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翻译】伊集院大介的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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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名:伊集院大介の追憶
原作:栗本薰
出自《伊集院大介の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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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集院大介的追忆
栗本薫
1
「现在说这些,对你也没什么好处呢。」
有点粗哑的女声,仿佛在这冷冰冰的房间里回响。
「我们双方都知道利息的数额是怎么定的,说人家是鬼或什么的,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真是,人们可真是任性啊。借钱的时候千方百计地哀求,什么都可以,没有这笔钱全家人只能上吊,还流着泪。把人当成佛一样敬奉,可一到还钱的时候,就各种推脱,想方设法拖延不付。怎么就不回想一下借钱的时候呢?说人家像鬼或蛇,可我可没有欠你钱啊,要是没借给你,也不至于被这么恶名远扬。我这边也是做生意的,市村先生。──你最好懂得这点,成为一个懂事的大人。首先,那十万是用在了什么地方?大概都花在赌马上了吧,对吗?我可没被你说成是恶人。真的没有。你也太过分了。」
面对这番话,那个男人垂头丧气地保持沉默。双方都明白,根本不可能还钱。借钱的时候,人们总是尽量不去想还钱的事情。「远藤典当」的招牌就在那时候,一个犹豫不决的学生走了进来,站在木制柜台旁,突然间被这如洪流般的谩骂吓得呆住了。
远藤柾朝那边点了点头,表示要稍微安抚一下,但是一旦喷发出来的话语的漩涡,可不是那么容易停下来的。
「你觉得这是第几次闹出这种事了?你每次都说这个那个,可是你想过吗?我又不是你妈妈,我可是陌生人啊!为什么,你觉得可以对陌生人如此倚赖和任性,还能被原谅呢?在生意上借钱给别人的人,会说我很困难,我想借钱,我有更重要的用途,所以我不想还,要求还钱的人是恶鬼。你觉得这样能在社会上生存吗?呃,怎么样?你究竟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嗯?回答我,回答我。」
声音虽然粗哑,但脸和身体也同样粗犷——可以说是最恰当的形容。
她的年纪大约已经接近六十岁后半了,但结实的身体使她看上去只有五十多岁。将粘糊糊的铁灰色头发紧紧束在后面,穿着朴素而陈旧的毛衣,看上去非常干练。肩膀上的肉厚实隆起,脸上的皮肤如同从事体力劳动的人那样粗糙。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找不到任何与她作为女性所具有的优雅、温柔、平静、美丽等特质的一点点痕迹。
这不仅仅是因为年龄的关系。自年轻时起,远藤柾就一直没有这些作为女性更幸福的特质。
「没有比我更可怜的女人了——」远藤柾经常这样对别人说。即使这么说,对方也并不特别在意。正因为柾自己深知这一点,所以她才会这样想。如果可以选择如何出生,作为一个女人,谁会愿意变成这样呢?她有着如同神社狛犬一般巨大的脸庞。她的身材高大、结实。再加上她的脾气暴躁、话语尖刻。
优雅、纤细、华丽的和服,时尚的洋装包裹着的年轻女孩与远藤柾一起,令人难以相信她们同属于「女性」这一种族。如果生活在江户时代,以她的坚韧和健康,也许会被看中成为农家的媳妇,过上安稳的农妇生活。实际上,曾有很多这样的女人,与她们相比,远藤柾并不是格外丑陋,让人无法直视的女人。
然而,柾成为女儿的时代,人们已经开始将「女性」的价值从母亲的坚韧转向了女性的美丽和华丽。从一开始,柾的父亲就没有预测到柾作为女性的幸福,并安排了两个兄弟成为家中的顶梁柱,将自己的当铺遗留给柾。这可以说是柾父亲爱的残酷确定性。因此,远藤柾在没有嫁人,甚至没有被提亲的情况下,一直过到了六十六岁,作为远藤当铺的鬼婆过上了不知困苦的生活。
当然,父母早已去世,两个兄弟也都去世了。柾回答每个人时,都说自己是孤独的。
父亲传下来的店虽然古老,也没有特别宽敞,但打扫得非常干净。柜台角落里,有两株小菊花插在便宜的鹤颈瓶里。老房子里有一股奇怪的寒气,但对脚被毛毯包裹着的柾来说,似乎并不痛苦。
后来进来的,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学生的面色苍白的眼镜男孩,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他看起来更像个少年,衣着和态度都很初生牛犊。手里拿着一个大包裹,似乎是第一次来当铺,好奇地环顾四周。
然后,柾瞥了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市村,又开始一顿恶言谩骂,似乎总算满意了。
「嗯,如果你真的没钱,我也可以再等你十天左右。反正,如果我没有收到钱,我也会为难的。但请你务必要注意,市村先生。你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实际上最让人头疼的是你的不负责任。受苦的是你的妻子孩子和像我这样的陌生人,没有人会让你经历痛苦的。你明白了吗?」
市村在嘴里嘟哝着说了些什么。他似乎是那种讨厌道歉和辩解的人。虽然瘦弱贫相,但五官端正,从下往上看女人的眼神中,隐藏着炽烈的憎恨之光。
「好了,你是客人,你走吧。下次至少要带上利息,否则我可不会放过你。快走吧。」
市村仍在嘴里嘟哝着,匆匆逃离当铺。远藤柾一边喊着「嘿哟」,一边站了起来,消失在后面。再次出现时,她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小瓶子。
「这个瘟神。」
边说边抓起瓶子里的东西,朝门口扔去。里面装的是盐。白色的粉末撞在门帘和门上散开,正好门打开,本应离去的市村现身。
「我的大衣,忘了拿。」
他低声说,拿起遗忘的东西,又离开了。他不可能没有注意到撒在门口的盐。甚至,他的衣服上也沾了一些。然而,用暗淡的目光看着柾的市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即使在这种尴尬的局面下,远藤柾也丝毫没有动摇。她抬起薄眉,微微撩起厚嘴唇,只是瞪了市村一眼。她那双细小的眼睛里,透露出坚定的决心,是只有靠自己力量守护自己的女人才拥有的那种坚定。
「真是失礼了,你——」
这次,确定市村真的离去后,她缓缓转身。尽量露出愉快的笑容,一排金牙显露出来。
「——要典当东西吗?」
「啊,是……是的。」
「那就让我看看要典当的东西吧。是什么东西?哦,上衣和大衣啊。──从现在开始,把大衣典当了,之后天气变冷,你确定这样没问题吗?」
学生脸颊泛着青白色,有些犹豫地说,突然需要用到钱,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柾笑了。
「是啊,来典当店的客人都是这样的。哼……你是个学生对吧。有学生证吗──啊,这样啊──你去的学校还挺不错的呢。」
然后柾仿佛被感染般地说起了她的侄子也在同一所大学的事。
「我哥哥——也就是他爸爸,死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来过。我嫂子是个心胸狭窄的女人。尽可能地避免与她产生关系。虽然无法强求,但毕竟我是做这种不太正经的生意的,也不是那种让人喜欢的样子。总是说些让人不好意思的话,所以嘴上毫不客气。但这是性格,没办法吧?话说回来,我和嫂子关系不好是因为我做了件不好的事──我哥哥得了癌症的时候,去看望他,那时候医生还没告诉家里人他得了癌症。我给他看了看手相。命运线断了,我说他活不了了。结果嫂子生气了。怎么能说出这种话,还是妹妹。但在我看来,那又怎么样呢?我不可能撒谎。他要是活下来,事情还好办。可惜不久之后,一个月多点儿,他就去世了。他还年轻,癌症发展得比预期快得多。嫂子就把这事儿归咎于我,甚至说我不要来参加葬礼。哎,这事儿真是闹心。那我怎么办呢,我没去。去了还得特意听她挖苦,这可没意思。唉,这就是我的命运。可怜吧。其实并不是我的错,只是她们不理解而已。侄子长大后,我听说他进了那所大学,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联系过。唉,没办法。我注定要孤独一生。抱歉让你听了这么无聊的故事。那么,你需要多少钱?」
学生犹豫着说出了数目。柾听后,哈哈大笑。
「真是麻烦啊,学生们就是这样。对世事一无所知。那些钱足够买件新大衣了呢──算了,没关系,没关系。毕竟是初次见面。我借给你。那么,一、二、三,这样可以吗?把姓名、地址和担保人写在这张纸上。你听着,学生朋友──别觉得我心肠好。我做典当和放贷已经有四十年了。要不是我这点手腕,早就破产了。这笔钱,是我信任你才借给你的。因为我喜欢你的面相──而且,当你走进来的时候,身后有一道白色的光。你是受到了很好的祖先庇护的。嗯,我是为了那位祖先而借钱给你的。拥有好祖先也是一个人的能力之一。」
「那个……那个,您要做什么,那个……占卜之类的吗──」
已经完全被威慑住的学生小心翼翼地问。
「嗯,有点。不过,我本来就有很强的灵感。如果我的灵感更强一点,我本可以靠那个立足。但我命里注定不能创业,只能继承父母留下的事业。我曾跟了很多老师学习,但占卜有很多流派,他们说的都不一样,所以我无法继续。而且,跟一个老师学习,就好像只能学那个老师所教的东西似的。我最后自学了很多。看人的命运挺有趣的。」
「…………」
「其实我知道,我不应该借钱给刚才那个人。他的脸上写着:无论如何也还不起,无论等多久也不会改变心意,甚至会怨恨我。但是,卜卦显示他的妻子生病了,我不能置之不理。说实话,看到那种说谎的人我真的很恼火。唉,无奈啊。在这种生意上,不能只看人就借钱。」
「哈……」
「名字挺特别的。你是东北人吗?──算了,没关系。你看起来是个好孩子。记得按时还钱。你会还的。这件大衣,是你父母给你做的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需要钱,但别让你父母的心意白费了。来,这是钱。」
学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坚强的老婆子。那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杀死的牛一样的身材,粗哑的声音,深蓝色的毛衣下露出骆驼色衬衫的领子。粗壮有力的手正在数钱。只有那指尖,与那身体和手格格不入地灵活地移动着。
学生的奇怪眼神,柾注意到了。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那个……」
「什么?」
「那么,一直是一个人生活──」
「是的。在这个店后面的房子里,从四十年前就一个人生活了。那又怎么了?」
「没什么──」
「别以为一个人生活的老太太借钱给你,就能占什么便宜。我可告诉你,我对自己的体力非常有信心。一般的年轻人都不是我的对手。无论是力量还是胆量,都赢过他们。更别说像你这样瘦弱的,看起来都没吃饱饭的人了。哈哈哈──不过,有时我会想,作为女人,说这种话是不能幸福的。男人不喜欢有力量和胆量的女人,他们更喜欢那些软弱、任性、身体也弱、爱哭的女人。最好是没有自信的女人。刚才说的那个嫂子,总之,她就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哭泣者,一个化妆很厚的女人,一看到男人就扭捏作态。但是她的哥哥非常珍惜她,像对待宝贝一样。什么都给她买,什么都满足她。就连我这样的人,在六十六年里,从没让男人买过东西,甚至我的兄长都没给我买过。根本就没有人把我当女人看待。人生真的是不公平啊。对吧?」
学生不知如何回应。
「讲这些,你年轻人听不懂。走吧走吧。我很忙的。」
虽然不知道她忙什么,但学生还是匆匆离开了店。走出店门,他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气,仰望天空。
这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河边散发着恶臭。孩子们在街头敲打木板玩耍,豆腐店传来哀怨的喇叭声。
在这个傍晚时分的冬日街头,远藤典当的招牌默默沉浸在一角。古老的招牌和其上的住宅,哪里都看不到花朵、鲜艳的色彩或年轻的气息。
学生耸了耸肩,开始走路。年底已经临近,不知何时,这贫穷的街道也开始弥漫着忙碌的气息。
2
「哦,学生。」
过了大约十天。远藤柾高兴地迎接了客人。
「果然是来取东西的吧。」
「嗯。」
「太好了。天气越来越冷了。没有大衣,你会感冒的。」
柜台角落的小菊已经被插在粗糙竹篮里的山茶花替代。
「我的眼光没错呢。」
今天店里很安静,没有来客的气息。柾看起来心情不错。
算好利息,把摆在柜台上的钱整整齐齐收起来,手提金库里塞满了一万日元钞票。
「看,这个。」
柾取出钱,整齐地叠好大衣和上衣递给学生,突然问道。
「学生,你现在有空吗?」
「呃,什么?」
「其实今天是我父亲的祥月命日。我做了寿司,但不小心做多了。你要不要吃一点?真的,我做多了,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你看起来瘦弱,肯定平时都没好好吃饭。吃点吧。」
学生疑惑地看着柾。这么突然说这些话,她已经不是那种容易让人怀疑她心机的年纪,也没有那样的外表。
但是,像长期孤独生活的人一样,柾的突然和生硬,可能是她人际交往的需求背叛了她,让对方警觉、犹豫不决。如果对方年轻的话,那么更可能会让人厌恶那些悄悄缠绕上来的「孤独」的蛛丝。
然而,正因为如此,那蛛丝中蕴含着难以抵挡的力量。也许是因为心性柔弱,或者心地善良,学生不禁听从了柾的招呼,跟着她进了后面的房间,品尝了她从大盘子里舀出的一大碗散寿司。
说实话,寿司的味道相当甜。但学生还是乖乖地,按照柾的建议吃了两碗。房间里杂乱无章,昨天用过的餐具还堆放在盆子里的茶几上,鹤颈瓶里插着山茶花。
「一个人生活,不用担心别人的感受。每天都是随便应付。一个人的生活,做饭真是麻烦。每天就只看电视。」
看着有些不自在的学生,柾高兴地说道。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会想做寿司,但因为不常做,加了太多醋。我又加了米饭,结果又放多了,越来越多。真是帮了大忙。多亏了你。你也省了一顿饭。要不然,我把它打包给你带走吧。一个人生活,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平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在这种时候,总会觉得有点寂寞呢。」
「是,是吗?」
「你觉得寿司做得好吗?」
「哦,那个,很,很好吃。」
「真的吗?」
柾高兴地笑了。
「尽量吃吧。我现在去给你倒茶。」
边倒茶,柾开始慢慢讲述。关于她的父亲、去世的两个兄弟、小时候没见过几次面的侄子(和学生在同一所大学)——「你真的不认识他吗?」——还有她喜欢的电视节目。
学生似乎相当沉默寡言。他微笑着,默默听着。柾不时偷偷瞄他,担心他是不是对她的话感到无聊。
「但是,我每天并不总是一个人。一个月大概有一两个人,都是熟人,会来请我算命。偶尔,熟人会来玩。虽然我和当铺的客人有接触,但总觉得跟他们在一起并不像跟人在一起。虽然有很多客人来过,但仔细想想,比如今天早上我就没跟一个人说过话——毕竟,在他们心中,我不过是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所以他们不把我当人看。——再说,我收债很严格,而且脾气不好,所以我想客人们肯定恨我恨得很。什么时候被杀了也不奇怪。家里还存着钱,而且我是个不择手段的高利贷老太婆。不过,我不觉得我的命值钱,所以我不养狗。要是我养了狗,我先死了,那狗会很可怜。而且,可能是因为我长时间一个人生活,我总担心要是狗不喜欢我该怎么办。——要是连狗都讨厌我,那可真悲哀。人的话,我已经习惯了,无所谓。——我长得怪吧。要是性格好的话,还不至于这样。可是我生性直率,我总是说出我所想,所以我总是得罪人。要是别人不说什么,我也就不去借钱,不去算命。可是他们都是主动来找我借钱,来请我算命。结果听到我说些他们不喜欢听的话,他们就生气,真是太不方便了。不过,毕竟我也老了,我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人生就是这样无法挽回的。他们在借钱的时候唯唯诺诺,但是要还钱的时候,他们就觉得被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他们在请我算命的时候,总是相信卜卦一定会对他们有利。然而,借钱是要还的,而卜卦往往是不利的。如果他们不喜欢,那他们就不要借钱,不要让我算命。这就是人性的悲哀之处吧。」
柾张大了满是金牙的嘴,哈哈大笑。那笑声带着奇怪的回响,既像阳光灿烂,又像孤独,就像吹过的风一样。
学生低着头,默不作声。柾继续说道。
「就我来说呢——嘿,其实我对算命产生兴趣,是因为我想知道为什么有人像我这样一无所有,而另一些人却拥有一切。这简直太不公平了。我想肯定有什么原因吧,所以我才开始学习算命,但是现在想来,这也没白费。虽然不能说我已经了解了一切,但至少我对很多事情都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每个人天生的命运都是截然不同的。有些人富有、幸福、有好丈夫和孩子,长得又漂亮,我们看着都生气;但这并不意味着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刻他们会得到报应,幸福的人终将幸福,不幸的人或许会更加不幸——当然,也有例外。不过,无论是谁,最终都会死去。这是唯一绝对没有不公平的事情。有些人出生几天、几个月就死去,有些人正值年轻时就因意外去世。有些人能够活到天命尽头,但是学生,你要记住,死去的人都会成为佛。这才是最重要的。死去就是成佛——在世时脸皮厚薄、幸福与否都不重要,因为一旦死去,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拥有很多东西的人,在世时很难舍弃这些成为佛。而我呢,一无所牵挂。这大概是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情吧。」
然后,柾又笑了。
那笑声,学生长久以来无法忘怀。年轻的他们可能无法完全理解那笑声背后的真正含义和悲哀。即使不年轻,稍微有些自负的人也许能理解,但绝不可能和那笑声共鸣。学生用瘦削的脸庞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奇怪表情,静静地注视着露出金牙的远藤柾。他眼镜后面的眼睛闪烁着几乎要哭出来的光芒,就像一个迷茫的孩子。第三份散寿司还没被动,逐渐在盘子里冷得僵硬。
3
远藤柾抬头看了看钟,喊了句「嘿咻」站了起来。
她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仍是一个非常高大的女人,事实上,她有五尺六寸高。也因此,很难找到合身的衣服。
像头牛一样,她慢悠悠地走下楼,拉上门帘,锁上玻璃门,拉上窗帘。这就是她的夜间准备。最后,她关掉店里的灯,拿着手提保险箱回到房间。
柾非常节俭,从不浪费电或暖气。房间里黑漆漆的,冷得让人打寒颤。但即使开灯,开暖气,一个人的房间也不会变得温暖。
但是柾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她又喊了一声「嘿呦」,穿上了袄子,把晚报握在手中,看了一眼电视节目表,打开电视开关后慢悠悠地钻进了被炉。她那像头牛一样的脸庞,今晚不知何故让人联想到了一头满足的老牛。事实上,柾是满足的。今天她做了好事,款待了一个贫穷的学生,自己也度过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社交时刻。而且散寿司也没有浪费。她的晚餐只需要用剩下的寿司应付就行了。今晚,从八点开始,有她期待已久的时代剧,九点开始则有喧闹的喜剧节目。柾对于电视节目可以说是非常了解,甚至可以说是精通。每天早晨在开店之前和关店之后,她除了看电视,别无他事,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她对艺人的名字也非常了解。被炉旁边总是堆放着几种娱乐周刊。
「唉,今年的冬天还算暖和,真是太感激了。」
柾一边拍着背,一边出声说道。今晚和明天早上,散寿司就会吃完了。如果每次都能这样,做起来也会很有动力。那个学生长着一张非常特别的脸。那表示着——
电话响了。
「唉,嘿咻——」
柾不高兴地从被炉里挣扎着爬出来,拿起了电话。电话线太短,从被炉里拿不到。而且她不能动被炉,因为它占据了电视正前方的神圣位置。再说,平时也不是经常有电话打来。
「哎呀,真的吗?」
柾说道。
「哦,那没问题。反正,后门是开着的,你进来吧。嗯?——我?是的,我总是晚睡。唉——算了,好吧,那会儿见。」
挂断电话后,急忙钻回被炉的柾显得有些不高兴。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原因,只是觉得自己期待已久的电视节目可能会被打扰,感觉有些受委屈。
柾一边观看智力竞赛节目,一边匆忙从饭桶里直接把冰冷的寿司塞进嘴里,就在这时。
她似乎听到了厨房传来的声音。
「──?」
柾慢慢地从被炉里爬出来,正打算顺便拿个保温瓶和碗,走进昏暗的厨房。
她的脚在那里停了下来。
「你……」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头顶上的东西砸了下来。
在派头的声音中,半秃顶的远藤柾倒在了塑胶地板上,睁大了眼睛,露出一副像孩子般天真无邪的惊讶表情。东西慢慢地滴落,将地板染成了暗红色。
4
找到那名学生并带他来,已经是次日早晨的事了。
彻夜工作的侦探们显得相当不耐烦。冬天的早晨很冷。
学生似乎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被捕,眨着眼睛。
「你也别再装傻了!」
川田警部拍着桌子大声斥责。川田并不喜欢年轻人。
「我们很清楚你是和远藤柾最后见面的人。典当行的帐簿上有记录,附近的孩子也记得你进去后几个小时才离开。为什么,为了取回典当物品,你会在店里待那么长时间呢?」
「那个──」
学生腼腆地问道。看来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抓。
「远藤──柾是谁?──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还装傻!」
川田愤怒地大叫。
「远藤柾,66岁。远藤典当店的店主。兼职放高利贷。如果你还想继续装傻,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远藤柾昨晚7点半过后,在家中被人猛击致死。房间被翻了个底朝天,手提保险箱被撬开,本月收入约30万日元不翼而飞。柾独居,习惯不在银行存钱。──尽管独居,但茶几上还有两个人的餐具和茶碗,没有洗就放在那里。你在中午巧妙地与柾搭话,让她放松警惕,窥探了房间的情况,晚上回来杀害柾,拿走钱款逃跑。是这样吗?」
「完全──不可能!」
学生大叫道。他听说远藤柾是典当店的店主,听说她被猛击致死时,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之后就一直低着头。在川田他们看来,这表现既像是顽固狡猾,也像是在惊讶地评估对方掌握了多少证据。
「我可不是什么高利贷老太太的杀手。──但是,我不是拉斯科尔尼科夫。」
终于,他平静下来,用小声说道。这让川田更加恼火。
「这家伙在说什么?」
「拉斯科尔尼科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里的主人公。他是为了主义主张,杀死了一位放高利贷的老太太的学生。」
刚刚毕业的年轻侦探悄悄地告诉川田警部。
「为了主义主张──是吗?」
「拉斯科尔尼科夫认为,为了让有前途的自己活下去,献出像金融放高利贷的老太太这样无足轻重的生命是理所当然的。」
学生又插嘴了。
「但是,我无法喜欢拉斯科尔尼科夫那样的思考方式,而且远藤柾对我很友好。她请我吃寿司──怎么可能是我杀了那位老太太──」
「无论如何,你是最后一个见到受害者的人,而且我们已经调查过,受害者一直非常警惕,从不让陌生人进入家中。」
「谁都会有突然感到孤独,做出不同寻常的事情的时候。再说,凶杀案发生的时间是什么时候?如果是昨天晚上六点之后,我有不在场证明。可以证明的。」
「不在场证明?」
川田怒气冲冲地咆哮道。
「现如今的学生,都是因为读了松本清张之类的书,学会了什么不在场证明啊指纹啊,变得嚣张跋扈。以前,这些词汇除了警察关系者,其他人都不知道──快说说你的证据吧。」
学生老实地说出了昨晚他待的地方以及陪伴他的人的名字。川田砸了砸下巴。
「去确认一下。」
「是,警部。」
慌忙的部下跑了出去。紧接着,尴尬的沉默降临。
「──话说回来,真是做了可怕的事情。」
川田低声说道。
「用力打了一通。不知道是什么动机,是因为找到了偷盗物品,还是因为跟收取高利贷金的纠纷,头和肩都被打得陷进去,连续被打了好几次。厨房更是血海一片。一个独居的老太太──人类偶尔为何能变得如此残忍呢。」
「那个人可是个高大、强壮的人。即使年纪大了,也一直自信拥有强健的体力。」
学生说道。
「您觉得我像是能那样杀了那个人的人吗?」
「不过──仇恨这种东西,什么都能让人做出来。」
「我可不讨厌那位老太太。」
「嘴上说什么都行。──据附近的人说,因为相当有问题的催债方式,那位老太太得罪了相当多的人。即使你的不在场证明被证实,恐怕犯人很快就会被找到。」
川田似乎有些缓和地说道。学生安静地抬头看着川田。
「钱,全被拿走了吗?」
「一分不剩。」
「请调查一下我的公寓。那里应该没有那么多钱。」
「如果想藏起来的话,可以在任何地方藏起来,也可以用假名开设账户。」
「可是,如果谋杀案发生在晚上,那之后到今天早晨都无法开设账户。因为银行关门了。」
「别讲道理。有心的话可以寄存在朋友那里,也可以放进储物柜里,有很多办法。金钱找不到也不是──」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侦探走了进来。听到他低声说的话,川田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知道了。」
嘴巴撅成了一个弯儿,慢慢地转向学生,一副勉强承认的样子说道。
「很遗憾,看来你说的是对的。你的不在场证明成立了。你现在可以回去了。──喂,从头开始排查吧。把借钱的账簿拿过来。把欠了很多钱的客户一个个重新审查。──你在干什么?」
川田看着学生茫然地站在那里,大声喊道。
「我都说了,你可以回去了。」
学生慌忙站起来。但是,他显得有些迟疑地东张西望。
「还有什么事吗?还是你想让我向你道歉,因为我让一个无辜的人遭受了痛苦?等会儿再说吧。我们现在很忙。」
「…………」
学生好几次张口想说什么。但最后,他改变主意,慢慢地走了出去。
「真是个怪人。」
川田喊道。也许是因为事情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迅速解决,心情有些烦躁。
「无论怎么看,他的举止都很可疑──但既然不在场证明已经很明确了,应该没有必要再安排跟踪了。那么挑衅的眼神──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所以我不喜欢学生。」
川田的说法可能并不公正。但是,第二天,那名学生又一次来到了侦查本部,径直要求与川田警部见面。
调查组的人大吃一惊,但也许是他经过一天的时间,被悔恨之情所笼罩,决定坦白一切,于是接受了他的请求,让他进了川田的办公室。
开始时,川田只是半开玩笑地听着学生的话,一边剪着指甲,但渐渐地,他的表情变得严肃,重新坐好,最后甚至凑近了学生,开始认真倾听──
「一切都非常简单。」
在温暖的初春阳光中,一道平静、低沉的声音回响着。
「然而,我觉得现在赶紧采取行动是必要的,因为现在还来得及。否则,随着时间的推移,痕迹和冲击会变得模糊,无法分辨。实际上,这种事件恰恰容易产生错误。受害者是一个被称为不法的放贷者,处于容易受到攻击的单身生活中,总是有大量现金在手头,就像在引诱强盗。我最担心的是冤假错案。在远藤柾的账簿上,有很多债台高筑、无法自拔的人物,警察会很高兴地把他们列为嫌疑人。柾被称为不法者,即使不是不法者,放贷者和不法之徒的形象也是紧密相连的。即使不是警察,人们也会立即认为罪犯要么是借钱的人,要么是需要钱的人,动机可能是金钱。
然而,没有人真正了解远藤柾,大家都只是把她当作一个非常简单的高利贷者──一个不法者。但我认为她并不是那样的人。她的一个客户已经拖欠了几个月的债务,找各种借口,虽然她一直在抱怨,但最后还是决定再等十天,不收取任何利息。我觉得柾是个好人,一个善良的人。她甚至还有一种谦逊的女性气质,悄悄地插着花。只是因为她说出了想说的话,即使实际上非常善良,也没有得到大家的理解,是个吃亏的性格。
此外,她也并不特别执着于金钱。如果有抢劫金钱的强盗闯入,她可能会毫不犹豫地交出金钱。而且,一般来说,如果目的是金钱,强盗会直接拿走保险柜。在现场打开保险柜的话,随时可能被人发现。如果涉及金钱追讨的情感纠葛,通常会带走或销毁证件和账簿,让犯人难以查明。而那种可怕的杀人手法──从我听说的开始,我就觉得这是故意为之,抢走金钱是为了掩人耳目,假装是强盗或金钱动机的狡猾手段,真正的动机并非金钱,而是仇恨。
但是,如果不涉及生意,与柾相处了四十多年的单身生活中,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也没有深入交往的男性,她身上会有怎样的仇恨呢?仇恨需要深厚的关系。孤独的她与兄弟家庭多年未曾往来,没有足以产生仇恨的人际关系。多么寂寞的生活啊。
于是,我想到了这里。这与柾的另一份兼职,或者说唯一的兴趣──算命有关。当人们想要算命时,总是把自己的爱恨、不安、欲望和担忧加诸于算命师身上,试图得到慰藉。因此,只能预言不吉之事的预言者,受到阿波罗诅咒的卡珊德拉,总是被人排斥、疏远,最后甚至被杀害。
浮现在我心中的,是这个悲惨的希腊卡珊德拉的故事……」
「──那个叫仓林的男人,他已经自供了,一看到我们就瘫软了。」
川田高兴地说道。
「那家伙在三个月前因事故失去了19岁的独子。他的妻子绝望之下,因病弱,留下遗书说要去儿子那里,后来上吊自杀了。仓林接着失去了妻子,变成了一个人。但他没有地方发泄情感,却不当地把矛头指向了受害者。因为二十年前,他们结婚时,碰巧妻子的娘家和远藤柾住在同一个街区,他们请柾看了一下他们的命格,被告知非常不好,必定会迎来极其不幸的结果,所以受到了娘家的反对。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坚持结婚了。但在丈夫心中,始终挥之不去的是那个预言。当事情变成这样,他甚至觉得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柾的预言,他越想越觉得如果柾没有说那些多余的话,妻子和可爱的儿子还会安然无恙、健康地活着。于是,那天晚上,他终于为妻子和儿子进行了『复仇』。」
「啊——」
青年轻轻地说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
「是啊──所以绝对不能随意找人算命。人们总是认为好的预言应该成真,而坏的预言一旦成真,就会把责任归咎于预言者。尤其是那些无法承受自己命运的人。──柾是一个勇敢的人,她坦然接受自己的不幸出生和命运。所以,她觉得人们也应该这样做,勇敢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毫不掩饰地传达所抽到的卦。因此,她承受了那些不愿听到坏话的人们的怨恨。我明白这一点,所以我请求警部从她的算命笔记中寻找最近遇到不幸的人,然后进行调查。──柾经常说『死了就成佛了』。现在,她可能已经摆脱了烦恼和痛苦,安详地过着日子。」
他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川田看到了。然后好奇地问道。
「请问,您是──」
「伊集院大介──我的名字。」
学生回答,并轻轻擦了擦眼睛。那眼镜后面的眼睛闪烁着美丽而清澈的光芒。
「我只是个学生。我和远藤柾因为一些巧合相识,她请我吃过寿司。──我喜欢她。可怜的卡姗德拉。──如果她在和我交谈的最后一天能有一些愉快的时光,那就太好了。人们不应该玩弄他人的命运──她最终没有明白这一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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