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与农妇
1
一辈子,两人啥都没学会。
他们自己也常说,人笨,没能耐,没出息。
字不识几个,抽屉里的一本书是私人医院的印刷品。
活在几百人的村庄深处,人情世故却不懂。
借一张方桌想了三个夜晚才结结巴巴去开口。
早上醒来就牵挂着四亩三分半的黄土麦地。
站在一边看着它们出芽、拔节、抽穗、灌浆、枯黄。
如果不看,这麦子就长不高,活不了。
有一颗草尖露头就匆忙掐掉,麦穗上生几只蚜虫心慌的半夜惊醒。
亲生的孩子却不太管护,被坏孩子打断了鼻梁,回来屁股上照样挨鞋底,结结实实地打出紫红色。
有一个顽皮的淹死在村后的水塘。
两双空旷的灰眼珠流着泪,用一捆野草包着埋进河边的草地。
有两年兴奋地种植棉花,
大儿子要相亲了,先准备铺盖,
眉开眼笑地套了整整十件厚厚的花被子。
有一年响应号召种桑养蚕,
蚕室的温度低,蚕苗苗密密麻麻死了一簸箕。
桑树林在夏天长出成串紫色白色的葚果,
村娃子光着膀子钻在里面撑破肚皮吃。
桑叶打下来喂牛羊,树干砍了当柴烧。
不少年头,也养猪,养羊,养牛,养鸡。
牲畜们吃着杂粮长大,膘肥体壮。
被狡猾的屠夫说动,装上拖拉机低价拉走。
积攒月把的一陶罐鸡蛋全都卖给了流动小贩。
偶尔,学习渔夫,去小河里用竹撑捕鱼,
大的小的都运到远远的市场兜售,两三角一斤,卖的干干净净。
自己不吃,孩子嘴里也没吐出过鱼骨头,鸡蛋皮。
破旧的几卷钱沉在箱底,准备着其他用途。
生女儿罚款一千元,惹出个账窟窿。
老爹运气不好,生着肺病。
十来家亲戚的婚丧嫁娶,年年都好几次十块八块地纳礼。
就这样,每日每夜第过着日子。
孩子们裹着脏兮兮的旧衣,吃着馒头灌着盐巴开水。
身体瘦弱,营养不良,傍晚看不清东西。
哭着闹着要吃好的,豆腐、鸡蛋、鱼和鸡。
放你娘的屁,馍还不够你吃的,当年老子老娘是吃薯根薯叶薯面活大的。
孩子们懂了,心里却恨这老天,为啥没生到别人家里。
2
夏天,农妇的一只乳房长了个脓疮。开始只是一粒黄豆样的软块。藏在皮肤下,滑来滑去。过了几天,大到一把手也握不住。
两支乳房耷拉在胸口,一只像压扁的小碗,另一只闪着光,像秋天里经霜的紫茄子。
农夫捂住眼睛不敢看。
她每夜抱着麦糠枕头一声高一声低地呻吟。床底下洞里的一窝老鼠抖缩在一处,心惊胆战。
农夫每天早早就去土地庙磕头,去观音庙磕头,去大路口给路神磕头,回到家,点着香火给老天爷磕头,给灶王爷磕头,给门神磕头。
能想到的神都跪拜了一遍。
乳房依然那么肿胀,依然嚯嚯地疼痛。
农妇忍者巨疼,爬到灶房,抖擞着捏住一根最尖的竹筷。闭上眼睛,对准那火焰汹涌的乳房,刺入。脓血喷出,满身满地。
疼痛使她眼睛发黑,她突然跪下,紧紧搂住一只正咀嚼麦草的羊。羊吓得咩咩叫。汗水浸透了羊的脊背。
过了几天,病好了。留下淡淡一个疤。
后来,农妇常说起这事,扒开层层上衣让熟人看她生过病的乳房。
她兴奋地像荒地里捡到一颗野鸭蛋的孩子。
3
圈里的两只猪生病了,一只只趴在地下,肚皮贴着潮湿的泥地,口鼻一呼一吸喷出白沫。
农夫失魂落魄。早饭没吃,穿过五月发黄的麦田,跑八里路,去岗头村请兽医王箩头。
王箩头蹬着旧洋车,背上挎着行医的桃木箱。农夫和晨风跟在后面。
自行车吱吱呀呀,在土路上爬高上低,一阵陷在泥沟里,一阵掉了链子。掉了好几回链子。
是整整七回,农夫给人讲。
这车子真没人行,农夫向兽医嘀咕。王箩头抽着廉价的纸烟,哈哈笑。农夫蹲下来拿一截树枝帮忙上链子。手上沾满了油灰,嘴角额头也涂黑好几处。
王箩头端详着这位豫剧舞台上走下的举着马鞭的小丑,笑得烟灰纷纷飘落。
4
农夫的大儿子叫李黑,二儿子叫李白,小儿子叫李蓝。一个女儿叫李红。
李蓝最调皮,六七岁就喜欢登高跳远,爬坡上树。掏没有敢掏的河边那棵大杨树稍的斑鸠窝。小斑鸠装在大葫芦里,挖一个孔投喂青虫吃。还用长竹竿浸棉油,火烧马蜂窝。被马蜂追着躲进麦草窝,后脖子蛰一个大包。
在水塘里和人比赛浸猛子,憋气最长。有一年,秋天的雨水大,水草也茂盛。他开心地跳进水塘,一口气游到宽阔的对岸。塘边站着的孩子惊讶他的本领。
他又一次下水,一猛子扎进了水草堆,腿脚胳膊被缠得结实,挣扎着不能浮出来。孩子们还在跳跃着高声叫好,猜测会创造新的记录。他就淹死掉了。
李黑名字里带个黑,但脸也不黑,手也不黑,个头不高,心眼老实。在一起玩叠罗汉,他常常是垫在下面的那个。被弄一身猪尿泥巴,他也不恼不气。
李白和李蓝性格有点像,但不一样。李蓝是野,机灵,调皮。李白有一股霸气。
没吃多少好饭,身子骨小,却有力。脚跟腰上都是劲。摔跤无论绞着胳膊摔还是抱着腰摔,没孩子能赢。骑上自家爱撒欢的小牛犊,小牛犊服服帖帖,像一只驯服的小羊。又喜欢抡棒子,每天早上在家里练习很久,呼呼呼,喝喝喝,抡得树叶飞舞。老宋家的孩子和他有些矛盾,他就一棒子打折了老宋家门口生长了两年的杨树苗。村里大大小小的男孩没一个敢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