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行百日谈·第二十五章
成岭和祝邀之,两个年轻人自离了晋州,便一路向南,去往四季山庄。
那祝邀之原是高崇手下的大弟子,早早便管事,十分稳妥。他一路上想方设法说服成岭回沈慎处,可成岭自打见过师父,就变回了刚到大孤山时的沉默寡言,还时不时红着眼眶,再没有前往晋州那一路上的说说笑笑。祝邀之看在眼里,不敢说重话。沈慎交待他保护好成岭,他须以使命为先。
成岭心急,恨不得一步跨到四季山庄,他满心以为师父会去那里。师父没了师叔,就没了支撑,好像一个病人,让人担心他随时会出事,所以成岭着急。他总觉得师父已经在四季山庄了,如果他们不能及时赶到,师父就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
然而时局已陷入战乱。一路上难民拥塞,兵匪盗横行,两个年轻人风餐露宿,专走小道,尽量不引人注意,可在通过一个绕不开的关卡时,还是被一队巡防士兵拦住
骑在马上的兵头拿鞭柄指着他俩,问他们干什么的,几岁,想不想当兵。祝邀之忙回话说“寡母病危,回家看望”,这是两人在路上为防备抓丁想好的应对之辞。
可没等他说完,兵头就一挥鞭,旁边几个人便扭住了两人。
他俩给捆着带到了很远的旷野地里,那儿是个临时兵营,扎着好几个大帐篷。
他们给带进前面那个帐篷。有个军官模样的问他们是哪里人,是不是兄弟俩。他们回说本地人,亲兄弟。
那军官听着他们的外方口音,又看他们背着的包袱,简短地说:“走一个,留一个!”
不等他俩商量,军官不耐烦地一指祝邀之:“你留下!”
便有人带走了祝邀之,往帐篷后面去了,成岭被推出去,没人再理他。
成岭愣怔怔站在原地,不知往下该如何办。过了好一会儿,有个兵士过来提醒他:“还不走?不给寡母治病了?”又四下看看,低声道:“再站下去,连你也收编了。快走吧!”
成岭只得一步一回头地走开。他躲入远处树林中,见军营那边看不见他了,便靠着一棵树坐下,抱着包袱,等待天黑。渐渐地又饿又渴,没吃的,他只得把水囊里的水喝干了。
朦朦胧胧地待到夜深,直到兵营那边只有哨兵站着,其他人都躺下睡了,成岭才将包袱搁下,摸黑向军营那边爬去。
成岭爬行一阵,看清了两边的哨兵布置,便趁他们正好都转头望向别处时,弯腰跑到了他们身后,又急忙趴下,贴地爬行,绕过就地熟睡的士兵们。
正不知该往何处去找那祝邀之,却被人从背后一把抱住,压在身下,把个成岭差点吓尿,大叫起来,一时身边人都被吵醒了。
兵士都习惯地先去抓兵器,一边你问我,我问你,不知何事。
那人跳起来,拉着成岭就往外跑,成岭定睛一看,正是祝邀之。
两人一路手拉手跑,生怕黑洞洞地走散。他们踩过了几个人的身体,只听一阵哇哇惨叫。两人慌不择路,跑出兵营,便撒丫子狂奔起来。哨兵在后面追,哪里追得上两个功夫小子,又是夜里,他们跑远些便甩开了追兵。
两人一口气跑入树林中,找到成岭的包袱,这才一屁股坐下,呼哧呼哧喘气。成岭看祝邀之,歪穿着军服,头发也重新绑过了,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祝邀之本觉很倒霉,被抓丁一遭,自己的衣服包袱都没了,可见到成岭难得笑了,心情也转好起来。
“给你留了一个饼,”祝邀之从怀里掏出一个干硬的饼子,“听老兵说,前些天在西边打了一仗,减了好些人,这两天新进来些人,安排一个老的盯一个新的,怕逃跑呢。明天就开拔去山谷里操练。”
“那盯你的人呢?睡着了?”成岭问着,一边使劲咬那饼。
“睡?他没合眼盯着我呢,丢了我,他要挨罚的。我说要解手,他非跟着我不可,我只好在没人的地方打晕了他。正想着怎么跑出去,却见你跑进来了,哈!”
祝邀之背着包袱,成岭咬着饼,两人连夜离开了那个地方。其后他们更加谨慎,除了问路买吃的,尽量避开有人的地方,只拣草高林茂的野地行走,还故意把身上脸上搞得脏兮兮,叫花子一般。祝邀之把军服外衣扔了,只穿着里衣。
艰难行进着,四季山庄近了。
长明山上,仍是万古寂静。
周子舒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木屋里。他坐起来,四下无人。这是个陌生而荒凉的地方,不会有温客行。他掐了自己一把,确定不是在做梦。
回想起刚才,那一定是在做梦了。因为他看见了温客行,坐在街对面的茶楼二层,银色公子通身闪着晶莹的光,一头秀发霜雪一般,微微转过脸来。周子舒心跳不止,等着那双含情目不经意的一瞥,和自己的眼神相交。
可是温客行并没看他,只随意地一眼扫过,好像桥头并没有躺着一个人。
周子舒的心跳得更狂烈了。温客行不再往这边看,开始跟别人谈笑风生。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间全被黄沙掩盖,尘暴之呼啸在耳边低徊,只剩了他一个人,躺在沙漠中的桥头,如孤岛困兽,瘫软在那里,连手都举不起来。
他只能用乞求的眼光去追踪着温客行。
可那冰雪般的贵公子怎么会看向他一个脏乞丐呢?不合常理之事,怕真是一场美梦吧。其后他的所作所为,竟都像是在打破这个迷梦,他对温客行的颐指气使,别扭违逆,都好似带着被愚弄的怨气。
现在,是不是一切都该结束了?
他茫然聆听着屋外雪山上盘旋呼啸的风声。
本来就不真实。一年前,谁若告诉他这一切,他决不会相信。
这几个月,他是迫不得已地被裹挟在温客行的江湖洪流中,他生性谨慎,其实现在也并不敢相信。
每每从梦中醒来,他都要掐自己一把才能笃定。
他站起来,走到门前,看到院子和院门外的砂砺地,明白这是叶白衣的小屋。一切结束在这高寒无人之地,也算对路。
他的心已经冷透了。
他以必死之心出走江湖,遇到命定之人,又想尽办法活下去,也真的给他找到了办法。上天给了他一个又一个机会,可算厚待他了,但他似乎命数尽了,不是莫名其妙地浪费机会,就是抓住了机会却为时已晚。
何为投契?眼前已是真真的千山暮雪,可他心中仍无答案。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忽然他回想起来了,自己遇到的那个人,他以为是温客行的,却是叶白衣。
他心里竟然有些踏实了。
随后总算又回到原本的问题——温客行究竟在不在这里?他头上开始冒汗,手控制不住地抖动,急忙在屋中看了一遍,又出来看院前院后。
他注意到院子后面还有个院门,打眼看往后面,不远处便是山脊。正疑惑间,山脊石壁上开了一扇小门,须发皆白的叶白衣出现在门口,向他招了招手。
周子舒像个牵线木偶,身不由己地径直走过去。
叶白衣盘坐在石室中,一脸整肃,等周子舒进来,也不看他,只示意他坐下。
周子舒这才真正看清叶白衣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这前辈竟已是不折不扣的老年人了。他脑中更加一片空白,恍若隔世。
他的真气……去了哪里?
面对叶白衣,周子舒不知该说些什么,从何说起,也不知该不该感谢叶白衣的救命之恩,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又茫然把周围打量一遍,石室很小,右边一张床,左边是打坐的地方,除了桌椅和蒲团,角落的工具,干干净净,没有温客行的任何痕迹。
周子舒想问又情怯,怕听到失望的答案。他呆呆坐下,感觉到叶前辈的冷眼如针扎一样。
周子舒理解叶白衣,要是有个朋友不争气成了酒鬼乞丐,进自己的门,只怕也是得到这样的待遇。
叶白衣却不单为此。他闭眼端坐,内心翻江倒海。
老叶武痴一生,维护江湖规则,讲究公平,信用和情义,自从搞清楚了二十年前那场江湖纷争的来龙去脉,又看到二十年来正道人士对异己的打压和倾轧,还有前不久的鬼谷大战,在他心里,江湖秩序已经大乱,一切都要重新衡量了。
那些遵守了大半生,不容置疑的江湖规则,此次出山被彻底颠覆。究其原因,都在温客行这个人身上。
他本以为鬼谷谷主必然作恶多端,十恶不赦,却发现原来温客行才是那个创巨痛深之人,他不过是为生存和复仇而战,完全基于道义,做事合情合理。
而温客行的身世背景,部分跟自己徒弟闯的祸有关,因此叶白衣觉得难辞其咎,便义无反顾地帮了温客行一把。
鬼谷覆灭后,叶白衣感到了又一层的愧疚。虽然江湖上并没人指责他失职,鬼谷反正早晚要结束,但叶白衣到底是个有眼界讲规矩的,非一般莽夫可比。他对温客行的信任感和评价都更高了。
其后温客行对周子舒的付出,更是发生在叶白衣眼皮底下,他的六合真气在流失前,只传给了温客行,现在看来,真是开了天眼。
叶白衣论人,有情有义是第一位,但还不够。大丈夫驰骋天地之间,要有足够定力,处变不惊,拿得起放得下。没有“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气魄,就算掌握了一流的绝世武功,也是德不配位,早晚是祸害。
那温客行九岁开始沦入逆境,能杀出重围,靠的就是一颗彪悍的心,“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没有强大的内心,再硬的背景,再顺的运势也是枉然。
温客行脑筋通透,行事灵活,是唯一敢怼他叶白衣的后生。老叶嘴上嫌弃,可想来这种不拘形迹倒也跟自己是一路的,莫名有了同怀之感。
他将温客行带到雪山上将近两个月,眼看着他死里逃生,身体遭到重创,又因阿湘之死备受打击而大病一场,却没有半点自怜,丝毫不迁延他人,性情依然故我,该做什么,照旧无怨无悔去做,便觉此人拥有外力摧不垮的魂魄,是他漫长一生中遇到的最有神性之人。
他自问,换了自己,武功废了,亲人没了,能不能始终保持大丈夫气概?又会不会走火入魔,自暴自弃?并不好说。多少人在巨大的打击面前心性大改。
武功高手常有,强大之心不常有,二者集合在一人身上,更其难得。
叶白衣只恨没能早二十年遇见那个九岁的孩子甄衍。
温客行临下山前,他像对自家孩子般满心担忧。他们前脚走,老叶竟神差鬼使地跟上去,远远跟了一段路,直看到他们第一次停车休息,确信他们赶路并未失了章法,有张有弛,这才放心回去了。
然后,他便静等着加速的衰老和死亡。
看到周子舒,他倒越发满脑子都是温客行了。
面前的周子舒,恰成鲜明的对比。岳阳城初见面时,叶白衣见他稳重成熟,说话行事有礼有节,正气凛然,再加名门正派的出身,便认他是江湖正派挑大梁的角色,还生怕温客行带歪了他,一心想将他俩分开。
现今再看,拥有了不死之身的周子舒重新活成了酒鬼乞丐,足见此人心性之脆弱不稳,难怪他要往自己胸口锤钉子。
叶白衣总算把周子舒身上发生的种种事串接起来了,这才悟到,当初能看到正常的周子舒,可能是因为旁边有个温客行的缘故。
救得了身,救不了心——叶白衣的冷眼里,写着这句话。
“你此来是寻找温客行?”叶白衣问。
周子舒的心缩成一团,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叶前辈。
叶白衣发愁地看着面前这个由内而外的乞丐,想着那精致的温客行看到这样一个师兄时的情景,叹了口气,望向别处,简明扼要地说:“温客行被我救活了,在我这住了两个月,已经下山找你去了。”
说到“救活”二字,叶白衣内心电光一闪。
周子舒愣了半晌,把这三句话来回咂摸了好几遍,才搞清楚了意思:“他活着?找我去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叶白衣面前,磕了一个响头,颤声问:“他去哪里找我?万望前辈相告!”
“晋州。”
说完这两个字,叶白衣再不说话了。
老叶闭起眼睛,感到眼眶有些湿润,眼前浮现出第一次见到这俩人时的情景。他一眼看出周子舒筋脉枯竭,不久于人世,便主动要救他;知道他是秦怀章的徒弟后,几乎是追在屁股后头要救他;温客行提出要求后,更是去千里之外寻找南疆大巫来救他。 他自忖是一片真心要救这个人。 而今蓦然回首,才知从一开始,他救周子舒的所有努力都注定是徒劳,他救不了这个人。 没有自救的本事,只靠外力加持的救赎是行不通的。 他能救的只有温客行。
从始至终,他救活的也只有温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