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静嘉丨我所知道的吴经熊
吴经熊,字德生,浙江宁波人,生于一八九九年三月二十八日,逝于一九八六年二月六日,享年八十七岁。一九一六年进入中国上海比较法学院(即东吴大学法律系),一九二〇年毕业,并于一九二一年取得美国密西根大学J.S.D.。此后分别在法国巴黎大学、德国柏林大学及美国哈佛大学从事研究。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三九年间任教于东吴大学法律学院,并曾于一九二七年应聘为法律学院院长。
他在美国求学期间,与美国的著名法学家Oliver Wendell Holmes(霍姆士,是美国当代的法律思想家、哲学家,曾为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有些通信,二人并结为忘年之交。吴树德《徐志摩与我的父亲(下)》(《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二〇〇〇年六月十三日,吴树德为吴经熊之子,此文回忆其父与徐志摩的交往情况)一文中,描述吴经熊于一九二四年自美返国以后,写信给当时已八十高龄的Holmes,两人为忘年之交,并通信多年,直到Holmes于一九三三年去世为止。笔者按,吴经熊与Holmes应当在一九二〇年前后,吴经熊尚在读书时,即已开始通信。美国之法律哲学由于实证主义之影响,因此相对于欧陆而言,较不受重视。而Holmes对一个在相当遥远、神秘且不太了解的国度中,能以几乎相匹敌的水准与其讨论法律问题的少年吴经熊(大约二十二岁),表达相当的惊讶而且赞许后进的态度,在Holmes的书信集中都可窥见,所以John Wu(吴经熊的英文名字)当时在美国也颇为知名。
由于John(若望)以上海宁波话发音时,听起来就像是“经熊”,因此吴乃决定以此为英文名字。(参考吴树德《徐志摩与我的父亲(上)》,《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二〇〇〇年六月十二日。)顺带一提,吴经熊与徐志摩自小相识,并结为拜把兄弟,二人并曾于一九一七年春天,同时就读天津北洋大学法律系,未久,吴就转至东吴法科。吴经熊在德国柏林跟随史坦姆勒(Rudolph Stammler)进修时,徐志摩与张幼仪正协议离婚,虽然吴与徐、张两家均有交情,但却是二人离婚协议书签字的证人。在徐、张会面时,吴非常愤怒地对着张的面,骂徐为“瘪三”。此与梁启超在徐、陆(小曼)结婚典礼致词时,痛斥徐有异曲同工之妙。相当有趣的是,当时是新思想、新潮流挑战旧权威、旧思想,徐争取婚姻自由的行为,一般人与梁及吴一样,虽然接受他,但仍不免责备,忘记一个人在伦理及义务上的责任。
吴经熊返国后,于一九二七年一月首次担任推事,任职于上海临时法院民庭,一九二八年改任上海特区法院上诉庭长兼代院长,至一九二九年秋天辞职赴美讲学。他曾为宪法起草委员会之副起草委员(一九三〇年代),时立法院长孙科兼委员长,命吴经熊担任初起草工作,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初拟成《中华民国宪法草案初稿试拟稿》(即“吴经熊宪法”),并由吴经熊以私人名义在报纸发表,但却遭到不少批评。因此,吴早年属于太子派(即孙科派),他并建议孙科创办《天下》杂志(在《孙科纪念集》有吴描写二人交往之情况)。吴经熊并曾参加庐山会议,在会中认识声泪俱下、慷慨陈词的方东美,并因此成为莫逆之交。方东美在台临死之前,吴经熊曾去探望,方东美紧握其手不放,后来吴经熊并为其写追悼文。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吴辞去国民政府之驻教廷大使职务,原有接任司法行政部长的打算,但终决定去美,这是因为他对宦途感到意兴阑珊,或因不看好国府当时局势。吴在辞卸公使职务后,即行赴美,在美国西东大学(Seton Hall University)法学院任教,此为一天主教学校,虽并非第一流的法学院,但吴所编的法理学课本Jurisprudence(《法律哲学》),在一九六〇年代,我在美国读书时,该书仍为广被采用的教科书。
后来,台湾的局势较为稳定,而吴经熊也在美国退休,乃回到台湾,张其昀(晓峰)又罗致其任教文化大学,为哲学系的博士导师,正职为文化大学三民主义所教授兼所长。张其昀在三〇年代时为浙大地理教授,当时为台湾“国防研究院”之主持人(为蒋介石训练机要干部之处所,蒋介石任院长,而张负责院务),为当时少数能够与蒋介石经常见面的人物之一,后来创办文化大学。一九六二年张其昀先生创办中国文化研究所,分三民主义、工学、农学、哲学(含教育)、文学、史学、政治、经济、法律、地学、家政、艺术等十二学门,哲学门主任由谢幼伟教授担任。一九六三年改称中国文化学院,先设哲学研究所硕土班,其中分哲学组与新闻组(取代原来的教育组),再设哲学系。一九七五年研究所成立博士班,首任所长为当时名誉校长吴经熊先生。
吴并曾与蒋介石共同校订过圣经圣咏(《圣咏译义》),蒋介石夫人并从旁协助,出版较为雅驯的翻译本。一九七九年八月三十日时任“总统府资政”的吴经熊,将所译经蒋介石审定的圣经圣咏原稿,赠送中国国民党珍藏,由秦孝仪在阳明山吴经熊寓所接受。据我所知,此圣咏译稿虽较为雅驯,但因现在的通行本已用之有年,不能辄予轻易更张,而且由于蒋身为政治人物,教会也不太希望与政治牵扯上关系。所以,他与蒋介石本来就有渊源,但由于其从教廷直接赴美,并未“共赴国难”,因此关系可能有些冷淡。而由于张其昀的居间缓颊,使其受邀入台,并与蒋恢复良好关系。
有一次张其昀请吃饭,在座有吴经熊、查良鑑、我、施湘兴(当时为博士生,同时也在教书)及施之学生。张其昀即戏称我们是“五代同堂”,即彼此互为师生的关系,此指在东吴的辈分而言,实际上,我并未受教于吴、查两氏,施则曾为我的学生。另外,有一回我在阳明山上中国饭店,看到吴经熊被家人围绕,意气风发,看起来他晚年在台湾过得算是相当惬意。
吴经熊聪明过人、博闻强记,中、英、德文程度均好,文学造诣亦高。他过世之后,他续弦的夫人曾因事来看过我。(祝文英女士据说原本是位修女,因其积蓄颇丰,故对于吴经熊晚年的物质生活,颇尽照顾之能事。)他的子女也多,且均有杰出的表现,其中一位吴祖禹在外交界作过“公使”与“大使”,现已退休。另一位吴季札,是音乐家,文质彬彬,曾为文化大学音乐系主任多年,最近移民美国。吴季札的儿子是美国哈佛大学法学系的优秀毕业生,曾在我的事务所实习,前途无量。今年二月,我在大陆处理洛阳大火案时,曾接到吴季札的电话,系因中国医药学院董事长陈立夫死亡,希望我能就陈氏身故后之遗嘱提供法律意见云云。
二〇〇一年十二月于台北
原刊《万象》2002年3月第四卷第三期 总三十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