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人生无大事,除了生死。
之所以谈论生死,是因为前不久,大部分国人在差不多同一特殊的时间段,集体的面对了生命中最沉重的话题——死亡。虽说三年来,人们与疫情带来的无声的死亡相伴,除了早期武汉的时候,再没有一个时间段的死亡是这样的大规模的。人们沉痛的惜别昨日的亲人、伴侣和朋友,一边又在欢呼疫情终于过去了。
是啊,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欢呼。
从我记事起,面对的第一场死亡,是来自我的太爷爷。那是一个清晨,天还未彻底的亮起来,当时还在上小学的我,依稀记得是被大人从被窝中叫起来的。我懵懵懂懂的穿好衣服,来到走廊,屋里已经来了许多人,他们就像是被什么追着一样,走的飞快,每个人都极其的忙碌,混乱中夹杂着一丝说不明的秩序。我夹杂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茫然的不知去向何处。我自然是知道死亡代表着离开,但离开又代表着什么?我说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感觉,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离开是代表着永不相见,至少在你还拥有这辈子回忆的时候,再不相见。
我趴在走廊的窗户上往里看,窗帘挡住了我几户所有的视线,这边的习俗,离开的人,已经成为另一个世界人了,便再也见不得光了。我透过两片窗帘之间仅有的缝隙,看到一帮人围在床边,不知道在干什么,后来对葬礼有了一定的了解之后,猜测当时是在整理衣冠。他们来回穿梭,忙忙碌碌,和走廊上的人不一样的是,他们很少说话,只是静静的忙于眼下的工作,我在人影交错的缝隙中,没能看到太爷爷最后一面。记忆中只留下一个干瘪老头的样子。
过了没多久,我太奶奶也离开了,过程和我太爷爷差不多,具体的细节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我三爷爷的几个儿子偷偷躲在棺材后面哭泣,之所以躲起来偷偷的哭,是哭泣总和软弱、丢脸这样的词汇绑定在一起。当时作为一直以来的对头,我们还嘲笑了他们,之所以嘲笑,除了小孩子对死亡没有敬畏之外,还夹杂着一些历史原因。具体不展开说。
之后时光就像是忘记了我们家,安稳了许多年,直到我父亲突然离开,又接二连三的出事,连续好几年,我们整个家族都变得如人生海浪种的浮萍,由不得你有一丝和命运抗争的念头。
说起我爸,中等身材,人并不高,但是很瘦,皮肤黑黑的,眼神中透露着机灵,就像他的属相一样,猴精猴精的。他人生的两大爱好,一个是抽烟,另一个是玩麻将。就因为他玩麻将,刚结婚的时候,不知和我妈吵了多少架。
我爸好折腾,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就买了一辆招手停,学名叫做小巴士。早上八点从家里出发,并不直接走去县城的大路,而是走镇串村的,尽量路过更多的地方,拉到更多的人。车早上在车库点不着的时候,就需要人工助力,让车子跑起来,每当这个时候,就需要把家里的人都叫起来一起推车,村上有早起的邻里,看到了也会帮一把手,所有人喊着一二三,推着车往前走,我爸则在驾驶位上握着方向盘,随着人的推动,车越来越快,我爸转动钥匙点火,前几次车发动机会像哑炮一样响几声,但并不启动,多转几次,车便能被成功点燃。那一刻,巴士的轰鸣声,像是成功后的礼炮,大家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我爸下车说了点感谢的话,大家也都摆摆手,然后各自散去,为自己的生活继续奔波。
老爸开着车,老妈卖票,像这样的车,都会有相对固定的时间,到了镇上或是村上,喇叭一响,人们就知道‘招手停’来了。有些等车的人为了避寒,会躲在路边相熟的亲戚或是商店里,听到喇叭响,寒暄几句,便迅速出门。在我们家还没有买车前,每天早上七点,就有一辆从我们屋后经过的招手停,每次喇叭响起,奶奶都会说一句,七点了。这些招手停,无形中成了人们早晨的闹钟。
就这样,本来需要一个半小时的路途,招手停会走将近三个小时。到了县城,已经将近十二点。人们下了车,妈妈便开始打扫卫生,吃过中饭,再等一个多小时,不论人多人少,便要开车返回,回去的路上,大抵和来的时候相似。
后来,父亲不知是受人撺掇,还是不满现在的收入,那时候家里又添了弟弟妹妹,三个孩子,作为父亲,他开始考虑未来,所以将四个轮子换成了十二个轮子,‘招手停’也变成了‘前四后八’,一种前面四个轮子,后面八个轮子的大卡车。因为这件事,父亲还和家里闹起了矛盾,我的大伯,也就是父亲的哥哥,不同意他买车,说太危险,但父亲一意孤行,贷了款,借了钱,家里拗不过他,也就同意了,凑了一部分钱给了他。
那是两千年初的一个清晨,我睡眼惺忪的睁开眼睛,看到母亲将一沓沓的百元大钞装在一个个缝好的袋子里,而这些袋子则又缝在一件早就褪了色的马甲里。我不知道那有多少钱,但那是我长那么大以来,见到的最多的钱。
到现在来看,那天清晨的记忆,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总感觉很遥远,但细节却又真真切切的印在我的脑子里。
车是在格尔木出的事,属于青海的一个市,当初对于年少浅薄的我来说,甚至以为这是一个外国地名。还是和之前经历过的死亡一样,消息未到,一群人就已经涌进了我家,院子里吵吵嚷嚷的,我和弟弟妹妹只知道父亲出事了,但是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也没有一个大人愿意在这个时候,来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甚至觉得,可能只是小事,我们三个像是大洪水中孤独无依的浮萍,站立在院子中央,看着眼前经过的人。直到越来越多的人偷着哭了起来,我们才反应过来,三个年龄加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孩子,没有父亲了。
那是我第一次直击死亡,根本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年,它和我如影随形。
一开始我是懵的,就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石头砸中一样,那段时间死亡对我来说,就像是吃饭睡觉似的,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是院子里多了点人,生活中多了点事,其他并没有什么变化,毕竟父亲一直在外面跑。
因为年龄太小,整个过程我就像提线木偶一般,任他们摆弄成孝子的各种姿势,人来了便烧纸磕头。说实话,葬礼上的我,一滴泪都没有掉,除了哭不出来以外,还有一个羞于启齿的理由。那时候的青春疼痛文学或者电视剧中的女主角,在面对亲人离世时,多是表现得及其淡定,小说中的解释是,极致的悲伤隔绝了他们的眼泪。而我只是单纯的模仿他们,内心也没生出多少的悲伤感。当然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哭泣代表着软弱,那时候的我,总是带入旁观者的视角来看自己。
‘这三个小娃娃真惨。’
‘小小年纪就没有父亲了。’ ……
他们心底的这些话,像是一根根的刺扎了过来。我不能哭,绝不能成为他们口中的样子。
事后这件事情也被很多人拿出来三讲四谈,我才知道,原来这是罪大恶极的。
入土的那天,我记得是个阴天,我和弟弟妹妹跪在坟前,看着棺材被抬过来。到了入棺前的最后一次正殓,看着棺椁打开,我们三第一次鼓起勇气,朝着棺椁走过去,想再见父亲最后一面,眼看着到了跟前,却被我的舅爷赶了回去。我们只能往回走,路上看到我姑哭了,那时候我姑是和我最亲近的人,我因为她的流泪,在这个葬礼上,第一次感到了悲伤。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觉得单亲这个名词,是一种带有耻辱性的词。回到学校之后,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和平常一样,与同学们打闹疯玩着,直到上课前,我前桌的同学,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你的父亲去世,这样玩是不对的。当下的我犹如被雷劈中一般,羞耻中夹杂着慌张,恨不得立刻冲出教室,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我苦苦想要保守的秘密,原来大家早就知道了,甚至他们觉得我是不孝的,那时候的我,在他们眼里,就像是一只小丑。
由于没有在葬礼上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再加上他常年外出跑车,家中父亲、丈夫、儿子,那些属于他的位子,是缺席的。他彻底的离开,就像是一件从没发生过的事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他并没有离开,一切都没有发生,甚至认为在格尔木出事的车,被搞错了,他应该还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生活着。每周五从走读学校回家,大巴将我放在村口,我的心便会剧烈的跳动,自不而然的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兴许在我拐弯之后,就能看到父亲的前四后八停在大门口,整日以前无数个幸福的时刻一样,我又能见到远归的父亲了。多年之后,我写了一本流浪记的小说,讲述的是一个高中毕业的男孩子,坚持认为父亲没有离开,世界各地的去流浪,想要找到消失的父亲。
在写下这段文字之前,我一度认为我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在弟弟妹妹出生之后,父亲对我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让我生出了我只不过是来凑数的感觉。长大之后,这种记忆一再的加固,逐渐忘却了,孩童时代,我对他的崇拜、期盼与依靠。
回忆式的写作,吸引人的点就在这里,能挖出一些早就消失了的记忆吧。
时间继续往前走,还未等我们这个家族的人缓过神来,一年后,我大伯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大妈离开了。
事情发生的很蹊跷,从事后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中,我还原出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那是一个夏天,下午六七点的时候,我大妈准备做馍馍,一种西北的面食,馒头等都属于此类。那时候村里号召大家建设沼气池,一种将各种粪便发酵成可燃气体的装置。刚安装好的时候,大家图新鲜,做饭烧水大多都在上面,大妈也不例外,她准备用这种清洁能源做馍馍。可这种东西,并不稳定,馍馍做到一半,就没气了(也有可能是气小了,这段只有当事人知道。)她跑到沼气装置那去看。兴许是为了更彻底的找到原因,她凑到了沼气出口的地方,轻轻的松动阀门,一瞬间,清洁能源喷涌而出,大妈未来得及反应,气流便由鼻腔冲到了她命门,要知道,这些气体都是有毒的。大妈随即便昏了过去,持续的沼气在她周围汇聚,人便昏死了。
如果在这期间能被人发现,兴许还有救。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弟,当时正在家看动画片,由于长时间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他便屋里屋外的开始找。一遍遍叫着妈,妈……可一直没有人回应。直到走到沼气所在的地方,他推开门,首先看到的是一只凶恶的大狗,至于是狼狗还是藏獒,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是我大伯抓回来没多久的,还认生。而我大妈晕倒的位置,还在里间,门口根本看不到。大狗朝着我堂弟犬吠,他只当是大狗认生,却不知它是在替我大妈求救,堂弟便关门走了。
后来他屋里屋外找了几遍,以为母亲是去了谁家唠闲话,便又回到屋里,没多久就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有人来找我大妈,才发现躺在沼气池边的她。大妈的脸已经全部发紫,是中毒的症状,人应该已经硬了。那年我上初二,匆匆赶回家,四五天的葬礼上,又是人来人往,一片呱噪声。大妈的两个女儿都在兰州上班,很快便赶了回来。我大伯属于平时很严肃的类型,不说话的时候,就透露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在大妈的葬礼上,我不记得他有流泪,只是有忙不完的事,操不完的心。可能他没时间想,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吧。事后,他处理了狗,也对儿子有了怨恨。
第三次经历死亡,我正在上高三。像许多电视剧里演的一样,我生命中那个重要的人离我远去,可以说很大程度上我对父亲的投射,都在我爷爷身上。
我的爷爷是传统式家族中大长辈的形象,因为他超群的能力和责任心,他的话毋庸置疑,他做的事一呼百应,他也完美额度诠释了刚强这个词。
年轻的时候,他挑起家里的重担,十六七岁便开始到处跑赚钱,后来弟弟因病离开,留下二男三女和一个寡妇,爷爷便接过重担,抚养五个孩子长大。在我父亲去世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再次狙中了他,那几年间,他的白发比平时长的快,他的叹息声也比以往多了不少。历史再次重演,我的大伯变成了当初的他,抚养我们三个人长大。没几年,爷爷便患上了老年痴呆。
到现在我还依稀记得父亲去世后,那些讨债的人便上门了。这些钱都是父亲买车时和人借的钱,再加上中途的时候,和父亲一起合伙的人要离开,他便筹钱先还了他一部分,而至于他在筹钱时借了多少钱,只有他和债主知道,并且很多时候,都没有借条这样可以证明的东西,爷爷也都应承了下来,兴许是本着,我们的人已经不再了,没有哪个人还能黑心的来骗钱吧这样的想法。在那个认为世界还是非黑即白的年龄,爷爷的这波操作就像是高尚这个名词的代言一样,深深的烙在我的心里,他的形象也更加伟岸起来。
除了债务外,父亲的遗物中,还留下一些惊喜,比如我就发现了一张两千元的借条,只不过是别人从父亲这借走的,这对于我们这个一下子陷入贫寒的家庭来说,就像是雪中送炭、暗室逢灯,爷爷拿着借条找到了借款人,是我同学的父亲,但对方却说,这笔钱早就还过了,只不过借条没有收回来。口说无凭,我们家并不相信,最终这件事情以我们收到了两千块钱而结束,我甚至还告诉了当时的好朋友,说我这个同学父亲不想还钱,以此来彰显自己的某种伟大和机灵,毕竟这张借条是我发现的。
看似这件事以我们这边的绝对胜利而结束,但若干年后,事情有了另一个版本,好像是我姑姑告诉我的。当年找到这张借条之后,母亲回忆起,父亲好像曾给过他两千块钱,可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两千块钱可解贫危,可灭燃眉之急,爷爷靠着自己的威信与平时积累的正面形象,从别人口中,生生扣出了这两千块钱。这一刻,他过往积攒起来的所有正面的东西,都变成了一把武器。
当我知道这件事之后,爷爷的形象开始在我的脑海中变的复杂起来,一方面,我不太愿意相信这是真的,甚至会找一些借口为其狡辩,另一方面我又讨厌起这样的一个人,正如我当时多崇拜他,此刻便有多么的反感,可见超出正常范围以外的事情,但凡有点瑕疵,便会被放大数十倍。不过这一切,也是为了消解曾经说过同学坏话的我的反感。
这种反感,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便是之前的崇敬,那件事有时候看起来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人类的健忘让他们活了下来,有时候想想孟婆汤和失去记忆的轮回好像有那么点的道理在。 直到爷爷患上老年痴呆,我看到了他的脆弱,他的软弱,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伟岸的墙了。生命有时候相当的残酷,活着的时候什么样子,快要离开的时候偏偏要扒开他生命的伤口,将反着的另一面刨开了给人看。
接到电话,是刚下晚自习,大伯以及其平稳的口气告诉了我这件事,并嘱咐我不要太着急,要小心。由于之前爷爷就已经有了症状,到了后期他变的更加的糊涂,很多时候,甚至连时间都错乱了,因此这个消息我并不意外,和以往一样,我也没有掉眼泪,只是回到宿舍之后,向大家聊起了我的爷爷,那些他做过的让人竖大拇指的事情。我好像总是习惯在人离开的时候,去回忆他们身前的事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事情将变的越来越模糊,直到我也患上老年痴呆症,忘记这一切。
第二天一早,我请了假,和舍友们一起起床,当我到了车站的时候,平时人来人往的车站里,没有一个人,没有一辆车,候车室也没有开门,我坐在旁边的阶梯上,空间变的很安静,听着远处校园里和外面街道上传来的各种声音,有一瞬间,我觉得我和这个世界隔离开了,仿佛置身在一个谁也办法来打搅的空间,直到我自己想走出去才可以,脑海中还是不停闪过爷爷的样子和一些事情,那时候我还没有公平不公平这样的意识,从未想过为什么这接二连三的苦难会降落在我们家,兴许是年龄太小,也或许是心太大,这样因逃避而形成的无知,让我在一次次的冲击中,幸存下来。当然也导致了我性格中一个致命的缺点——逃避。
当我坐上第一班车赶回家,院子里已经搭建起了灵堂,每个人体面的最后一程,将从这里结束。说实话,在真的看到这一切之后,我反倒没有自己独处时那样的难受和不停回忆爷爷,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亲戚们叙着旧,男人们交换着赚钱的信息,孝子们安静的烧着纸,忙着招呼客人。作为爷爷的长子,我又看到了我大伯忙前忙后,突然想起了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白事上也这么热闹,当下明白过来,这份热闹有一部分是为了冲淡未亡人的悲伤,就像此刻的我一样。
由于爷爷过去的为人和他的影响力,来的人很多,虽然不是什么寿终正寝,但比起父亲和大妈离开的年龄来说,已经足够了。整个葬礼,气氛都不压抑,之后,我便又回到课堂上,去完成我的学业。
再一次参加白事是在七年后的2018,那时候我已经从大学毕业,在广州待了将近两年,刚好回家来休息,而我的三妈也就是我三伯伯的妻子,和我三舅妈生病了,生的是同一种——肝积水。
我还记得见她们的最后一面,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应了那句世事无常。
见我舅妈是在过年转亲戚,即走亲戚的时候,见她的第一面,你只感觉她有点消瘦,脸像是凹进去,整个人发黄,尤其是眼白,黄的更严重,这是肝部出问题最明显的症状。虽说三舅妈看着没有之前的活力了,但至少还有一股精气神。我妈和舅唠着嗑,我舅说舅妈自从出院后,一发现自己肚子大了,便怀疑肝部生水了,两只手放在肚子上,用力的往下捋,想把那些水从他肚子里挤出来,就像是要把死神从她身上挤下来一样。听的出来我舅是有点看不起她这样的行为,甚至还有点抱怨,毕竟进出一趟医院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就相当于要走了半条命。而我舅妈只是回呛了几句,以显示自己并不愚蠢外,再没有说话。她只是想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法,去尽量的活着。死亡催生出来的恐惧,人没到最后一刻,兴许都无法感受。半年后,舅妈离开,我当时在西安,和妹妹急忙赶了回去,送她最后一程。葬礼和以往差不多,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经历了几次的白事,再加上舅妈和我的关系并不亲近,我像是生出了一种奇怪的能力,在这样的场景下,将自己抽离出来,放在旁观者的位置上去看这一切,无喜无悲,无怨无怒。
在下葬前的最后一程,需要所有带孝的人,拉着拴在棺材上的麻绳,一路拉到灵车上,而这期间,是不允许哭泣声出现,害怕要离开的人听到哭声后恋恋不舍。我自然是当一项项目在完成,可生为儿女的表姐表弟,却还是偷偷抹着泪,让我这个观察者,再次看到了生死带给人不可抗力般的悲痛,我又想起了自己在父亲葬礼上没有哭泣的事情。一年后,大舅就续弦了,娶了一个工人,还有退休工资的那种。
见我三妈的最后一面,我记得是初冬,人们刚刚穿上冬衣没多久,我跟随姑姑一起去看她。当时为了让我三爹保住在飞机场配餐室稳定的工作,他的几个姐妹以及老母亲,轮流照顾三妈,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他们家很热闹,一群人聚集在小房子里,炉子烧的火热,七嘴八舌的聊着各种八卦和生活琐事。我和姑姑简单的打了个招呼,便去了另一个房间看我三妈,和刚才屋子里的热闹不一样,这里只有我三妈和她唯一的女儿,三妈躺在床上,女儿在一旁玩手机。简单的打了招呼询问了病情,我姑便开始宽慰起三妈来,让她不要担心。期间三妈需要起来上厕所,她的女儿喝声四起,在一瞬间女儿和母亲仿佛身份错位般。我姑实在看不下去,说了她几句,这才有所平缓。所谓的上厕所也只不过是在屋子角落放的一个大桶里解决,从三妈被她女儿搀扶着回来的路上,透过她的眼神,我看到了她对死亡的恐惧,对现实的无力,以及对最后一丝尊严的渴求。离开之后,没有几个月,她就走了,那时候正值村子拆迁,大家都期待着新房子的样子,她却连房子的样子都没有见到。
丧事上,我们这边有个环节叫领羊。是孝子买一头羊,宰杀前,有专门的人,在它身体的头部,耳朵,以及脊梁和四蹄上淋上水,羊便赋予了某种灵性,将死之人的灵魂附着其上。大多时候羊转一圈,然后甩掉身上的水,就算是领羊完成了。可我三妈的这只羊,就是不甩水,亲戚们也像是和她交流一样,劝她安心的走,没想到这只羊四下转了转,径直上了楼,这是为了拆迁特意修的楼,当时村上的很多人家都是这样。人们开始七嘴八舌的讨论,说她这是心不甘,修好的新房子,自己一天都没有住过,想再看看。说来也巧,等她从楼上下来,便毫无留恋的甩了身上的水,一时间哭声四起,开始大哭他们的母亲、妯娌、姐妹和朋友。而这只羊也被带了下去,两三个小时内被开肠破肚,端上餐桌。
最近一次参加葬礼,便是这次大部分人经历过的一样,疫情全面放开,本来就有基础病的老人,没等寒冬来,便离开了。
奶奶和我的关系一直不好,她是大部分人眼里典型的农村老太太,重男轻女、整治儿媳,还有一张爱念叨和吵架的嘴。她的老年痴呆是从五六年前就有的,到了她的晚年变得越发的严重,和我爷爷不一样,当时他除了老年痴呆还有小脑萎缩,所以没多久便去世了。而我奶奶却是各种基础病缠身。我妈为了照顾她,最后的那几年,待在家里照顾她,可她动不动就搬出以前婆婆的那一套,张嘴开骂。再加上各种生活琐事,搞的家里人没有一个心情好的。她离开的时候我已嫁人,那天晚上先是我妹给我发消息,说奶奶不行了,我没在意,就想着她每次都能挺过来,可生命的脆弱性以及无常性,往往就是在这里,第二天早上,我便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奶奶去世了。
虽然我对奶奶一直喜欢不起来,可真当在你生命的三分之一时间里出现过的人离开,一瞬间和她相关的记忆全部涌上心头。据说我的名字好像还是她起的。我哭了一阵,便赶过去了,和所有以前经历的葬礼一样,人来人往,乌央乌央,我去看了奶奶一眼,她安详的躺着,就像睡着了一样,我姑哭了,我也被感染,流了一会泪。葬礼的那几天,天气寒冷,我们跪在灵堂前烧纸。那段时间,去世的老人特别多,走到哪,都能看到雪白的灵堂,和穿着孝衫的孝子。
奶奶下葬之后,母亲重新又去上班,大家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但姑姑的心境好像发生了一点变化,她突然开始担忧起自己的老年生活,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将会怎样过,曾有句话说过,父母能够隔住儿女和死神。
葬礼过后,人们会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没多久,离开的人便会被淡忘,再与他们有链接,也只不过是清明时坟头烧的那些纸。
对于人来说,死亡是一种如吃饭睡觉一样家常的事情,都知道生命的尽头是死亡,他将世间本相爱的情侣分开,将敬仰的家人分开,将一切的爱分开,让他们再无法以实体相见,只能寄托于一些哀思和怀念。生活就是这样,面对死亡,瞬间的冲击兴许是强有力的,但总有一天,作为缓冲的时间,会逐渐的褪其锐利,让生命消融在日常里。这不是时间的伟大,而是生命的韧性,让干枯的沙漠开出绚丽多姿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