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說書

此林夕非彼林夕。乃是學者楊成凱先生。最近買得他的遺著《古籍版本十講》毛邊本一冊。裁完開讀。頗有興味。說起來也是很諷刺的事情。我既無古籍收藏。寒齋偶有零散的線裝書。上限雖到明。卻只是買個標本看著好玩兒。亦無版本知識。然則楊公此書中所講。對我而言。正是屠龍之技耳。亦不知看來看去有何用處。
我的真實想法則是買櫝還珠。拋開那些專門的學問。欣賞的是學人們簡雅而生動的文詞。精深而審慎的精神。孜孜而求之的態度。皆是可以從容細把的地方。
比如張秀民先生的《中國印刷史》。也是精深至極的著述。專業的東西且不論。便很為老人家的《自序》傾倒。這是以語體文寫就。既凝練地總括印刷史的要點。更講述自己撰寫此書的艱難與愉悅。且做文鈔公好了。
“一九三七年蘆溝橋戰爭事起。感到國家危亡。平昔所從事的板本目錄。只是書皮之學。對國家興亡。並無實際用處。於是決心拋棄。改弦易轍。開始研究安南史。”
“訪泉州古剎開元寺。見宋福州板藏經殘頁不少。至福州與老同學包樹棠教授謁閩王祠。抄錄碑文。城內開元寺宋代曾刻《大藏》。已改為工廠。本擬往宋元明以來出版中心建陽麻沙。崇化書坊。以無游侶而止。”“自黃宗羲康熙十二年破例登閣觀書。繼之者有徐乾學。萬斯同。全祖望。錢大昕。阮元。薛福成等。余住閣旁月餘。適為黃氏登閣後之三百年。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又登。雖不能繼美前修。也可說是平生快事。”
對楊成凱先生此作。我亦作如是觀。楊先生專精的本事是語言學。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使得他下筆極有分寸。讀他的文字叫我想起胡寶國先生《讀唐長孺先生論著的點滴體會》中對唐翁文字境界的評價:
“唐先生最可貴的是。他雖然深受陳先生影響。也非常尊敬陳先生。但他並沒有對自己所崇拜的對象採取迷信的態度。相反。在《讀<桃花源記旁證>質疑》一文中。他對陳先生的觀點提出了有力的質疑。他在研究領域的廣泛。眼光的敏銳。小中見大諸方面都像陳寅恪。但他得結論時要比陳先生更穩一些。他總是把話說得極有分寸。讓人難以反駁。所以和唐先生商榷的文章極難見到。老友閻步克先生曾不止一次和我說起研究者在學術上成熟的標誌。他認為分寸感是一個很重要的標誌。對此。我是深表贊同的。唐先生文字樸素。從不虛張聲勢。讀他的文章很舒服。彷彿冬日的夜晚。一個老人坐在火爐旁。手捧一杯熱茶。正向你娓娓道來。”

比如楊先生論古籍版本鑒定的困局:“我們著錄版本時。通例是必須划定朝代。宋就是宋。元就是元。不能寫宋末元初。甚至在宋本中。北宋就是北宋。南宋就是南宋。北宋末南宋初也是不允許的——當然跟宋元劃界不同。寫作‘宋刻本’還是可以對付一下。想想現實之中。刻書時間哪裡會跟改朝換代一致。總不能宋朝皇帝一投海。庫存的書版。刻至中途的書版。就隨之全部銷毀。然後改換大元旗號。重新開張。從零開始。如果實際是修修補補。接著幹下去。那麼宋耶。元耶。如今去問誰何。
牌記是我們恃為利器的標誌。上文已經舉過例子。牌記只是刻版過程的一個標誌。它標的日期可能是開版之初。可能是一個階段。也可能是完工的時間。沒有一定之規。它只是一個孤證。不結合書的內容。序跋以及其他材料。所得結論總不能叫人放心。”
論批校的部分則更為有趣:“批校者有時在書中隨筆記下當時的自然狀況或社會活動。哪怕是三言兩語。時至今日。說不定就是求之不得的重要史料。而且批校比較隨便。不像正式出版那樣矜持。有時衝口而出。反映出人的品性和心態。顧廣圻在一些校本中曾對當時學者大加譏彈。他評孫志祖的《文選考異》。有‘全不曉字’‘胡說之極’之類的話。他看到錢坫所撰《說文解字斠詮凡例》不識毛扆其人。不僅打了大叉子。而且說‘開口便錯’。旁批:‘毛扆字斧季⋯⋯段大令謂之毛扆斧季。連名字耳。獻之抄說。而又粗心浮氣。以致如此可笑。’顧千里恃才傲物。目無餘子的神情表露無遺。
宋張炎撰《山中白雲詞》有《踏莎行》詞。題為‘郊行。值游女以花擲水。余得之。戲作此解’。清末嶺南著名學者陳澧批道:‘何作此惡少行徑。’令人忍俊不禁。
黃丕烈所校各書大都附有跋語。隨手記下他所經歷的一些事情。包括世事。家事和心事。關係到友朋往來。天氣節候。掌故瑣事等。特別是有許多關於乾嘉時期江浙一帶藏書活動的史料。”

當然。最吸引我的。是此書中不多見的流露出欣喜情志的段落。透過文字都能見到他心中的豁朗:“有時候我們得到一個批校本。久久不知其來歷。忽然一天讀書發現了線索:哎呀。原來是他。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往年曾得到羅振玉刻本 《也是園書目》。有大量朱墨校筆。字跡眼熟。一時卻辨認不出是何人的手筆。一天偶然翻看往年所得的葉德輝的墨跡。與校本字跡宛然如一。懸疑多日的心結渙然冰釋。再考葉氏的行跡。與校本所記一一相符。可以確認無疑。常跟批校本打交道。也有不少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