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会

在这个小小的房间,有一个温馨的皮革沙发,C市的一些青年偶尔来往于此。那天晚上,我尝试着用钥匙,开启那个快要报废的摩托车,它终于缓缓发出了声音,于是我这么穿梭在了街上,已经行人不多的街上、满是围挡、城市更新的片区,散落着露天的烧烤摊、油炸摊的角落,速度变快,我来到了进入大桥的地方,只有在夜间,它才允许摩托车通行,我感到有一种......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穿过长江。不远处,能看到夜行的货运轮船,就这样,我到达了C市。很快,P来了,J来了,还有这个房间本身的主人,一对年轻的情侣,他们都不是C市人,来自更远的南方,我们可以叫他们——褶皱和潮汐。以及一些我根本就不认识的人。
这是我又一次见到P,两个月前,我们在沈阳见面,他是那种腼腆但又爱交朋友的那类人,肤色卡白,也许不到几年,就要四十岁了吧。P和妈妈住在城市的郊区,据说是一个很大的房子,他说市中心基本上都是70、80年代的房子————老旧的不行了,因此他尝试过出租那间老屋,但越来越租不出去,就干脆给来沈阳玩的朋友免费住。P是一个法语文学、哲学的翻译,这也就是说,他是一个没有工作的人。这样的人总是很吸引我,需要靠网络贷款为生。P告诉其他人,那一次,他是我去沈阳的导游。我却很不客气,但友好地说,没有人是我的导游,我也没有感受到太多的乐趣。P说,那是因为呆的时间太多了。P就是这样的人,喜欢在一个城市,进行无尽的漫步,哪怕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染上了湿疹,在奇痒中只睡够了两个小时,但第二天还是继续那样的走路,只是为了研究1910,或是1920年,遗留下来的某件东西。他离开沈阳时,往往是为了见朋友、参加各地的艺术书展,常会呆上一、两个月。这一次也差不多是这样。
我很少和人见面。所以,当我得到了这样的机会,总会直率问一些问题。几天前,我问J:“你也有网贷吗?” J告诉我,等一下再告诉我(因为还有两个陌生人在场),J也是那种没有在工作的人,除了运营两个小的艺文空间。J告诉我,欠了6、7万了。J是一个很爱笑,染着黄头发的男孩,他有着属于C市郊区人的那种幽默感。
因为在那个夜晚,J认为大家都相互认识,他想继续这个话题。他说只有我,才会这么直白地去问这些。J告诉我,他欠了多少多少了(我忘记了具体数字,但明显比前几天告诉我的,要更高),和家人关系也不太好。我们(我、J、P)相互说出了借款利率要多少,J笑了笑,重复道我说的话:每个人在资本家心目中位置都不一样(大意).....我说,我的两个大专同学,他们用一种更原始的方式借贷,那就是申请一张信用卡,推销员总会送一个Pos机,然后刷卡套现。J又笑了笑,说自己也这样借过钱,但太麻烦了。
这时候,听我们说话的褶皱,一个远比我们年轻的女孩,开口说话了:“这不好玩....这不好玩,自己刷自己的钱。”(原来她也这么借过钱)过了一会,她又说,如果碰到了催收,可以和对方协商一下,有时候本金可以打折。她看着我,淡淡地说:“这很灰暗吧。”
我不记录褶皱的男友潮汐说过什么了。我们认识了很久,他可能是在场最早网络借款为生,但最没有现实感,对此很不以为意的态度。他也是最不愿意透露目前负债多少。所以我也不会问。他更喜欢谈论 “社群”、“C市也是一个沿海城市” 、“街坊”......
P却开始看起手机,听到我谈到支付宝偶尔会给到借款优惠,而打开界面,开心发现真的有一万块额度的优惠,很快就借了出来,他向我展示,有了这些钱,他可以马上还掉前面的账——利率更高的账。P开始了独白,他说年初的时候,自己就很焦虑,因为焦虑负债应该怎么还。二月份的时候,他出现了焦虑的躯体化倾向。(听到这里,J很吃惊,他觉得完全没必要) P继续推测,也许是因为这样,所以身体开始有了寻麻疹。J建议,他可以买一块碱性的肥皂。不过P说,他永远不会到还不了欠款的那天,因为他可以借的额度,远远还没有借完。
..........
那一天夜晚,因为我们到来,潮汐准备了很多。他从工作的西餐厅,带来了工作餐凉菜,还有额外的卤牛肉、五花肉,大厨师做的。看起来很好吃,但我一口也没尝,因为我尽量不吃夜宵。最后,他还为我们做了一份五成熟的牛排。那天,潮汐那么高兴,因为他要辞掉西餐厅的帮厨工作了。我问他,那怎么生活呀,他没有回答。
这一次,P也重返了他在C市一所大学,那天他对着朋友说,毕业了十五年,却什么工作也没做呀。大学毕业后,P去了法国巴黎留学,大概是比较文学这样的专业。他说起了在巴黎的故事,几乎没什么故事,“因为在法国,人们只和自己有着同样背景的人交朋友,如果对话只能停留在表面,那还不如不交流。”
我不知道P喜欢读什么样的书,在沈阳的一个很大的书店,它的二层,都是P拥有的藏书。我不确定,拥有这么多的书,读的足够多,是不是也算是什么也没有读过,就像是去很多不同的城市,要进行无尽的漫步,会不会是哪里都不被属于自己片刻。P在沈阳告诉我,一次他在巴黎的书店,拿了一本《风格练习》,有一个中年人主动给他打招呼,说这是一本很伟大的小说。
《风格练习》对于一些人来说也是本乏味的书。雷蒙•格诺用了九十九种叙事方式,讲了同一件事:S路车,某高峰时间。一男子,二十六岁左右,软帽........看见一个空位,该男子迫不及待地冲过去。两个小时后,我在圣拉萨尔火车站前罗马庭院再次遇见他。..........
我们的故事也可以如此,用不同叙事方式展开?“那一天晚上,在C市的某个住所,P、Z、J等人,谈论起网络贷款的利率,从12%到24%.......J笑了笑说,果然,每个人在资本家心目中,都有不同的位置。
那个晚上,我突然想起了在一些失眠的夜晚,我会从床上起来,坐在单人沙发上,打开飞利浦台灯,阅读雷蒙•格诺的另一本书《您了解巴黎吗?》。这里面收集了几百条关于巴黎的冷门知识,比如某某街,是最先的王室马厩?看着这些和我无关的事情,让我安心,让我产生困意。
于是,我和P提到了这本书。P说,他刚好几天前在某家书店买到了这本,这是乔治·佩雷克写的书(P很喜欢《沉睡的人》改编的电影)。因为P那么相信自己的记忆,于是我提议打赌了五块钱(我不想让P输那么多)。P接受了挑战。
J谈到了自己的故事,不知由什么而来,他谈到了种种可以致幻的经验。比如利用什么什么常见药物,得到了种种感觉。我忘记具体是什么了,没有想要记下来,我确实很渴望幻觉的体验,但我也被Ikea、muji、Apple、the guardian所允诺的生活方式所吸引,注意少糖少油的健康建议,怎么会过多吃一些感冒药呢?(但我也尝尝忘记,真正感染了流感时,需要吃药,为此我独自卧床了一周)
千禧年时,我才六岁,住在工厂少见的单元楼房,在阳台望着周遭。我以为,长大后,一个很丰富、离奇的世界在等着我。但这么久过去,我们度过了那么久的时间,但从未认识过一个,曾吸食过海洛因的青年。
P说,有一种配方,有一种副作用,就是会便溺。那一次,他去了卫生间,久久后,又重新回到外面,但因为幻觉的断片,让他忘记了刚刚坐过来什么,于是又去了卫生间,如此往复。突然,J看到房间处北京一个club的贴纸。他用着C市郊区话,惊叹说了声:这里怎么也会有XX贴纸?
抽一根烟吧。烟雾在我们的脸前晃动:
( )
J继续说:“那是我和李兵去北京参加一个艺术展览,所以去的北京。结束的那天晚上,我去了新源里的“招待”。在舞池里,看到了一个变性人。” (我纠正他,应该叫做变装皇后)“但变装皇后的胸是假的呀,她的乳房是真的。她很美,但一看就是一个男的。好吧,跨性别。我就和她一起跳,气氛很热。”
“我跳到很晚很晚,觉得要回家了。出来时,没想到,又看到了她。是一个很大的皮卡车,她在驾驶室,像是要睡着了。于是,我去敲了敲窗,问她,你还好吧?她说让我上车。她的声音也是男性的嗓音,我就上车了。”
“我说,我要去东四,她说那不顺路,她要去酒仙桥,要去另外一个club,继续玩。我说好,那我也去吧。于是,她开车了,车开的很快,她喝的很醉很醉,就这样开了车,我们很快到了那个club。”
这之后,你们还有再见过面吗?
...............
现在,轮到我讲一个故事了,他们都在看着我。
那是在上海,鲁迅公园附近,我要见一个从未谋面、交流不多的网友。他的家住在北端、临近港口的地方,聊天中才知道,几年前,他从一所英国大学肄业后(由于那篇论文没有写完),回到上海,他找过很多的工作,但似乎都没有成功过。他只能打零工,例如留学作品集的辅导,英文翻译,但大多都不太稳定。最吸引我的事,这位朋友对劳工议题的关注,他很关心农民工、外送员、工人,各种各样的穷人。
我们吃了好吃的辣肉面、汤包。走在街上,他指着奈雪的茶,问我要不要喝,因为如果不请我喝饮料的话,那就要和AA晚饭的钱了,不然太不好意思。我摇摇头,说不如就去便利店买水喝吧。于是,我拿了一个柠檬茶、他拿了饮料,一个甜点(这样可以一起吃)。他来结账,服务员阿姨扫着价码,大约二十多块钱。可是,服务员说支付不成功。我无意间看到了屏幕,微信支付显示余额不足。他换了另外一张银行卡,但还是没有成功。我有些窘迫,因为想着自己不该凑那么近。最后,他换成了支付宝,我们又一次走在了街上。
我问他,为什么对工人那么感兴趣。他说有一个朋友,写过一篇小说,大意是一个开着卡车司机的男人,认识了一个红灯区的女人,两个人在这样的性交易中,终于相爱了。卡车司机希望,他们拥有一个新的生活。这很法国新浪潮电影呀(我也是在说,这听起来并不太中国)。他说,对啊,是很像戈达尔拍的电影。他接着说:所以我很想探究,在工厂工作的这些年轻工人,他们在这样的劳动中,还会不会有真正的爱恋呢?
听到这里,我愣住了,感到了久违的一种不解风情。我说:为什么把其他人,当成一个物件来好奇?(大意)但不得不佩服他,他确实是一个行动的人,为此,他去了很多次上海近郊的工厂区。但他说,自己太害羞了,不好意思向那些年轻的情侣们搭讪。试过递出一张字条,表明自己在研究工人们的爱恋,希望可以聊一聊。但他没有如愿。
这之后,他去了昆山一家工厂打了两个月的零工。我告诉他,我永远也无法去工厂,如果只是为了体验生活,或者像他一样,为了得到某种答案。首先,我感觉工厂的卫生间,一定不那么洁净。他说,在车间的卫生间是干净的,因为定期有人会整理他。但宿舍不一样,有时候马桶会堵,但室友并不在在意,还是会照常入厕。(请原谅我不能按照他直接说的那样,显然更生动一些,来陈述这个场景)。这让他觉得有点烦恼。
如此这般,我们边走边聊,围绕着鲁迅公园、四川北路、北苏州路,无可避免地,我要错过该搭的那班动车(不知道为什么,它的价格是动车中最便宜的),而改签了更晚的一班绿皮火车。他谈了很多,比如家庭、祖辈,过去对于安福路这样地方的憎恶,底层。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说到了小说,说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我说我并不能完全看懂,或是让我感到真的愉悦,因为我感到里面有很多道德。但他却说,他最喜欢陀,也许是一种很狂乱的喜欢,就像里面的人物那般。
他说,未来进入工厂,想以学历方式进入,可以成为班组长,这样可以从更远的视角,去了解工人。他还说,当他成为了班组长,会要求手下的工人们,都去读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时候,作为组长,他们一定会听他的。如果不读的话,就要折磨他。他告诉我,当他把这些告诉了女友(现在是前女友)时,女友很生气。他对我说,其实,我只是那么说,我当然不会这么做。
《风格练习》:两小时后,我在圣拉萨尔火车站前罗马庭院再次遇见。他有一同伴,同伴告之:“大衣上应再钉一扣”,并指出纽扣应钉之具体位置(胸口处)及原因。
J问我:“你觉得,他真的会这么做,还是就那么想一想?”
你不要着急,J,此刻,你不也是我虚构的一个人物吗?
...........
不知不觉,我听到了鸟叫声。没想到,快凌晨五点多了。P决定和朋友一块叫出租车回家,J决定去附近某个朋友家。我也打算走了,大桥只允许夜晚摩托车通行,再晚一点,只怕离开不了C市吧。
我们不会拥有一个新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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