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里浮生同野马
上午十一点，坐在淳安县客运码头的大厅里，等一趟十二点半出发的船。
来的太早，无事可做，在咸猪头肉味、嚓嚓剥笋声和当地方言交杂的陌生空间里，隔窗看湖山浩渺，航船如叶，好像一下子懂了烟波江上使人愁之意。
发呆间，见一游隼飞来水面，在近岸处盘桓数圈，形态依依，若有所寻。于是胡思乱想起来，觉得它前世当是人身，曾在这湖底沉埋的城池里住过，如今来寻故园，隔着千重碧波，也是不见长安见尘雾了。
《搜神记》里讲汉代的修仙人丁令威，得道后，化鹤归故里，栖在华表上唱歌：
「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
公元两百年的神鸟至少见到人间城郭如故，而公元两千年的凡鸟已无旧迹可寻，只好对一派烟波浩叹，充当我眼中的片刻风景。
正午时分，船准时开，一起上船的有中老年旅游团，还有一手拿帆布袋一手抱着脸盆的当地乡民。启程后，游客都很兴奋，争相上甲板拍照，当地人风尘仆仆，只靠在舱里补眠。十年修得同船渡，渡客的人生也悲欢两不通。
唐人诗云：「新安君莫问，此路水云深。江海无行迹，孤舟何处寻。」
今天的新安江当然比那时人烟绵邈，夹江碧树间尽缀着民居，亦有人于滩涂上闲钓，船上人呼岸上人，彼此即兴应答，又永远地擦肩而过。
这趟航程是从浙西到皖南，数十里水路，就算动力如此发达的今天，也要迤逦走四五个钟头。
船家提供午饭，极力向人推售新安江野生鱼，可惜无一应者，十五元的煎蛋浇面油香四溢，足以对景果腹。
此间鱼头固然有名，昨晚在淳安县城，三步一鱼馆，五步一枇杷摊。这一趟并未吃鱼，默念着郁达夫的「客里浮生同野马，浙西佳味忆鲥鱼」，迢迢地离开浙境，往下一程去。
五年前的清明午后，坐在富阳县城郁达夫故居门前，看天淡云闲晴昼永的富春江水，心下颠来倒去地转着《远一程，再远一程》和《水样的春愁》，情怀依稀与此刻同。
新安江与富春江本为一水，后者以丽名给人妙想，今日相见，景致无别。南国四月，何处无春江水暖？
船入皖境后，晴日转阴，漫天白云变青云，云的尽头是一抹隐隐斜曛，江风送来两岸香樟树的气息，似乎连风都是绿的，像是招引，又像是留别。谁非过客？山是主人。
转过眼前这个弯，目的地深渡镇在望。这世间还有比碧连天的芳草岸更惹人惆怅的东西吗？没有。
𝟐𝟎𝟐𝟑.𝟒.𝟐𝟖 于歙县宿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