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务员之死
袁洋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他是怎么挨的这个处分。
袁洋大学毕业后就开始参加公务员考试,连考了两年都没有被录取,第三年备考的他已经25岁了,尽管身边的同学一个个不是在读研就是在工作,但他并不羡慕,他觉得什么都比不上体制内,考上了这辈子就不用愁了。
袁洋这种想法完全是受家里影响,爸妈都是农民,背着日头在地里干了一辈子,供独苗孩子上大学已经让他们负债累累,眼下就等着孩子能尽早端上铁饭碗,他们好歇歇了。而他们一大家子亲戚里面就袁洋考上了大学,这一大家子还等着行他的便利呢。
但是父母和亲戚显然没有注意到袁洋的性格适不适进体制,袁洋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别人和他在一起只要别人不开口他是绝对不会先开口的,即使别人开口了,他也只是简单回复一下,并不会加入话题之中。
他总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那一个,也是最没有感情和想法的那一个,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发怒的样子,也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兴奋的样子,所有的事情在他这里似乎都被屏蔽掉了颜色,剩下的只有灰色。
他知道父母种地辛苦,他从来不奢望更好的物质,他知道家里的情况,他大学四年兼职送餐四年,除了学费剩下的基本都靠他自己想办法,他学习刻苦,虽然没有别人反应快,但他肯下功夫花时间在上面,高考考上了本省的一所二本院校。
他是家里一大家子中唯一考上大学的人,这让他觉得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了,他在这点上格外看重,他本身就有些孤傲的性格,让他上大学之后变得格外要面子了,在父母面前也不再是那个父母能随便说的人了,在同学面前他也竭力隐藏家里条件不好的事实。他觉得他现在就在忍辱负重的阶段,必须熬过眼下的苦才能收获以后的甜,所以他能隐忍现实的一切苦难。
第三年考公务员他终于如愿以偿被录取,尽管过程艰难,但袁洋觉得是值得的,毕竟还有人四五年都没考上呢。被录取之后袁洋先是被分配到柳林镇下辖的马家行政村,要先在基层历练三年。
这三年间袁洋吃住都在村上,一个月三千块,袁洋每月给爸妈转一千,再存一千,剩下一千做生活费,村上的工作虽简单却琐碎,不是东家跑西家,就是南边赶北边,要么就是写各种文件,三年下来他的体重和刚毕业那会一样稳稳地停在120斤。
这三年里面他任劳任怨,他也知道家里没路子找不了关系,但他自己也从不争取,他觉得公务员晋升是有一定时间的,要说三年他学到了什么,那一定是撰写各种材料及文件,不论什么类型,不论什么内容,他提笔就来,写得既官方又标准,这一点倒让他在村干部里有些地位。
三年之后袁洋被调到柳林镇政府,虽然离家更远,可待遇和条件都好了啊!单人宿舍、四千月薪,各种福利,加上更为清闲一些的工作,在镇政府工作的几年是袁洋觉得最舒服的几年,他不必想未来的发展,也不必想工作上的烦恼,到点上下班,过节就回家,每天主要就是撰写各种文件和资料,这样的清闲的日子他是消受。
可谁想清闲日子也不是一直风平浪静的,从去年开始的严查行动,自上而下对体制内进行整治,本来这种整治跟袁洋这样的小公务员八竿子都打不着,可就在年初的这次镇政府领导严查中出了问题。
原来袁洋他们部门领导因为贪污受贿问题而被请去喝茶,这个领导也是饱经官场磨炼的,为人处世极为圆滑世故,被带去喝茶他就避重就轻,净挑一些无关紧要的芝麻事交代,某年某月和同事公款吃喝,某年某月安排学生入学,某年某月给交警队打电话,全是些鸡皮蒜毛的小事。
结果呢,领导没有严查出大问题,袁洋倒因为那次公款吃喝中有他参与而被牵连,之后被当众警告加处分一次,这让袁洋无法接受,他仔细回想了当时的情况。
那天临近下班领导问他晚上有事吗?他说没啥事,领导说那晚上一块和他吃个饭,袁洋也不知道是公款吃喝啊!再说那天晚上吃饭的人多了,怎么就逮他一个人处分呢,肯定是领导只交代了他而没有交代其他人,但大家都在一个单位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他总不能再去举报其他人吧。
不举报其他人那这不就是让自己背黑锅嘛!自己进体制都五年多了,还是第一次被处分,实在是让他愤恨不已,但又没有办法。背了这个处分之后袁洋自觉看周遭的一切都不对劲了,以前看来寻常自然的事反倒变得奇怪起来。
中午去食堂吃饭,一起的人没有提起袁洋被处分的事,大家好像并没有把这当回事,袁洋觉得不该他一人受处分,受了处分你们还不领情,没一个人安慰他,这他心里更加难受,越发觉得官场黑暗和冷漠,这口气他实在是咽不下去。
袁洋被处分的第二个月镇政府有一个要派人下乡蹲点的活动,要连续值班三个月,没有休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动放到以前也肯定少不了袁洋,这次受了处分更少不了他。而袁洋因为刚吃了处分也不好推辞,只能尽快赶到乡下。
正巧赶上六七八三个最热的月份,袁洋背着处分这一干就是整整三个月,三个月里每天都有各种琐事要处理,不是要加班写文件,就是镇上乡里来回,三个月让他暴瘦快二十斤。就这样心情郁闷的干了三个月之后袁洋身体撑不住了。
那天他正在办公室编写汇报材料,突然就觉得头疼欲裂,脑子里疼得他没有办法继续工作,于是他就给上级请假,说想回去休息几天。上级一看活动也快结束了,该忙得也都忙差不多了,所以也就准假了。
袁洋当天乘车就返回了家里,结果刚到家就坚持不住晕倒在地,家里人赶紧往县医院送,等送到医院心跳已经停止跳动了,医院诊断为脑溢血,是因为过度劳累加上心力交瘁导致的突发脑溢血。
家里人通过袁洋同事才知道受处分的事,但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单位要个说法。家里人找上单位的门,找到负责人,说明了袁洋的情况后,单位却表示袁洋是在家里去世的,属于正常去世的,不是在单位去世的,所以不能算工伤,更不能按工伤赔偿,抚恤金也只能按普通病逝算。
当然单位也不是这么不近人情,特别给家里人做了说明,以前单位也有过这种劳累过度死亡的,单位呢肯定也宣传宣传,树立个典型,赔偿金也能更多一些。但是因为袁洋前一阵子刚背了处分,所以单位只能低调处理,不能宣传也不能申请更多的赔偿金。
家里人肯定无法接受这个结果,父母辛辛苦苦养大了好不容易读完大学考上公务员,这才熬了三年熬到个清闲职位上,结果没干两年就累死了,现在人没了不说,什么赔偿也没有,甚至连个名誉都不愿意给,他们觉得孩子死得太窝囊。
但窝囊又能怎么样,父母也没本事没钱,闹了几次没有结果,总不能一直拖着不办吧,只得认命。基层小公务员短暂而辛劳的一生就这么画上了句号,活得挣扎,死得窝囊。
2021.09.28.苏州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