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说不完的《红楼梦》(四)/周汝昌

宝玉是个“傻子”,天真到极点,不懂人情世故;林黛玉可是剔透玲珑的,对赵姨娘处处留神。有一次赵姨娘探望探春回来路过潇湘馆,进来打了个花胡哨,表面上向黛玉讨好,实际上是去观察动静。正好宝玉也在,所以黛玉赶紧使眼色……这些地方都要细心读,体会曹雪芹的笔法。还有一次宝玉上黛玉房中来,黛玉见宝玉脸上溅有胭脂,就说你这个人又干这种事情,干也罢了,偏偏还挂上幌子,让人看到又当一件事情去到处传说,“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就这样淡淡数笔,如果粗心大意,根本就不知道作者在写什么。你体会林黛玉所说的“大家”是谁?是说整个贾府吗?不是的。他不说大家“大家不安生”或“大家不宁静”,而说“大家不干净”,要细细体味“干净”这个字眼的分量。这里面传达出少女林黛玉的心情——你脸上的胭脂是在怡红院里搞的,可是被赵姨娘看见的话,又会到贾政那里告状,结果就成了咱们两个人的事情,这种罪名叫我这样的闺门秀女怎样承担啊!所以林黛玉说的“大家”,主要是指她自己——她不能明说,封建社会的大家少女说话非常考究,特别是涉及这类问题就会更加委婉。告贾宝玉不读书、好玩耍,还不至于勾起封建家长的痛恨,他们最害怕子女在男女关系上出了问题,传扬出去有损家风。贾政成天听赵姨娘吹这种风,对宝玉的看法逐渐改变,连带也讨厌起黛玉来。 上面,交代了赵姨娘为什么要害宝玉,而要害宝玉,又先要对付王熙凤和林黛玉。下面,再来看看赵姨娘是怎么害人家的。第二十五回,写马道婆跟赵姨娘背后议论王熙凤,吓得赵姨娘赶紧掀帘子出去四下张望,怕被人听见,然后她回身跟马道婆说:“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这句话告诉我们,赵姨娘考虑和关心的是财产问题。赵姨娘对王熙凤是又恨又怕;王熙凤对赵姨娘极不客气,处处克着她。尽管王熙凤矮一辈儿,但她是正支正派的主子,赵姨娘没有扶正,还是奴仆的地位,她可以指着赵姨娘的脸加以申斥。这是封建家庭的特殊规矩。再说马道婆听出赵姨娘话中有话,马上用话引出赵姨娘的心里话,于是双方定计,讲好条件,用魇魔法害人。马道婆回去做起法来,这个法也真灵,但见王熙凤拿了一把明晃晃的刀,进了大观园,见人就砍……那边宝玉“大叫一声……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眼看叔嫂二人被魇魔法所害,奄奄待毙。这时的整个贾府,可就乱了套,贾政、王夫人等自不必说,贾母更是哭得死去活来。这时,最高兴的是赵姨娘,外面假作忧愁,心中称愿。赵姨娘平时是不出头露面的,大概因为太高兴了,跑到贾母面前去讨好,怎么说的我学不来,得让话剧演员来表演,大意是老太太不必过于悲痛,看来是不中用了,还是让他们早点回去,免得受罪……赵姨娘巴望这两个人死得越快越好,贾母听了这些话,气得怒火万丈,兜头一口唾沫吐到赵姨娘脸上,接下来一顿臭骂:“烂了舌头的混账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意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他,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这一顿兜头痛骂,吓得贾政厉声喝退自己的小老婆。贾母知道赵姨娘巴不得宝玉早死。现在把话点明——“你别做梦”,意思就是说——就是宝玉死了,也没你的份儿,不要高兴得太早!大家看看,这里面的关系是多么复杂,可以说是一种极为尖锐的斗争。这次是赵姨娘失败了,因为后来叔嫂二人的病被想方设法治好了。 《红楼梦》整个大布局、大构造里面,写了嫡子与庶子之间的矛盾,例如上面举的事例。同时又写了另一种复杂关系,即大房与二房之间的矛盾斗争。王熙凤是从大房借到二房来管家的,邢夫人和贾赦越来越不喜欢她,说王熙凤攀着高枝儿飞了,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而贾母跟大房的关系又是很淡薄的,贾赦想讨鸳鸯做小老婆,结果讨了好大一场没趣。这又是一场大的风波,这场大风波牵涉了一大批人。大家不妨看看曹雪芹在这里是怎样写王熙凤的。王熙凤并不是坏人,不是“反面人物”。王熙凤听婆婆说大老爷想讨老太太屋里的鸳鸯,并示意让她去办时,马上直截了当地说,这不行,太太知道老太太平时“很喜欢我们老爷么”?意思是不喜欢,还是趁早别去碰钉子。邢夫人是昏庸透顶的人,根本听不进这样的话,马上训了凤姐一通,说什么老太太这么一个大宝贝儿子,要什么能不给他?“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要了做屋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了一篇的不是。”邢夫人知道贾母宠爱凤姐,所以想让凤姐去说,没有想到被碰回来,心想你不去我去。凤姐知道邢夫人爱闹左性,劝解没有用,就玩开手腕,赔笑说道:“太太这话说得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凤姐顾虑她先回那府里去,害怕万一走漏了风声,就找了个太太车拔了缝在修的借口,同邢夫人一起坐车过去,到了那边,又借故处理别的事脱身走开,她知道贾母一定会大发雷霆,不能随着邢夫人一起在贾母跟前露面,就有意让邢夫人一个人去,而邢夫人去了后果然勾起贾母一腔怒火,碰了一鼻子灰。这些都写了凤姐的浑身解数,真可以说是八面玲珑。 嫡子与庶子之间、大房与二房之间的矛盾一天比一天激烈,这两派又结合起来共同对付贾政这一边。谈到贾政,一般说法认为他是书中封建思想的代表者,而宝玉是封建思想的叛逆者,要说矛盾,好像就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这样看问题未免过于简单了。要我看,大房和贾环等人结合在一起搞贾政这一边,真正倒霉的是王熙凤。王熙凤有罪恶,曹雪芹写她的狠毒,写她贪财枉法,写她勾结官府破坏人家婚姻,总之没有讳言她的罪恶。但曹雪芹并没有把王熙凤看成纯粹是反面的标本,也没有这样写。但她的罪状是不少的,很容易败露。那么宝玉有什么罪名呢?有,没有的话可以造。例如私藏王府的戏子蒋玉菡,逼奸母亲的丫头金钏儿……这些都是了不得的罪名,甚至可以上纲为“犯上”“乱伦”。贾府后来所以破败下来,就因为这些人内外勾结,抓住王熙凤的罪状向官府告发。第八十回以后曹雪芹真正的稿本里,就有王熙凤、贾宝玉又一次同难入狱的情节。 话说回来,赵姨娘一计不成,又怎么再次害宝玉?请大家看“毒打宝玉”那一回。这一回是全书的一大关纽,写得极为精彩,切不可轻看这回在全书的作用。这一回把贾政积年累月对宝玉的恶感全部勾起来,最后要置宝玉于死地,矛盾斗争达到全书独一无二的最高峰。如果大家细心研究过,读到这一回定会有收获。它的“来龙”也是很远的,淡淡地闲闲地好像毫不着力地一笔逼近一笔,一层深入一层,一事未了,又生一事……大致可以从金钏儿那件事说起。且说宝玉讨了两三起无趣,没精打采地到处跑。人们都在睡午觉,处处鸦雀无声,他走进王夫人的房内,见王夫人歪在凉床上睡觉,金钏儿在给王夫人捶腿,于是同金钏儿说了几句话。这几句话今天看来不值得肯定,曹雪芹笔下的宝玉也不能说什么都好。接着是金钏儿挨打,一直到她投井。这件事非同小可,它被赵姨娘、贾环抓住了。无巧不成书,各种矛盾有时会凑在一起。偏偏在这时候,忠顺王府来了一个官员找贾政,索讨王爷喜爱的戏子琪官,即蒋玉菡。贾政一听又惊又气,立刻把宝玉叫来当着王府来的人盘问,宝玉无奈,只好说出琪官的住处紫檀堡。在这以前,贾政见宝玉“应对不似往日”,已经有了三分气,听了这件事就增加到六分;谁知贾政送走王府官员,又遇到贾环像野马似的一头撞在他怀里,就喝命小厮“给我快打”。贾环趁机告状,说是原来不敢乱跑,因为看到井里捞出个死人,“泡得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又说“我听我母亲说”——原来是宝玉逼奸金钏不遂,金钏挨了打,跳井了。一件比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接踵而来,可以设想当时贾政的心情。我们遇到这类事情,也未必就比贾政高明,于是就有下面的一场毒打。而且亲自动手打,因为仆人打手软,不解恨。接着是贾母、王夫人、李纨、凤姐等人出来,这个场面写得同贾母骂赵姨娘那个场面一样精彩,而关系又更加复杂,写出了每个人在这个场面中的处境、心情、表现、言语……搁在咱们手里可把人难死了,但在曹雪芹笔下把每个人都处理得恰如其分,不知道在这个场合中谁是值得谴责的。我读到这里时,曹雪芹的艺术在我感情上发生作用,让我感到每个人都值得同情。有一个旧批家说,他读到宝玉挨打时流泪最多,我同这个旧批家略有同感,读到这里就流泪。恕我嘴笨,这个场面我讲不出来,只有你自己去看,他写得那么复杂、微烈、生动、深刻,我真不知道怎么谈。曹雪芹好像是局中人,但又不是单一的局中人;他是局中的每一个人,他又是局外人。他好像能钻到每一个人的心里,站在每一个人的位置、角度,把全盘看得如此清楚。这不知是怎么达到的,实在是个奇迹。 随着这个事件,又写出好些人的表现。袭人跟宝玉的关系,是一种表现;王熙凤如何,薛姨妈、宝钗如何,都一一写到;最后还有一个林黛玉,要注意她在这个大事件中的心情。且说众人把宝玉送回怡红院,宝玉但觉下半截痛楚不可言,昏昏沉沉,似梦非梦,耳边忽听得似有哽咽之声……他睁眼一看,只见黛玉坐在一旁,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儿一般,满面泪光,哽咽得泣不成声。宝玉大吃一惊,马上劝黛玉不要难过和担心,“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黛玉听宝玉这么说,“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半天才说了句“你从此可都改了吧”。如果我是主考官,我想考考大家对这句话的理解,黛玉是不是同薛宝钗一样,也劝宝玉从此改邪归正?且看宝玉的回答:“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我不知道大家对双方的对话是怎样理解的。如果理解为一个真劝他改邪归正,一个表示为了“这些人”死也不回头,曹雪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创造出这样一个关系重大的场面之后,就用这样两句问答结束,这算是什么艺术,这讲得通吗?我的理解,到这个时候,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麻烦,从赵姨娘方面制造的困难越来越多,从贾政、王夫人方面来的压力越来越重。黛玉本来还劝宝玉在淘胭脂时不要挂幌子免得舅舅等人生气,现在事情到此地步,她问宝玉今后怎么办,要他拿大主意。主玉一听就明白黛玉是在用话试探,你今天处在这样的压力下,你是怎么想的?你放心,你所担心的一切我全明白,“便为这些人死了”——这里所说的“这些人”,如同前面林黛玉所说的“大家”,他实际上是说,为了咱们两个人的感情,我就是被活活打死也心甘情愿。这是他们两个人问答的真正含意。如果你没有感觉到,就没有读懂《红楼梦》。这时外面有人进来,林黛玉坐不住,从后院走了。这段以后,贾宝玉应酬了一番,又把晴雯找来,让她把旧手帕给黛玉送去。说来也怪,宝玉在某些方面同袭人最近,可在另外一些方面又同袭人最远,像这类事他不找袭人而找晴雯。晴雯奉命到了潇湘馆,乍一听连黛玉都有点不解,为什么给他送旧手帕?“细心揣度”,才恍然大悟。黛玉面对宝玉送来的旧手帕,下面还有一大段文章,我们只好从略了。 以上谈的这个事件,用李辰冬的比喻就是一个大波浪。这个大波浪从哪儿荡起,一直荡出了多少小波,荡到哪儿才算看出一点边缘,而这个边缘并没有完,以后又起了别的波,并为下面的波荡起了涟漪……这些关系如果不懂,就不能很好地理解《红楼梦》。“宝玉挨打”事件爆发后,宝、黛都明白压力的来源,是赵姨娘、贾环在陷害他们,中心主题是说他们已经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以此来激怒贾政和王夫人。后文的抄检大观园,就是这个事情的又一次大发展,是又一个大波。 抄检大观园,表面上是傻大姐拣了个绣春囊引起的。所谓绣春囊,是封建社会的一种香囊,上面绣着男女之间不好的行为,也就是淫画,佩戴在最贴身的地方,除了夫妇之外,对任何人都不能公开的。不知是谁丢在大观园里,于是要进行检查。谁来检查?是大房最得力的王善保家的。这事出在贾政这边,怎么由那边的人来检查?我前面提过,贾政这边发生矛盾,总是离不开大房和赵姨娘这两方面的关系。抄检大观园,骨子里是针对林黛玉的,想从潇湘馆里查出一些真凭实据来。对此,凤姐的立场很分明,反对抄检,但王夫人又指定她参加。所以一进园,凤姐就跟王善保家的说,要抄检只抄检自己家的人,不要抄检亲戚家的。王善保家的也满口称是。这样,就把薛宝钗撇开了。问题是既然薛宝钗是亲戚家的不能查,林黛玉也是亲戚家的,为什么要去查?实际上这正是冲着林姑娘来的,所以查得十分仔细,把宝玉幼年的东西都从紫鹃房中翻出来了,王善保家的还认定这些就是赃物,经过凤姐解释才作罢。在林黛玉处查不出什么来,又一处一处地查,一处有一处不同的情景。王善保家的依仗邢夫人的势力,对待这些小姐、丫头作福作威。谁知查到探春那里,她却狠狠地挨了探春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真是大快人心。对探春这个人,有些人把她看成反面人物,说她光会巴结人,巴结正太太……我不这样看。探春这个少女最痛苦,最可敬佩。就说这个事件吧,她同凤姐的立场是一致的,都不同意用这种手段抄检大观园,她的巴掌打的难道不是主持抄检的人吗?还有谁敢这样行动呢? 总之,对于《红楼梦》,即使认为写爱情是主线,也不能停留在一般的讲解上,得围绕这个大问题的各种各样的复杂关系,找出前后左右的脉络,要细细体认。《红楼梦》的笔法不同于一般小说,如果一律看待,就会造成我们跟《红楼梦》之间的隔阂。不理解不要紧,我担心的是误解。不理解害处还不大,可以分析不理解的各种原因,一个一个地解决,就怕没有真懂,或者理解得不准确,很肤浅,似是而非,却自以为懂,这误人比无知还厉害。我们搞学问、搞研究、搞创作,不能马马虎虎,不求甚解;对别人的话要虚心,抱着寻求真理的态度,把自己的心扉敞得开开的,也就是且不要忙着给自己设下界限,然后再分析、选择,这样才有助于我们的创作,才能不断提高和有所长进。方方面面,林林总总。这真是说不完的《红楼梦》。(完)
——说明:上述文字摘自《中国古典小说课》一书,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版权归原出版者所有。
补记:本学期的重头戏之一是和学生讨论、欣赏《红楼梦》的写作特点。但一段时间以来,不少学生向我反映,他们面对如此高深的古典文学时根本无从下手。尤其是外籍学生,读起来更是味如嚼蜡。有鉴于此,我将周汝昌先生当年在《百家讲坛》讲红楼时的讲稿(即《中国古典小说课》一书)扫描下来,发给上述学生参考。并发至豆瓣,供同好交流、参考。(2023.04.12.钟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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