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废墟探索实录
查看话题 >白骨、煤炭与化石——扎赉诺尔黄砂下凝固的海洋

前往扎赉诺尔是个仓促的决定。清明时节,年届九旬的姥姥姥爷时隔多年突然提出回到山东老家小住,不懈工作的大舅偷闲飞往南京看望家人,高校正在开展许久未进行的跨省设计考察,此时的丁丁正在呼伦贝尔,带着她的学生们一路西行沿途访察民俗艺术...大家似乎都在珍惜自2020年后第一个自由出行的春天,对此,工作假忙实则精于划水的我似乎也不得不表示一下悸动。

逆着来自蒙古利亚的沙尘刚刚吹过的大地,轰鸣了一夜的列车于凌晨6时抵达呼伦贝尔市的扎赉诺尔区,相隔500千米的邻市令我再次感叹于满蒙天地的广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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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赉诺尔站是西伯利亚大铁路进入中国的第二站,其所处的新开河镇位于扎区最东部,如今已不属于扎赉诺尔,而是国境城市满洲里的一块飞地。站前的屋舍和路网还保持着当年的样貌,大概是因为储煤需要,此处保留的俄国仓房比沿线的其他地区多出很多。一位老大爷发现我绕着他的仓房转个不停,随之与我攀谈起来。是矿务局交通段的职工,提及40余年前猛犸象化石出土时的情况,大爷两眼放光地说,当时正在现场抢修路面的他,亲眼看到猛犸胃内容物的化石仍是绿色...

不单是猛犸象,扎赉诺尔的史前文明,亦是随矿产开发而显露人间。站前俄国住宅区的水源地,高岗中心的深坑内隐藏了一段荒诞离奇的故事:此处原是俄国为扎赉诺尔车站水塔供水而开掘的引水设施,不期竟发现煤层。此后,满洲炭矿第三采炭所试图利用此坑采掘出煤,却又发生透水事件。1933年此坑中掘出古人类头骨化石,日本古人类学家远藤隆次将其命名为“扎赉诺尔原人”。由此,扎赉诺尔深埋地下、熠熠生辉的史前史,渐为世人知晓。

再向前走出两条街,住户们的院子比靠近车站的那些更大。其中一户的院墙已经被踏出了缺口,主人似乎已经懒得修补它了。跳进院子,内有一方高度超过一人的西式墓碑,碑文上书“五警士墓”,他们于一场鲜为人知的战争中殉难——即1929年的“中东路事件”[1] 。此战因东北军强行收回本属中苏共享的铁路利权而爆发,继而在苏联打击下惨败。孤军作战的东北军损失甚重而南京方面作壁上观,后来张学良在面对日本挑衅时极力采取妥协退让很大程度上因之于此。1930年,在国民政府主导东北的最后时光里,扎赉诺尔、齐齐哈尔、双城等地相继修筑起纪念此战阵亡将士的忠烈祠、纪念碑、陵园等纪念物。它们在十五年后苏军再次入主时,遭到红军的报复性毁坏。对此,“五警士墓”碑体侧方那些引人注目的弹痕仍可聊以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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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绥芬河至满洲里的国道G301紧贴着扎区北边向西延伸,在国道对面,是名为“蘑菇山”的荒山,光秃秃的山顶没有蘑菇,却分明裸露着不属于这里的混凝土碎块,碎块的散布方式清晰显示着爆炸的痕迹,激战就像是发生在昨天,那是关东军遗留的要塞。



1945年的“八月风暴”中,据守要塞的关东军在苏联进攻当日即被尽数歼灭。对此,一位打小居住在此的老人印象颇深“…苏联人打进来那天,我看到日本神社所在的土丘上,三个日本人拿着机关枪和望远镜,观察蘑菇山的动向…阵地当天就被攻陷了,苏军密密麻麻地从蘑菇山上冲下、向市街涌来…”[2]

1933年起,为扩充对苏战备,当局在满洲广大的北部国境陆续修筑起军事防线。以此蘑菇山为轴,西向达永山、东至秃尾巴山,南延碉堡山、小孤山…包含永备要塞及反tank壕,各自构筑又相互辅助、能够形成交叉火力网的野战工事,绵延不绝地横亘在环抱城镇的丘陵地带上,时至今日在卫星地图上仍然可以清晰地识别出来。


凭此耗费无数人力、看似坚不可摧的防线,仅换得参战苏军一句“在此遭遇了短暂而激烈的抵抗”之描述[3],诚可谓“万里长城万里空”。值得一提的是,这些要塞初建的年代其实还要更早,便是前文所述“中东路事件”中,东北军为抵御苏联红军的西线攻势而修建的。


不同于沙俄的巧取豪夺,新生的苏联对中国抱有明显的善意。在列宁两次发表对华宣言表示废除不平等条约和俄国在华特权的背景下,两国对于中东铁路的相关事宜在《中苏解决悬案大纲协定》、《奉俄协定》中已进行明确约定。而“四·一二”后南京方面与苏联断交,似乎为了换取在政府中相应地位与话语权的年轻元帅,对此积极迎合,对苏进行敌对挑衅,由此酿成战祸。

“…受国际帝国主义支持的中国对中东路冲突的和平解决采取消极态度,并持续挑衅性地炮击苏联船只、村庄、军事单位,将白俄卫队投入苏联领土,通过在边境附近集中大量部队,他们威胁了外贝加尔和远东的其他地区…” [4]

此战不仅是苏联首次对外用兵,亦是东北军对外战争的初阵。苏联方面指派曾身为蒋介石军事顾问的“加仑将军”布留赫尔(Василий Константинович Блюхер)组建远东特种部队(ОДВА),而东北军在满洲里—扎赉诺尔一线为阻击敌军而展开野战工事的修建。「國民外交週報-扎蘭諾爾戰役經過」为当日驻守扎赉诺尔的第十七旅营长刘宗岳、施国栋为记者所述,其文中对要塞的构筑及战事前后有着详细的记载——
…自十七旅開抵扎站後,乃就三十八四十三兩團原陣地,加以工作,四十餘日晝夜,未嘗稍停。乃圍扎站煤窯,作成周圍式之堅固陣地,雙方對峙約月餘,十七旅首先開扎站者,即第十三團,乃接三十八團滅赤山後鐵山兩側連西山前線陣地。自後第六團開到,乃接四十三團滅赤山後連扎蘭諾爾車站之線之陣地。自後十四團開到,乃命其第一營佔領禿尾巴山,以防扎站之側面,第二營駐扎蘭諾爾車站,第三營駐三十里小站,以護鐵路,而與十五旅聯絡。配分既定,各爲防守而作工事,凡陣地皆作成掘擴散兵壕胸牆下皆作成各堅固掩體陣地,內各排作成最堅固掩蔽部,陣地前作成寬深之外壕,(寬四米達深二米達)構築猶未完成,而俄方即從事攻擊…[5]


再来看俄方资料:红军在西线的攻势针对两个设防地区即满洲里和扎赉诺尔。在上述地区,中国方面挖掘了数十公里的反tank壕并建造了防御工事,自当年8月起,这里的冲突已然接连不断,发生大小战斗100余次。1929年11月17日夜,气温约-20°C,苏军的特别行动组潜过国界,越过成吉思汗城墙(实际为金界壕),11月18日,第5库班骑兵旅穿越冰冻的额尔古纳河,对扎赉诺尔发起攻势,尔后与第36外贝加尔步兵师汇合,阻止了中国军队的突围。同一天,苏联侦察机从空中看到,在tank的支援下,第35和第36步兵师的士兵在中国守军的增援到达之前将其击溃。[6]

在扎赉诺尔—满洲里的战斗中,苏联红军有123名士兵丧生,605人受伤;中国军队则付出了约1500人死亡、8000余人被俘的代价。战前曾豪言“我毫不怀疑我们可以一路进攻到赤塔”的第十五混成旅旅长梁忠甲被俘,第十七混成旅旅长韩光第阵亡,兵士沿铁道向东一路溃退,扎赉诺尔陷落。

1929年12月20日,中苏《伯力会议议定书》签订,在未获南京允可的情况下,东北方面恢复了苏联在中东铁路的管理、运营等各项权益,祸结五月有余的惨烈战事随即复归和平。除了浴血死战的军人和无辜受难的平民成了毫无意义的牺牲品外,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乘中苏酣战之机,“乔装华商或韩农,游历各地,测量地形,窥探国情”[7]的日本间谍由此获取了真实直观的第一手资料,并将此战作为战术学战例选入陆军士官学校的军事教材。两年后的“满洲事变”,筹谋充分的关东军将为东北军阀的统治划上最终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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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8小站,位于扎赉诺尔站以西5Km,是煤矿支线车站。因车站设置在距离哈尔滨908Km之处,故而被称为“908站”。


1901年,俄罗斯地质学家阿尼尔特(Эдуард Эдуардович Анерт)的调查团于扎赉诺尔铁路附属地附近发现褐煤层,此时距他受帝国地理学会委托、沿中东铁路地区进行矿产资源勘探仅过去了2年,这对于森林资源枯竭严重、自然条件恶劣的西部干线来说,实在是莫大的幸运。

翌年9月,1号矿开始采煤作业,围绕站区为中心南北约32千米、东西最宽处18.4千米,总面积221,260,900平方米的煤田,支线铁路和电力输送,公共建筑、还有工程师、工人的住宅区也随之开始了建设,时至今日还留存为数不少的沙俄与日本住宅、水圈、机械修配厂等各类建筑。以外籍技术工人聚居的“技师屯”,和中国人主导的商业市街“八乍市”也出现在此一时期。

不久后,扎赉诺尔成为了中东铁路最主要的煤矿供应地,所产出的煤炭可供全线大半使用。根据1904年出版的沿线介绍:“(扎区的)煤层很广,开采起来并不难,代替昂贵的木材燃料可以用于取暖的煤不需要特别加工,具有各种优点。” [8]



因煤炭资源得以闯入近代的小小城镇注定无法渡过安定平和的时光,而是经历近代带来的一切动荡。扎赉诺尔之所以成为几十年间历次战争中的攻防焦点,无非“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战后长久安定的蚕食造就的灵泉露天矿坑,也终因矿石枯竭停止开采。在不久前的2010年代,这里还曾作为巡礼圣地,迎来世界各地的蒸汽机车迷见证旧时代最后的印迹,今天,它再也不会响起蒸汽机车的汽笛,只剩下一望无际的空洞。


煤矿人关于采矿工作的回忆,并非只有电影《扎赉诺尔》中平淡而真挚的师徒情,大抵是惊心动魄且饱含痛苦的。我曾听一位作为矿工家属的长辈提及:在她生活过的矿区也是像这样层层向下、梯田一般的巨坑,家属区就在巨坑的褶皱中错落排列。每当坑中回荡起尖利的救护车喇叭声,家属便从院子里密密麻麻的走出来,在“梯田”狭窄的走道间集聚,救护车每开过一家、一家人便放心回屋,直至停在某一家的门前…

同样的故事也在本地的人们中流传:西郊的高岗每逢有雨,土表便会星星点点地露出窟窿、窟窿里零散着不知名姓的白骨。直至八九十年代,已是盖满了平房的西山上,仍不时发生地窖垮塌之类的事件…不难想见,在煤矿开采如火如荼的时代,无数来自内地、怀抱“闯关东”幻梦的赤贫农民,或为被诱骗、被强征、或为逃亡来到此地,在尊严、温饱与安全毫无保障的情况下艰苦工作,终于被密集发生的矿难夺去生命后,工友们用其生前睡过的草席卷起、拖拽至郊外土丘草葬。这便是作为矿区的扎赉诺尔,烙印着王道乐土的另一面,它埋葬着无数生命的共同终点。

新秩序的建立不会终结矿难的发生。在煤矿街区北部靠近铁路干线的土坡上,远远得见一座高耸的纪念碑和六座砖砌灵柩,灵柩上的钤文显示这些煤矿工人殁于1949年7月的同一天,纪念碑顶部是铁艺制作的红缨枪与镰刀锤子,主体部分的水泥覆面已完全脱落,露出了红砖碑体,因此无法得知碑文内容,这大概是一次不甚知名的矿难。

草草建就的纪念碑与它下方整齐排列着柱础的石质基座极不相衬,仔细观察下惊异发现这曲线如日本城垣、平面“凸”字型、石块呈“布积式”排列的石基,分明是一座神社的殿基。此外,手水舍、献灯虽遭受了严重破坏,却也都还散落在土坡周围,御手洗表面刻下的「奉納」字样依稀可辨,不仅如此,站在土丘向北远望,是大小矿坑与依附着矿坑、起起伏伏的低矮平房。正北望尽,便是蘑菇山。这也似乎印证了前文那位亲历历史的老者的话语,这座土丘无疑为扎赉诺尔神社的原址。

按照时间推测,这处纪念建物在神社拆除不久后即原址建成。不知是否急于树立与前人不同的形象,亦或如此规模的矿难在这里实在稀松平常?总之它给人的感觉相当草率。如今时隔七十余载,六座灵柩仍暂厝地面,恐怕这长眠异乡的亡魂,再也等不到远方的家人来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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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镇南部边缘孤零零的那座小山丘,名曰“小孤山”。山顶坚硬的风令人无法伸长脖子远眺,即便如此,仍能望见远方如海一般广阔的呼伦湖。兴安岭北的春天来得总是很迟,时近清明仍是一派冰封雪原的冬景。躲在关东军的永备工事里,我惊奇地发现脚下碎石表面的凹凸竟有着植物躯干般的脉络,是古植物的化石。同行的友人告知,在侏罗纪,这里曾经是一片温暖的森林。一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与猛犸的搏斗中生存下来的扎赉诺尔原人,在这座小山上捡拾着一亿五千万年前的裸子植物化作的石头,将它们打磨成更加趁手的工具而后踏上新的征途…

驶过比城镇大得多的地面沉陷区,望向窗外漫长荒芜的的露天矿排土段,天空飞过一列红腹黑翅白身的候鸟。一边是已被巨量弃土掩埋、形成了堰塞湖的达兰鄂罗木河故道,另一边是仅馀轮廓的辽代古城址,拓跋鲜卑人的墓葬亦在其下方安然沉睡。在更深的土层下,至今仍埋藏了储量超百亿立方的煤炭和披毛犀、猛犸象、转角羚、原人和他们的各种石器,还有无数尚未得知的秘密…也许几十年后,地面的沉降将使得这里无法接近,再经过漫长的地质变迁,一切将不复存在。然而它百年来不断燃烧产生的灰烬,早已吹遍大地,在这一百二十万平方公里的每一寸,都饱含着扎赉诺尔无穷细微的一部分。



















参考资料:
[1] Wikipedia:中東路事件
[2] 来自事件亲历者的口述历史
[3] 《Инженерное обеспечениенаступления 36-й армии》
[4] Китайские войска в окопах, 1929 год
[5] 1929年國民外交週報-扎蘭諾爾戰役經過
[6] НАЗАДВ CCCP·Как Блюхер китайцев разгромил
[7] 东方杂志1929(15) 中东路事件发生后南满的情形
[8] 麻田雅文「燃料からみる中東鉄道の経営——中国東北の資源をめぐる日中露の相克,1896~1930年」
图片出处:
a:Wikipedia-Конфликт на Китайско-Восточной железной дороге
b:WARSPOT Экзамен для Красной армии
c:WARSPOT Экзамен для Красной армии
d:Wikipedia-Конфликт на Китайско-Восточной железной дороге
e:VK·Военная и ведомственная символика「Маньчжуро-чжалайнорская операция 1929 года」
f:Wikipedia-Конфликт на Китайско-Восточной железной дороге
g:国立公文書館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
h:Геолог Эдуард Анерт:«держаться возможно ближе к истине»
i:満州写真館—地方炭鉱
j. 鉄道プレスネット ~ 巨大な露天坑を駆け抜けたジャライノールの蒸気機関車【少し昔の中国鉄道旅行】 k. 蒸気機関車の写真館~「煙にまかれて」 海外蒸気 中国 扎来諾尓(ジャライノール)鉄道 l.courrier japan
本文写作中得到了扎赉诺尔文物局张智文先生的无私帮助,在此致以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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