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glinzhong
张蒲义朝窗外望去,外部的房子都是上世纪到本世纪初的老式建筑风格,颇受苏联建筑的影响,通体以灰白、深棕为主,受广东丰沛的雨水和云气的影响,一到下雨颜色便重郁了,像墙壁的倾圮一样霎时泄了开来,灰扑扑就逐渐开出大片大片的黑斑,棕滟滟便流动树状的泥水,楼道间里闻起来像打翻了一瓶劣质白酒,而天空又以一种固定的形式被框在几何图形的气窗里,恹恹的氛围让人无比的压抑,无比地怀念那些故去的、被遗忘的时光,被片成多种图形的天空,若刚下过一场雨,天空则像块浅色帷幔,慢慢地轻扰浮动,像极了三月花市上的月季,两、三片雪花糕样的云朵点缀其中;若艳阳高照,云朵宛如寺院池中盛开的大片白莲,天空飞过一、二只大白鸟,水井中云和鸟的倒影,浑成一物,交融成幻;任是极致深邃的幽蓝,刻在水泥窗框内便是一盆娟秀俏丽的吊兰了。
可是外边的空气里到处弥漫着土石、沙砾一类建材的生猛气味,野兔、蟋蟀、草蜢在草窝里撒欢地蹦跳,七星瓢虫翕动润泽的翅盖,钱串子、蜈蚣逐一律动的细足在稀碎的泥土上爬过,土壤最是湿润肥沃,靠近热带生出许多有滋有味的植被来,往北只有人高的棕榈、芭蕉,纷纷开出伞盖,约有六七层楼的高度,荫蔽楼宇的一角,低矮的灌木聚作一团,或成峰,相互掩映,如山峦相聚;又或成水,层层叠叠,如江水拍岸,不似故土的植被之散漫、之广、之杂,相互陪衬是一副整体的版画,反而是样样的开出样样的兴,样样又开出样样的盛。
张浦义放下遮阳帘,让房间重回黑暗,两只眼睛疲惫地合上,剧烈的白仍然在眼帘后延续,黑色的墙壁仿佛从四周朝自己挤压过来,太阳从屋外的天空钻进自己的内部后,他的呼吸声变得很重,耳朵听得清楚,内部的炙烤好像在不断消耗本身的燃料,他吐出来的不是水蒸汽,更像浓浓的黑烟和粘着的焦油,几周前他辞了工作,兜在肺叶里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身体的各个部位,促成了他的逃跑,他上了一辆开往南方的列车,首选选在列车上,之所以选择在离开的路上,是为了让自己的逃离看起来并不可耻,并不是一个成年人果断、深思熟练之后的决定,也许这样能让他们好受点吧,结果他却一路平安,车上没人察觉到这个皱着眉毛、因为化疗头发掉光的中年人的异样,于是他不得不选择第二个目标,他在候车室里待了整整一天,口渴了就去接杯水,饿了就在商店买最便宜的面包,撕成一块一块,蘸着水吃,他翻开电话薄,一页一页的划掉上面的人名和后面的一串数字,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坐在他的斜对面抽着香烟,脸上表情愉快,他们一边用流利的方言交谈,一边用手指熟练地弹着烟灰,张浦义时而吸入一缕烟气,便发出几声咳嗽,用手指很快地捏了捏鼻子,粉色的舌尖舔舔嘴唇,头一直低着没有抬过一回,直到广播报了什么,这几个年轻人才摁灭了烟头离开了,张浦义用了一个上午和一个下午的时间忙完手里的事,他眨眨眼睛,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在去了趟洗手间后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接着他用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第二天的中午,张浦义坐在一趟开往广州的列车的餐车车厢里,静静地盯着窗外,他今天很有食欲,稍早前他点了一份18块钱的烧土豆丝,饶有兴致地夹着餐盘里的纤细的土豆丝,看着集中在土豆末端的油脂散发着猪肉的芳香,只是看着却不下嘴唇,直到他的嘴角口水溢出来,然后送进嘴里,两边的腮帮子高高地鼓动着发出蹦噶、蹦噶的脆响,每根土豆丝入口之前他都要重复着这个动作,仿佛一种长期进行的仪式,经年累月的谨小慎微,让他染上了这种极端到病态的强迫症,窗外的世界伴随山势的起伏,看着它们俯首帖耳、熙熙攘攘,全然一份繁盛至极,故乡的植物全落成城市的点缀,较之我所来的肇庆,楼宇倒是树木的点缀了,几座孤零零的单元楼误入植物的王国,妖红的铁冬青、黄艳的风铃木、浓绿的棕榈,淡青的木瓜,而不远处就是水田,繁盛的东葵迎风微展,散落的根茎吸足了水,颜色重郁像一堵绿篱,一丛丛紫花妖冶怡人,近郊自然的美丽远胜于现代的风光。
夏季、秋季的广州是水果的王国,各种奇珍异果在这片土地上膨胀成熟,亲甜的木瓜树栽漫果田,有时在人行道上的土坡旁也依稀会有几株,宽大的叶儿懒洋洋地耷拉着,小面缀着青绿的木瓜;红瓤的、白瓤的芭乐沉甸甸,春天的枝子绿油油,风调皮地拨弄它,在春日里一晃一晃的煞是好看,无意坠在地上的木瓜散成一片,馥郁的香气招来大量的彩蝶和黄蜂,阳光透过杨桃的棱,在草地上落下被稀释过几倍的光束,透光的一侧,像是颜色最淡的翡翠或是琥珀,张浦义在果园里站了半天,上半身都暴露在天上的太阳投射下来的光辉里,额头发烫,鬓角濡湿得厉害,发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他手里攥着一张笔记本的一页,白色的纸张在晴空下发烫,黑色的文字被纸张的反光弄得模糊不清,他借下自己的皮带,搭在自己的后脖子上,系好,然后慢慢地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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