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
我们的生命里,不仅有着使人觉醒的力量。生命有时还会使人沉睡。善于生活的人,并不是一直清醒的人,有时是立即可以酣然入梦的人。——三岛由纪夫《仲夏之死》
(一)【远梦】
那多么像一个梦,只有梦会想不起来怎么开始,也不在意怎么开始。云起看到谭笑的头发在风中飞扬,他在向她挥手,笑容清亮。雨水像是接到了号令从阳光里一跃而出,落在了谭笑雨刷器般的手臂上,他始终一直在挥,不肯停下,如同要擦去留在风中的什么痕迹。但他是擦不掉的,比如丰富的雨水,比如定格的记忆。云起看着谭笑就这样挥着手,然后阳光轻轻穿透了他,谭笑慢慢变淡,消失。云起举目四望,只有她一人伫立在金色的旷野中。这儿往哪里都可以走,但云起更感到无路可走。云起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里已是尽头。这多么像一个梦,只有梦抵达尽头时,我们会意识到这是尽头。

(二)【近语】
我真的要崩溃了。云起说。
辅导员马老师默默注视她。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大学生,消瘦的身子仿佛是钉在椅子上,否则就要随着“崩溃”这个词语散落。她双手紧紧握拳,放在膝盖上。马老师没有言语,安静地等她继续往下说。
从他走后,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梦见了他,每一次最后他都会以各种形式离开我,每一次都是。我开始害怕做梦,很晚很晚才能入睡。而当我从梦里醒来,我发现我要面对的现实更加痛苦。
我所生活的世界已经没有他的存在了。云起的声音颤抖着。
发生了什么?马老师握住云起的手,轻声说。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云起没有说话。终于她似乎做好了准备,开口道:
他叫谭笑,去年2月去世了。他和我同一届,虽然是心理学专业的学生,但他也喜欢文学,经常来我们中文系旁听金老师的研讨课《加缪精读》,我们是在这门课上相识的,然后恋爱了。
和谭笑在一起的时候,他常常捂着胃的位置嬉笑说,我感觉胃里的小鬼又开始发疯了。可我们谁都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只当玩笑。直到他拿到了医院症断书,他才恍然意识到,那胃里的早已不是小鬼了,而是一点一点在吞噬自己的致命野兽。谭笑没有瞒我,我们一起去医院听专家对诊断书的解读。最后他问医生他还有多少时间,医生说可能三个月左右。谭笑说,好家伙,死神是要赶KPI吗。
谭笑和我都笑了,我们互相看向对方,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我们笑得有多大声,哭得就有多伤心。
回去的路上,谭笑和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死于车祸意外,有的人死于癌症之类的疾病,前者的生理痛苦几乎是一瞬间的,后者的生理痛苦则是持续漫长的,但前者没有机会与爱的人好好告别,而后者则还有机会说再见并最后体验不一样的生命。他发现两者都有幸运和不幸,有点惊讶于这种微妙的平衡。
我问他,那他希望自己是哪一种。他摸摸我的头,告诉我,他希望有机会能与我告别。所以,他依旧是个幸运儿。
他说,虽然可能很疼,但是想到我还在他的身边,每天,他依旧可以勇敢地醒来,或者勇敢地永不醒来。
办公室里又安静了下来,云起看着马老师。但马老师知道她真正看向的不是她。说“永不醒来”的时候,云起的声音没有颤抖也没有哽咽,却是一种极度的平静,这种平静接近于绝望的质地。马老师轻轻握了握云起放在膝盖上的拳头。云起发呆了一会,然后回过神来,继续说。
我们都有了准备,但是没想到后来一切都来得这么快。他住进医院后,迅速消瘦下去,每一顿饭吃得越来越少。有一次我给他带了黑桑葚紫米饼,他吃了两口就默默放下了,而那曾经是他最爱的零食。他还笑嘻嘻地和我开玩笑,说现在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抵挡零食的诱惑,轻松减肥,是不是很佩服他。我笑说不要太嘚瑟。他不知道自他病后,我也再没有吃过零食。
但我当然佩服他。佩服他在任何人都会感到害怕的时刻表现出来的勇敢,佩服他在承受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时依旧不忘用幽默宽慰身边的人。我虽然陪伴着他,但他终究是一个人独自走向死亡。这份孤独,无法减少一分。我佩服他。
有时候,我会躺在他的身边,侧着拥抱他。一开始他会紧紧地回抱我,后来几次,我感到他的手臂越来越没有力气,最后只是轻轻搭在我的身上。但我依旧贪恋这个松弛的怀抱,会闭着眼睛把头深埋进他胸口。
一次,他一边摸着我的头发,一边告诉我,他曾经从小就有一个理想。如果没有生病,他希望成为一名作家,写有趣的故事。我说,那你怎么读的心理学专业。他笑着说,谁说心理学专业出来的不能写故事啦,而且我看中文系才不产作家吧。我也笑了。
后来我们聊天,常常聊着聊着他就睡着了。有时睡上10分钟,有时睡上2个小时,而我会在一旁不声不响地等他醒来。有一次我等到太阳都快落下,当最后一丝夕阳余晖洒进窗里,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我们都看着对方,没有说话。这一刻多美,我还能看到他,他还能看到我。
加缪说,美让人万念俱灰,因为我们多想要让这种刹那的永恒一直继续下去。
我在暮色沉沉中参加他的葬礼。不知道那张黑白照片他是什么时候拍的,笑得很青涩,有点像我们第一次约会时他的神情。我迟到了将近一个小时的那天,他笑着安慰我说没关系,他喜欢等待。现在,他又去了另一个地方,久久地等待着……
云起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走出马老师办公室的,马老师说她如果明天还想找她倾诉,也可以过来,没关系。云起记得自己那天最后说的话是:
谢谢马老师。我希望真的有一个地方,能让我们最终团聚,所有人都团聚。这与其说这是我对死亡的态度,不如说这是我对死亡唯一也是无助的祈求。

(三)【远梦】
同学们,这堂课有点特别。讲台上的金老师推了推眼镜,说。以往我们都是在课上分析和讨论加缪的文本,形式比较单一,今天我想换一个新的形式。
说完,金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一句加缪的名言:荒谬当道,爱拯救之。
今天,我想组织一场关于“爱”的辩论会,辩题是:爱与被爱哪一个更幸福。给大家10分钟的准备和私下讨论时间,10分钟后我们分为正方和反方,轮流发言。我们辩论的目的不是为了求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希望大家通过思考和讨论,看到“爱”这个主题的多重面向,拓展自身的视野,锻炼思辨的能力。金老师说。
你准备选哪个呀?坐在身旁的谭笑悄悄问云起。
我……应该选被爱吧。云起说。
那我选择爱。谭笑说。
你怎么不和我选同一个阵营?云起歪着脑袋问。
这样才有意思嘛。谭笑答。
对方辩友,谭笑声音饱满地说,爱让我们掌握主动权,它比被爱更容易维系,也更容易产生。被爱得到的幸福充满不确定性,是被爱者自身无法把握的。爱一个人,是展现自己“给”的能力,展现我们的生命力,那就是有关幸福的能量。因此我方觉得,爱比被爱更幸福。
对方辩友,你把爱这个动词说得很美好,云起不急不缓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爱的能量有可能落在不幸福的地方,比如你爱上一个不应该爱的人。当你的爱得不到你理想中的回应,甚至遇到了残忍的命运,你还能从爱中获得幸福吗?
我可能会痛苦,谭笑平静地说,但这个痛苦不正是源于我对于被爱的过分期待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正是强调被爱更幸福带来的痛苦。
可是,云起说,你不爱那个女孩的话,为什么要期待被爱呢?对方辩友,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当你全心全意爱上一个人时,你会不会希望她过得比你好?
我会希望她过得比我好。谭笑说。
那按照你方的观点,云起继续说,爱比被爱更幸福,可你又希望你爱的人过得比你幸福,那你岂不是永远达不成愿望,如此,还会感到幸福吗?
突然,教室里的一切都逐渐模糊起来,包括谭笑的脸。云起置身于白茫茫的雾中,似乎有气流迎面不断擦着她倒退着。云起感到有许多记忆就这样无声无息被裹挟着带走了,不着痕迹地向着离她越来越远的地方奔去。那些遥远的场景,遥远的事,遥远的人,就这样平静地融进了雾中,留下感伤的洁白。在洁白的世界,醒来和睡去又有什么差别。云起在梦里闭上了眼睛,听到一个声音在耳畔回响,那是谭笑说的话:
对方辩友,我会幸福。因为我没有陷入被爱的局限。我爱一个人,希望她幸福,那就意味着不能把她永远禁锢在自己的身边,而是给予她相应的自由和尊重。如果有一天真的遇到了残忍的命运,我们不得不分开,而离开我她将获得更大的幸福,那么这个时候,我会让她走。我会舍得,这正是爱的意义,也是爱的代价。我认为我依然是幸福的,或许是一种悲伤又深刻的幸福。
白雾渐渐散去,云起发现自己置身于黑夜中,但是星子的光芒明亮而清澈。

(四)【近语】
你感觉怎么样。马老师说。
昨晚还是梦见他了。云起说。是我们在金老师课上辩论的事情,我发现我已经想不起来那场辩论赛最后是哪一方获胜了。
这个结果对你而言很重要吗?马老师说。
结果不是最重要的,但是和这个结果有关的记忆很重要。我希望能想起来关于那天的所有细节,谭笑穿的衣服颜色,教室里其他人说的话,老师的神情……但好多好多我已经想不起来了。谭笑只能活在我的记忆里,可随着时间流逝,我所拥有的记忆只会消失得越来越多。我不希望忘记,我想要记住一切,记住他。云起说。
生命中可能充满了许多无可挽回的失去。马老师说。也许是一个人,一个身份,一段关系,一片记忆,有些失去我们无法改变什么,只能让它如其所是地发生。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有时候需要服从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
那面对失去,我能做些什么呢?云起问。
真实地面对自己的情感,这是我们在面对失去时能做的勇敢的事。马老师说。不要着急,允许自己情绪反复的过程,给自己一点时间。
云起点了点头,说。自从他走后,我发现了时间的宝贵,但也因此,不敢在时间里松弛下来。和他相处的最后三个月,我几乎抱着每天都是最后一天这样的想法去生活。直到现在,也是如此。每天,都是我生命里的最后一天。
这样的想法,给你带来什么变化?马老师问。
我感到忧伤和幸福都被放大了。
一次翘课去看望他,他正疼得在床上翻滚,两个护士慌张地围着他。那时我只觉得身体内有一只手将我瞬间掏空,我失去力气坐在了地上,痛哭。我心想,如果今天是最后一天,那真的太糟糕了。后来打了吗啡,他逐渐镇定下来,慢慢沉睡。我看着他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睡着的人。我这才知道,原来普通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还有一次更早的时候,我下课走出教室,发现他倚着自行车,在教学楼外等我。我跑过去,问他不在医院待着,来这里做什么。他笑着说,想来看看心爱的人。我坐在他身后,抱住他的腰,发现他踩自行车的力气是那么轻松,根本让人想象不到这是一名癌症患者。或许没有那么糟,他会慢慢健康的。我这样想,感受太阳轻轻的照耀,它仿佛和车轮子一起滚动着,推着云朵,万物都灵动且美丽。生命也在转动,那一刻我真的特别幸福,感觉如果那天是最后一天也无所谓了。云起说。
虽然你说你忘掉了很多,但有些记忆的细节你依然记得十分清楚,我有点被你的描述打动了。马老师说。我相信再过十年、二十年,它们依然会藏在你的内心深处。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绝大多数的记忆都是情感内容,并非客观事件,可以说我们记住了事情对我们的影响,而非事情本身。一个心理学家说,因为人适应和生存的原因,这种情感记忆具有很强的抗遗忘能力。因此不要担心自己的遗忘。
而且你要相信,马老师说,时间是一个温柔的审判者。
我感觉时间,有时温柔,有时残酷。云起说。但是谢谢马老师,今天我愿意相信它是温柔的。

(五)【远梦】
那天晚上,云起第一次梦见了去世很多年的奶奶。云起在梦里醒来,发现自己坐在等公交车的长椅上,奶奶正在一旁慈祥地看着她。
奶奶?云起揉揉眼睛。
阿云,你知道上天给生命最珍贵的礼物是什么吗?奶奶说。
云起摇了摇脑袋。这时,一辆公交车晃晃悠悠开了过来。
乘上这辆车,它的终点站会告诉你答案。奶奶温柔地说道。
云起走了上去,回头,发现奶奶没有跟上。
奶奶,你不跟我一起去吗?云起扒在门口,有些着急地问。
坐在长椅上的奶奶摇了摇头,笑着说:奶奶找了一个小伙伴陪你一起去,奶奶就不去了。
话音刚落,车门就关上了。云起回过身望向车内,发现谭笑正坐在那里,朝云起微笑。他穿的白衬衫亮得发光。
云起默默走过去,坐在了他的身旁。
你好点了吗。谭笑说。
我也说不清楚。云起答。
如果为你现在的心情打分,你会打几分?谭笑问。
云起轻锤了一下谭笑的脑袋,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用心理学的认知行为疗法。给我好好说话,别用技巧。你不是我的心理咨询师,你是我喜欢的人。
真不能小看你。谭笑摸摸头说。我其实就是想帮帮你,但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那就把你的肩膀借我靠一下吧。云起说。
每一秒和谭笑度过的时间云起都觉得短暂。云起靠着谭笑,窗外的景色稀松平常,行云流水般从云起的眼前淌过去。列车持续地摇晃着,仿佛带云起驶入了一片温热的汪洋。云起有些不想到终点站了,她希望就和谭笑这样永远并坐着,一起摇晃到时间的尽头。
“终点站到了……”公交车的喇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云起感到鼻子发酸。
他们走下车,一下子被巨大的海涛声包围。
奶奶说这里有……云起还未说完,谭笑便牵起云起的手,向大海走去。他们踏入海水的那一刻,水面彬彬有礼地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我们这是要走向哪里?云起惊讶地问。
每个人都要走向的地方。谭笑答。
无声与咆哮,沉静与焦灼,升腾与坠落,千万种形式的浪花在他们身旁卷涌,一点一点向上攀爬。两边的水墙慢慢立了起来,鱼儿在里面游来游去,像是会动的花纹。不知不觉,他们就走到了大海最深的地方。
那里没有其他的东西,只有一块墓碑安静地竖立着,上面是谭笑的名字。
云起看向谭笑的刹那,谭笑变成了一只白鸽。它张开羽翼,冲向天空,叫声凄切又欢乐。它是那么明亮,像是海天之间睁开的一只眼睛,目光直视云起。白鸽不停地在鸣叫,在呐喊。波涛变得凶猛,却无法将白鸽卷走;大风狂暴地吹起,但无法将白鸽打下。它盘旋,它舞蹈,它不知疲倦地欢歌,嘹亮而清澈。它突然直直地向云起飞来,带着所有的力气和光明,带着全部的爱,向她飞来。
再见了。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穿透了云起的身体。天倾泻下来,海漫涌上来,云起湿漉漉地从梦里醒来。

(六)【近语与远梦】
-所以,奶奶的问题你找到答案了吗?马老师问。
金色的旷野。云起发现自己正在谭笑温暖的怀抱里。她抬起头,看着那张年轻的脸。
-是死亡。上天给生命最珍贵的礼物是死亡。云起答。
谭笑捏了捏云起的脸,说。这么爱看我这张脸呀,这可是一张永远不会变老的脸。云起依旧看着,痴痴地笑。
-你认同吗?马老师问。
太阳从云层后面露了出来,照得旷野闪闪发光。云起的头发在风中飘扬起来,谭笑为她捋了一撮放在耳后。不要为我难过。谭笑说。
-或许认同吧。但是我有点难过。云起答。
雨水从阳光中洒下,同时落在云起和谭笑身上。请以后也经常到我的梦里来好吗?云起对谭笑说。
-那正是爱的原因。马老师说。
我可以来,但不能经常来了。云起,时间到了,我要走了。谭笑说。
云起一晃眼,谭笑就出现在了远远的地方,他在向她挥手。雨水落在了谭笑雨刷器般的手臂上,他始终一直在挥,不肯停下,如同要擦去留在风中的什么痕迹。但他是擦不掉的,比如丰富的雨水,比如定格的记忆。雨渐渐停了,云起也举起了手,向他挥去。她一边努力地挥着,一边听到泪珠落到鞋尖上,发出扑的一声声轻响。她察觉到自己在哭,慌忙闭上眼睛。
待云起睁开时,发现只有她一人伫立在金色的旷野中。这儿往哪里都可以走,一切都明晃晃,亮堂堂的。云起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里已是尽头。这多么像一个梦,只有梦抵达尽头时,我们会意识到这是尽头。

(完)
附:
《终南别业》(选段)王维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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