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人小姐
一
当带着盐粒的阳光借助蓝灰的海潮的反射，透过半开的窗子，将水母般浮游的光色水纹映在灰白的墙上时，翼人小姐总会在掩藏在墙角阴影里的那座摆钟沉默的滴答滴答声中变得昏昏欲睡，展开她已不再光洁亮丽的灰白翅膀，颤颤巍巍地向前裹住她因衰老而瘦弱的身子，这会使她想起不知道多少年前的那些朦胧而幸福的午后。那时的她并不在乎她的身世，也并不在乎自己与同学的不同。她总是在清晨福利院的第一缕晨光照进贴满儿童涂鸦的小窗前，在摆钟声中第一个起床，然后展开她洁白而稚嫩的翅膀，带着明媚的笑容一边在窗前梳理她细腻的羽毛，一边向窗外为玫瑰浇水的老院长道早安。老院长是一个不苟言笑而挺拔瘦削的老妇人，带着半框的老花眼镜，嘴角因总是下垂而堆积起皱纹，尽管如此，翼人小姐很喜欢她。翼人小姐仍然记得她肩胛骨之间长出两个小小翅膀的那个清晨，院长给她穿衣服时，突然惊讶地叫出了声。那之后她的翅膀飞速生长，四肢开始长出薄薄的角质鳞甲。她开始不愿意吃肉，而偏爱鱼类和蔬菜。而从那时起，在翼人小姐夜半起床奔向厕所时，便不时会看到图书室里透出的淡黄灯光。她的伙食开始于其他孩子不同，院长开始教她如何梳理毛发，如何收敛翅膀，乃至如何飞行。直到上学以后，她才在一次偶然打扫图书室时，看到角落的书架上有关鸟类养殖的书目上，每一本都画满了院长龙飞凤舞的字迹。尽管院长无时无刻不在教育福利院里的孩子们，你们要相互依靠，互帮互助，但她还是担心走出了福利院的大门，翼人小姐会被学校的人欺负冷落。在她上学的第一天，跟着年长的孩子们奔向学校时，院长叫住了她，似乎想叮嘱些什么，却只是伸出手定在那里，而她听见园长的叫唤，回眸一笑，朝着欲言又止的园长挥挥手，小跑着跟上了伙伴们说说笑笑的队伍。
翼人小姐感到有些燥热，于是略微松了松她的翅膀。藤椅前的花盆里杂乱地生长凤尾蕨，猪笼草和紫罗兰——它们是那如今已溶化在城市中的家乡给她留下的最后碎片。因为潮湿，还长出了小小的灰色蘑菇，空气中弥散着粘稠的泥土腥味。她又想起在学校里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然后轻轻地感叹快活的日子总是过得最快。那时她身高已有一米六，丰满的翅膀和她的双臂一样长。她每天和伙伴们一起走去上学，带着她腌制鱼干，海带与鱼籽制成的便当。她记得沾着露珠的操场，教学楼间茂密的阔叶绿植之间星星点点浓艳的紫罗兰，她记得每一个从班级的窗台上轻轻一跃，然后悠闲地在空中物色着午餐地点的日子。她和同学相处的还不错，没有亲密的朋友，但每个人都很喜欢她。她经常在下午阳光最烈的第一节课溜走，因为她不喜欢学生物。在那些自由自在的正午，她经常穿越雪白的云层，感受云朵在棉质的淡黄裙子上留下些许舒适的凉意。她喜欢张开翅膀让风决定自己前进的方向，直到有一天当风带着她来到无垠的海滩时，她在椰子树的庞大阴影下看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她在那个瞬间感受到风在她的心中游荡，吹得她痒丝丝的，多么孤单的人儿啊，她想。于是她收起翅膀，赤脚走在融化了正午阳光的炙热沙滩上，小小的脚被烫的发红，但她不在乎，她走向少年，向他打招呼。此后她不再随风漫游，连穿越云层也使她感到无趣。她只是一心奔向那个正午海滩的椰子树下，而那个少年也总是在那里等他。他向她倾诉琐细的烦恼和漫无边际的白日梦想，而她没有烦恼和也没有梦想。少年渴望学习，他的眼睛总是望向大海的尽头，他想要走出这个潮湿多雨的海边小城，去过一些每天都不一样的生活。她问他既然如此，为什么他总是忧郁地徘徊在海边？他只是沉默。天真的翼人小姐听不出少年的忧愁，但她也不在意——她尚且不懂得愁的滋味。少年的身上有芒果与凤梨的气味，她只是默默地在他身旁，听他说话，便觉得有趣，也许就是他在她心里种下了走出这里的种子。直到有一天她一如往常地来到那有椰子树的海滩，却没有看到少年的身影，第二天还是没有。夏天要结束了，南方却仍如往日一般燥热。她伤透了心，不再每天飞向那个海滩，并暗自决定再也不穿她钟爱的淡黄色裙子，她重又开始享受在云层中穿行的感觉，她在城市山峦一般的层云之间忽上忽下地穿行着，俯瞰着街上的人们。她总是幻想着在人群中能看见一抹那个少年的影子。直到一个阵雨的中午，她在被雨水和云影涂成青色的城市里，看到了那一抹带着甜味的橙色，她看到了那个收拾着芒果与凤梨的青年，她的嘴角扬起许久未见的笑容，就在她将要向下俯冲时，她看到少年的父亲抱着盛满橙子与苹果的红色塑料筐走出来，抬头看向天空说，看哪儿子，那只鸟好像一个人，青年没有抬头，回答说，父亲，那恐怕只是一只鸟。
二
翼人小姐感觉自己的精神好多了，缓缓地站起身来，舒展她的翅膀。夏日的阵雨总是阴晴不定，想出门走走，却又被劈啪作响的青色雨帘按回家里。她随手拿起一把玉制梳子缓缓地梳着她的绒羽，哪来的梳子，又是来自那个仰慕者？她早已记不清了。她想起在她十六岁生日时，院长曾送给她一把木制的小梳子，她一直珍藏着它，直到在某次搬迁时被意外折断。那时她尚且沉浸在被少年背叛的痛苦里，她第一次意识到身边成群结队的男孩女孩们，唯独她一个人与所有人都熟悉，又与所有人都不熟。她第一次开始感到孤独。她不再想上学，每天走出福利院的大门，像之前数不清的日子里一样向拄着手杖的老院长挥手告别后，她就飞上属于她的蓝天，躺在无人山脊的苏铁树下，蜷缩起她那长出了漂亮的灰色花纹的翅膀，想象着自己像伙伴们一样，手牵着手走进班级，在食物香气与汗味混杂的拥挤食堂里大笑，然后在夕阳西下时迎着赤红的晚霞手牵手走回永远有老院长守候的大门。她就这样在幻想和睡梦里挥霍着她短暂的青春岁月，直到一个暴雨的正午，天空像深夜一般漆黑，闪电不时划过寂静的深绿色森林。她蜷缩在朦胧的梦境中，看见打着一把透明雨伞向她走来的老院长。老院长把她拉起来，为她撑着伞，然后回家。那一刻翼人小姐突然感到委屈，她哇哇大哭，伏在老院长的身上。而老院长只是撑着伞，轻轻抚摸着她被雨水浸湿的洁白翅膀。回到福利院，老院长帮她用热水梳洗羽毛，又为她拿来熨得平平整整的衣服，烧了一锅肥美的黄鱼。然后对她说，你不可以不上学，这不怪你，可是等我走了，你得自己活，得有赚钱的手艺，得学会与人交流。那时翼人小姐把头埋在盛着黄鱼的大碗里，希望院长看不见她滴在深色调味汁里的眼泪。
她看着手中泛着青绿光泽的梳子，又陷入到她充斥着阵雨与海的咸味的记忆里。她记起那些阴湿的日子，那些忍受着孤单四处徘徊的午后，那些无名的街角。在她任由雨水自她美丽的翅膀与黑发上流下时，那个日后她将无比憎恶的黑衣男人仿佛幽灵一般自那凹凸不平的墙角出现，他肥大的腹部撑开了西服外套的一颗扣子，又被用白色的粗线缝上，他说，亲爱的，长翅膀的小姐，我将为你提供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干的工作，而你将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受欢迎的人，我是伊人电影公司的星探，这是我的名片，如果需要，请联系我。她就这样呆呆地接下了那张黑色的卡片，然后看着这个企鹅一样的男人像幽灵般消失在了墙角。那时她的内心充斥着迷茫与对老院长的愧疚，她以为那只企鹅给她迷宫一般的人生难题抛下了一团毛线。于是不久之后，她在老院长面前拿出了那张明信片。然后她看见她慈爱的老院长颤抖着拿出她的老花镜，趴在桌上一字一字地读着那张黑色的名片，然后用她仿佛只剩骨架的手撕开那张名片，说，孩子，不要去。那时她的眼直勾勾的盯着院长千沟万壑的手，仿佛自己的未来随着那飘零的纸屑灰飞烟灭了。她的眼角无声地流下泪珠，而老眼昏花的院长已无法为她拭去。于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她卷起自己的被子，叠起她的衣服，从院长那小小的梳妆台上拿走了那把漂亮的小梳子，永远地离开了福利院。那时她怀着破碎的心，并没有找到那个企鹅般的男人的希望，但却在只有黑影的街角，又一次看到了那个黑影般的男人，他滑稽地向她走过来，用虚弱而平静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会来。
三
翼人小姐就这样跟着企鹅坐上了暗夜里山脊上的火车，穿越了棕榈树与香蕉树的丛林，一路追赶着地平线下的太阳。此时的翼人小姐满怀着不安与激动，她忘记了在不久之后为寻找她翻遍全城的每一棵苏铁树的老院长，她也将在很久以后才会知道，老院长在一夜间愁白了头，一个月后长眠在一株普通的苏铁树旁。而她将会为老院长的离去悔恨一生。那辆山脊上的列车仿佛有奇异的魔力，每前进一公里，翼人小姐就会少一份不安，多一份欣喜，同时封存一些那座小城里的记忆。在经过菠萝地时，她便忘记了她曾对那个少年说，她想成为一名穿着墨绿色制服的邮件员。当列车驶过那座象征边界的半边山时，她便抛下了一切。她从没见过这般繁华的钢铁丛林，夜晚的灯光胜过白昼的太阳，星星完全隐匿。她穿行在一个个晦明不定的房间中，黑影般的人们背对着光源，使她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问她，你来到这里为了什么，她回答，她想变成最受欢迎的人。他们说很好。他们还问她，你的名字是什么，她想起那个永远盛开着玫瑰的花圃，想起永远弥漫着谷物与牛奶的香气的餐厅，想起在那个福利院的每个角落回荡过的，玉兰，玉兰，你的翅膀像白玉兰一样，就叫你玉兰，那就是我的名字，她想，可是她没有说出口，而是说，我没有名字。于是他们说，你被录用了，从今天起你就叫翼人小姐。笼罩在阴影里的巨大机器发出嘎吱嘎吱的噪音，不一会儿吐出一张白得刺眼的纸，她在纸上的看到自己的照片和新名字，她就这样成为了伊人电影公司的职员。她开始逐渐适应严苛的饮食限制，适应不能自由自在飞翔的生活。她的艺人生活与浓妆艳抹的少男少女们，健美的鱼人与爬行动物们，还有永远无忧无虑的云雀们一起度过。她开始慢慢学会如何微笑，如何表演，如何变得美丽。直到她走出公司的大门时需要戴上墨镜和口罩，遮天蔽日的传单与海报上，摩天大厦的滚动屏幕上，都被她的笑容所占据时，她才在强烈的不真实感中感受到自己已经变得广受欢迎，然而她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快乐。她在无数个日夜缩起宽大的翅膀挤进窄小的豪华轿车，然后透过贴着灰色遮光膜的窗户漠然看着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每当这时她便会想起她的第一次亲吻。在她的第一部电影《翼人小姐》中，她所扮演的天使小姐爱上了忧郁的上班族，他们在夏日的火红晚霞中，荧幕的黄金分割点上，无人的人行天桥上接吻。她微微张开的翅膀遮住了橙红的夕阳，像一朵微绽的郁金香，她的双腿微微弯曲，棕色的鞋与白色的袜，悬在离地面五十六厘米处，而他微仰着头，用手轻轻捧着她的脸，她尝到了口红的微苦和温软的热量，但她没有尝到爱情，她的心脏稳定地以一百五十次每秒的速度跳动着——她虽然连水果店少年的手都没有碰过，但她知道电影不是爱情，接吻不是爱情。于是在这个将被万千影迷津津乐道的画面印在摄像机胶卷上的后一分钟，她听到场记板清脆的“咔”声和导演的大喊大叫，不远处传来后勤招呼盒饭的喊叫，她没有理会，而是用手臂抹了抹嘴唇，张开翅膀径直飞向太阳消失的海边。她总是喜欢在工作之余前往海边，那里让她想起那座临海的小城。她总会在某一刻见到一道似曾相识的烧鱼，一株亲切的玫瑰花时，想起老院长，她想打个电话，老院长过得怎么样？她想告诉她，她现在很漂亮，人人都喜欢她，可她还是更想念那座小城的积雨云,充斥着热带水果与鱼腥味的街道。她终究没有拨通福利院餐桌上的电话。
四
翼人小姐听见刺耳的电话铃声穿透她朦胧而破碎的回忆，雨还在下。她想起在那些城市海边的夜晚，她也正是像现在这样意识朦胧地躺在海边低矮的民房顶部，看着暗淡灰白的天空，耳边单调的波浪声无穷无尽地响，渔夫用它海洋般空阔的粘稠声音为她唱着模糊不清的催眠曲，那时她将不会预想到，那歌声将在她此后的梦境里萦绕，而她将在对那些夜晚的追索中度过一生。他和伊人电影公司的鱼人们不一样，她知道。在她拍完《翼人小姐》的那个晚上，剧组的其他人在闪着油光的酒海与肉山之间推杯换盏时，她仍然躺在海边，那时她感到迷茫而空虚。她感到她的灵魂仿佛被抽走了一块，永远在《翼人小姐》那精致小巧的光盘里扮演着天使小姐。那时她尚且默默无闻，同时也惧怕着不受欢迎。可她听见了除了海浪声之外的，仿佛来自深海和远古的歌声，它很近又很远地唱——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于是她从浅梦中惊醒，振翅掠过黑色的海面，寻找歌声的来源。她发现黑色的大海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幽光，她感到夜晚的大海比天空更像天空。与此同时她看见了摇曳月影里的淡蓝影子，她向大海俯冲，你是谁？她问，而他说，我是一个悲伤的鱼人，你又是谁？她感到有趣，说我是一只悲伤的鸟儿，他说你看起来并不悲伤，她则说，我听了你的歌，所以不悲伤，或许我的悲伤都转移到你那里了……他们就这样相识，翼人小姐总会在夜里来到海边，而他也总是在浅海摇曳的月影里等她，他每天都给她唱歌。他会给她唱蒹葭采采白露未已,唱渺渺兮予怀，洞庭波兮木叶下。他们从不过问彼此的悲伤与过去，只是作为回报，在一曲终了之时，她向他抛出一根羽毛。
寒潮来了，但钢铁铸就的城市不会感到寒冷，只有人们裹上了更厚的衣服。大海越发阴沉，直到一个平凡的十月夜晚，翼人小姐如常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躺在冰凉的水泥屋顶上，闭上眼睛，将失去星星的夜空隔绝在外，可与以往不同的是，渔夫没有把藏在大海里的星星挂在她的耳边。她听见他低沉而忧郁的话语，他说，鸟儿小姐，我要走了。鱼人一生洄游一次，我出生的地方也将是我死去的地方，如果是上天的意志，我们会在这里再见的。翼人小姐在那一刻突然感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悲伤，她的意识如激流一般涌动着，说句话吧，挽留他，让他留在这里，陪我一起，告诉他虽然素未谋面，但你的歌声就是我在这座冰冷的水泥世界里的唯一依靠。但她终究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她知道鱼人是一个奉自然为神明的种族，他不属于这里，他属于海洋，属于那些更为纯粹而崇高的地方——他与公司里那些背弃灵魂的鱼人不一样，这才是他吸引自己的原因。她羡慕渔夫，要是她是一个平凡的人类，亦或是鱼人那样信仰着什么的话，她是否会活得坚定些，快乐些？他们就这样各自怀着悲哀在黑暗中沉默，咀嚼着对方的痛苦。凌晨，朝阳将要跃出海面时，翼人小姐说，你将要去哪里？他回答，南太平洋。翼人小姐说，可以最后为我唱一支歌吗？他于是唱，
……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
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
他的歌声从未有过的低沉与阴郁，若有若无好似呜咽一般。一曲终了，翼人小姐听见尾鳍拍打水面的声音，她感到脸上仿佛结了霜，滚烫的泪珠划过，皮肤撕裂般痛。眼前的天空被朝霞染红，尽管整个世界都笼罩在磅礴的赤色光晕中，城市正在醒来，远方传来隐约的鱼贩出摊的吆喝，她却感到屋顶前所未有的冰冷。
五
。那时她再也无法忍受作为大明星翼人小姐的生活，对着他的企鹅经纪人大发雷霆，然后一怒之下休假回乡。她将永远不会知道，她的企鹅经纪人的痛苦与困惑，他已经竭尽所能的实现了她的梦想，同时也挽救了他自已一事无成的失败前半生，这样本应两全其美的事情，为什么却造成了双方的痛苦与隔阂？为什么他为她着想的工作计划，总是引发争吵与矛盾？他不明白，于是他只好在翼人小姐重重地摔上门后可怕的寂静里，叹息，然后埋头于堆积如山的文件。而就在那天晚上，翼人小姐再次坐上了那班山脊上的列车。在黑夜的魔法下，列车上的人都成了漆黑的沉默剪影，因此虽然她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但也没有引发什么骚动。她享受这种不被关注着的感觉。当她走下列车时，已是第二天早上。随着玻璃门向两侧滑开，她仿佛已经嗅到了夹杂在风中的粗糙盐粒。一个一半陌生，一般熟悉的城市在她眼前展开。那些高大的热带树木，那些白墙青瓦的低矮小院，被鳞次栉比的钢铁，玻璃和水泥分隔开来，仿佛无边的黑灰荒漠中星罗棋布的绿洲。这一切使她感到恍如隔世。不到十年，故乡已经使她觉得陌生，对于她魂牵梦绕的那所福利院，日日夜夜在她梦中的浅黄色清晨给初绽的玫瑰浇水的老院长，是否也已变得陌生呢？她害怕见到那样的场景。但与此同时，她切实地触碰到身边涌动的人群，这座城市此时此刻也依然在不停流动，此时此刻也在逐渐远去，一分一秒地奔向未知的模样，留给她怀旧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在情绪的拉扯下奔跑起来，不自禁地展开她的翅膀。一条条曾无数次徘徊的小巷，连接着一道道新生的道路。她凭着记忆奔向那所福利院，却走错了两三次路。直到她拐过那个熟悉的转角，看见记忆中的铁栏门，她才放慢脚步，抑制着自己砰砰的心跳。在列车上，她曾设想过无数种与老院长相见的方式——她还在生自己的气吗？这时，她却已将那些设想悉数忘却，变得像孩子一样夹紧翅膀，小心翼翼地扒着铁栏门向内张望。院内几个孩子在嬉闹，东边的秋千，立着的或是倒下的破轮胎，西边的果树，楼边的滑梯与长凳，一切陈设都与她记忆中相同，只是那窗边小小的花圃里，种的是青菜与蚕豆，无论是红玫瑰还是白玫瑰，都不再有了。她隐隐感到不安，随后她注意在窗边读书的年轻女人的侧脸，她记得那是桔梗，福利院的孩子，她儿时的同伴。她终于鼓起勇气，深呼吸，摇响了挂在门边的铜铃。她看见孩子们望向她，呆了一会，然后尖声叫着，院长，院长，有人来了……不知为何，在那一刻，她无比渴望窗内的女人是一副恬静的画，就一直那样看下去吧，不要抬起头来，不要走出来，她想。然而女人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扶了扶眼镜，望向她的方向，起身，走出房门。
“你回来干什么？”桔梗冷淡地问，她的声音令翼人小姐感到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
“……发生什么事了吗？”
“很多很多事，”她把“很多很多”说得很轻，“进来吧，可以慢慢说。”
桔梗拉开门，翼人小姐跟在她身后，她感到桔梗身上已经有了院长的威严。她们走进里屋，屋内的陈设也几乎没有改变，下午薄雾一般的阳光笼在餐桌上还没收拾的饭菜和灰色电话机上，防盗窗拉下长长的影子，分割浮动姜黄色光晕的木地板。头对头的小床，四四方方的小窗，衣柜，图书室半掩的门……翼人小姐就这样有些紧张地坐在茶几前，端详着四周，等待着给她泡茶的桔梗。她注意到茶几上的相片，那是老院长，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翼人小姐忽然感到心头仿佛针刺一般。
“她走了，”桔梗端着茶盘走来，“你回来得太晚了。”
翼人小姐那时感到一阵目眩。之后的谈话，关于福利院的现状，关于过去的的琐事，翼人小姐的记忆都已模糊。她只记得当天色变得晦暗时，桔梗对她说，玉兰，今晚住下吧，明天带你去看看她。
第二天清晨，她们捧着一束白菊走向山腰的墓地。白霜铺在柏油马路上，在晨曦中闪着磷光。后来她们把白菊轻靠在大理石碑上，在便利店买了两罐啤酒，坐在山顶瞭望台的长椅上对饮，城市正在醒来。翼人小姐说，我昨天才知道她不在了，今天才从墓碑上知道她的名字，但我昨天没有做梦，今天也没有为她流泪，我害怕知道自己没有我认为的那样爱她，害怕知道我一直牵挂的人只是我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个感情冷漠且没有良心的人所塑造的幻影，我太自私了。桔梗说，我明白，我明白，昨天看到你来时我还在怨你，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我想通了，我们都是一样的人，谁也没资格怨谁。我时常想，我本来不应该囿于这座小城，我本来能做更有趣的事，每当这时，我就感到有针在刺我的心，使我感到愧对她的嘱托。翼人小姐说，对不起，我不该走的。桔梗说，你从前就是个不肯在人前露出软弱的一面的人，昨天给你端来茶水，看你强做的笑脸，我就知道你没有变。你现在成了大明星，过得很好，我想她当初错了，看到你过得好，她会高兴的。翼人小姐说，不……我过的并不好，城市太冰冷了，我好像一具空壳。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却马上连我从哪里来都要忘了……
那天下午，桔梗要照顾孩子们，抽不开身，翼人小姐决定自己出门。在中午的闲聊中，桔梗提到买菜和水果之类的琐事，这使她想起那个可怜的少年，他现在仍经营着水果店吗？他幸福吗？她因此决定探访少年的水果店，她大概还记得店的位置。至于见到了要干什么，说些什么话，她一概没有想。她只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就匆匆出发。她比想象中更轻松地找到了那家店，当初小小的门面，经过几次扩建，已俨然有了老字号的气派。她随着人流在花花绿绿的各色水果柜台间穿梭，双眼却始终从压低的鸭舌帽下打量着坐在柜台后的夫妻俩。他的外貌几乎没变，但比原来更高，更健壮了。清秀的眉眼不再像以前总透着令人心痛的忧郁，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英气。他的妻子是个水灵的江南姑娘，正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哼着摇篮曲，婴儿却毫无睡意，小手扒拉着母亲胸前乌黑的麻花辫，不时银铃般笑着，声音像个女孩。翼人小姐想为他高兴，但她却感到说不清的情绪像毛线团一般缠着她的心。从前的故人都坦荡地走向了未来，大家都变了，院长走了，桔梗长大了，就连那个做着白日梦的少年，也脚踏实地地成家立业了。她感到被抛弃的沮丧，仿佛十年过去了，只有她还在原地打转。心烦意乱中，她差一点与他对上视线，又像触电般闪开。她要向他打招呼吗？在内心深处，她想见他吗？她不清楚，只得胡乱向购物袋里塞了几个芒果与凤梨，低着头急匆匆地走向柜台，称重，打包付款，离开。她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转悠了许久才回到福利院，一直没有打开购物袋。直到她在黄昏时将购物袋递给在厨房忙碌的桔梗，才从她的惊呼声中知道芒果的包装袋里压着她所付的六十九元。
五
翼人小姐没有接电话，但她知道她该走了，门外有车在等她。在她漫长的艺人生涯中，她像个糖果贩子，把自己的灵魂掰成碎片，融进一个又一个荧幕形象的喜怒哀乐中，而她作为玉兰的灵魂，反而衰老而颓丧了。这一次将是她的最后的电影出演，最后的一片灵魂。仿佛是命运的巧合，她将在这部爱情片中饰演一位年迈的天使——她一生中只饰演过两次天使，一次是最初的《翼人小姐》，一次是最后的《直到永远》。她想起多年以前与桔梗分别时，她给了她一封信，究竟是谁给了谁，她记不清了。信中写着，愿你在几十年后的一个阴雨的午后，在老人的昏沉睡梦中能够回忆起今天的你我，然后感到我们之后的生活足够丰盈满足，足以弥补此刻我们的渺茫的期盼和痛苦。她做到了吗？她不敢确切的回答，她的一生几乎没有什么长远的梦想，因此也几乎没有巨大的遗憾。她的愿望都以莫名其妙的方式实现，以至于到了如今她的生活除了那与渔夫最后重逢的执念与一箩筐的回忆，什么也没剩下，她时常想人就应该在六十岁就死去，因为之后的日子只是活在。不过每当想起这封信，她就会想起三十岁的自己。那时，她已经在演艺界站稳了脚跟，再也没有默默无名的担忧，再也没有被迫接下的工作。因此她的日子清闲了许多。她在郊区有了房子，每天工作以外的时间，就看电视，睡觉，或在城市上空盘旋。她会飞得很高，把自己隐藏在云朵中。在从天空中俯瞰城市的精巧的结构与规整的线条时，她会感到不适。她不喜欢那些精密的东西，比如城市，比如数学公式，比如机械手表。每当看见它们时，她总会想象自己是一个道路上的一个点，括号内的一个字母，指针下的一个齿轮。这样的想象使她感觉自己在溶解——内与外的界限在消失，作为个体的意识在消失，错误在消失，自由在消失。她时常在想翅膀对她意味着什么。她从前总认为是这些羽毛使她与世界格格不入，而现在她却暗自感激它们使她能从愈发加速向前的时代洪流里纵身一跃，在高空孤独地旁观。她隐隐感到海潮在悄无声息地上泛，人人都像盐粒一般，在悄无声息的溶解中慢性死亡。正如楼下商贩日复一日重复着大同小异却毫不厌倦的闲话八卦，仿佛那些变化的人名，荒诞的事件，只是字句的排列组合，他们只是诉说着，而不试图表达任何意义。因此她偶尔会觉得或许是自己病了，一直以来都病了。
翼人小姐喜欢在颠簸的路途中熟悉剧本，车中的闷热与持续的噪音反而能是她更沉浸于人物的情感中。《直到永远》的导演是翼人小姐的老搭档，他了解她，因此她隐隐感到他似乎有意将这部电影作为她演员生涯最后的总结。这是一部关于轮回的电影，讲述了爱上了人类的天使小姐，与上帝立下赌约，若令她与她所爱的人类历经七世轮回，每一世他们都重新相恋，那么上帝便不再干涉他们的爱情。在最后一世轮回中，天使小姐投生为一名演员，而她的爱人投生为忧郁的王子，他们在天使小姐迷茫地在海边漫步，王子溜出宫墙寻欢时相遇，天使小姐爱上了他的歌声，王子爱上了她的美丽。但王子和庶民终究不能相恋，于是他们决定在月圆之夜共同死去——一同跳入星空般的大海。在他们在冰冷的海水中相拥，坠入深海的那一刻，七世轮回的记忆贯通了，天使小姐的翅膀如抽枝的柳条般生长出来，带着两人一同飞向天国。在最后的镜头中，导演使用了一组交叉蒙太奇——年轻的芭蕾演员与失意的画家在深夜的路灯下起舞；应征的士兵接下妻子的密密缝制的布衣；远航的宇航员用摄像机为丈夫摘下星星；穿着墨绿制服的邮递员小姐强忍着偷看的欲望，小心翼翼地将信件投进心上人家门口的信箱；年迈的探险家搭档一同打响飞机的引擎；奔赴前线的消防员冲出车站，与妻子拥抱。七世的记忆在刹那交汇，两人不约而同，泪流满面。翼人小姐将饰演天使小姐的第五世，年迈的女探险家，她的丈夫确诊癌症，命不久矣，而他却对她说：“让我死在太平洋上。”翼人小姐反复念诵着她的台词，不久却感到眼花，于是她掩卷轻叹，要是现实也和电影一样……
六
这是翼人小姐第三次回到家乡。在电影拍摄完成的后一天，她接到来自福利院的电话，桔梗走了。那时她正躺在漆黑的房间里，窗外的涛声无休无止。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割裂的想象与现实弥合，在她的记忆里，桔梗四十年来始终都是那个在福利院的小窗里看书的年轻女人。当她此次走下列车时，已经不能随自己心情触碰环境，她需要助手搀扶才能走下楼梯，城市在她眼中只剩下大团大团的色块和一块一块的光斑。第二天清晨，她随着长长的队伍，在弥漫的晨雾中走过一条条空无一人的街道，没有一条她认得。在殡仪馆，翼人小姐见到了桔梗，她躺在通电的水晶棺里，被包裹在五彩的花簇中，好像还活着一般。而直到此刻，翼人小姐仍无法将她与记忆中的桔梗联系起来，眼前满脸皱纹的慈祥老人，反而使她想起老院长。听福利院的人说，桔梗是劳累过度而死，尽管已有了接班人，却仍不肯闲下来。一周前，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听到碗摔碎的声音，进屋一看，她倒在了碗橱前。在冗长的仪式结束后，她遇到了接任的院长，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孩子，是桔梗一手带大的，她说同届的孩子们都长大了，一个个远走他乡，只有她舍不得桔梗，留了下来。她说在桔梗留下的遗嘱里，特别叮嘱我一定要邀请您参加她的葬礼，因为你们之间有一个约定。翼人小姐在那一刹那感到心跳停了一拍，她从接到消息起就一直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在做梦，直到这一刻那小窗里的恬静侧脸才和此地的老妇重合，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那么老了，已经到了死去的年纪。
第三天，翼人小姐看着仿佛活着一般的桔梗被缓缓推进了屋子，一小时后变成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两小时后被放进了更大的大理石盒子，一块小小的黑色大理石碑上写着她的名字。她的墓正邻着老院长的墓，许多人正围在墓前抽泣。四十年前，桔梗和她在这里放上了一束白菊花，然后将视线越过墓碑的海洋，望向山下苏醒的城市，四十年后，她的墓碑前被来自世界各处的白菊花堆满。翼人小姐不再看人群，而像四十年前一样望向华灯初上的城市，城市在她眼中投下游动的光斑，仿佛海反射阳光，在墙上投下的水纹。她想起一场鱼人的葬礼，那是鱼人巨星渡鸿的葬礼，他在城市中的水池里生活了半辈子，却广交了半个城市的朋友，他在休息时总让助手将他装进带轮子的玻璃车里，让他推着他上街去。在他退休的第四年，他决定回到大海，此后便再没有人见过他。那时，翼人小姐一天回到家中，主要的粘在家门口的一封蓝色信件，上面还沾着湿漉漉的水藻。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给半个城市的人都送了葬礼的邀请函，但那天乌黑的人群确实将海滩围得水泄不通。在翼人小姐的邀请函中，他特别要求她站在最内侧，好清楚地看见鱼人是怎样死去的。当天傍晚，当地平线已咽下半个夕阳时，他被轻柔的海浪托举出海面，与海藻，贝壳一起被留在沙滩上。他唱了一支歌，翼人小姐听不懂歌的语言，但那是一首曲调欢快的歌，完全不像一个将死之人的告别曲。听身边的人说，歌词讲述了他一生所遇到的所有快乐的事，伤心的事，喜欢的人，讨厌的人，爱吃的食物，讨厌的食物。一曲终了，暮色四合，她看见他的鳞片开始脱落，落到沙滩上后变化为粉状的细尘。他的身体开始融化，变成晶莹的泡沫，一些泡沫被风吹起，使他的周围像是飞满了萤火虫，反射着澄澈的月光，翼人小姐觉得，那就像她在夜晚飞过海面时看见的，星空般的大海。海浪就像大海的手，从夜色中伸出，轻轻拂过沙滩，于是那些泡沫便随风与海浪而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只有鱼人唱的歌仍若有若无地在天际回荡。许多人开始哭泣，翼人小姐也感到一滴泪珠划过脸颊，但她并非因为悲伤，而是因纯粹的美而震颤，她从没想过死亡可以是一件如此美丽而浪漫的事。许多往事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是个讨厌的鱼人，大大咧咧，坏心眼，恶趣味，爱八卦——包括特地让她站在最内侧。但是作为她的前辈，他也为她默默创造了许多机会。她以前总以为他是个背叛者——背叛了族群，信仰和传统，来到城市做一个取悦大众的小丑，但或许这正是他喜欢的生活方式。在那之后她便将家搬到了海边。
尾声
翼人小姐回到家，躺在床上。这下是真真正正地只剩她一个了。她知道，她最后要做的只有等待。那天晚上，她拼尽全力搬着凳子，裹着毛毯来到海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黑暗的大海。海潮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脚，她睡着了。
尾声的尾声
李玉兰做了一个梦，关于长着翅膀的美丽小姐的梦。梦醒之时，她在晨光中泪流满面。她是个小公司的小文员，不是很美丽，也不再年轻了。她已经几乎忘却了在她的童年，父母争吵时，她总想像自己长着雪白的翅膀，只要像天使一样飞到父母之间，争吵就会消失不见。她几乎忘却了她的奶奶承担了她监护人的责任，直到死去时手中还拿着将要送给孙女的，尚未缝制完成的针织帽。她几乎忘却了她在学生时代一直想当个演员，她的偶像是奥黛丽赫本，但她总担心自己无法像她一样美……她几乎忘却的一切，现在不知为何全都像海水般涌进了她的脑海，使她感到生活至少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窒息。她感到梦里的内容像指间的沙般流去，才过了几分钟就已经记不清了。但她有一种遗憾的感觉，感到还有什么事没有完成，还有想见而没能见到的人。她并不记得有这样的人，她一向与他人很有距离感，因此也没有什么分别使她念念不忘。因此她决定不再想那个梦。昨天晚上她喝醉了酒，在过马路时曾短暂地有过一死了之的念头，而现在她不想了，或许这就是梦的功效。她翻了个身，用脚寻找着地上的拖鞋，然后走到卫生间，面对镜子，看着镜中头发凌乱的自己。她看了很久，最终，她拿起口红，在镜子上为自己画上了一副并不相称的小小翅膀，然后哈哈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