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光武帝之一

即使到现代，很多中国人还是欣赏—不说崇拜吧—明君。这也许和深厚的封建历史传统以及政治结构形变神尤在有点关系。我也如此，特别在读司马光等人专门为君主编写的《资治通鉴》时。

比如对于西汉，我就很欣赏政治智慧很高的汉文帝与能接地气的汉宣帝，而对结束了西汉的大儒兼新朝开国皇帝王莽大摇其头。这位偏执狂加躁郁症患者，虽然五经烂熟，精于修身矫饰，能隐忍，善结交，会逢迎，是位打造人设的好手，外戚表率，儒家模范，而且揽权篡位，套路娴熟，打击政敌凶猛，但作了新朝开国皇帝后，居然短短十年间，依着《周礼》照葫芦画瓢强行复古，就搞得天下沸反盈天，形成了霍布斯在《利维坦》描绘的“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状态”。西汉人口最多有六千多万，经过新莽之乱，能统计上的人口只剩下一千三百多万了。算起来，这位仁兄堪称得上人类历史上危害最大的狂想家之一了。

当时人对王先生的评价，抄一份《后汉书.隗嚣传》中的檄文可见一斑。它虽然是隗嚣发出的，但可以看作当时士大夫与豪强的共识：

故新都侯王莽，慢侮天地，悖道逆理。鸩杀孝平皇帝，篡夺其位。矫托天命，伪作符书，欺惑众庶，震怒上帝。反戾饰文，以为祥瑞。戏弄神祇，歌颂祸殃。楚、越之竹，不足以书其恶。天下昭然，所共闻见。今略举大端，以喻吏民。

盖天为父，地为母，《尚书》曰：“惟天地，万物父母。”祸福之应，各以事降。莽明知之。而冥昧触冒，不顾大忌，诡乱天术，援引史传。昔秦始皇毁坏《谥法》，以一二数欲至万世，而莽下三万六千岁之历，言身当尽此度。循亡秦之轨，推无穷之数。是其逆天之大罪也。

分裂郡国，断截地络。田为王田，卖买不得。莽更名天下田曰王田，不得卖买。规锢山泽，夺民本业。造起九庙，穷极土作。发冢河东，攻劫丘垄。此其逆地之大罪也。

尊任残贼，信用奸佞，诛戮忠正，覆按口语，赤车奔驰，法冠晨夜，冤系无辜，妄族众庶。行炮格之刑，除顺时之法，灌以醇醯，裂以五毒。政令日变，官名月易，货币岁改，吏民昏乱，不知所从，商旅穷窘，号泣市道。设为六莞，皆令县官主税收其利。增重赋敛，刻剥百姓，厚自奉养，苞苴流行，财入公辅，上下贪贿，莫相检考。民坐挟铜炭，没入钟官，徒隶殷积，数十万入，工匠饥死，长安皆臭。既乱诸夏，狂心益悖，北攻强胡，南扰劲越，使四境之外，并入为害，缘边之郡，江海之濒，涤地无类。故攻战之所败，苛法之所陷，饥馑之所夭，疾疫之所及，以万万计。其死者则露尸不掩，生者则奔亡流散，幼孤妇女，流离系虏。此其逆人之大罪也。

罪名很多，仿佛是拼凑夸大虚构的。然而认真考察，却发觉每一条都是实实在在，并无虚言诬陷实。在西汉末年的人看来，王先生逆天、地、人，百分百的大逆无道，所谓人人得而诛之。

他造成的大乱使得民不聊生，结果是盗贼遍地、义军蜂起，弱者填沟壑，强者拼刀矛。而且北方的匈奴、乌桓，西边的羌都掺和进来。东南西北，从边疆到内地，西域到青徐，上谷到交州，凡一百多郡国，没有不乱的。各地山头名称之繁杂，让人头晕：什么绿林、赤眉、铜马、高湖、青犊、尤来、五步、大枪、五幡。仅仅绿林军下面还有新市兵、下江兵、平林兵的区别，新市兵还分别归王匡、王凤、马武、朱鲔、张卯等头领统帅。像赤眉军就更杂乱了，大小派系数不胜数，自称赤眉军的首领历史上留下名字有十几人，散在关中、关东各郡。

这里头好些称帝的，以拥立刘氏为主，也有自立的。比如绿林立刘玄；赤眉立刘盆子；严尤、陈茂拥刘望；方望、弓林立刘婴；刘永据梁地立；刘秀脱离更始后自立，王郎亦伪称刘子舆。而匈奴立卢芳；公孙述、李宪自立。一时间有了十位天子。这自然形成了极其残酷的大规模内战。

多少人直接卷入了乱战中，并没有具体的数字，但从王夫之在《读通鉴论》里对投降刘秀军队的一个粗略的列举可以看个大概：

光武之始徇河北，铜马诸贼几数百万；及破之也，溃散者有矣，而受其降者数十万人。斯时也，光武之众未集，犹资之以为用也。已而刘茂集众十余万而降之于京、密；朱鲔之众且三十万而降之于雒阳；吴汉、王梁击檀乡于漳水，降其众十余万于鄴东；五校之众五万人降之于羛阳；余贼之拥立孙登者五万人，降之于河北；赤眉先后降者无算，其东归之余尚十余万人，降之于宜阳；吴汉降青犊，冯异降延岑、张邯之众，盖延降刘永之余，王常降青犊四万余人，耿弇降张步之卒十余万；盖先后所受降者，指窮于数。

单这就好几百万了，还没算上割据边边角角的彭宠、隗嚣、公孙述。

兵戈遍地，当时老百姓怎么活？

《后汉书。刘玄刘盆子列传》里写到：王莽末，南方饥馑，人庶群入野泽，掘凫茈而食之，更相侵夺。…..时三辅大饥，人相食，城郭皆空，白骨蔽野，遗人往往聚为营保，各坚守不下。

同传中还记载了一个幽暗角落：时掖庭中宫女犹有数百千人，自更始败后，幽闭殿内，掘庭中芦菔根，捕池鱼而食之，死者因相埋于宫中。有故祠甘泉乐人，尚共击鼓歌舞，衣服鲜明，见盆子叩头言饥。盆子使中黄门禀之米，人数斗。后盆子去，皆饿死不出。

有了这一段作为历史底色，什么壮烈恢宏，铁马金戈，英雄事业，也都黯然了。

这样的情形下，天下人如久旱逢甘霖般希望的，是赶紧出来一个厉害角色，扫灭军阀，消除割据，平息战火，收拾人心，让社会安定下来，建立起码的秩序，让老百姓能安心把日子过下去。

只要能做到这些，不管如何，你相貌丑陋也罢，心肠阴毒也罢，贪财好色也罢，出身低贱也罢，不识之无也罢，性格变态也罢，甚至于杀父杀兄，杀主杀友，老百姓也好，历史也好，都会承认你是奉天承运、万世景仰的开国雄主。

在中国漫长历史中的那些建立统一王朝的开国皇帝，没有不精明强干、坚韧顽强、杀伐果决的，不然也无法在激烈残酷的末世乱战、中原逐鹿中扫平群雄。唯我独尊。就其佼佼言之，秦始皇以气魄浩大、格局空前胜；汉高祖以洞悉人性、百折不挠胜；朱元璋以勤勉狠厉胜。而唐太宗虽然不是名义上不算开国皇帝，却是所有中国皇帝中的最为英武壮烈又矫情自省者。曹操没开国，却是最高权力者中最为天资卓绝、开朗明达的。建立宋朝的赵匡胤、赵匡义两兄弟其心狠手辣、卑劣虚伪是一样的，但就是他们却苦心孤诣地建构出一套周全严密、互相制衡，能确保内部稳定的政治系统，堪称传统王朝政治制度的设计大师。

以上诸位，他们顺应世道民心，很好地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都不愧是第一流的执政者。然而这种你死我活，只能让一人胜出的权力竞赛，特别推崇权谋与暴力，放纵工具与功利主义，放宽道德底线以至于无忌，扭曲人性，使人变态。在热带丛林般的尔虞我诈、残酷战争中能保持人性的良善、宽厚，甚至称得上光明磊落者，没有太多卑劣的怯懦、猥琐、狡诈、残忍，能保全本心者，称得上获得光荣的胜利与无缺的荣誉与权力的，似乎只有光武帝刘秀。因此，我每次读到《资治通鉴》、《后汉书》有关他的部分，就不由得心胸开阔，豪气激荡，很想饮酒、长啸、拍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