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窥视的女性房间

中介将那座城市以前住的房子，再次挂在平台上售卖。才几年。像过了很多年。

那时候，我的生活以一种简单状态循环重复。

我每周去公司开会一次，外出采访一次，和朋友吃饭一两次。其余大部分时间，我都坐在房子里那扇窗户前写稿。

那片窗外风景很好。有绿树，有小草，还有鸟从栅栏前掠过。上午十点半，旁边学校会准时播放全国小学生广播体操。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我听着声音，思绪一下回到很多年前。在四面是墙的学校里，我穿着简约到土气的校服，在褪了色的橡胶操场上跳操。为了显示我的特立独行，那些规定的上下动作，我极少把手举过头顶。

十一点后广播停下来，房子周遭的一切很快停滞。什么声音也没有，我好像是与世隔绝的。我没有公司，没有团队，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采访对象。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很长时间。我有时候觉得寂寞，有时候又觉得一切寂寞的理所当然。打破平静的是那个男人，他来过房子几次。

那是第一次，我尝试让一个男人进入我的私人领域。

记得开门的那天，他站在门口，一副拘谨又故作轻松的样子。他看见我笑了，嘴角和眼角同时弯出一点点弧度。

他进来，走一步，深深停滞一步。好奇的打量一个女性房间。我想他来之前大约猜测过这里是什么样子， 然后眼前一切让他大失所望。

那座房子里，家具冰冷冷的陈列着。没有成堆的护肤品、化妆品，餐桌上没有微微开露的鲜花。沙发没有配枕头，没有搁置一个可爱的毛绒玩具。茶几上空荡荡的，没有新鲜有趣的零食。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被他窥探下来，变得拘谨又故作轻松的人慢慢是我，比赤身裸体被人窥视还要难受。

他看的最久的是卧室窗台上那台黑色旧电脑，还有柜子两边摆满的书。

我其实没那么爱读书。仅仅是因为做了那样一份工作，导致我时时刻刻都有一种被滞后的恐慌。把书摆在柜子上，每天抬头扫过大字报一样封面，我心里能稍稍平静下来。

他一共来过那间房几次？我试图记起。却怎么也记不起。

有几次他在我家楼下，车库里。我们坐在车里聊天，他送了我一把伞。我特别高兴。一星期前我在微博抱怨，那把用了几年的遮阳伞失踪了，三伏天出门采访，我的脸被晒得脱皮。

有一次我感冒，他突然开车来了。他摸着我的额头，觉得我应该去看医生。我拒绝了。

这一切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从来没有告知过他我的生活状态。我缺失了什么，需要什么，我的心情怎么样，我的身体不太好。但他就像窥探我的房子那样，把我未曾展露出的一角看的事无巨细。

他来房子的次数不多。更多时候，我们花更多时间做别的事。做那些事的时候，我脑子会望着窗外，出神。

我现在还是会出神。好长的时间，好远的路程，好平静的生活，一切流水一样的过去了，我再也没见过他。

我们不能见面。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是荒芜的，我会莫名的流泪，会很长一段时间怅惘。我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莫名的，我终于翻开柜子上的书。

我想起他其实不太爱读书，忙于事业，也没有时间读书。但他想着我的职业 ，又看见我摆那么多书，以为我是忠实阅读的。于是作为男性，他象征性的为他喜欢的女人推荐了一本《月亮与六便士》。

他说：你去看，我觉得很好。我后来坐在窗边读完了《月亮与六便士》，一本晦涩文学。我始终不知道那本书写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曾经试图表达什么。

之后我开始继续在那里读《飘》，读《第九个寡妇》，读《腾讯传》、读《改革开放四十年》。和他分开后那个漫长的冬天，印象最深刻的，是在那个窗台上读胡兰成写的《今生今世》。

我读的很怅惘、很投入。书里的每一处地点、每一个人物，都自动在我脑海里形成一种模糊印象。

很魔幻的，那年冬天我和林先生去了胡兰成写过的几乎每一处地方。嵊州、绍兴、杭州、南京。

林先生是商人，祖籍浙江嵊州，他自豪向我介绍他有个著名同乡，阿里巴巴马云。我自动略过去了。我说：你有一个更有意思的同乡，胡兰成。

他听完哈哈大笑。

民国那一代文人，论作品的文气风韵，我更喜欢人人喊打的胡兰成。后人总骂他，说他是汉奸、渣男，可眼高于顶如张爱玲也沦陷了。我这个人道德自律性极差，我如果遇见胡兰成，可能也会喜欢的。他一定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一种又虚伪又迷人的气质，叫人不体验，不甘心。

体验过后，我也会如同张爱玲一样决绝离开，将一切只当作滚滚红尘中一件不起眼的往事。

我确实也是这样做的。

后来我想过年轻时候有点纠葛的这些男人，多多少少跟胡兰成有些像。

他们有点才情，有点权力，有点金钱，有点虚伪，还有点自恋。

他们都干过一些坏事。比如背叛，比如出轨。比如背叛，比如出轨，比如背叛，比如出轨。

他们背叛的不是我或者某一个女人。

他们背叛精神、背叛道德、背叛传统。背叛过去无法选择的、眼前倍感无奈的、和未来徒手以待的。

他们试图从背叛和出轨里找到一个消极真实的自我。

我偶尔想起这些人，或者某一个时刻想起某一个人。每年想起，随着我的阅历不同都发生点不同的感悟。

此刻北京是漫长的冬天，照剧情发展，我应该阻止那套房子被卖。作为对过去某种特别时刻的纪念。可是我看到了那房子的很多缺点。比如它冬天很冷，夏天很潮。它客厅采光不行，墙体隔音不好。比如它离学校那么近，我听到广播体操的声音，实际上严重影响到每一天思考和睡眠。

它怎么能成为一个心仪的房子呢？

它不能。

我于是轻轻就那样，将那一页划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