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巴哈的漏洞


凭什么说集体的感情就高于个体的感情呢?无限固然必然高于有限,但我质疑这一规律在人群中、在现实中是否成立。
先摘录体现路费上述倾向的句子:
其一,“把感情的本质跟感情在你这个受制约的个体中所遭受的混杂、玷污区别开来,除此而外,还有什么呢……在这里,你只能给上帝以这样的规定:上帝是纯粹的感情,是无限的感情,是自由的感情”(pp40)
其二,“没有了对象,人就成了无。伟大的模范人物,即向我们展示了人的本质的那些人,都用他们自己的生活确证了这个命题。”
在摘录前,我想到的疑点是,伟大的模范人物就能代表所有人吗?事实上正相反,他们是少数,但又是这些少数人向我们展示“人的本质”。当然,这一切以假设伟人真正存在为前提,而不是虚构作品中的人物。因为他如果是一个人,那么也就同时具备了具体的人的特征,受到个体所要承受的制约,无法避开“混杂”、“玷污”。摘录之后,又可以增加一个新的驳斥点,就是“区别”——难道不是因为刻意的区分才出现了这种“伟人”,以及他们展示的“最高级的感情”或者说“感情的本质”吗?这样理想的感情或者说“人的精神和心灵的极点(pp8)”究竟是否存在呢?
写到这里,我又想到柏拉图说的理念,洞穴隐喻故事里的光明世界。顺便也下一个粗浅的判断,那就是基督教的“上帝”与“道”的区别很可能就在于这明与暗之间。“上帝”与“道”都无所不在,充盈于时间空间,主导造物规律,但是“道”没有预设一个完美的标准、最高的标准。“道”并不追求、引人追求至善,而是无意追求至善却得到了至善的效果,其制定的规则是天地、阴阳、万物和合相交感而成的。如果要用具体的语言表述出来,用具体的人物展示出来,那么就会偏离“道”的原意了。庄子所述的“道”的高明之处恰在于此。他不做界定,适用的范围更广,立于思维和语言无法触及的不败之地。但也造成了它与俗世的距离。由于思维无法清晰地理解“道”,“道”的神秘主义色彩更浓一些。虽说如此,在一般的偶像崇拜方面,俗世间道观里展示的各色神像和基督教的耶稣、圣母并无太大差异。因此上述讨论大抵还是只能止步于思辨的范围内,主要以经典文献中的表述为依据。
“上帝”和“道”谁更无情呢?前者莫名就偏爱亚伯,该隐不过出于情感才将亚伯杀害,上帝还要惩罚他终生流浪。用民间的“小人”义理来判断,该隐也不过是泄愤复仇而已。如果进一步将这种复仇情绪推向“人的精神和心灵的极点”,那不就是武士道信奉的“有仇必报”吗?而另一方面,庄子常劝诫我们不要盲目地救世,这样反而会招来杀身之祸。在其笔下,颜回出使、比干进谏、黄帝尧舜尚贤等,均为“反面教材”。每次读到这里,我就会想,难道就这样任由昏君佞臣涂炭生灵吗?庄子答曰,不要主动改变祸福的走向,就这样随遇而安吧!如若真的遭遇苦厄,不是你的错,是世道不好,此乃命也。再说了,命运将我变得不堪,也是带领我体验造化过程的一种方式,如果他把我的脖子变长变弯,我就用它来学习雄鸡打鸣,不也很好吗?“上帝”有心有情,但绝不是对于卑劣个人的“特殊待遇”。“道”无心无情,却更加接近个人心性,尤其是乱世中无从安身立命的个人。其原因之一就是,“情感的本质”有专横、权威的一面。
个人高于集体?还是集体高于个人?个人就是不可再分的最小单位吗?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上卷里就出现过这些问题。记得亚里士多德、伊壁鸠鲁原子论者都发过言。不记得有什么定论。不过是各执一词,有所侧重罢了。可问题是,在“血与肉”的世界里,在心底里,我们再也不轻易地相信伟人的存在了。即使不是费尔巴哈说的“虚假的信仰”,充满着虚伪和幻想,也少有人能做到坚定不移了吧。这种状态既带来了安稳,也带来动荡。之所以说安稳,是不需为选择与实践一种信仰而付出高昂的代价,也不需要为选择失误而买单。之所以说动荡,是因为伟人跌落神坛,意味着人类生存必须实现的“目的”,必须达到的“完善性”也随之消逝。事实上,按照路费的人本学观点,先有了理想的崩塌,才造成了上帝的死亡。
也许更接近这个时代的情形是,比起那些具备客观价值的大宗教、正统宗教,人们更愿意敬仰由狂热情感造成的小宗教,亦即由小于“本质”范围的、属于主观情感造成的世俗宗教——那些为越来越年轻的团体偶像们,还有为他们疯狂的饭圈,10来20岁的“男神”取代了“上帝”。共同的理想为何失陷?是两次世界大战和20世纪将人性的黑暗暴露无遗?还是因为社会结构越发分化、机械化以至于无人能“改造世界”?还是说现代丰裕缭乱的生活条件使人的欲念无限膨胀?在这种形势下,较之回归正统宗教,是否更应考察“类”具体的情感模式和疏导方式?传递特殊理性——“信仰”——的载体的搭建,带来具体时间、地点、名称的具体场景,其背后仍然是人的问题。与周边仍能坚守正统宗教者进行交流,并达成真正意义上的理解、和解,进而尊重、敬重之。其难度,不亚于《中庸》里所说的“仁”。因为人首先被限制在其有限的躯壳和情感之中。在最极端的情况下,要控制私欲,或许非诉诸暴力不可。一如驯服野兽。在此意义上,个体的情感高于集体,主观高于客观。只可惜路费跳过了这个问题。也许他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很棘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