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杆闺蜜(散文)
作者/艾文
一、
我出生在一个闭塞的小村庄,她位于松花江地区东部的群山褶皱里;距离古都-金城(现今更名-阿城)大约有45华里。在改革开放之前,这里交通十分不便;村民除了乘坐牛、马车出行之外,就得徒步18华里路到亚沟火车站乘火车去县城。正赶上交通及其落后的60年代,我进入了砬子沟小学一年级就读。班里一共有十几位男女同学,其中有一位是来自阿城县城里的女孩;她的名字叫小采。
小采八岁就被父亲送到大山里的爷爷、奶奶家上小学,原因是在她的身下有两个挨肩的妹妹云和雨相继出世;造成了在阿城医院从事药剂师工作的父亲和在社区街道工作的母亲无暇顾及到仨孩子的培养义务,他们便忍痛割爱地把小采送到乡下她的祖父母家寄养。
小采的爷爷、奶奶分别是生产队里的牛倌、社员。老两口供一个小孙女上小学,还算不吃劲儿。再说,爸爸隔三差五还补贴一下这里的生活经费。从表面上看,小采的穿戴要比当地农村的孩子时髦得多。
小采与我同岁,我们俩都是属羊的。可她比我长得白净、个头儿高得能把我给装下。小采不仅个子高,她的胆子也大;有驾驭同伴的能艮。这个班里的男女同学都围着她转悠。尤其她有一套像样的文具,总是归我管。像这样的区区小事情,小采的奶奶都不知道。即便是小采的奶奶晓得了,她也不会干预小采的决定。因为,奶奶爱怜小孙女,就像母鸡用翅膀遮蔽小鸡一样地护佑;而不是干涉。小采的奶奶虽然叫“老骂太太”,但她不骂别人,只骂自己的老伴儿。她嫌弃他一只失明的眼睛瞎哄哄的,经常把衣服穿反。其实,小采的奶奶嘴一份、手一份;她除了在队里打短工外,还在业余时间养了牡丹、变色球、大灯笼和小灯笼花……我常常到她们家里学习,一边闻花的香味,一边写作业。因为我和小采是一个学习小组的同学。我经常帮助小采答题解难,她经常拿饼干和糖果犒劳我。本以为,我们两个人在一个小组共同学习,情同手足;不会分离。可使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小采在小学六年级升中学的时候,她就转回阿城三中读书去了。
几年的乡下生活,使小采的妈妈嫌弃她跟她犟嘴,还嫌弃她动作粗野。妈妈常常板着脸说:“你咋不回到你的奶奶家里去呢?还回来做啥?我管不了你这个‘野胡’了。”从那时起,小采就对母亲系下一个大仇疙瘩(后来小采的母亲还是得小采的济最多);她总往爷爷、奶奶的乡下跑。帮助奶奶做田间的活计,帮助爷爷割牛草。在一次跟爷爷、奶奶收割庄家时,小采冷丁冒出了一句话:“爷爷、奶奶,等我有男朋友的时候,我们一起住。”她的奶奶以为是戏言,抢先老伴儿头里说:“惦记我们就常回来看看,我们不想牵扯你。”
小采伸出小拇指坚定地说:“奶奶,我们拉勾啊!”奶奶当时配合了孙女小采达成了这个“游戏”的全过程。但她只当乐子,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奶奶哪里知道她的孙女小采说出的话可是一言九鼎的誓言。此时,小采正面临中学毕业与分配工作的节骨眼上。幸运之神降落在小采身上,她被分配到国营“山城711兵工厂”当了工人。
几年后,小采被调到阿城印刷厂工作。她还说到做到地带上爷爷、奶奶,寻到一个在阿城街里开大汽车的男友。 小采和丈夫陶志民带着隔代老人已经从平房搬进了楼房,这一家老少三代人日子过得其乐融融。小采和丈夫赚的钱很大一成都花在老人身上,衣食住行都远远超过爷爷、奶奶在农村乡下时的标准。其次才是花在他们的女儿珍珍身上。小采的爷爷七十多岁离开了人世,是小采发送的。以后小采伴随着奶奶二十多年,在奶奶离世的前几年,老人瘫患在床上,但她的心里没有病。她自己说不让小采给她治病了。小采却一如既往地为她用双手捧屎、洗尿布和喂药、喂饭。表哥王福无数次地目睹了小采伺候奶奶的场景,他说;“小采,我宾服你;这本来是你父母的责任和义务,你却任劳任怨地伺候隔辈子人;愿好人有好报。”小采说:“我父母年事已高,我不伺候奶奶,谁伺候她?我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由于小采夫妇的精心照料,老人家活到91岁才安详地离开人世;小采两口子这时才把注意力集中地投入到培养女儿身上。
小采是我结婚后,唯一的一个到太和村看我的小学同学。我输给了高考之后,就想走得越远越好;哪怕走到天涯海角;只要不被熟人见到我,就好。
小采不同,她在各个时期都惦记儿时同伴的我。她是从我妈妈的口中得知我在阿城太和村住的。记得,小采拿着劲酒、龙井茶、一条中华牌子的香烟和孩子吃的婴儿饼干来到我家的。她一进门,我就像是一个翻身农奴见到解放军一样地百感交集。
小采一见到我的面就说:“黎艾文,你就是钻地三尺,我也会把你给剜出来。”我说:“米小采,你真够意思;不愧是我的铁杆闺蜜。可是,我不值得你惦记。”她说:“霜打青松,松更青。血染战旗,旗更红。对你笑的人,不一定是你的朋友。对你严肃的人,不一定是你的敌人。我就是那位对你严肃的人。”
我说:“你还真有文采。你来这里,陶志民知道吗?”
小采说:“怎么不知道?劲酒、香烟都是他让带的。他这个人是给家里赚钱最多的一位,我们是同路人。他的优点比我多,我奶奶吃剩下的饭他都会收着吃了。”
“小采,我羡慕你。”我说。
很快,我带她溜达了一圈我们家的大院儿……包括房舍周边。 在跟小采的谈话中,使我了解到,小采本人是阿城印刷厂的“县级劳模”。夫妻俩吃了不少苦,培养了一个女声乐大学生,她嫁给了一个美国公民,在哈尔滨和香港举行了两场中西方式的婚礼…… 二、
我是一个木讷的人,在上小学的时候,就被人欺负。在自己正走路、还被蒙在鼓里的时候,就被一个大龄矮胖子女生踢屁股和揪耳朵。像这样的屈辱不止一次地落在了我的头上。后来,小采知道了;她对我说:“艾文,你知道吗?打你的那矮粗胖女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她的家在玉泉小城镇住。她的妈妈是街道主任,是个被挨批斗的‘对象’;她只是暂时躲避战争,才逃到这小屯子亲戚家来避难的。”
我说:“那我也不认识她,她为什么要打我呢?”小采说:”她跟咱们班里的王西凤是亲戚,因为王西凤说你不告诉她题了;所以她就指使她的亲戚打你呗。”
“哦,我只是一个小学生,什么也不懂;告诉她啥题呀。”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此时受的冤枉气,纯粹是由于当时东北正处于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前沿(珍宝岛战役涌现出两位英雄孙玉国、冷鹏飞)。城里的孩子投靠亲戚被寄养在乡村,还称王称霸。他们白天和我们一样藏在山脚下挖的防空洞里边避难(有时候,也回学校上课),晚上到村子里面住宿。也是在如此的非常时期,小采从打听说我挨欺负的事情后,便与我几乎是形影不离。她无论是长相,还是穿戴都是我们班里的头名。她从小就刚直不阿,对于我这个“丑小鸭”总是保护有佳。有时,她和我写完作业以后,我们就到我家的园子里摘两根小青嫩黄瓜,每人一根。然后,我还拿来一碗大酱,我们蹲在窗台上面,边吃黄瓜抹大酱边聊天。
“我们班级的金鹰老师又被淘气的小学生气走了,咋生那么大的气呢!”小采说。
“好的老师人家回城里上班了。我们学校只有七八个老师、几十个学生,走马灯似地换老师﹑却成了家常便饭了。”我说。
“农村的孩子学习不咋样,给老师起外号可在行。”小采说。
“金鹰老师对学生好,踢我的那个女矮粗胖子学生,还给金鹰老师起了个‘金冒气’的外号,真是老师太老实了。”我说。
“那个矮胖子女生若是再欺负你,我找我堂姐替你报仇。”小采说。
我说:“不用,我惹不起,躲着她。”小采说:“不能太便宜她,我出个主意,明天上学让王西凤给我们缝两个跳格子的大口袋,你一个,我一个;她要是不给咱们缝口袋,就休想借我的小刀、橡皮和尺子使用。”她说完,咬了一口黄瓜又接着说:“我的文具还是你说了算,你说借谁就借谁。”
我说:“小采,王西凤真的很怕你,要不是你把她家亲戚打人的事情告诉老师,说不定那女矮粗胖子还会骑在我脖颈上拉屎呢。” 小采说:“我就看不惯欺软怕硬的家伙!”小采说这话时,她已经做好了返回城里读初中的准备。我真舍不得她走,而满有小采呵护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直到一九七四年,我接到一封小采寄来的一封信:“艾文你好,我常常想起咱俩在一起的日子。你可要好好补习功课准备考大学呀!每当我想起你写一手漂亮的字,说一口流利的俄语;曾经是我的小老师,我就敬佩你!要是你陷在农村可是白瞎了呀!听我的,考上大学。想念你的小采。一九七四年七月五日。”
我辜负了小采的期望,结局远远不如我同班名不见经传的同学好(也许这就是宿命)。因为他们有一颗平常的心,没有被所谓的聪明绑架;勇敢地抓住了机会。在我最失落的时候,时时想起小采对我说过的话;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三、
小采下沉到屯子里看我的那次,就提出要我离开农村到城里去生
活的建议(我一九八九年离开了农村,搬到了城里住)。
一九九二年,我在母亲的拍板下,定夺买一座土坯与砖瓦合并筑成的房子,打算开办幼儿园。
当时有一千块钱的缺口,我很有信心地去小采在阿城的家里走一趟。小采做了十几道菜,把她的几个妹妹都邀请了来;共进晚餐。
在席间,小采给我夹菜最多。她问:“艾文,你那么顾家,忙得团团转,怎今天有空来我这里登门造访了呢?”
我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瞒你说,我买房子缺一千块钱,想让你给垫补一下。我还把丑话说在头里,等别人的欠款还完了;最后再还给你,好吧?”
小采说:“我正好留出一千块钱打算给装修工人发工资。不过,你需要就先拿去用;什么时候有,就什么时候还给我。”
我说:“你这钱像是雪中送炭一样的及时。若没有这笔钱,我们还写不了买房协议书呢!”
小采说:“别客气,咱们俩谁跟谁。我舅爷早就知道咱们俩好,他生怕我拉帮你。早就告诉过我﹑不要借给你钱,借了也会打水漂。我哼哈答应,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除了信任我的奶奶、丈夫、孩子外,就是信任你。”她说话时,瞅了一眼她的妹妹们。
我说:“我相信你说的话,不是在背台词。记得我在屯子居住时,有一天办事晚了,到你家里去住宿、我还领了一个女伴儿。当时,你对我说:‘艾文,我相信你,不相信她。我把我放在桌子上面的80元零用钱收起来了……’从那时起,你知道我多么感激你对我的信任。”
“好了,今天你在这里住一宿,明天把钱给带走”。小采自作主张地说。
一年之后,我把一千块钱还给了小采。她说:“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们腾到今天、才要搬到新房子里去住,正想买点水果、饮料招待客人。这回不用我去银行取钱了,你又帮了我的大忙了。”
我说:“小采真会安慰我。其实,你是我的‘万能银行’,总是发放给我无息贷款,谢谢你哦!” 她笑笑说:“你竟跟我说外道话,谁让我们在小学时曾经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呢……我希望你好好开幼儿园,把孩子培养好。” 我高兴地点点头。
四、
二零零三年三月二十三日,我终于在阿城“京都府邸”见到了
小采夫妇。我是趁他们还没有出国,见她们最后一面的;一是叙旧,二是倾诉。
小采说:“艾文,我请你吃饭。”我说:“我大弟知道我回来,他请我吃饭;还让叫上你们夫妇俩呢。”小采说:“不必了,陶志民胃不好,下个月初还要到哈尔滨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去复查。”她说完这句话,一抬眼看见我脖颈上面系的蓝色围巾说:“艾文,请把你的旧围巾摘下来,我送给你一条围巾,是美国名牌货。”在我把米色围巾系在脖子上的时候,她又从衣柜里摘下一件崭新的Adidas运动装递给我;让我换下身上穿的旧衣服。她说:“艾文,你试试、看合适不?这件衣服还没有人穿过,就像给你预备的一样。”我接过衣服一试,果真正合适。
这当儿,正赶上在北京的儿子跟我视频时看见了。他说:“妈妈,您穿的这件衣服真漂亮。”我说:“是你的小采阿姨刚刚送给我的……”
这天晚间,我被小采留在她的家里住宿。她现在住的大房子是女儿2016年赴美定居之前购买的高档商品房。室内装修都是新潮款式,一面四四方方的大镜子镶嵌在墙壁里。客厅摆着几组沙发、电视、老虎雕塑和酱色檀木茶桌。大卧室里有墙柜和双人大木床,小卧室有席梦思床和几个大相框里装满的照片被挂在墙壁上;珍珍的混血女儿-伊丽莎白的相片就在众多照片中汇集。这里的卫生间和厨房相当的大。最使我看到内心动容的是小采的女儿-珍珍在七年前赴美前夕,她给父母亲留下的几组贴在墙壁上的电话号码(修理下水道热线、公共服务电话、亲属联系方式和几家大医院的急诊求救电话),依稀写在大白A4纸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小采的丈夫陶志民说:“我女儿陶珍珍到美国倒是不唱歌了,考了个护士证,每小时就能赚40美金,一天十个小时就能赚400美金。”我说:“小珍有绿卡,家里有庄园和农场,为什么还这么拼?”
陶志民说:“在美国只有参与社会服务,才能进入主流社会;他们家的农场顾用的都是专业工作人员经营。小珍主要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也是给孩子做出榜样。因为她的女儿也正准备报考哈佛大学。”
我说:“你们的女儿小珍随你们俩有求上进、做公益的品行,她在百忙中给我发图片,供我作‘图文’时使用。”
小采这时端着水果筐,她用一只右手挑出一只丑橘,说:“艾文,吃水果呀。”
我说:“我有高血压、高血糖,不宜吃甜果。”小采说:“吃一个不碍事。”
我说:“记得你从小就呵护我,在我落配的时候,你依然跋山涉水地去我家里看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就那点小事,不足挂齿;别总挂在嘴边上了。”小采说。
我说:“那哪是一点小事,在我盖房、买房的两次折腾中,都是你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地借钱给我,我才得以翻身。”
小采说:“穷也不扎根,富也不长苗;你们终于把孩子供出去、到北京工作;现在借光了不是。”
我说:“我很知足,自己有房子住,很方便。就是社保金少点、每月还得儿子、儿媳给我贴补钱。”
小采说:“我和陶志民两个人的退休金不足10000元,我住这18级高层房子是小珍的;我们自己的房子在阿城街里南头A小区四楼。”
我说:“那你们去美国定居这房子怎么处理呀?”小采说:“等珍珍回来后再考虑处理它吧……”
晚间,我跟小采睡一张床;她在屋子里只穿一件粉色的短袖T恤衫;她把印有青瓷花被面的小薄被给我盖在身上;她还无数次地给我把蹬掉的被子重新盖上。
小采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女性,在人堆里,她只是一个退了休的普通印刷工人。但是,她真心善待老人和朋友的宝贵品格;令我笃定她是我的人生的标杆;她的眼光能够穿透人世间的万象。
我跟她相识已经有六十多年了,我们从孩童时代起就认识,直到跨进了花甲、暮年。随着时代的变迁,许多人生往事在我的脑子里已经荡然无存。但是,有关小采的陈年往事依然会在我的记忆中萦绕,不可磨灭。以前,小采在我的梦中经常再现。我认同“梦是心灵的思想,是我们秘密的真情。”(杜鲁门.卡波特)今天,她距我纵然有千山万水,我也终于见到她了。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呵护和同情我,使我们的友谊与日俱增。我相信,无论小采走到天涯海角;我们的心是相通的;何况她的女儿说:“等我的父母安顿下来,我也回国接阿姨来美国走一走。”
(全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