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尔《红色骑兵军》

红色骑兵军

8.1

[苏联] 巴别尔 / 2021 / 上海人民出版社

巴别尔的每一个故事都清新脱俗。他的魔力到底在哪里？

一般说来，巴别尔的动人之处，在于他优美的语言，或者他描写战争生活时所采取的坚定的人道主义立场，再或者是他所塑造的一个个亲切可爱，又有着内在矛盾的人物。但我认为，巴别尔的魅力归根结底源自他的“天真”。

巴别尔笔下的人物有一种独特的天真，他们对他们处身其中的周围世界，对周围的人和人们的观念没有丝毫怀疑，他们热烈地、坚定地相信周围世界传递给他们的东西，并且把它直接地融于自己的行动之中。《我的第一只鹅》中的“我”听人说，“您呀，给娘们点颜色看看，哪怕是最本分的娘们，那就能取得战士们的好感”，“我”就那么做了。《盐》中的“我”听周围的人说，“给她一枪”，“于是我从壁上拿下那把忠心耿耿的枪，从劳动者的土地上，从共和国的面容上洗去了这个耻辱。 ”伤害另一个人或杀死一个人，在这两人身上显得那么自然，那么顺畅，就好像一个孩子兴致勃勃地、甚至有些骄傲地完成一件大人交代的任务一样。他们对此毫不怀疑：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每个人都应该这么做。——他们是真正的、席勒意义上的“活的形象”。

然而，与此同时，他们并没有因此泯灭天性。巴别尔笔下人物的魅力也正在这里！他们对周围世界的毫不怀疑的“天真”与忠诚于自然天性的“天真”是完全地统一的。《我的第一只鹅》中的“我”睡梦中不得安生，“我做了好多梦，还梦见了女人，可我的心却叫杀生染红了，一直在呻吟，在滴血。 ”《盐》中的“我”也是不能安睡，“哥萨克们发现我坐在铺上一夜没睡，满脸忧色”。在《一匹马的故事》的赫列勃尼科夫身上，两种天真在那份绝妙的、感人的、却又十足地孩子气的退党申明里体现出来：

“我认为”，他在退党声明中说，“共产党的建立是为了快乐，为了在一切事情上的坚定真理，共产党同样也应该关注小事情。现在我来谈一下那匹白公马，那匹马是我从一个极端反动的农民那里没收的，原是一匹皮包骨头的瘦马，许多同志放肆地嘲笑那匹马的样子，可我顶住了恶毒的嘲笑，为了共同的事业咬紧牙关，使公马发生了我所渴望的变化，这是因为，同志们，我喜欢白马，我把我在帝国主义战争和国内战争中所剩下的一丁点儿精力全花在了白公马身上，公马能够懂得我手的意图，我也能懂得马需要什么，尽管马不会说话，而那匹不公正地换给我的黑母马我并不需要，我没法懂得它，我受不了它，所有同志都可作证，它差点儿送了我的命。可是党却没法把我心爱的马还给我，尽管作了批示，因此我已无路可走，只好流着眼泪写下这份声明，尽管战士是不兴哭鼻子的，可我止不住流泪，泪水刺疼我的心，刺得心流血……”

巴别尔笔下人物的“天真”是他自己的“天真”投射的结果。我甚至认为，巴别尔对语言的雕琢，其实也是出于他的“天真”。他是真心相信别人告诉他的写作原则，文学语言就是要简洁、准确、凝练、优美，于是他这样做了，没有丝毫怀疑或瞻前顾后。他这样做的时候，没有丝毫顾忌——一般作家都会意识到这一点：不自然的雕饰会让写作变得很假，于是他们尽力让自己的语言显得不事雕琢，而这恰恰让他们的语言变得扭扭捏捏、俗不可耐！——他因此成功地跳过了这个陷阱，让自己的文字呈现出一种坚定的、雕琢而又毫不造作的美感。

美之极致是“天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巴别尔就是这样一位有“童心”的、“天真”的人。他绝假纯真、通透莹澈，读其文见其人，一片冰心在玉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