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过山
今天儿子来找我,说老师叫他把作文给我看。
我一直跟儿子写东西最主要的东西是真实,真实的故事,真实的情感。
儿子说他写的故事就是真实的,可老师不这样认为,就把他的作文批的四仰八叉。
我拿过来看,确实被批的四仰八叉。有几个字写错了,有几句话没有说明白,但总体意思通达,没有叫看不懂的地方。
这一次大作文,我儿子的作文被老师批评。但我儿子个性比较犟,跟老师对着干,说他的故事拥有百分之两百的真实性。
估计是惹恼了老师。老师叫他把作文带给我看。老师还在儿子的作文上批语:“故事不能乱编,家长要加强引导”。
可惜老师要失望了,我站我儿子的立场,他的故事百分之二百是真实的。
儿子的作文其实很简单:
今天天气晴朗,我奶奶带我去拜老爷。拜老爷的地点是老家的湖水旁边,老爷厅就建在湖岸上。奶奶最喜欢跟我讲故事了,她经常说,老爷在天上会保佑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我喜欢跟奶奶出去拜老爷,其实除了可以听奶奶讲故事外,就是可以看看蹲坐在桌子前面的老爷。我小的时候就看见它了,我爸爸说老爷摸不到。我就没有摸过,但我很想摸。今天,我就忍不住摸了老爷。它吓了一跳,嘴里说出话来:小孩子,不要乱摸我。我就吓坏了。跑到奶奶怀里哭。奶奶说不要怕。老爷会说话,你就跟它说话。我就拿着奶奶给我点的香跪到在老爷面前,跟他说,要保佑我们一家人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老爷就开开心心地笑了,还吃了几口烟,就答应了。就这样我带着给家人祈福的快乐,高高兴兴地回家去。
儿子带来的老师的话说:
作文请家人批阅修改,并加强诚信引导。
我可以跟老师说,我也能看到老爷,还可以准确地说出老爷的样子:
老爷是这个样子的。密集的胡须挂在他胸前,两颗眼睛瞪犹如铜铃一般,脸上漆黑如墨,像是长年受香火熏陶给熏黑了。老爷穿的都是官服大褂,此外,我从没看见过老爷穿别的衣服。虽然是官服,但时间久了也会磨烂,袖角和裤脚就是被磨烂了,变成一根根布条。不过老爷还是很珍惜这些布条的,往往在它们掉出来时候就会拿起它们往衣袖里塞。老爷的样子就像那些穷困落魄的老人一样。不过这是我小时候看到的老爷样子。
我这样详尽地写不是叫老师看了害怕,而是在说明,有些东西她没有看到的,但并非不存在。
在我小时候,心智未成熟,我以为每个人都能看见坐在祭品桌子上的老爷。每个人来拜老爷就是拜这些老爷。
那个时候我还小,所以看到的老爷总觉得他们非常吓人,蹲坐在高高的祭台上面,打开口,吸着满屋飞舞的香火,口里的红牙都要蹦出来了。为此,我一直战战兢兢,怕是稍有不敬,他们就会跳下来咬我。所以每一次磕头我都非常使劲,每一次把香都抓得牢牢的,生怕不够恭敬。
这让大人都笑话我,说是我个小大人。
但随着时间的流转,我也发现,别人根本看不见这些老爷。为此,我欣喜若狂,想把只有我能看见这件事情告诉所有人。
但爷爷按住了我。
爷爷告诉我说,老爷的真身说不得,咱们跟上天有约,谁把老爷的真身说出来谁就烂肚子。
我当时就信了爷爷的话,闭嘴不谈这件事情了。
爷爷还告诉我,这些老爷啊,你不要去怕他们,他们坐在桌上,就是为了吃香火,吃得越多就会越好,可以保佑这天低下的所有人。
此来,我经常跟爷爷拜老爷。有时候看到老爷们从桌子上面爬下来,到河边去洗他们的官服;有时候看到老爷们在说悄悄话,我爷爷就拿出红纸一一记录下来(后来这些红纸都被我爷爷烧掉了);
我问爷爷,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叫老爷做老爷呢。
爷爷说,老爷都是过去当官的老人,生前都被叫做拉野,死后就变成了老爷。
我稍微长大点后就不相信爷爷的话了。
长大后,我发现老爷总是病恹恹的,步履蹒跚,眼珠浑浊,说话断断续续的。跟寻常看见的老人差不多。
这个时候,我也敢跟他们说话了。
老爷经常说的是:现在的香火越来越少了,老人上的香没有小孩子的甜,小孩子上的香没有年轻上的劲。
老爷还说,他们有些伙伴正在死去了。
我不懂为什么老爷也会死去。
他们说,他们就全靠这个香火活着,要是这个香火给断了,他们也会变得病恹恹,然后死去。
我说,你们不保佑我们嘛。
他们说,是想保佑的,年年看着我们在前头叩头叨念,怎么能不想保佑你们呢。
原来如此。
他们除了吃香什么都做不了。
我儿子的奶奶,也就是我母亲,她一直很有信仰,经常拜老爷。
正因为这样,我才不告诉他我能看见老爷这件事情。但从儿子的作文里,好像她是知道这件事情的。
我知道,她一直想要从老爷们身上获得保佑,所以年年祭祀,月月叩头,就是要保佑她的亲人儿子子孙能够过上好日子。
可惜,我爷爷还是去世了,父亲也是得病死了。老爷们的保佑根本没有包票可言。但这并没有阻碍我母亲的脚步,她还经常说要爷爷和爸爸在下面也加把力。
在父亲死掉的日子里,我一直很冷静,老爷说,这也是他们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们本来就是在供台上出生的,出生以后就面对别人的祈祷,但该丧失的还是丧失,该没有的还是没有,该倒霉还是倒霉。
他们自己完全无能为力。
我问他们不是还有别的神吗。
他们说他们也不知道啊。
我一直不愿意提这些,因为我长久以来觉得老妈把那么多钱花在香火纸皮上,不仅是枉费心机,还是暴殄天物。
这和拿钱往水里扔有什么区别。
我能够看清楚供桌上供奉的老爷们,可惜他们也就是蹲坐在桌上碌碌无为的老油条罢了。
我早就看出来了,神佛是被供养出来出的神棍罢了。
直到我遇到了另一件事情,我的观点才有了变化。
那时正好是我的大学毕业游。旅游地点是凤凰山。
我在登山,到了半山腰间,就遇到了抬轿工。周所周知,抬轿工就是给爬山累的人和嫌爬山累的人服务的。
在这里抬轿的都是一切四五六十岁,皮肤黝黑的农民。他们脚脖子粗壮,脸孔黝黑,总是挂着憨憨的微笑。
虽然我很久没有看到过老爷们了,但我一眼就认出来,其中几个抬轿的人就是老爷的化身。
我不知道他们还有化形的功夫,或许是地方不同,老爷也有不同的能力吧。
我就问他们,怎么在这里抬轿。
老爷说,他们是这山里的庙,庙里的神。
老爷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庙里的香火不盛了。香火没了,他们就要消失。只好从庙里出来,到别处去寻找香火。如果这人不上香,他们就雇人上香。可惜的是,这人间的人和香火还要钱。
他们没有钱,就来赚钱了。
在这里抬轿,离山里的庙比较近。
如果还赚不到钱,他们就下山去做搬运工。
说完这些话,老爷还愿意给我打折。
我说我不愿意坐轿子,就走了。
未了,还听到他们在半山腰里唱歌,有句歌词是这样的:山上的神仙没有钱赚,只好做做抬轿工,把客人送到山去。
这件事情发生在10年前。
经过多年社会生活的洗礼,我能够理解母亲了。
如果她愿意去拜老爷烧香,就让她去拜老爷烧香好了,如果她愿意花那么多钱去烧纸钱,就那她去烧纸钱好了。
人生在世,有点寄托就是好事。
我也不会瞧不起祭台上的老爷们了。
人世间本来就有那么多不如意的事情,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怨不到祭台上的老爷们没法管理。
近年来,人们又爱去庙里上香,老爷们的光景也好起来了,一个个的重新活过来,变得红光满脸。
看到儿子作文之后,我就带他去重新确认一下:
儿子在作文说的就是一个称为“伯公爷”的老爷。现在他也重新坐回到祭桌上面,一天天地享用他受之不尽的香火。
到的时候,儿子快乐地跟他打招呼,“伯公爷”也跟儿子打招呼。
“伯公爷”同时看到我,从下来。他说还认识我,记得我小时候叩头可积极了,没想到现在长得这么人高马大了。
我就跟他说,不用跟我套近乎,这种事情几百年难道还没看够嘛。
老爷说,人间往复,不是每一次都是一样的嘛。
这些话说完。我带着儿子还给“伯公爷”上香。
“伯公爷”吃了我们的香火,整个脸笑开了花。
如果我把这些事情都告诉我母亲。
那么她肯定会去给伯公老爷、三山国王、城隍、妈祖、观音菩萨、佛祖老爷、龙尾爷、珍珠娘娘、南极大帝、玄天上帝、关老爷、月娘,天地父母等等叩头上香的。
谁叫我们这里的老爷数不胜数。
第二天,儿子回来找我,说老师不认可我的批改,还说我这是袒护儿子,误导儿子,谎话连篇,要跟我开一个家长会。
儿子的老师我是知道的。她是个胖乎乎肥嘟嘟的女人,声亮洪钟,整个人都充满了能量。
我得慎重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