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天堂是地狱的倒影（终）
“假如天堂是地狱的倒影。”
3：00
Koji听到一种尖锐的鸣响，强大得几乎要穿破自己的耳膜。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猫女郎酒吧的门口。手表的时针指向三。这是凌晨三点，他一如往常地醒来，但并非在自己的床上，也没有习惯性地扭亮台灯并点燃一根peace牌的香烟。此刻，他正莫名其妙地站在猫女郎酒吧的门口。头痛欲裂，仿佛有一根针生生插入太阳穴，痛得几乎要叫喊起来，如果可以按摩一下头皮就好了，但四肢却僵硬得无法动弹。Koji浑身发麻，好像一具僵尸一般，直挺挺地站在酒吧的出口处。
这是这个月的第几次了？他说不出。从出生至今并没有梦游的经历。虽然每天凌晨三点醒来，但也算是在熟悉的家中做自己熟悉的事情。至于何时开始梦游至猫女郎酒吧，并像这样在难以忍受的疼痛中醒来，笔直地犹如小学生罚站似地站在店门口，就不得而知了，且原因不明。记忆仿佛成为了一个非大脑衍生，并不受意志控制的怪物，随心所欲地脱离了自己，任凭怎么努力也不愿显身。要么就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或者根本没心情怀念的时候，犹如侵略一般硬生生地冲进脑海里。Koji觉得自己正在一个陌生的轨道上滑行，前方将遇到什么或将去往何处都是未知。
虽然是夏季，但夜晚气温骤降，刚刚飘过一阵小雨，此时的小巷行人稀少，寂寥的街道和着独自闪烁的霓虹，显得格外萧杀。就在Koji站在猫女郎酒吧门口无法动弹的当口，小巷深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带棒球帽的少年，带着一种浓浓的味噌酱料的味道，从身边飞奔而去，不远的身后跟着几个黑衣人，他们咆哮着，犹如暴风一般从Koji身边呼啸而过，好像一阵黑色的旋风，势必要将少年吞没。大概是被追债或者动了老大的女人被追打吧，这种在小说电影里经常出现的情节涌入Koji的脑海，他耳边回响着黑衣人的吆喝声，眼前浮动着少年一晃而过的苍白面容和惊恐的眼神，也许那孩子会在什么角落被暴打一顿吧，然后被警告赶紧还钱或者滚得远远地。估计会伤得不轻，口袋里仅有的小钱也会被洗劫一空，黎明的时候去往何处也是个问题。不过，这也没什么，年轻的时候嘛，总会遇到不称心的事情，不管怎么说只要挨过去就好了，只要活着就好了，只要活着。
想到这里，一种寒意袭来，Koji感觉浑身发紧，四肢冰冷。酒吧的玻璃门映衬出他被照射得光怪陆离的脸。猫女郎酒吧里面飘出了年轻女郎娇笑的声音，这时候如果进去喝一杯烈酒暖暖身子，然后和一个可爱的女人聊聊天，或许可以躲过那段每天不经意袭来的记忆。对，必须这么做，在记忆侵袭之前。Koji慢慢抬起胳膊，缓缓转动脚踝，后背的肌肉犹如撕裂般疼痛，脚心抽筋似地抖动着。他手指发紧，身体好像年久失修的老机器，每个关节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肌肉如同废弃的自行车链条一样扭结着，费劲地运作，整个人都欠缺协调感，好像那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身体似的。酒保和靠近门口的客人开始好奇地观望他的一举一动，Koji尴尬地低下头，避开人们的眼神。就在这时，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还好吗？需要帮忙？
这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有关它的记忆还在若即若离的时候，一张年轻的面孔已经跃入视线：尖尖的小脸，齐眉的棕色刘海快要遮住那双动人的大眼睛，其中闪烁着藏在瞳孔深处的忧郁眼神，翘鼻子上散落着几颗雀斑，一张小嘴，嘴角上扬，带着令人怜爱的微笑。她此刻正专注地望着自己，带着一种熟悉的表情，好像年轻的老师在看着被欺负的学生一般，担忧和焦虑的，还有一种无法名状的爱。
“你还好吗？Koji先生。”她凑近了些，并直呼自己的名字。很久没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了，此刻Koji这两个音节从那小巧又粉嫩的嘴唇中跳出，刹那间，记忆排山倒海般袭来。Koji想起了这个女人，她是M。没错。三个月前，他曾经来过这家猫女郎酒吧，那是一个飘洒着绵绵细雨的凌晨。他在三点醒来，因为屋内潮湿得喘不过气决定去外面走走。他漫无目的地沿街散步，细雨淋湿了身上的衬衫也毫不在意，一心想着去个噪杂的地方，或者平时不怎么去的地方，好让那段记忆在来袭前就模糊地远离自己。穿过一个街区，过了天桥，走下最后一节台阶的时候，雨点突然变大，噼噼啪啪轰轰烈烈地打在身上。他一边奔跑一边恍若隔世般发现自己走入了红灯区。雨点打在身上的力度在加大，一种寒意侵入身体。小路的右前方是一个名叫猫女郎的酒吧，Koji想也没想就走了进去。那晚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进红灯区的酒吧，他有些尴尬和羞涩，即便这种羞涩和他50多岁的年龄并不相符，但他还是羞于和姑娘们说话。直到M走到身边，给了他一杯金色的鸡尾酒，一双细嫩的手轻轻放在他的大腿上，那一刻他觉得生命里有一种东西被稀释了，是恐惧、悲哀还是什么，总之开始变得淡淡的，薄薄的，并在谈话中渐渐隐退，悄悄躲到了生命力的身后藏了起来。同时，生命中的一种渴望和本能被激发。他那一刻头一次热切地想要这个女人。虽然她年轻得可以做自己的女儿，但还是抑制不住这种要将对方的身体拥入怀中的渴望。太久了，自从自杀事件之后，他第一次再次拥有了一种难以遏制的渴望。这种渴望将那段不经意就会冲进脑海里的记忆击溃了。
“你记得我吧？”M看着Koji，笑着说，“几个月前你来过，我们聊天喝酒，然后去附近的love hotel共度了一晚。”她笑望着他，眼神非常纯粹和客观。没有勾引也没有羞涩，只是热情地替他回顾曾经流逝在他们身上的那段时光。
“我记得你，你叫M”Koji点点头，笑了一下，“你还好吗？”
M挽起他的，将他引至猫女郎酒吧的贵宾座。这里是熟客区，也就是经常来此光顾的有钱人的专用区。虽然与Koji的身份不符，他既不是熟客，也不是有钱人。只不过是偶然机遇下与M发生了一次性关系的培训学校的语文老师。Koji坐在那里手里紧紧握着的是M的双手，他手心微微沁出了汗珠，但却丝毫不愿意放开那双细嫩的女人的手，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他看到了M的瞳孔里有一张自己热切的脸。
3：05
Rie刚把车停好，突然被几个呼啸而过的黑衣人撞到在地，胳膊肘擦破一块皮，疼的要命。她咬咬牙，低低骂了一声。真可恨，计划才刚刚开始，就出现了小意外，不知道这是不是不好的预兆。不过这也没办法，事到如今，也没时间耽搁了，毕竟今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没时间在小事上花功夫。她看了看流血的伤口，用手绢轻轻擦拭了一下。随后认真检查了一下皮包里东西。还在，没问题。摆放的位置和之前一样，没有丝毫偏离。于是，她看看左右，穿过了停车场的D区，右拐两次，乘坐A区右边的电梯来到F1。虽然是黑天，但是墨镜还没有摘下来，Rie似乎没有察觉到这点。她坦然地站在F1的大厅，好像思绪飘得很远似地若有所思地站了两分钟，然后毅然迈开步子，朝下个路口的红灯区走去。
凌晨3:05分。正如所预计的那般，从X大楼的地下车库以平稳的速度步行到红灯区的猫女郎酒吧大约花了10分钟的时间。这会儿天气微凉，一种露水似的潮湿空气打在脸上，使人分外清醒。Rie带着一种潜入敌区的侦察兵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刚刚飘过一阵小雨，这会儿地面湿漉漉的，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水腥气。霓虹灯在薄雾的笼罩里，散发出的彩色光晕重重叠叠地点缀着朦胧的黑夜。天空布满阴云，看不到一点月亮的光彩，气压很低，看情形不知道何时又会飘起雨。这种天气在红灯区做这种事情是再合适不过。Rie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皮包里面硬物的存在，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异感笼罩着自己，她走近了猫女郎酒吧。
猫女郎酒吧左边是一家地下牛郎店，右边是一家制服少女馆。猫女郎就静悄悄地趴在二者之间，门口没有招待，也没有散发小传单的皮条客。猫女郎悄声无息地张开腥红的嘴唇，带着一种谜样的表情，轻轻吐纳着小巧的舌，低调地展现自己的性魅力。Rie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摘下了墨镜，迅速放进右边的裤子口袋，随即想了一下，又拿出了墨镜，转而放进左边的裤袋里。今天她没有穿裙装。一件米色的丝绸衬衫，一条黑色的萝卜裤，一双柔软的平底鞋，一反平时华丽考究的装扮，格外不引人注意。与其说像倒影之国的千金小姐，她更像一个来此猎奇的外邦人。
为了按计划行事不出岔子，Rie想要的恰恰是这种放在人群里立刻被淹没的装扮和气势。她小心地将身体掩藏在猫女郎酒吧外墙的一侧，透过彩色的玻璃，专注地扫视着酒吧内的样子。首先是聚集了陪酒女郎的休息区，在粉红色的灯光下，坐着几个面带倦色的年轻女郎互相攀谈着，嗤嗤发笑，有的则在一边静静地出神。看上去都很年轻，大概是22-25岁的光景，每一件精巧的礼服都包裹着一个年轻富有弹性的身体。这些肉体红润有光泽，也没有毛孔粗大或者眼袋眼纹的问题。她们每天晚上的工作就是有选择性地和客人聊天，并且推销店内昂贵的酒水。如果感觉不太坏，还可以和客人发生性关系，是否收取钱财就是自己的事情，店内是不操皮肉生意的。在店内她们只卖酒。Rie大概在1个月前开始调查这个酒吧，从地理位置到经营范围，客户层和客流量，每日的销售额和净利润。虽然销售额和净利润与今天要执行的计划并无多大关系，但了解的全面些也不是一件坏事。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将目光移向旁边的吧台区。吧台区零星坐着几个客人。现在是凌晨3点05分，大多数客人已经离去，有的是回家，有的是找地方过夜。留下来的多是来猎奇的年轻大学生或者在公司里等着退休，不再受人重视的二线职员。陪着聊天喝酒的小姐，大多假装热情洋溢，其实内心寡簿无情。的确如此，这样的客人确实让人打不起什么兴致。聊天喝酒其实最要挑对象和气氛。对这样的客人也只能勉强装装样子了，要不是因为生活费的问题，估计也不会努力到这个钟点。
眼神在吧台扫视了一圈也始终没有收获。那个人还是不在。接着往右边，游艺区一个人也没有，台球和飞镖好像遭人抛弃的老婆一样，苦瘪瘪地被闲置在那里。然后再往右边是VIP区，不过这个时段，VIP估计早就。。。等一下，VIP区确实还有人。有两个人，一个是留着齐刘海的年轻女郎，身着红色的低胸小礼服，一双银色的高跟鞋。圆圆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正妩媚地凝视着对面那个男人。那男人半侧面对着她，微微低着头，好像有些尴尬，一头浓密的黑发乱糟糟地盖在头颅上，脸没什么棱角，塌鼻梁上架着一副大眼镜，遮住了半张脸。他身上裹着一件皱巴巴的米色条纹衬衫，袖子挽到个手肘的位置，即便灯光昏黄，但手肘部位的那条疤痕还是没有逃过Rie的眼睛。
没错，就是他！他果然在这里！
这个曾经伴随自己度过了三年的形象，不管发生什么，就算被丢在非洲奔腾的野牛群里，也能立刻被Rie准确无误地锁定。这个男人果然在凌晨三点出现在猫女郎酒吧，私家侦探打探到的消息精准无误。Rie感觉身体的血液好像凝固了，手脚冰冷，浑身如同遭了雷击一般僵硬得动弹不得。这半年来日思夜想的人，终于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简直让人无法置信。刹那间，过往的讯息如同电闪雷鸣般在脑中肆虐着，一幕幕景象翻卷着语言、呼吸和心跳，穿梭剪接着，拼凑成一个回忆的完整版块，其速度快得让人无法呼吸。这是真的，一直在寻找的这个男人终于出现了。Koji，之前，连说出他的名字的勇气都没有，但现在这人正坐在那里和一个可爱的年轻女郎聊天。屋外的自己可以如此坦然专注地注视他，观察他。他的衬衫正包裹着血肉鲜活的身体，尽管上了年纪，但那肉体依然有弹性，血液也一刻不停地在体内流淌，各种生命迹象都正确无误地运作着，好像一部走了多年的机器。一部机器。Rie自言自语。一部上了年纪有瑕疵，需要被召回的机器。她这么想着，感觉皮包内的硬物此刻像一颗奋力跳动的心脏，马上要跃出来完成它的使命。
3:10
和那些黑衣人周旋了10分钟，又跑回了红灯区。气喘吁吁的W此刻正躲在街角的love hotel旁边的小巷里。废弃的纸箱后面，散发着浓重的霉味，掺和着地面发出的水腥气，让人窒息。她扯下头上的棒球帽，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上。但愿那些混蛋没有看到自己闪了进来，已经走远了。因为家住附近，W对红灯区的布局非常了解。哪里有不错的藏身之处也了如指掌。以前回家之前也躲过几次讨债的人，但都能像模像样地脱身，然后回家抽一根香烟，再来一杯烧酒，日子还算过得去。挨打也有过几次，但还能勉强支撑着。可像今晚这般非要索命的黑衣人似乎还是第一次遇到。就算拖欠高利贷的债款，但如此追杀还是太过分，太戏剧化了。不过谁让自己借了高利贷呢。对于放高利贷的家伙来说，世界上除了老实还钱的人之外就是死人。W这么想着，不仅打了一个冷战。可不能死啊。不能死在充满霉味的小巷里。她的思绪乱飞，想到了见闻中所有的死法。上吊、跳楼、割脉、吃药、打死、活埋或者枪击。。。自己如果被逮到会被怎么弄死，就不得而知。只要钱还不出来，那么，自己注定随时将面临一场非正常性质的死亡。这可不是一个很好的预知。强烈的恐惧感抓住了W的身体，她开始打哆嗦，牙齿也格格地发响，手脚冰冷，头脑迟钝无法运转。但不管怎样，今天不能死。不管怎样得挨过今天。因为今天是特别的，是不可以死掉的日子。今天是遇到Rie的日子。一年前的今天也是在一个潮湿的小巷，被高利贷的讨债人毒打，半死不活的时候遇到了Rie。被她搭救，没有任何原因，也没被问过任何问题。就一直静静地和她在一起，直到她有一天突然消失了。消失得无声无息，好像某个短暂的秋天。W笑了笑，慢慢地对黑暗中的空气说：今天不能死掉，如果死掉，那么意味着连同对Rie的记忆也会消失了。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W向右挪了挪身体，靠在流浪汉的纸箱房子上，呼吸渐渐地平缓下来。W的头脑好像倒带的电影播放器一般，想起了刚在在逃生时发生的一件小事。在地下车库想甩掉黑衣人的时候，她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长发披肩，个子不高，身材窈窕纤细。那女人从一辆陈旧的三菱牌轿车里钻出来，侧面和Rie有点相似。她戴了一副墨镜。穿了一件黄色的衬衫一条黑裤子，一双平底鞋。还背了一个大背包。黑衣人呼啸而过的时候撞倒了她，她好像受了伤，却没有那么愤怒，只是从背包里拿出手绢擦了擦自己的伤口，然后心事重重地不停看表。W为了逃过黑衣人，躲在一辆本田轿车后面，恰巧看到了她，当时心里一惊以为是Rie。不过那肯定不是Rie，只是一个侧面很像的女人而已。Rie很少背那样的大书包。而且晚上也很少穿裤子，更不可能穿平底鞋了。陈旧的三菱牌轿车也完全不符合Rie的生活习惯和做派。再说Rie也绝不会在晚上的车库里带一副墨镜。那女人虽然和Rie一样，拥有一个立体的侧脸，有一个小巧的耳朵，雪白的皮肤，但那不是Rie。虽然心里很希望她是，但她毕竟不是。W心里有些失落，但转念又觉得庆幸。虽然在这个特别的日子没有遇到Rie，但在这么窘迫的情形下没有遇到她也算是一件好事。W想好了，如果再次遇到Rie，她一定要展现一种非常得体自如，游刃有余的状态，要表现出自己过得很好，不再那么穷困潦倒，要让Rie觉得自己也是值得依赖和信任的。
W呼出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今天如果能够活下去，也许从明天开始就能好好生活。努力打工，有多少钱就先还上，如果不够就算向店长借钱或者预支薪水，也要和高利贷一刀两断，之后再也不赌博了。然后好好学习倒影之国的语言，攒点钱换个好一点的居住环境，再努力寻找Rie，跟她一起生活。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总之第一步是要挨过今天，然后好好活下去。只要活着，也许就有希望。
3:15
M和Koji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今天晚上M也打算和他去love hotel过夜。虽然是夏季，但夜间气温骤降，这样的天气独自回家过夜可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再说3个月前与眼前这个男人的那场性爱也相当不错。这个叫做Koji的男人虽然外表老实巴交，衣服皱皱巴巴，说话又唯唯诺诺，但做起来却有一套，也说不上体力好或者技巧高超，但总感觉这男人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氛吸引着自己，单单这气氛加上身体的进入就很容易进入高潮。
今晚也一起过夜吧。M对他这么说。眼前这个男人浑身震颤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于是M挽起他的手，将柔软的胸部贴在他胳膊上，他们站起身，朝酒吧的门口走去。
外面的空气潮湿得很，好像有很多水泡漂浮在空气中，不经意碰触到会将人打湿一般。M紧紧挽着Koji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霓虹灯一如往常的闪烁，在地面上投射出断断续续的彩光。今晚要做的只不过是三个月之前那晚的复制。再次体味和几乎称得上陌生的Koji的性爱带来的快感，是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对自己最好的犒赏。
现在是三点十五分。远处的住宅区一片寂静，人们都沉浸在自己的睡梦里。红灯区此刻也有些寂寥。刚刚飘过小雨的街面人影稀少，连门口散发传单的皮条客都不见了踪影。制服少女馆的广播依旧在霓虹中回响，但少女娇嗲的揽客声此刻却显得格外单薄。
一直往前走，走到巷口就是那家经常光顾的love hotel。love hotel旁边有一个狭窄的小巷，里面原本是搁置垃圾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搬来了几个流浪汉，纸箱房子规规矩矩地排成一列，仿佛是love hotel外的贵宾包厢。M每次路过那里，都觉得格外的温暖。有好几次甚至想从hotel的床铺上爬起来，离开身边陌生的男人，溜到屋外，钻进纸箱房子里，抛开一切地美美地睡一觉。不用想怎么活着，或者为什么而活，也不用清理衣物打扫房间，更不用每月付高额的租房费。只是随意地往纸箱里一躺，和衣而睡，不用思考明天和未来，过滤了人世的苦痛和繁杂。纸箱房子的生活好像纯净水一般简单透明，随处可寻且没有规律。住在这样的纸箱房子里的父亲，他的体温是否还像当年一样温暖。他一定活着，她相信。她想睡在纸箱房子里，哪怕一次，去体会父亲的感受。她一直在寻找他。
M将头微微依靠在Koji的身上。Koji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递给自己。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今天不管睡在哪里，身边必须躺着一个有温暖体温的人。而Koji是最佳人选。当他微笑的时候，身上有一种东西侵入到了M的身体里，在心里偷偷开了一个口，一种莫名的情绪涔涔地流淌而出。那是一种温暖踏实，又很简单朴素的情绪，它让M的身体和心灵变得软软的，周围的一切也变得不再那么尖锐苍白，所有的东西都在慢慢的沉淀和融化，转而化作一种轻盈透明闪光的东西。那好像是小时候，新都厅还未建成，纸箱房子也还未出现的时代，父亲曾所说的梦想、希望和爱。好像就是那种东西。那种软绵绵的朴实无华的感受，父亲曾给予自己的感受。Ｍ今天想要抓住这样的感受，她要更深刻地体验这种快乐的感觉。
3：20分
Rie打开背包，将硬物从包里轻轻取出，包裹硬物的手帕则被留在背包里。此刻她手里握着一把小巧实用的机械—— 一把GLOCK19袖珍型手枪。GLOCK19由奥地利GLOCK公司生产，是一种尺寸和重量都很小，便于隐蔽携带的手枪，弹匣容量为15发。与以往的款式不同的是，它的整个底把包括握把都是由工程塑料整体注塑成型的。这样一来，即便是在潮湿多雨的气候，塑料枪身也不会受到任何损坏。而且不论在酷寒还是酷暑的环境下，赤手握枪也不会被烫伤和冻伤。
有人说GLOCK19是一款非常适合女性使用的手枪。它的扳机式保险装置既方便又安全。使用者将子弹推上膛就可以立刻使用，不必再射击前打开保险，这一特性对于紧急情况下的拔枪者来说非常重要。同时它又非常安全，上了膛的GLOCK19从５０英尺的高度掉落在水泥地上，手枪依然安然无恙没有意外击发。也就是说如果使用者不是故意扣动扳机，是很难击发的。
安全又便捷，便于隐藏，这对于初次使用手枪的Rie来说再合适不过了。为了从黑市买这把小巧耐用的手枪，她可着实下了一番功夫。虽然之前和高利贷公司打过一些交道，但除此以外与黑市从未有过任何交易。这次也是通过私家侦探联系到一位黑社会的保镖才搞到了这把传说中的经典款。可画了一笔大价钱。不过这都不算什么，比起自己半年来苦苦搜寻这男人的消息来说，搞到一把手枪并不是多么艰难的事情。
Rie紧紧握着抢把，食指小心翼翼地搭在扳机上。枪口朝下对着路面，微微向外倾斜。此刻这条小巷弥漫着薄雾，除了自己和前面那对男女再无他人，一切生命体都消失了，就连一个流浪汉或者皮条客都没有。气氛格外肃杀。Rie轻轻地跟在那对男女的身后。那个身着红色礼服的女子紧紧贴在那个男人的身上，仿佛两个人要融为一体一般，脚步悠闲地朝红灯区的街口走去。从背后看，女子的身材曼妙，丰满的臀部裹在艳丽的红色礼服裙下，左右摇摆，栗色的卷发抚弄着白皙的后背，后背上好像有几个散落的黑痣，引人怜爱。尽管如此性感可爱，但也不能阻止我的行动。不好意思了，今夜要让你受到一定程度的刺激，不过这也是迫不得已。我的目标不是你，而是你身边那个叫Koji的男人。射杀他是我今夜来此的目的。
半年前Rie参加了一个高中同学的聚会。无意间，往昔的记忆在那次聚会上被撕扯了出来，好像一个破旧的枕头被利刃拉开一道口子，从里面忽地一下飘出了漫天的棉絮。有一个和自杀男生同班的男人参加了那次的聚会，而且恰好坐在Rie的身边。他喝多了，谈起了当年的往事。从初恋到第一次偷看女生的换衣服，从考试作弊到逃课去吃章鱼烧。话题漫无边际，且十分跳跃。然后席间有人提到在公司被排挤的事情，身边那个男人就接着说起了当年的校园欺负事件。
在此之前，虽然知道那个自杀的男生是因为被同学欺负到无法忍受才从天台上跳下去的，并亲耳听到男生对自己说：人如果有翅膀，也许能够活下去，但Rie并不知道其实那个男生曾留有一份简短的遗书。遗书就放在他卧室的书桌上。他是在凌晨三点写好遗书并将之工整地放在书桌上，待天亮之后，如往常一样背上书包默默地去上学，并在下午炽热的阳光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的遗书里除了有那句对Rie说过的话之外，还写了一些内容。大概是说生命是如何的脆弱，自己已经太疲倦在其中周旋。曾经也向周围发出想结束自己生命的警示，但终究因为自己的太过渺小而被他人忽略。就在决定结束自己生命前的一个月，自己曾经试图找班主任老师谈过欺负的事件，并非想要的到补偿或者疼爱，而是希望老师能够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但老师却说人活着就是不断地复制日子，能做的就是不去思考，按部就班地过生活。他很绝望。如果生命只是不断地复制日子，那么其本身就如同拷贝机一样，是一旦开动，如果没有意外发生就会一直运转下去的机器，那就意味着生存并无太大的意义，只是机械的运动而已。与其如此，倒不如了结了为好。
真正看过遗书的只有男生的邻居，是去他家吊唁时偶然看到的。之后遗书的内容在少数的学生中悄悄传播开，但并没有传到当时Rie的耳中。她并不知道男生的死去和当时的班主任老师Koji有关，也不知道男生在死前曾试图向班主任求救，试图寻找一个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更不知道当时的Koji为何要对他说出如此残忍无情的话，哪怕那是现实，但也不必说得如此简单明了。她唯一知道的，是在毕业典礼上，那个男生的母亲拿着水果刀，刺伤了Koji的手肘，至今，他身上还留有一条扭曲的疤痕。
Rie曾迷惑，男孩最后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时隔多年，在同学会上听到其他学生提及此事，才了解了事情的真相。“人如果有双翅膀，也许能够活下去。”人的生命因为有了爱，希望和梦想，才有了意义。但在现世，这些奇迹却很难降临到自己身上，有如翅膀一般，是可望不可及的奇迹。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结束生命不乏是个明智之举。
从那刻起Rie开始寻找ｋｏｊｉ。她决不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因为即便梦想是盲目的，爱是盲目的，希望是盲目的，但至少它们是人们活下去的理由。可ｋｏｊｉ抹杀了了这种理由。所以Ｒｉｅ决定要亲手杀了他。
半年来她一直在寻找他，在整个倒影之国，从寒冷的北方到酷热的南方，他自从自杀事件后就离开了学校，离开这座城市，试图在倒影之国的其他城市生活。他频繁地调动工作，搬家，住址电话不断地更换，但似乎都逃脱不掉男孩的影子。于是最后他又回到了这座城市，并在一家名不经转的补习学校当上一名平庸的语文补习教师。Ｒｉｅ几乎追查到他所有居住过的地方，好似把他这几年潦倒的经历完整地做了一个总结。总结的结论就是：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活下去的。Rie坚定着自己的想法，即便他是一具行尸走肉，也不可以留在世界上。要将他完全毁灭。不留一点痕迹地毁灭。
空中又飘起了细雨。Rie仍然手握ＧＬＯＣＫ１９悄悄走在他们身后。马上要到街角的ｌｏｖｅ ｈｏｔｅｌ了。如果再不行动，便失去了射杀他的机会。虽然在那年轻女郎面前射杀那个男人并非明智之举，自己的面目会完全暴露，也可能伤及无辜，但这些都顾不上。今天必须干掉那个家伙。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２０年前的今天，此时此刻男孩写下了遗书，确定了结束自己性命的决心，而这都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导致的。所以自己必须在今天，干掉他。不管是在萧杀的红灯区小巷里，还是在市政府门口的广场上。地点已经没那么重要，总之要在今天这个时间点干掉他。
想到这里她站住脚步，慢慢抬起了颤抖的手。
3:22
Ｗ感觉黑衣人已经完全离开，她舒缓了一下麻木的四肢，慢慢爬起身，从纸箱房子后走了出来。Love hotel的霓虹一刻不停地闪烁，，２４小时招揽着激情澎湃或者落寞失意的过客。Ｗ看着霓虹出神，然后点燃一根香烟，缓缓朝巷口走去。当她走到红灯区这条湿漉漉的街面上时，她眼里出现了一个身着黄色衬衫，黑色裤子的女人。这不是停车场那个女人么？她还背着一个大背包，穿着平底鞋。但不同的是墨镜不见了，一张侧脸清晰展现在眼前。
Ｗ如同被电击一般惊愕地站在那里，她感觉自己口干舌燥，呼吸困难，心跳似乎要停止了一般。眼前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Ｒｉｅ！原本在停车场看到的貌似Rie的女人也是她，不，不是貌似，这个人就是Ｒｉｅ本人！她坚挺的鼻梁，有点上扬的鼻尖，瘦削的脸颊，总是紧抿成一字的双唇。就是她，即便穿着和平时截然不同，发型也不一样，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人就是Ｒｉｅ。
Ｗ呆呆地看着她。Rie此刻双手握着一把枪，直直地指向前方一米处的一对男女。她表情严峻，目光专注，手微微有些发抖，但看得出她在极力调整呼吸试图瞄准后给予致命的一击。这是一个W从未见过的Rie，她从未见过Rie有过如此专心致志，一丝不苟的表情，似乎内心下了极大的决心，誓死也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前面那对男女还在慢慢的前行，眼看要走进love hotel。
这时，Rie咬紧了嘴唇，搭在扳机上的食指，蠕动着开始发力。
3:22
Koji揽着M柔软的腰，love hotel只有几步之遥。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想在今夜忘记20年前那个男孩。20年前的今天那个男孩留下遗书从天台跳下去，了结了自己的性命。男孩曾经试图和自己交谈过，但当时对教育体制和学校的一切都心灰意冷的自己，无意中对他说的话，导致了他彻底的绝望。不，不仅如此，其实自己早就知道欺负事件的存在，这么多年在凌晨三点醒来，自己都不愿去面对这个真相，不想也不敢去面对那种鲜活的残忍。即便面对又能怎样？就连身为老师的自己，也是被排挤的对象，能做的只是看着那孩子被欺负而已。
这就是人性的懦弱。人性最大的懦弱不是不敢还击和反抗，而是无法面对真实的自己。
不可否认自己是失败的。自己的失败导致了男孩的自我终结。这是一辈子的枷锁，它牢牢套在身上，不管走到哪里都提醒着自己的失败和懦弱。
20年前的今天，此时此刻，正是男孩写下遗书的时点。而直到现在他唯一能做的，是逃避，不管借助什么，酒精也好，人群也好，或者是来自陌生人的性爱。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他不要一个人。他需要一种解脱。
3:22
M看着身边这个男人，他正微蹙眉尖，若有所思。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在今天这个阴雨连绵又特别的日子里，能碰到他真是太好了。
第一次他来到店里，也是个阴雨连绵的凌晨。当他抬起头对自己展开一个略带羞涩的淡淡的笑容的时候，M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涌起一种炽热，冰冻消融，犹如火山的熔岩缓缓在血管里流淌。她想起了父亲在玄关对自己展开的淡淡的微笑。
20年前的今天，是父亲出走的日子。他对自己微笑，然后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不知道他在哪里做着什么，是否活着也不敢肯定。曾经有人对自己说看见过父亲，他成了一名流浪汉，住在街边的纸箱房子里。但母亲不愿意相信这种传言，她不能接受那男人的失败，倒更愿意接受他的死亡。
但M愿意。她虽然没有明确过自己的想法。但她一直相信他活着，并在默默地寻找父亲。每次经过纸箱房子都会留意是否有他的身影。她也曾想放弃这种寻找，并试图通过别的方式忘记这种寻找的行为。不管是夜晚在猫女郎陪酒也好，还是跟踪拉面店的中国女孩也好。她曾试图做些什么忘记那种要去寻找父亲的强烈渴望。但那种渴望似乎已经深深根植于体内，只要自己活着，就不可能不去做这件事情。
她曾经很疲倦，也很绝望于自己的执着。一面念念不忘幼年时期父亲拥抱自己时的体温，一面又想说服自己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不必再去苦苦追寻。在其间她身心俱疲，只想休息。直到Koji出现，那种执着开始慢慢释怀了。所以今天，一定要紧紧抱住这个男人，躺在他怀里，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3:22
Rie全神贯注地盯着一米远处的男人。他就要走进love hotel了。现在是绝佳的机会。如果走进旅馆，就很难射杀他了。就在现在，必须下定决心。
那个男人身边的女郎正温情款款地注视着他。即便是这样一个男人，也可以给另一个人一种奇异的温暖么。Rie看着他，食指依然搭在扳机上。她知道自己应该有所行动。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找到那个男人，射杀他，这不是半年来一直想要做的么。这样自己才能安心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是为了那个死去的男孩么？为了自己的初恋？还是索性为了一直徘徊在边缘的自己的未来？
她咬住了嘴唇。她的食指蠕动了一下，搭在扳机上的指尖开始发力。
让一切都在此了结吧。
3:23
砰地一声枪响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凌晨的黑夜有些与众不同，一种刚刚结束和即将开始的气氛在空气里酝酿。昨天已经无可挽留地逝去，今天也不可阻挡地到来。日子在不断地复制，不同的是，在此之间，人们意志和肉体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时间无法制止地向前滚动。
Rie扣动了扳机。她倒在地上，W正扑在她身上。子弹并没有打中Koji，而是打向左侧的情趣用品店店的橱窗。这会儿一地的玻璃碎片，橱窗里长着翅膀的人体模型倒在街面上，头部一个弹孔。赤身裸体的人体模型面带微笑，直直地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翅膀已经折断了。
雨停了。
就在Rie扣动扳机的刹那间，W从love hotel旁的小巷冲出来，扑倒在她身上，枪口偏离了预定目标，指向了情趣用品店的橱窗。
M和Koji转过身，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
空气似乎凝滞了，没有语言只有呼吸声。讶异和随即而来的困惑、迷茫交织在潮湿的空气里，慢慢化作了一种永久的沉默。
一切都已结束，华彩的高潮落幕了。
4:00
黎明即将到来。此刻人们还沉浸在睡梦里。
Rie正依偎在W的怀里，俩个人躺在W公寓的床上酣睡。小巧耐用的GLOCK19静静地躺在旁边的床头柜上。
love hotel10层的房间里一场激烈的性爱刚刚结束。M独自躺在圆形的床上，在粉色的灯光里做着美梦。
Koji在房间的窗边抽完了一根烟，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从容不迫地拉开窗子，闭上眼睛跳了下去。
乌云已经退去，遥远的天边泛起微微的白光。再过两个小时，倒影之国将褪去黑暗，沐浴在日光里。炎热的空气，噪杂的人群，迅速流动的车辆，反射着阳光的大楼。一切照旧，没有任何不同。
3：00
Koji听到一种尖锐的鸣响，强大得几乎要穿破自己的耳膜。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猫女郎酒吧的门口。手表的时针指向三。这是凌晨三点，他一如往常地醒来，但并非在自己的床上，也没有习惯性地扭亮台灯并点燃一根peace牌的香烟。此刻，他正莫名其妙地站在猫女郎酒吧的门口。头痛欲裂，仿佛有一根针生生插入太阳穴，痛得几乎要叫喊起来，如果可以按摩一下头皮就好了，但四肢却僵硬得无法动弹。Koji浑身发麻，好像一具僵尸一般，直挺挺地站在酒吧的出口处。
这是这个月的第几次了？他说不出。从出生至今并没有梦游的经历。虽然每天凌晨三点醒来，但也算是在熟悉的家中做自己熟悉的事情。至于何时开始梦游至猫女郎酒吧，并像这样在难以忍受的疼痛中醒来，笔直地犹如小学生罚站似地站在店门口，就不得而知了，且原因不明。记忆仿佛成为了一个非大脑衍生，并不受意志控制的怪物，随心所欲地脱离了自己，任凭怎么努力也不愿显身。要么就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或者根本没心情怀念的时候，犹如侵略一般硬生生地冲进脑海里。Koji觉得自己正在一个陌生的轨道上滑行，前方将遇到什么或将去往何处都是未知。
虽然是夏季，但夜晚气温骤降，刚刚飘过一阵小雨，此时的小巷行人稀少，寂寥的街道和着独自闪烁的霓虹，显得格外萧杀。就在Koji站在猫女郎酒吧门口无法动弹的当口，小巷深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带棒球帽的少年，带着一种浓浓的味噌酱料的味道，从身边飞奔而去，不远的身后跟着几个黑衣人，他们咆哮着，犹如暴风一般从Koji身边呼啸而过，好像一阵黑色的旋风，势必要将少年吞没。大概是被追债或者动了老大的女人被追打吧，这种在小说电影里经常出现的情节涌入Koji的脑海，他耳边回响着黑衣人的吆喝声，眼前浮动着少年一晃而过的苍白面容和惊恐的眼神，也许那孩子会在什么角落被暴打一顿吧，然后被警告赶紧还钱或者滚得远远地。估计会伤得不轻，口袋里仅有的小钱也会被洗劫一空，黎明的时候去往何处也是个问题。不过，这也没什么，年轻的时候嘛，总会遇到不称心的事情，不管怎么说只要挨过去就好了，只要活着就好了，只要活着。
想到这里，一种寒意袭来，Koji感觉浑身发紧，四肢冰冷。酒吧的玻璃门映衬出他被照射得光怪陆离的脸。猫女郎酒吧里面飘出了年轻女郎娇笑的声音，这时候如果进去喝一杯烈酒暖暖身子，然后和一个可爱的女人聊聊天，或许可以躲过那段每天不经意袭来的记忆。对，必须这么做，在记忆侵袭之前。Koji慢慢抬起胳膊，缓缓转动脚踝，后背的肌肉犹如撕裂般疼痛，脚心抽筋似地抖动着。他手指发紧，身体好像年久失修的老机器，每个关节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肌肉如同废弃的自行车链条一样扭结着，费劲地运作，整个人都欠缺协调感，好像那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身体似的。酒保和靠近门口的客人开始好奇地观望他的一举一动，Koji尴尬地低下头，避开人们的眼神。就在这时，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还好吗？需要帮忙？
这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有关它的记忆还在若即若离的时候，一张年轻的面孔已经跃入视线：尖尖的小脸，齐眉的棕色刘海快要遮住那双动人的大眼睛，其中闪烁着藏在瞳孔深处的忧郁眼神，翘鼻子上散落着几颗雀斑，一张小嘴，嘴角上扬，带着令人怜爱的微笑。她此刻正专注地望着自己，带着一种熟悉的表情，好像年轻的老师在看着被欺负的学生一般，担忧和焦虑的，还有一种无法名状的爱。
“你还好吗？Koji先生。”她凑近了些，并直呼自己的名字。很久没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了，此刻Koji这两个音节从那小巧又粉嫩的嘴唇中跳出，刹那间，记忆排山倒海般袭来。Koji想起了这个女人，她是M。没错。三个月前，他曾经来过这家猫女郎酒吧，那是一个飘洒着绵绵细雨的凌晨。他在三点醒来，因为屋内潮湿得喘不过气决定去外面走走。他漫无目的地沿街散步，细雨淋湿了身上的衬衫也毫不在意，一心想着去个噪杂的地方，或者平时不怎么去的地方，好让那段记忆在来袭前就模糊地远离自己。穿过一个街区，过了天桥，走下最后一节台阶的时候，雨点突然变大，噼噼啪啪轰轰烈烈地打在身上。他一边奔跑一边恍若隔世般发现自己走入了红灯区。雨点打在身上的力度在加大，一种寒意侵入身体。小路的右前方是一个名叫猫女郎的酒吧，Koji想也没想就走了进去。那晚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进红灯区的酒吧，他有些尴尬和羞涩，即便这种羞涩和他50多岁的年龄并不相符，但他还是羞于和姑娘们说话。直到M走到身边，给了他一杯金色的鸡尾酒，一双细嫩的手轻轻放在他的大腿上，那一刻他觉得生命里有一种东西被稀释了，是恐惧、悲哀还是什么，总之开始变得淡淡的，薄薄的，并在谈话中渐渐隐退，悄悄躲到了生命力的身后藏了起来。同时，生命中的一种渴望和本能被激发。他那一刻头一次热切地想要这个女人。虽然她年轻得可以做自己的女儿，但还是抑制不住这种要将对方的身体拥入怀中的渴望。太久了，自从自杀事件之后，他第一次再次拥有了一种难以遏制的渴望。这种渴望将那段不经意就会冲进脑海里的记忆击溃了。
“你记得我吧？”M看着Koji，笑着说，“几个月前你来过，我们聊天喝酒，然后去附近的love hotel共度了一晚。”她笑望着他，眼神非常纯粹和客观。没有勾引也没有羞涩，只是热情地替他回顾曾经流逝在他们身上的那段时光。
“我记得你，你叫M”Koji点点头，笑了一下，“你还好吗？”
M挽起他的，将他引至猫女郎酒吧的贵宾座。这里是熟客区，也就是经常来此光顾的有钱人的专用区。虽然与Koji的身份不符，他既不是熟客，也不是有钱人。只不过是偶然机遇下与M发生了一次性关系的培训学校的语文老师。Koji坐在那里手里紧紧握着的是M的双手，他手心微微沁出了汗珠，但却丝毫不愿意放开那双细嫩的女人的手，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他看到了M的瞳孔里有一张自己热切的脸。
3：05
Rie刚把车停好，突然被几个呼啸而过的黑衣人撞到在地，胳膊肘擦破一块皮，疼的要命。她咬咬牙，低低骂了一声。真可恨，计划才刚刚开始，就出现了小意外，不知道这是不是不好的预兆。不过这也没办法，事到如今，也没时间耽搁了，毕竟今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没时间在小事上花功夫。她看了看流血的伤口，用手绢轻轻擦拭了一下。随后认真检查了一下皮包里东西。还在，没问题。摆放的位置和之前一样，没有丝毫偏离。于是，她看看左右，穿过了停车场的D区，右拐两次，乘坐A区右边的电梯来到F1。虽然是黑天，但是墨镜还没有摘下来，Rie似乎没有察觉到这点。她坦然地站在F1的大厅，好像思绪飘得很远似地若有所思地站了两分钟，然后毅然迈开步子，朝下个路口的红灯区走去。
凌晨3:05分。正如所预计的那般，从X大楼的地下车库以平稳的速度步行到红灯区的猫女郎酒吧大约花了10分钟的时间。这会儿天气微凉，一种露水似的潮湿空气打在脸上，使人分外清醒。Rie带着一种潜入敌区的侦察兵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刚刚飘过一阵小雨，这会儿地面湿漉漉的，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水腥气。霓虹灯在薄雾的笼罩里，散发出的彩色光晕重重叠叠地点缀着朦胧的黑夜。天空布满阴云，看不到一点月亮的光彩，气压很低，看情形不知道何时又会飘起雨。这种天气在红灯区做这种事情是再合适不过。Rie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皮包里面硬物的存在，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异感笼罩着自己，她走近了猫女郎酒吧。
猫女郎酒吧左边是一家地下牛郎店，右边是一家制服少女馆。猫女郎就静悄悄地趴在二者之间，门口没有招待，也没有散发小传单的皮条客。猫女郎悄声无息地张开腥红的嘴唇，带着一种谜样的表情，轻轻吐纳着小巧的舌，低调地展现自己的性魅力。Rie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摘下了墨镜，迅速放进右边的裤子口袋，随即想了一下，又拿出了墨镜，转而放进左边的裤袋里。今天她没有穿裙装。一件米色的丝绸衬衫，一条黑色的萝卜裤，一双柔软的平底鞋，一反平时华丽考究的装扮，格外不引人注意。与其说像倒影之国的千金小姐，她更像一个来此猎奇的外邦人。
为了按计划行事不出岔子，Rie想要的恰恰是这种放在人群里立刻被淹没的装扮和气势。她小心地将身体掩藏在猫女郎酒吧外墙的一侧，透过彩色的玻璃，专注地扫视着酒吧内的样子。首先是聚集了陪酒女郎的休息区，在粉红色的灯光下，坐着几个面带倦色的年轻女郎互相攀谈着，嗤嗤发笑，有的则在一边静静地出神。看上去都很年轻，大概是22-25岁的光景，每一件精巧的礼服都包裹着一个年轻富有弹性的身体。这些肉体红润有光泽，也没有毛孔粗大或者眼袋眼纹的问题。她们每天晚上的工作就是有选择性地和客人聊天，并且推销店内昂贵的酒水。如果感觉不太坏，还可以和客人发生性关系，是否收取钱财就是自己的事情，店内是不操皮肉生意的。在店内她们只卖酒。Rie大概在1个月前开始调查这个酒吧，从地理位置到经营范围，客户层和客流量，每日的销售额和净利润。虽然销售额和净利润与今天要执行的计划并无多大关系，但了解的全面些也不是一件坏事。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将目光移向旁边的吧台区。吧台区零星坐着几个客人。现在是凌晨3点05分，大多数客人已经离去，有的是回家，有的是找地方过夜。留下来的多是来猎奇的年轻大学生或者在公司里等着退休，不再受人重视的二线职员。陪着聊天喝酒的小姐，大多假装热情洋溢，其实内心寡簿无情。的确如此，这样的客人确实让人打不起什么兴致。聊天喝酒其实最要挑对象和气氛。对这样的客人也只能勉强装装样子了，要不是因为生活费的问题，估计也不会努力到这个钟点。
眼神在吧台扫视了一圈也始终没有收获。那个人还是不在。接着往右边，游艺区一个人也没有，台球和飞镖好像遭人抛弃的老婆一样，苦瘪瘪地被闲置在那里。然后再往右边是VIP区，不过这个时段，VIP估计早就。。。等一下，VIP区确实还有人。有两个人，一个是留着齐刘海的年轻女郎，身着红色的低胸小礼服，一双银色的高跟鞋。圆圆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正妩媚地凝视着对面那个男人。那男人半侧面对着她，微微低着头，好像有些尴尬，一头浓密的黑发乱糟糟地盖在头颅上，脸没什么棱角，塌鼻梁上架着一副大眼镜，遮住了半张脸。他身上裹着一件皱巴巴的米色条纹衬衫，袖子挽到个手肘的位置，即便灯光昏黄，但手肘部位的那条疤痕还是没有逃过Rie的眼睛。
没错，就是他！他果然在这里！
这个曾经伴随自己度过了三年的形象，不管发生什么，就算被丢在非洲奔腾的野牛群里，也能立刻被Rie准确无误地锁定。这个男人果然在凌晨三点出现在猫女郎酒吧，私家侦探打探到的消息精准无误。Rie感觉身体的血液好像凝固了，手脚冰冷，浑身如同遭了雷击一般僵硬得动弹不得。这半年来日思夜想的人，终于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简直让人无法置信。刹那间，过往的讯息如同电闪雷鸣般在脑中肆虐着，一幕幕景象翻卷着语言、呼吸和心跳，穿梭剪接着，拼凑成一个回忆的完整版块，其速度快得让人无法呼吸。这是真的，一直在寻找的这个男人终于出现了。Koji，之前，连说出他的名字的勇气都没有，但现在这人正坐在那里和一个可爱的年轻女郎聊天。屋外的自己可以如此坦然专注地注视他，观察他。他的衬衫正包裹着血肉鲜活的身体，尽管上了年纪，但那肉体依然有弹性，血液也一刻不停地在体内流淌，各种生命迹象都正确无误地运作着，好像一部走了多年的机器。一部机器。Rie自言自语。一部上了年纪有瑕疵，需要被召回的机器。她这么想着，感觉皮包内的硬物此刻像一颗奋力跳动的心脏，马上要跃出来完成它的使命。
3:10
和那些黑衣人周旋了10分钟，又跑回了红灯区。气喘吁吁的W此刻正躲在街角的love hotel旁边的小巷里。废弃的纸箱后面，散发着浓重的霉味，掺和着地面发出的水腥气，让人窒息。她扯下头上的棒球帽，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上。但愿那些混蛋没有看到自己闪了进来，已经走远了。因为家住附近，W对红灯区的布局非常了解。哪里有不错的藏身之处也了如指掌。以前回家之前也躲过几次讨债的人，但都能像模像样地脱身，然后回家抽一根香烟，再来一杯烧酒，日子还算过得去。挨打也有过几次，但还能勉强支撑着。可像今晚这般非要索命的黑衣人似乎还是第一次遇到。就算拖欠高利贷的债款，但如此追杀还是太过分，太戏剧化了。不过谁让自己借了高利贷呢。对于放高利贷的家伙来说，世界上除了老实还钱的人之外就是死人。W这么想着，不仅打了一个冷战。可不能死啊。不能死在充满霉味的小巷里。她的思绪乱飞，想到了见闻中所有的死法。上吊、跳楼、割脉、吃药、打死、活埋或者枪击。。。自己如果被逮到会被怎么弄死，就不得而知。只要钱还不出来，那么，自己注定随时将面临一场非正常性质的死亡。这可不是一个很好的预知。强烈的恐惧感抓住了W的身体，她开始打哆嗦，牙齿也格格地发响，手脚冰冷，头脑迟钝无法运转。但不管怎样，今天不能死。不管怎样得挨过今天。因为今天是特别的，是不可以死掉的日子。今天是遇到Rie的日子。一年前的今天也是在一个潮湿的小巷，被高利贷的讨债人毒打，半死不活的时候遇到了Rie。被她搭救，没有任何原因，也没被问过任何问题。就一直静静地和她在一起，直到她有一天突然消失了。消失得无声无息，好像某个短暂的秋天。W笑了笑，慢慢地对黑暗中的空气说：今天不能死掉，如果死掉，那么意味着连同对Rie的记忆也会消失了。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W向右挪了挪身体，靠在流浪汉的纸箱房子上，呼吸渐渐地平缓下来。W的头脑好像倒带的电影播放器一般，想起了刚在在逃生时发生的一件小事。在地下车库想甩掉黑衣人的时候，她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长发披肩，个子不高，身材窈窕纤细。那女人从一辆陈旧的三菱牌轿车里钻出来，侧面和Rie有点相似。她戴了一副墨镜。穿了一件黄色的衬衫一条黑裤子，一双平底鞋。还背了一个大背包。黑衣人呼啸而过的时候撞倒了她，她好像受了伤，却没有那么愤怒，只是从背包里拿出手绢擦了擦自己的伤口，然后心事重重地不停看表。W为了逃过黑衣人，躲在一辆本田轿车后面，恰巧看到了她，当时心里一惊以为是Rie。不过那肯定不是Rie，只是一个侧面很像的女人而已。Rie很少背那样的大书包。而且晚上也很少穿裤子，更不可能穿平底鞋了。陈旧的三菱牌轿车也完全不符合Rie的生活习惯和做派。再说Rie也绝不会在晚上的车库里带一副墨镜。那女人虽然和Rie一样，拥有一个立体的侧脸，有一个小巧的耳朵，雪白的皮肤，但那不是Rie。虽然心里很希望她是，但她毕竟不是。W心里有些失落，但转念又觉得庆幸。虽然在这个特别的日子没有遇到Rie，但在这么窘迫的情形下没有遇到她也算是一件好事。W想好了，如果再次遇到Rie，她一定要展现一种非常得体自如，游刃有余的状态，要表现出自己过得很好，不再那么穷困潦倒，要让Rie觉得自己也是值得依赖和信任的。
W呼出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今天如果能够活下去，也许从明天开始就能好好生活。努力打工，有多少钱就先还上，如果不够就算向店长借钱或者预支薪水，也要和高利贷一刀两断，之后再也不赌博了。然后好好学习倒影之国的语言，攒点钱换个好一点的居住环境，再努力寻找Rie，跟她一起生活。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总之第一步是要挨过今天，然后好好活下去。只要活着，也许就有希望。
3:15
M和Koji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今天晚上M也打算和他去love hotel过夜。虽然是夏季，但夜间气温骤降，这样的天气独自回家过夜可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再说3个月前与眼前这个男人的那场性爱也相当不错。这个叫做Koji的男人虽然外表老实巴交，衣服皱皱巴巴，说话又唯唯诺诺，但做起来却有一套，也说不上体力好或者技巧高超，但总感觉这男人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氛吸引着自己，单单这气氛加上身体的进入就很容易进入高潮。
今晚也一起过夜吧。M对他这么说。眼前这个男人浑身震颤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于是M挽起他的手，将柔软的胸部贴在他胳膊上，他们站起身，朝酒吧的门口走去。
外面的空气潮湿得很，好像有很多水泡漂浮在空气中，不经意碰触到会将人打湿一般。M紧紧挽着Koji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霓虹灯一如往常的闪烁，在地面上投射出断断续续的彩光。今晚要做的只不过是三个月之前那晚的复制。再次体味和几乎称得上陌生的Koji的性爱带来的快感，是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对自己最好的犒赏。
现在是三点十五分。远处的住宅区一片寂静，人们都沉浸在自己的睡梦里。红灯区此刻也有些寂寥。刚刚飘过小雨的街面人影稀少，连门口散发传单的皮条客都不见了踪影。制服少女馆的广播依旧在霓虹中回响，但少女娇嗲的揽客声此刻却显得格外单薄。
一直往前走，走到巷口就是那家经常光顾的love hotel。love hotel旁边有一个狭窄的小巷，里面原本是搁置垃圾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搬来了几个流浪汉，纸箱房子规规矩矩地排成一列，仿佛是love hotel外的贵宾包厢。M每次路过那里，都觉得格外的温暖。有好几次甚至想从hotel的床铺上爬起来，离开身边陌生的男人，溜到屋外，钻进纸箱房子里，抛开一切地美美地睡一觉。不用想怎么活着，或者为什么而活，也不用清理衣物打扫房间，更不用每月付高额的租房费。只是随意地往纸箱里一躺，和衣而睡，不用思考明天和未来，过滤了人世的苦痛和繁杂。纸箱房子的生活好像纯净水一般简单透明，随处可寻且没有规律。住在这样的纸箱房子里的父亲，他的体温是否还像当年一样温暖。他一定活着，她相信。她想睡在纸箱房子里，哪怕一次，去体会父亲的感受。她一直在寻找他。
M将头微微依靠在Koji的身上。Koji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递给自己。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今天不管睡在哪里，身边必须躺着一个有温暖体温的人。而Koji是最佳人选。当他微笑的时候，身上有一种东西侵入到了M的身体里，在心里偷偷开了一个口，一种莫名的情绪涔涔地流淌而出。那是一种温暖踏实，又很简单朴素的情绪，它让M的身体和心灵变得软软的，周围的一切也变得不再那么尖锐苍白，所有的东西都在慢慢的沉淀和融化，转而化作一种轻盈透明闪光的东西。那好像是小时候，新都厅还未建成，纸箱房子也还未出现的时代，父亲曾所说的梦想、希望和爱。好像就是那种东西。那种软绵绵的朴实无华的感受，父亲曾给予自己的感受。Ｍ今天想要抓住这样的感受，她要更深刻地体验这种快乐的感觉。
3：20分
Rie打开背包，将硬物从包里轻轻取出，包裹硬物的手帕则被留在背包里。此刻她手里握着一把小巧实用的机械—— 一把GLOCK19袖珍型手枪。GLOCK19由奥地利GLOCK公司生产，是一种尺寸和重量都很小，便于隐蔽携带的手枪，弹匣容量为15发。与以往的款式不同的是，它的整个底把包括握把都是由工程塑料整体注塑成型的。这样一来，即便是在潮湿多雨的气候，塑料枪身也不会受到任何损坏。而且不论在酷寒还是酷暑的环境下，赤手握枪也不会被烫伤和冻伤。
有人说GLOCK19是一款非常适合女性使用的手枪。它的扳机式保险装置既方便又安全。使用者将子弹推上膛就可以立刻使用，不必再射击前打开保险，这一特性对于紧急情况下的拔枪者来说非常重要。同时它又非常安全，上了膛的GLOCK19从５０英尺的高度掉落在水泥地上，手枪依然安然无恙没有意外击发。也就是说如果使用者不是故意扣动扳机，是很难击发的。
安全又便捷，便于隐藏，这对于初次使用手枪的Rie来说再合适不过了。为了从黑市买这把小巧耐用的手枪，她可着实下了一番功夫。虽然之前和高利贷公司打过一些交道，但除此以外与黑市从未有过任何交易。这次也是通过私家侦探联系到一位黑社会的保镖才搞到了这把传说中的经典款。可画了一笔大价钱。不过这都不算什么，比起自己半年来苦苦搜寻这男人的消息来说，搞到一把手枪并不是多么艰难的事情。
Rie紧紧握着抢把，食指小心翼翼地搭在扳机上。枪口朝下对着路面，微微向外倾斜。此刻这条小巷弥漫着薄雾，除了自己和前面那对男女再无他人，一切生命体都消失了，就连一个流浪汉或者皮条客都没有。气氛格外肃杀。Rie轻轻地跟在那对男女的身后。那个身着红色礼服的女子紧紧贴在那个男人的身上，仿佛两个人要融为一体一般，脚步悠闲地朝红灯区的街口走去。从背后看，女子的身材曼妙，丰满的臀部裹在艳丽的红色礼服裙下，左右摇摆，栗色的卷发抚弄着白皙的后背，后背上好像有几个散落的黑痣，引人怜爱。尽管如此性感可爱，但也不能阻止我的行动。不好意思了，今夜要让你受到一定程度的刺激，不过这也是迫不得已。我的目标不是你，而是你身边那个叫Koji的男人。射杀他是我今夜来此的目的。
半年前Rie参加了一个高中同学的聚会。无意间，往昔的记忆在那次聚会上被撕扯了出来，好像一个破旧的枕头被利刃拉开一道口子，从里面忽地一下飘出了漫天的棉絮。有一个和自杀男生同班的男人参加了那次的聚会，而且恰好坐在Rie的身边。他喝多了，谈起了当年的往事。从初恋到第一次偷看女生的换衣服，从考试作弊到逃课去吃章鱼烧。话题漫无边际，且十分跳跃。然后席间有人提到在公司被排挤的事情，身边那个男人就接着说起了当年的校园欺负事件。
在此之前，虽然知道那个自杀的男生是因为被同学欺负到无法忍受才从天台上跳下去的，并亲耳听到男生对自己说：人如果有翅膀，也许能够活下去，但Rie并不知道其实那个男生曾留有一份简短的遗书。遗书就放在他卧室的书桌上。他是在凌晨三点写好遗书并将之工整地放在书桌上，待天亮之后，如往常一样背上书包默默地去上学，并在下午炽热的阳光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的遗书里除了有那句对Rie说过的话之外，还写了一些内容。大概是说生命是如何的脆弱，自己已经太疲倦在其中周旋。曾经也向周围发出想结束自己生命的警示，但终究因为自己的太过渺小而被他人忽略。就在决定结束自己生命前的一个月，自己曾经试图找班主任老师谈过欺负的事件，并非想要的到补偿或者疼爱，而是希望老师能够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但老师却说人活着就是不断地复制日子，能做的就是不去思考，按部就班地过生活。他很绝望。如果生命只是不断地复制日子，那么其本身就如同拷贝机一样，是一旦开动，如果没有意外发生就会一直运转下去的机器，那就意味着生存并无太大的意义，只是机械的运动而已。与其如此，倒不如了结了为好。
真正看过遗书的只有男生的邻居，是去他家吊唁时偶然看到的。之后遗书的内容在少数的学生中悄悄传播开，但并没有传到当时Rie的耳中。她并不知道男生的死去和当时的班主任老师Koji有关，也不知道男生在死前曾试图向班主任求救，试图寻找一个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更不知道当时的Koji为何要对他说出如此残忍无情的话，哪怕那是现实，但也不必说得如此简单明了。她唯一知道的，是在毕业典礼上，那个男生的母亲拿着水果刀，刺伤了Koji的手肘，至今，他身上还留有一条扭曲的疤痕。
Rie曾迷惑，男孩最后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时隔多年，在同学会上听到其他学生提及此事，才了解了事情的真相。“人如果有双翅膀，也许能够活下去。”人的生命因为有了爱，希望和梦想，才有了意义。但在现世，这些奇迹却很难降临到自己身上，有如翅膀一般，是可望不可及的奇迹。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结束生命不乏是个明智之举。
从那刻起Rie开始寻找ｋｏｊｉ。她决不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因为即便梦想是盲目的，爱是盲目的，希望是盲目的，但至少它们是人们活下去的理由。可ｋｏｊｉ抹杀了了这种理由。所以Ｒｉｅ决定要亲手杀了他。
半年来她一直在寻找他，在整个倒影之国，从寒冷的北方到酷热的南方，他自从自杀事件后就离开了学校，离开这座城市，试图在倒影之国的其他城市生活。他频繁地调动工作，搬家，住址电话不断地更换，但似乎都逃脱不掉男孩的影子。于是最后他又回到了这座城市，并在一家名不经转的补习学校当上一名平庸的语文补习教师。Ｒｉｅ几乎追查到他所有居住过的地方，好似把他这几年潦倒的经历完整地做了一个总结。总结的结论就是：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活下去的。Rie坚定着自己的想法，即便他是一具行尸走肉，也不可以留在世界上。要将他完全毁灭。不留一点痕迹地毁灭。
空中又飘起了细雨。Rie仍然手握ＧＬＯＣＫ１９悄悄走在他们身后。马上要到街角的ｌｏｖｅ ｈｏｔｅｌ了。如果再不行动，便失去了射杀他的机会。虽然在那年轻女郎面前射杀那个男人并非明智之举，自己的面目会完全暴露，也可能伤及无辜，但这些都顾不上。今天必须干掉那个家伙。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２０年前的今天，此时此刻男孩写下了遗书，确定了结束自己性命的决心，而这都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导致的。所以自己必须在今天，干掉他。不管是在萧杀的红灯区小巷里，还是在市政府门口的广场上。地点已经没那么重要，总之要在今天这个时间点干掉他。
想到这里她站住脚步，慢慢抬起了颤抖的手。
3:22
Ｗ感觉黑衣人已经完全离开，她舒缓了一下麻木的四肢，慢慢爬起身，从纸箱房子后走了出来。Love hotel的霓虹一刻不停地闪烁，，２４小时招揽着激情澎湃或者落寞失意的过客。Ｗ看着霓虹出神，然后点燃一根香烟，缓缓朝巷口走去。当她走到红灯区这条湿漉漉的街面上时，她眼里出现了一个身着黄色衬衫，黑色裤子的女人。这不是停车场那个女人么？她还背着一个大背包，穿着平底鞋。但不同的是墨镜不见了，一张侧脸清晰展现在眼前。
Ｗ如同被电击一般惊愕地站在那里，她感觉自己口干舌燥，呼吸困难，心跳似乎要停止了一般。眼前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Ｒｉｅ！原本在停车场看到的貌似Rie的女人也是她，不，不是貌似，这个人就是Ｒｉｅ本人！她坚挺的鼻梁，有点上扬的鼻尖，瘦削的脸颊，总是紧抿成一字的双唇。就是她，即便穿着和平时截然不同，发型也不一样，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人就是Ｒｉｅ。
Ｗ呆呆地看着她。Rie此刻双手握着一把枪，直直地指向前方一米处的一对男女。她表情严峻，目光专注，手微微有些发抖，但看得出她在极力调整呼吸试图瞄准后给予致命的一击。这是一个W从未见过的Rie，她从未见过Rie有过如此专心致志，一丝不苟的表情，似乎内心下了极大的决心，誓死也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前面那对男女还在慢慢的前行，眼看要走进love hotel。
这时，Rie咬紧了嘴唇，搭在扳机上的食指，蠕动着开始发力。
3:22
Koji揽着M柔软的腰，love hotel只有几步之遥。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想在今夜忘记20年前那个男孩。20年前的今天那个男孩留下遗书从天台跳下去，了结了自己的性命。男孩曾经试图和自己交谈过，但当时对教育体制和学校的一切都心灰意冷的自己，无意中对他说的话，导致了他彻底的绝望。不，不仅如此，其实自己早就知道欺负事件的存在，这么多年在凌晨三点醒来，自己都不愿去面对这个真相，不想也不敢去面对那种鲜活的残忍。即便面对又能怎样？就连身为老师的自己，也是被排挤的对象，能做的只是看着那孩子被欺负而已。
这就是人性的懦弱。人性最大的懦弱不是不敢还击和反抗，而是无法面对真实的自己。
不可否认自己是失败的。自己的失败导致了男孩的自我终结。这是一辈子的枷锁，它牢牢套在身上，不管走到哪里都提醒着自己的失败和懦弱。
20年前的今天，此时此刻，正是男孩写下遗书的时点。而直到现在他唯一能做的，是逃避，不管借助什么，酒精也好，人群也好，或者是来自陌生人的性爱。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他不要一个人。他需要一种解脱。
3:22
M看着身边这个男人，他正微蹙眉尖，若有所思。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在今天这个阴雨连绵又特别的日子里，能碰到他真是太好了。
第一次他来到店里，也是个阴雨连绵的凌晨。当他抬起头对自己展开一个略带羞涩的淡淡的笑容的时候，M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涌起一种炽热，冰冻消融，犹如火山的熔岩缓缓在血管里流淌。她想起了父亲在玄关对自己展开的淡淡的微笑。
20年前的今天，是父亲出走的日子。他对自己微笑，然后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不知道他在哪里做着什么，是否活着也不敢肯定。曾经有人对自己说看见过父亲，他成了一名流浪汉，住在街边的纸箱房子里。但母亲不愿意相信这种传言，她不能接受那男人的失败，倒更愿意接受他的死亡。
但M愿意。她虽然没有明确过自己的想法。但她一直相信他活着，并在默默地寻找父亲。每次经过纸箱房子都会留意是否有他的身影。她也曾想放弃这种寻找，并试图通过别的方式忘记这种寻找的行为。不管是夜晚在猫女郎陪酒也好，还是跟踪拉面店的中国女孩也好。她曾试图做些什么忘记那种要去寻找父亲的强烈渴望。但那种渴望似乎已经深深根植于体内，只要自己活着，就不可能不去做这件事情。
她曾经很疲倦，也很绝望于自己的执着。一面念念不忘幼年时期父亲拥抱自己时的体温，一面又想说服自己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不必再去苦苦追寻。在其间她身心俱疲，只想休息。直到Koji出现，那种执着开始慢慢释怀了。所以今天，一定要紧紧抱住这个男人，躺在他怀里，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3:22
Rie全神贯注地盯着一米远处的男人。他就要走进love hotel了。现在是绝佳的机会。如果走进旅馆，就很难射杀他了。就在现在，必须下定决心。
那个男人身边的女郎正温情款款地注视着他。即便是这样一个男人，也可以给另一个人一种奇异的温暖么。Rie看着他，食指依然搭在扳机上。她知道自己应该有所行动。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找到那个男人，射杀他，这不是半年来一直想要做的么。这样自己才能安心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是为了那个死去的男孩么？为了自己的初恋？还是索性为了一直徘徊在边缘的自己的未来？
她咬住了嘴唇。她的食指蠕动了一下，搭在扳机上的指尖开始发力。
让一切都在此了结吧。
3:23
砰地一声枪响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凌晨的黑夜有些与众不同，一种刚刚结束和即将开始的气氛在空气里酝酿。昨天已经无可挽留地逝去，今天也不可阻挡地到来。日子在不断地复制，不同的是，在此之间，人们意志和肉体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时间无法制止地向前滚动。
Rie扣动了扳机。她倒在地上，W正扑在她身上。子弹并没有打中Koji，而是打向左侧的情趣用品店店的橱窗。这会儿一地的玻璃碎片，橱窗里长着翅膀的人体模型倒在街面上，头部一个弹孔。赤身裸体的人体模型面带微笑，直直地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翅膀已经折断了。
雨停了。
就在Rie扣动扳机的刹那间，W从love hotel旁的小巷冲出来，扑倒在她身上，枪口偏离了预定目标，指向了情趣用品店的橱窗。
M和Koji转过身，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
空气似乎凝滞了，没有语言只有呼吸声。讶异和随即而来的困惑、迷茫交织在潮湿的空气里，慢慢化作了一种永久的沉默。
一切都已结束，华彩的高潮落幕了。
4:00
黎明即将到来。此刻人们还沉浸在睡梦里。
Rie正依偎在W的怀里，俩个人躺在W公寓的床上酣睡。小巧耐用的GLOCK19静静地躺在旁边的床头柜上。
love hotel10层的房间里一场激烈的性爱刚刚结束。M独自躺在圆形的床上，在粉色的灯光里做着美梦。
Koji在房间的窗边抽完了一根烟，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从容不迫地拉开窗子，闭上眼睛跳了下去。
乌云已经退去，遥远的天边泛起微微的白光。再过两个小时，倒影之国将褪去黑暗，沐浴在日光里。炎热的空气，噪杂的人群，迅速流动的车辆，反射着阳光的大楼。一切照旧，没有任何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