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些孤注一掷的决定
在我文弱且愚笨的外表之下,沉睡着一个执拗的灵魂。它总会在关键的时刻苏醒,促使我作出或孤注一掷或轻描淡写的决定。不知不觉之间,由其牵引,我走出了一条在自己期待与想象之外的道路。
我用呆和笨来形容自己,并非出于自谦。自小,家人及周遭的人就早早地将我牢牢钉死在呆笨的板子上。我不反感,更不反抗,甚至出现类似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症状。潜移默化之下,我骨子里也逐渐认同和接受自己未来人生的庸庸碌碌。我注定要成为尘土间的一粒尘埃,在一生的被动里,随时可能随风飘入空中,抑或随雨融进水里,在无人留意的瞬间,消失,宛若从未存在。诗人海子在《亚洲铜》里呐喊:“亚洲铜!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无非如此,我不过是那循回往复链条上的一节影子。
但是,也不知怎么的,冥冥之中看似再寻常不过的这一系列决定和选择,却让我踏上通往脱俗的、不食人间烟火的道路,如此义无反顾,愈行愈远。
也并非毫无征兆,只是不放在心上。小时候有一次在后院玩耍,一个老人家向我走来,看着我的脸,抓起我的手,翻看我的掌纹和指甲盖,然后对我说:你将来一定是能够吃上公家的饭的。我当然一脸懵,老人笃定的神情与我呆若木鸡的愚笨,实在存在太大的反差。那遥远的将来,无形无影,无迹可寻,缥缈虚无。直至今日,我都无从判断老人是胡乱猜疑还是确有天眼。
无论如何,当原来遥远的将来早已变成遥远的过往,再看看如今自己手里端的这钵十方供养的饭,我感觉老人所谓的公家饭,真的实在是太“公”啦。
一
为了了解物理学家如何看待宇宙,我前段时间看了好几本天文物理的书,还看了牛顿传记,知道这位天才写过一本叫做《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的著作。这部当时就没有几个人能够读懂的书,到了我这里,当然也会被列入天书的行列。
请不要误解,虽然我的语文、英语、历史、地理、政治莫名其妙地好,我的数学也还算过得去,但我的物理和化学却一点都不开窍,老师们课堂上所讲的直线运动、曲线运动、化学反应与能量等等,基本上都会自动化成水滴,它们砸到我的鸭背上,又瞬间成功地滑过、滑落。文科上的优势,无法拯救我的理科,以及我对自己不可救药的绝望感。
我以极低的分数升入初中,又行尸走肉地熬完初中,钦慕地看着其他同学考入高中,自己则沦为复读的一员。大概复读了一个月,就像天上突然掉下了馅饼,我居然接到二中的录取通知书。是继续复读,还是到这个非重点高中就读?此时,沉睡的灵魂首次醒来:就算复读,薄弱的基础和无力的天资也不会让自己的成绩于原地起死回生,反正一样要面对未知的未来,还不如孤注一掷,到这所连英语老师都没有的高中就读。
二中的条件很差,宿舍和教室夏天漏雨,冬天漏风。师资不足,整个高一都没有英语老师。但最让我深恶痛绝却毫无办法的是,我还得继续重复初中三年经受的折磨,每个月从家里背上一袋大米,交到学校的食堂,过秤,买饭菜票。我那时候真想饿死算了,也不想再背一袋大米挤上周日下午拥挤的返校公交车,从站头晃到站尾,春来暑往。遭受诸如此类的罪,成绩还差到无以复加,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能活到毕业。
暗无天日的整个高一,我只盼望一件事,那就是分文理科,我想尽快摆脱物理和化学对我自信心的碾压、蹂躏和侮辱。高一下学期期末,分文理科的时候来到,我欣喜雀跃,毫不含糊地选边文科,只差没有放上一串鞭炮以示庆祝。
高二之后,在学习上我终于可以看到一丝曙光:不仅不用再学物理和化学,我们还迎来了英语老师。为了让更多的光明注入,我决定将光源的口子再撕裂、撕宽,让光更强烈地照亮自己的现在与未来。高二的暑假,我向学校申请留校复习,一是想逃离鸡犬不宁的家庭环境,二是想把基础补上。学校给我和另外两位同学安排了一间破旧的宿舍,我们则自己买菜做饭,各自忙碌起来。
我尽可能合理地安排每一天的学习、复习、练习,尽可能从时间的海绵里挤出水来,只因恐惧,只因一心想逃离长兄婚姻给家庭所带来的、永无宁日的灾难,我把自己逼入毫无退路的绝境。To be or not to be,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生与死,在此一搏!
就这样,从高三开始,我的成绩实现了实质性的逆转。也可能真实存在开窍这种事,除了数学稍弱,我的其他科目都像长了翅膀一样开始风生水起,向上飞奔。我不仅摘掉了学渣的帽子,而且还进入了班里的第一梯队——不可思议,漫长的黑夜和冬季居然也有走到头的一天,我终于迎来白昼和春天!
少年时代的这两次主动行为,让我在突围家族轮回的漫长路上迈出了重要的第一步。本来天资平平的我,现如今,也可以唱一唱那首高亢的《骄傲的少年》:“燃烧吧,骄傲的热血!胜利的歌,我想再唱一遍!”
二
大学毕业之后,我在讲台上站了好多年,看到那些即将退休或者已经退休的同行,我知道我在过着一种一眼就可以望到头的日子。我妈妈对我说:别人都能够安安分分地做一辈子老师,你为什么就不能!我就是不能。
父母的四个孩子里,数我体质最弱,胆子最小,智商最低,情商最差,本该满足于一方讲台,偏偏要不自量力地想闯出另一条路,寻求另一片比讲台更为宽广的天地。貌似所向披靡的工作能力,让我觉得红墨水不可能再让红旗更红。这一次,我辞职,孤注一掷地投入深圳的怀抱。
而深圳的活力和繁荣只属于他人,与初来乍到的我无关,它只让我看到其无情和冷漠的一面。我联系不上我的老友老段,只能蜗居在布吉的一家宾馆里。我每天西装革履地出现在深圳大大小小的人才市场,出入高楼大厦的电梯里,去参加各种毫无希望的面试。眼看着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而找到工作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我开始害怕天亮,因为天一亮,就意味着我必须出门找工作,意味着又要面对否定和拒绝。我深深地蜷缩在被窝里,祈盼时光之河永远冻结:就让天一直黑下去好啦!
即将弹尽粮绝,怎么办?
我必须为自己的误判付出代价,在自找的痛苦中越陷越深。
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一天,我失魂落魄地“梦游”在深圳荔枝公园的围栏之外,在经过邓小平巨幅画像之后,有一个摆地摊的算命先生对我说我要碰到麻烦,叫我小心。我看了他一眼,不予理会,结果在公交车上我被偷了钱。病急乱投医,急找工作也会乱贴钱,我被华强北路的人才市场骗钱也就罢了,还要被偷钱!
整整两个星期,我找不到一份工作,焦虑和烦躁一天胜似一天。而我既不想打道回府,又不知道前路位于何处。就在这个时候,老天为我睁开了半只眼,我在《羊城晚报》上看到一则招聘英语翻译的启事,公司在东莞的樟木头,我冒着再次被回绝的风险从深圳前去面试。面试我的是两位菲律宾人,我记得他们分别叫Ferdi和Jerry。在接待室里,他们随手把挂在墙上的工作守则摘下来,让我立即翻译,再询问我几个关于电阻、电容、变压器、二极管等等问题,就叫我下周一来上班。
命运垂怜于我,等我最终进入公司上班,我身上还剩区区50块钱。原来这就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在这家不大的公司里,我经受了在讲台之外无法想象的挑战和压力。我要短时间内熟悉公司各个部门的基本职能和运作,包括工程部、生产部、品质部、塑胶部、报关部等部门,否则无法胜任翻译。
同声传译这样的工作,本来每15分钟就必须更换一个人。但在我在职的两年里,会议的同声传译全都由我一个人来完成,这还不包括员工培训课的翻译,日常的笔译以及随同口译,而我的薪水却只相当于一个主管的级别。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英语水平之所以能够得到迅猛提升,就是在这样的高强度环境中逼迫出来的,而且还附带提高了粤语。自己日后分别在香港大学、香港东林念佛堂和香港慈山寺读书和修行,没有粤语交流上的障碍,就是在这个时候夯下的基础。
为了多挣一点钱,我像一只陀螺一样旋转,持续加班,晚上和周六都要在岗。一段时间之后,我不禁思忖,如果我一辈子都要在望不到头的路上为钱奔波,那么我将永远都不会找到我一直在找寻的自由!我开始茫然起来。休息日到了,别的员工都忙着会见老乡或者谈恋爱,我则一个人乘坐公交车,前往深南大道的深圳书城,在书的世界里徜徉,忘我地将一天的时光耗尽,毫无目标,破碗破摔。
我开始痛恨为钱打工,具体起来就是痛恨翻译。我开始不想上班,上了班也不想见到那两个英语口语烂得一塌糊涂的、态度恶劣的菲律宾人。一心想着早点下班,下了班就直接穿着工作服,约上生产部的海根兄去唱卡拉OK。我记得我最拿手的是张宇的《用心良苦》和黄格选的《伤心是一种说不出的痛》。这些矫情、肉麻、肉酸、肉紧的流行歌曲,着实是我当年深情款款的最爱,现在想起来我就想为自己的膈应找个洞钻进去。
这一切,都无法阻止负能量一波又一波地侵蚀和蚕食我对生活的激情,我开始陷入失眠和健忘之中……有一天我剪完指甲,过后却发现漏剪了三根手指。我的神不守舍居然已经发展到如此程度!连剪指甲都会漏剪!震惊和难过之余,我铁定决心,我不能够再如此无休止地为钱而活。
原来,“山穷水尽”才是真相,而自以为的“柳暗花明”只是假象。辞职的念头一出现,就立马变成离弦之箭,无法回头。
如果我一定要做一辈子的老师,我可以;如果我一定要做一辈子的翻译,我也可以。但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讲台的世界太小,翻译的道路太窄,它们都永远无法实现我所追寻的自由。我决定再次放弃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再来一场飞蛾扑火,不管不顾地再次冒险。此南墙彼南墙,撞去。
三
考研是当时我能想到的、最适合的、改变人生的方式。跨专业到中文、备考、考试、被录取、读研、毕业、找工作、工作、换工作、再工作,占据了我差不多十年的时间,但期间的任何一个环节,比如到广西某教育学院的英语系执教,比如辞职到海南某大学的中文系执教,如此等等,都够不着孤注一掷的级别。而婚姻,更是可以忽略不计,直接跳过。
《围城》将婚姻描述为:“是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里的人想不想逃出来,我不管,反正我就没有想过要冲进去。我既不相信自己会遭遇美好的爱情,又不想跟随“男大当婚”的传统而苟且凑合,更何况婚姻是一项复杂的工程?更何况长兄的婚姻已经给我做了活生生的反面典型?婚与不婚都需要付出代价,就看你更愿意为婚还是不婚作出妥协。作为一个简单的、向往自由的人,城外的世界显然更适合我。此生不曾体验丈夫和父亲的角色,对于我来说,只会是解脱,而不可能是遗憾。汝之蜜糖,吾之砒霜;汝之天堂,吾之火坑。就算不落发为僧,单身也是我必然的选择。
与讲台一样,婚姻的世界太小;
与婚姻一样,世俗的世界太小。
它们都无法满足我。在这个世界上,我相信一定存在像我这样的人,他们离开体制,他们远离婚姻,他们洁身自好,但他们或因客观的原因,或因主观的理由,不得不继续在世俗的世界里持续无奈,但不会像我一样最终连世俗的世界也舍弃。
四
我是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会落发而去,可一经回溯,又坦然接受削发披缁是自己必然的、最佳的及最后的选择。
当我们离开传统的世俗世界,我们的额头上即刻被贴上了一个“逃避现实”的标签。然而,什么才是现实?在我今天的观念里,现实就是因缘网。并且,就像不存在一模一样的叶子,也不存在一模一样的因缘网,不存在一模一样的现实。不同的因缘网,构成了不同的现实。为什么我不在你的现实中,我就沦为逃避?而你不在我的现实中,我则要赞你“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你认为我无法面对你所界说的世界,我亦可以认定你无从直视我所定义的现实。
放弃不等同于失败,保持也不等同于就是人生赢家。各自在各自的因缘中、现实里,不必强求,亦无需自觉优越。
贾宝玉在《红楼梦》里总喜欢把“做和尚”挂在嘴边,让人误以为削发披缁这种行为,永远是最次的下策,是最不得已的退路,是最不需要努力的、最唾手可得的选择,从而让人忽略了削发披缁必须具备的福bao、信念、意志和决心。削发披缁,就意味着要全方位放弃已经习惯了大半生的生活习惯,包括衣、食、住、行及价值观,从而亲朋好友渐离渐远,乃至消失,活脱脱地体现“诸法空相”。试问,这种现实又有几个人敢于选择和面对呢?
削发披缁,是我这一生最具冒险性的孤注一掷的决定。为此,我付出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和沉痛的代价。起初,面对众叛亲离,我并不知道削发披缁的真正意义,也看不清削发披缁的终极目标。是时间,更是日积月累的、坚持不懈的修行所锤炼出来的信念,以及一往无前的信心,让我至死不渝。
不舍即不得,我庆幸地得到了如果不削发披缁多少辈子都无法收获的利益。无需等待时日,此刻即可盖棺定论:如果今生我错过此次机缘,我一定又要捱上无数之劫才能再次碰到。这种机缘,堪比茫茫大海之中盲龟值木。
胡德夫在《最最遥远的路》里唱道:
“这是最最遥远的路程,来到以前出发的地方;
这是最后的一个上坡,迎向田园绝对的美丽。
你我需穿透每场虚幻的梦,
最后走进自己的门,自己的田……”
无他,我也已经穿透虚幻的梦,举步爬上最后一个上坡。翘首前望,我似乎亦已经依稀看到那朵清澈高远的、永不凋零的蓝莲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