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白中行 續

“我記得元白先生最老的四位朋友驢(曹家麒先生)。馬(馬四大爺)。獐(章五大爺)。熊(熊充先生)當中的馬四大爺因癌症而住院。元白先生去看他。因為兩人是小學同學撒尿和泥的交情。先生特別傷感。說:‘唉。所謂人生。不過如此。’馬四大爺點頭稱是。生老病死是與生俱來的。無奈的苦情。無論怎樣美化。都難遮其不美。不好的面目。怎麼辦呢。按照先生另一位老朋友張中行先生的說法(張先生認為四友之‘獐’是指他自己。實為誤解):‘愁苦是人生的一種境。也許是與歡娛同樣值得珍視的一種境⋯⋯以體味人生的角度看。(難道)就不值得經歷嗎。’ ”
按。行公的文章𥚃提到過與啓翁交往的源流:“我有幸。與曹家琪君在同一學校當孩子王。曹君原是啓功先生的學生。不久就上升為可以相互笑罵的朋友。他爽快熱情。與我合得來。本諸除室中人以外都可以與朋友共之義。他帶著我去拜識啓功先生。其時啓功先生住鼓樓西前馬廠。所以其後我的歪詩曾有句云:‘馬廠齋頭拜六如(唐寅。亦兼精書畫)。聲聞勝讀十年書。’這後一句寫的是實情。因為見一次面。他的博雅。精深和風趣就使我大吃一驚。不久他遷到鼓樓東黑芝麻胡同。我住鼓樓西。一街之隔。見面的機會更多。⋯⋯
還是談晚間之會。我只是間或到。必到的有曹君家琪。因面長。啓功先生呼之為驢。有馬先生煥然。啓功先生小學同學。也是寡言。可是屁股沉。入室即上床。坐靠內一角。不到近三更不走。有熊君堯。寄生蟲學家。所以啓功先生有一次說:‘到我這兒來的都是獸類。有驢。有馬。有熊。有獐(明指其內弟章五)。您可不在內。’這顯然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筆法。我一笑。說在內也好。”

“一次元白先生和張中行先生閒聊成語‘隨遇而安’和《朱子語類》裡面的‘隨所寓而安’。張先生認為‘寓’者天地也。環境也。所以寓意更深妙。元白先生認為人生在世很大程度上是被動的。走到哪裡算哪裡。所以遭遇的 ‘遇’更貼切。”
按。行公有長文一篇曰《桑榆自語》。寫自己暮境中的思慮。其最末一則曰《隨所寓而安》。正好細說這個中道理。鈔出來正可為俞寧先生記下的這一則軼事作註腳:
“《莊子.大宗師》篇說。道家心目中的聖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後一句郭象注:‘隨所寓而安。’其意是。因為能夠隨所寓而安。所以睡醒以後才無憂無慮。說所寓。不說所遇。是表示在任何處境中都心情平靜。意義更深。這裡取此為題。是因為以上說了(我的)老年心境或說安老設想的許多方面。都是處方不少而療效不大。現在到該結束的時候。譬如作戰失利。一退再退。已經退到必須背水的地方。只好由莊子那裡討個法寶。孤注一擲。試試能不能有點轉機。
我天資不行。思而不學。就連‘師姑元是女人作’也不能悟入。正面說。是所有關於人生之道的所說所想。都是偷來的。被偷的老財有離家門遠的。如邊沁。羅素之流。只說離家門近的。是儒。道。釋。
範圍還要縮小。限於本篇會用到的。是‘老者安之’。他們有沒有辦法呢。儒之聖。孔子。說自己的修養所得。是‘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但這是所得。至於取得之方。可惜沒有簡而明地一言以蔽之。於是。至少是對於我。就用處不大。
勉強搜尋。‘戒之在得’一句還值得思考一下。剩下道與釋。釋主張用滅情慾之法以驅除煩惱。還是我看。與道的任運相比就難得佔上風。說理由。一方面是行。太難。且躲開實事。只看戲劇所扮演。已入門的。有的下山了。有的思凡了。可見情慾。不要說滅。就是減又談何容易。另一方面是理。釋求滅是來於怕苦。又連帶而殃及情慾。都不免於執著。或說放不開。
至於道。就把這一切都看作無所謂。採取來者不拒。去者不追的態度。所以風格更高。隨所寓而安就是來者不拒。去者不追。由道家看。人生於世。時時應該這樣。由我看。至少是老年。可以這樣。所以。為了安老。乞援於道釋。我的想法。無妨以道為主。加一點點釋。”

“元白先生私下裡告誠我不要把什麼都放在臉上。讓我學習張中行先生的‘外俗內禪’。喜怒不形於色這種高級修養。到今天我做得還很不夠。但是在先生指點下。我確實認識到 ‘大雅還俗’。大音希聲的道理。比如。先生最敬重李叔同。但是也惋惜他‘稍微著行跡。披緇為僧侶’。先生最推崇。同時也最拿手的。是把複雜的事情解釋得簡明易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