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的坠落之谜

伊卡洛斯的坠落之谜

（一）

老勃鲁盖尔的布面油彩画《伊卡洛斯坠落的风景》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让观看者在看到坠落的伊卡洛斯的一刻便会感觉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瞬间产生出一种强烈的震撼。

当人们开始观看此画时，视线首先会落到山顶低头驱赶耕牛耕地的农夫身上，他的红色的衣服是画面中最引人注目的亮色，然后注意到山腰处背对大海仰天发呆的牧人，他的样子有点可笑，远方大海另一边的风景有如梦幻，太阳好像有些奇怪，我们看不见但感觉好像是位于海天之际的地平线上，它投射在海面上的光线于是也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然后我们看到海上的帆船，这时人们才会发现离帆船不远处的海面上，有一条腿露在海面上，（如果不是题目，我们或许还以为是从船上掉下或被扔入水中的人，）而就它的附近，海岸边一个男人正在低头探身忙着自己的事情，对于身边发生的惨案不闻不问。一个孩子从天上掉进海里！这时观者心头便会立刻生出极大的震惊和对于人类的冷漠的悲愤。诗人威廉姆斯和奥登都写过关于这幅画的著名诗歌，而表达的情感也是类似的。

这里老勃鲁盖尔显示出高超的技巧，画中没有任何对于灾难的提示，（除了那条海面上的腿，）但绘画的题目却在不断驱使观者去寻找灾难，这样眼中所看到的人与物就处处显得异样，这些异样还包括整个画面的出奇安静感，一切都似乎悄无声息。老勃鲁盖尔的绝大部分绘画都是非常热闹的，但在这一幅绘画中却显示出极大的控制，所有的人都处于静默的无动于衷里，伊卡洛斯的的坠落也是无声的，只有海面上露出的一条即将没入海水中的弯曲的白腿。这种节制产生出强烈的对比，爆发巨大力量。

老勃鲁盖尔是北方文艺复兴最重要的画家之一。阿尔卑斯以北地区的文艺复兴要晚于意大利，直到15世纪末，人文思想才开始流行。在16世纪，北方画家成名前都要去南方旅历一番镀镀金才行了。不过，北方绘画并不落后，油画正是由北方画家发明传到意大利后再传遍欧洲的。此前的西欧是蛋彩画和湿壁画。油画可以更加逼真细腻，也更灵活。这一发明意义深远影响。老勃鲁盖尔正是从意大利游学回来后不久完成了这幅作品。

（二）

很难确定老勃鲁盖尔画这幅画的真实意图。奥德维的《变形记》中讲到伊卡洛斯坠落时说，当时人们看到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孩子，还以为是天使降临，都纷纷欢呼跃，这样的描写更加合理。围观是人类的天性，无论喜剧还是悲剧。而冷漠则是工业化城市生活催生出的一种现代人的情感。在古代人们的个人生活都是与其他人混合在一起，吃喝拉撒睡彼此都能看到。每个人的生活都介入到其他人的生活中，那时并不会有强烈的冷漠感。

在这幅画中，在那个海边低头忙碌的男人身后的树枝上，老勃鲁盖尔不动声色的画下了一只鹧鸪鸟，冷漠地注视着坠入海中的孩子。这表明老勃鲁盖尔是从奥德维的《变形记》中读到这则希腊神话的演绎。因为，奥德维在《变形记》中还讲过，伊卡洛斯父亲代达罗斯，那个人类最著名的工程师先前曾有过一个更聪明的学生，他的侄子塔罗斯。但当代达罗斯意识到未来自己的侄子会超越自己时，就把他从雅典卫城的城墙上推了下去。然而，智慧女神雅典娜暗中保护了塔罗斯，把他变成一只鸟飞走了。所以，可能与诗人们的谴责正相反，这里老勃鲁盖尔要表达是，伊卡洛斯的死是对代达罗斯的惩罚，无人同情他。把伊卡洛斯的坠落安排在画面非中心的位置上，显示老勃鲁盖尔镀金的影响，据说这是当时在意大利流行的矫饰主义的构图习惯。

今天人看到这幅画时，往往容易产生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的悲凉和义愤。强烈的情感冲动容易使人盲目，于是就没有进一步对这幅画进行思考。

而这幅画的另一个谜是，原画是画在木板上的油彩画。后来又被转移画在了画布上。所以，有两幅《伊卡洛斯坠落的风景》。在木板的原作上，太阳是在天空上方，天上还飞翔着伊卡洛斯的父亲。代达罗斯的翅膀正指向落入海中的伊卡洛斯，起到了通常画家使用的视线引导的作用。这样是符合那时绘画的思维的。但当转移到画布时，画面缩小，太阳不见了，代达罗斯也没有了，画中就没有了任何提示，而且色彩也有变化，所以产生了奇异的效果。画布上的绘画不知道是否是老勃鲁盖尔的真迹，抑或是临摹。而这样的效果也不知道是有心而为，抑或这更像是出于造化的无心巧合。

（三）

伊卡洛斯的故事也可以是一个关于成人和孩子的故事。时间是这个故事的关键。

时间或许是所有故事的关键。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无法预言无法预测但又总会渐渐给人一种越来越强烈的一切已经注定的命运感的关于生命的可能性的故事。这些故事有长，有短，有精彩，有平常，有成功，有失败，但每个人的一生都是生命的一种可能，都是以一种唯一的不可复制的方式演绎着几近无穷的生命的可能性中的唯一一次的独特奇观。这种可能性似乎充满随机，但它高度依赖于时间，而其纷繁复杂各不相同的可能性的展现中又处处显示出的生命共同的本质性的相似。所有的不同的故事都是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的变形和演绎。所以，隐喻和本质是如此的重要如此的迷人。探求故事的本质即是探求自我的可能，它可以是生命的艺术，也可以是生命的意义。人活着就是为了不断破解一个个关于人活着的谜。

（四）

神话故事世代相传，其中的经典则具有超越时空的普遍而歧义的隐喻性质。经由这样的观点考察，伊卡洛斯的故事包含了诸多人生永恒的矛盾和难题：迷宫，飞翔，坠落，逃离，惩罚，拯救，命运，灾难，遗忘，记忆和回忆，还有死亡。当代达罗斯运用工业文明的智力和技巧逃离了他自己构筑的有形迷宫时，他不知道自己仍然身处他的命运设置的时间的迷宫里，他那鸟的翅膀的人工模拟物所带来的拯救，又是他自己为自己亲手打造的惩罚。人们通常对这个故事的解读是，富于人生智慧的父亲教育年轻无知的儿子要谦虚，冷静，懂得节制快乐，克制自己，但年轻人却总是容易激动，自以为是，自我放纵，忽视人生的诸多凶险与不测。当然。也会另一些人认为伊卡洛斯的青春激情是生命最宝贵的，那种莽撞，那种自由和放肆，那种飞翔的快乐，和不顾一切的对阳光的追逐，这些都是值得用生命去冒险去尝试才不负此生的。

然而，这个故事还可以做出另一个诠释。这是一个关于时间的隐喻，是一个衰老之人带着对于时间的伤痛追忆。这时父亲与儿子是一体的。我们每个人随着生长与成熟便不断的出现现在的自己成为过去自己的父。这样，伊卡洛斯只是代表着青春的岁月，而代达罗斯代表着生命的成熟与衰老。所以，这时的命运的迷宫就是一座永远无法逃离的时间的迷宫，而主人公要逃离的正是时间。在这座迷宫里时间也是他的拯救依靠，时间给予他所曾拥有的一切。正是时间使青春得以飞翔，但时间也是惩罚是灾难，时间给予他想要逃离的一切。在时间中，青春注定坠落，他所拥有的一切都要在时间中失去。所以，我们身体内的父亲这时所要逃离的只能是记忆，而此时的拯救就只有遗忘，但在记忆的迷宫里，逃离的路却又是回忆。于是，你仍然在命运的迷宫里，在记忆的迷宫里，仍然在时间的迷宫里，在不断的逃离中，一次次坠落，从一个迷宫进入另一个迷宫，直到最后一刻，那时的你和所有的你，又重新融为一体，实现了这古老神话的最深层的隐喻。这时，这座无法逃离的迷宫，你仍然没有逃离，但它消失了。

（五）

只有绘画可以将不同的时空重置在一起。语言的叙述只能是单线性的流动，依次讲述不同的时空中的不同事件。音乐可以用不同声部和乐器同时演奏复调，但与文学相同，它必须是线性流动的，不能静止。只有绘画、雕塑和建筑可以超越时空，无声的讲述静止的音乐与文字，凝固时光。

老勃鲁盖尔这幅画中的人物、船只和风景都是当代的写实，而坠落入海的伊卡洛斯则是一千多年前的神话。这样不同的时空与虚实的世界就被同时重合在一起并固定在一个瞬间里展现给观者。在这个奇异的重置的空间里，现实生活中的人们都在日常的生活中或忙碌或发呆，他们都活着，但没有人去抬头看一看从天上坠落的伊卡洛斯。伊卡洛斯正从天空掉落坠入大海。但这些现实中的活着的人又只是短命的必死之人和已死之人，而伊卡洛斯却在神话的世界里活在永恒的坠落与溺亡中。如果那时他们在日常的生活中停下来抬头看向那个古希腊的神话世界，就会看到从天上掉落的孩子。伊卡洛斯的故事是对生命存在的一个复杂而苍凉的隐喻。现在当我们看到了这幅画，甚至只是读到这篇讲述这幅画的文字时，我们就成为古希腊神话的一部分，成为了老勃鲁盖尔的《伊卡洛斯坠落的风景》中的一部分。这时，我们也就成为了画中的那只鹧鸪鸟。老勃鲁盖尔的画中，只有这只鹧鸪鸟看到了伊卡洛斯的坠落。他是被人类机巧的工程师杀死，但被智慧女神拯救的塔罗斯。（这本身就是一个极为深刻的隐喻。）他看到伊卡洛斯的坠落达成了对自己被谋杀的复仇。于是，艺术对于我们就可以成为一种对于命运加之于我们的短暂生命不可避免的悲剧的一种复仇。

人类的世界是一个诠释的世界。我们活在我们的言说之中，（内在的和外在的。）当我们言说时，我们就活着。我们所有的言说就构成了我们言说的世界。而艺术不仅能够为我们创造永恒的言说，永恒的生命，更使我们能成为这永恒言说中的一部分，活在这永恒的言说之中。活在其中的热闹与孤独中。它也永远是我们的快乐与痛苦的源泉，是人类生命的一种本质。所以，当伊卡洛斯坠落时，他一定是既极其快乐又极度的惊恐、苦痛的。

立 2021/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