刚退休的这一年,樊成功还挺不习惯的。首先是他的作息依旧像以前上紧的发条一样,四五点就吃晚饭,凌晨三四点就自然而然地醒来,然后肚子就饿了,起来去厨房吃罢早饭,这时心里就感觉空落落的,往常都是去上班,突然闲下来自己也感觉挺无聊的,总是空落落的。但转念想想自己三十多年的日子,操心又多,心里又只觉得疲惫。
“实在不想去了,干了三十多年,下井真是干累了”,樊成功这样回答道。“樊师傅呀,我也是没办法呀,培训了一年,队里实在是培训不出来合适的人,现在井下电瓶车管理乱成一锅粥了,我天天是焦头烂额,也算是来求你来了,再给咱干上两年。”队长皱着眉头说道,哥俩坐下唠了半天。樊成功一想到井下工作乱套了,心里还是不得劲,感觉就像种庄稼看着它长大了、长好了,现在被虫咬了不能结果了一样,还是舍不得。维护了这么多年,也挺放不下的,纵然有不情愿,但最后不知怎么的自己还是答应去了。
但重返工作岗位后,和樊成功一开始设想的却是大相径庭。由于换了班组,原来和他搭档的一群老伙计自然不在身边,反而多了许多年轻面孔。年轻人和他下井自然是不一样,樊成功自己带一大壶热水,带几个火烧或者馒头。但年轻人带的干粮就花样百出了,有带饮料的,有带干吃面的,有带面包的,樊成功看了也觉得挺新鲜,重回岗位,环境似乎也大变样了。而让他不舒服的是不明人事的指点和工作上的无力。
“都退了休了还回来,是不是就想多挣钱呢,早点回家多好,家里待着多舒服。”这是他听到的别人嘴里的评价。而当遇到工作上的分歧时,他与年轻人的意见也显然成了两个分水岭,樊成功凭着多年的工作经验说出他对矿车管理分流的意见,错车进车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但年轻人也凭借自己煤炭技校的理论知识提出意见,年轻人有时说的东西,樊成功也没听过,甚至不太了解。而樊成功提出的意见,或者平时暴脾气的指点,却不太能震慑到其他的年轻同事了。一方面,樊成功已经是退休工人了,他意见的关键程度并不是那么紧要,而另一方面,这群从技校毕业出来的工人觉得自己在学校的理论和实践学习是可以应对的。
有一次,樊成功递交作业机器的修理检查表及配件申请表,需要其他部门的签字盖章才行,第一回交上去说他书写的格式不对被打回来,第二回他认真请教新工人,总算是写对了,但就第一个章子盖得比较顺利,剩下两个章子来回跑了一下午时间都没找到对应的人,这层楼跑到那层楼,这个人说找那个人,好不容易找到相应的人,却还正巧人家不在,左等右等直到下班也不出现。“嘿,这帮人果真是懒汉推胶轮车,既不干活儿也不打气。”
樊成功回来的这两年,恰好迎来了煤炭行业的黄金期,企业大幅度引进新式井下作业机器,一批又一批,生产的脚步从未停下,运煤的火车接连鸣笛。而对于新机器的学习,有时候樊成功是陌生的,他爱钻研,但也往往没有年轻工人学习、上手得快。虽然年纪大了,学习的速度比不上年轻工人,但是接受新变化、不断思考是他一直在做的事,是从部队时就在培养的事。
时代一直在变化,矿井采掘、管理技术也一直在提升,有些新的东西,他也是陌生的,但新的东西也是有意思的。“老祖宗说得对,不论干哪一行,人都得一直学习才行。”这是樊成功重回矿井后的心得。

还能干、还敢干
樊成功依旧对自己的工作内容、步骤依旧牢记在心,“我干的就是比较地道。退休二十多年了,比如说现在过个山洞,我就敢过去干。派给我一帮人,我上去指挥就能干,拿上图纸我就能操作。照图施工、维护好井口、挂线、风钻打眼,以前小日本用的是7655风钻,再后来咱们国家辽宁有了液压钻车,瓦斯检查...灰沙的比例是一比二,铺设地面是‘一二三’,一斤水泥二斤沙三斤石头子,检测是‘一一五’.....”眼前78岁的老人滔滔不绝地回忆起来。
樊成功退休后又种了二十多年地,“我爱出力气,我爱干活,我是个闲不住的人,种地这方面,村子里比我大的、比我小的都不行,退了休我马上就买了犁地车,去年卖了秋收两千块钱玉米,今年卖了九百块玉米,收了的麦子推了两袋面.....”
除了种地之外,他也有时间捡起来自己的小爱好,吹唢呐、吹口琴、拉二胡,“这方面我还是有点小天赋的,别人哼哼着歌,我听着就知道调了,调来了脑子里的谱也就跟着来了。”樊成功笑着说道,耸了耸肩怪不好意思。下象棋、军棋、乒乓球,都是他后来爱做的事。
已是2022年,樊成功打趣着说道:“如果当时在部队多留一年,1970年时我们工程兵全部不让返乡,都分配去了国防科研单位,我要没走也是个干部了。”这边说完,他爽朗的笑声已萦绕在我耳边。
“但一个人一个命呀。人各有命,当下的选择当下不后悔就行。部队干了五年我也知足了。毛主席说了,解放军是个大学校,我也算是住够五年大学啦。”
1992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煤炭工业部发给樊成功荣誉证书,1999年晋城市矿务局颁给他群建维护劳模奖状,其他在岗的三十多年,没有一年不是先进工作者。守卫了大半辈子矿山,回头一看,夕阳下十九岁时田间锄地的少年郎依然还在。
2018年,古书院矿由于矿井资源衰竭关闭了,曾经这里煤流伴人流,矿井关闭后全体职工分流辗转,相关生产建筑拆除,这座老矿井永久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而不知多少人的心理涌动的是怎样的暗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