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与文:《反俄狄浦斯》英文版序言(Dits et écrits II, N°189)
原标题:Préface de Michel Foucault à la traduction américaine du livre de Gilles Deleuze et Felix Guattari L'Anti-Oedipe : capitalisme et schizophrénie
作者: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
译者:Parker Tan
译者按:本文是福柯为德勒兹和加塔利合著的《反俄狄浦斯》写的序言。它是福柯依据他的话语理论(包含了话语的书写系统、话语症候以及话语层级)来试图向读者展示他对这本书的理解。应该说,这里福柯、德勒兹和加塔利都感知到了一种分析话语——一种拉康式话语(Lacanian Interpretation),一种晋身科学层级的话语,已经在社会中完成了普遍中介意义上的自我塑造。也就是说,这种置位于科学知识和秘传技艺之间的分析技术,已经被知识的两端所啃食、吸收,成为了真理意志(the will to truth)下服务于等级制的治理方法。在这种斗争图景中,我们既可以从与这种技术对偶的政治对手中发现一种官僚式的敌人(他们是所谓“革命”政党的领袖、卫道士和禁欲主义者,在68年五月风暴里也大量存在);我们也可以从这一技术-知识话语的内在之中发现一种结构主义的话语之敌——精神分析话语对于能指霸权的倚重、将精神分析置于脱离在地各种知识型进行普遍构造-分析技术的尝试以及从中派生出的大量对欲望进行分类、规制、等级化的技术人员(也就是根植于这种知识型的医师、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师);最后,我们还可以从这种话语权力中发掘出栖身于科学知识和社会技艺之间、同时又在不断横移的法西斯潜能。在这一层面上,福柯从德勒兹/加塔利的观念-实践中看到了他所说的“反抗日常权力斗争(la lutte contre le pouvoir quotidien)”面相,让读者得以参与到这种有趣、却又是对社会中微观法西斯进行严肃对待的福柯游戏(Le jeu de Michel Foucault)当中。
福柯为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以及菲利克斯·加塔利(Félix Guattari)合著的《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反俄狄浦斯》所作的序言,见该书第十一到十四页(Preface In Deleuze, G. and Guattari, F. Anti-Oedip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New York, Viking Press, pp.XI-XIV);后被收录为《言与文(Dits et écrits)》卷二,第189篇(Dits et Ecrits II texte n°189)。
在1945-1965年间的欧洲,存在一种特定的所谓“正确思考方法”——这也是一种特定的政治话语范式以及知识分子伦理观念。在这种观念下,我们不仅必须贴近马克思来进行思考,我们还必须依赖弗洛伊德来解读梦境;并且,我们还需要对符号-能指(de signes-le signifiant)系统给予最大的尊重;人们在这三个话语条例规制下接受了一种奇特的工作:那就是以一种特定真理的尺度来衡量自身以及自身所处的时代。
随之而来的就是短暂又激昂的五年,那也是令人雀跃、又让人费解的五年。当我们站在国际社会的大门口,我们看到了越南战争——这意味着对既有权力体制的一次重大打击;但是放眼我们自己国家内部,这儿又究竟发生了什么?是革命同反压迫运动的政治集合吗?还是同时反抗社会剥削和精神压迫的两线作战?亦或是源自阶级斗争、对欲念(libido)的挑动?或许吧。无论如何,人们都想当然地以二元论调(dualiste)阐述了自己对这些事件(événements)的理解。我们看到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和法西斯主义之间——那正是威廉皇帝的德意志帝国同超现实主义一般的法国,也是当时全欧洲最接近乌托邦的地方,都被这种二元图景的梦幻魔咒所笼罩;而之后这一梦幻又回归了现实: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在同一束炽热的火光中点燃了自身。
然而,这就是真实发生的事儿吗?三十年代的那些乌托邦式社会再造是否在如今以历史实践的形式得以复现?或者换个说法——是否可以说,我们当下正经历着一种背离马克思主义传统观念下社会规律的社会运动,同时也意味着我们走向了一种同弗洛伊德完全不同的欲望体验和分析技术?旧的旗帜确实依然被高举,但是斗争的形式已经发生了转变,斗争的领域也早已大为拓展。
《反俄狄浦斯(L' Anti-Œdipe)》就试着向我们展示出了这些斗争所涵盖的领域,不过这本书的重要性绝不局限于此;这本书对弗洛伊德展现了浓厚的兴趣,但它并没有沉浸在对这些旧偶像的批判当中——最重要的是它在鼓励我们不断向前探索。
如果我们把《反俄狄浦斯》当做一本纯粹的理论参考来对待,那么恐怕是大错特错的(这里我指的是那些众所周知的、宣称自己无所不包、无所不晓的理论体系,它们不仅宣称自己的理论推断十分可靠,还试图证明在这个专业化又希望匮乏的时代下,自身恰巧就是“人们最需要的”那个理论);我们不应从书中那些丰富的洞见以及新鲜的诠释里去试图找寻一种“哲学(philosophie)”,要知道,《反俄狄浦斯》绝非某类夸夸其谈的黑格尔学问;我认为最好把《反俄狄浦斯》当做一种“技艺(art)”来对待:就如同我们在讨论情欲技术(d'art érotique)那样;本书从多元性(multiplicités)、流(flux)、装置(dispositifs)以及联接(branchements)等等这些看似抽象的概念出发,对欲望与现实同资本主义“机器(machine)”的关系分析进行了回应;它在这些问题中与其说在关注这些事物“为何(pourquoi)”发生,不如说它在关注这些事物是“如何(comment)”发生的——人们应该如何将欲望引入思想、话语与行动?话语如何能够、是否应该在政治场域部署其力量,又该如何在颠覆既有秩序的过程中不断增强?这些问题分属于情欲技术(ars erotica)、理论技术(ars theoretica)以及政治技术(ars politica)的范畴。
正因如此,《反俄狄浦斯》在此面对着三个对手。这三个对手实力不尽相同,代表了不同级别的危险,本书也将以不同的策略展开对这三者的斗争:
1) 第一类对手是政治上的苦行僧、愤愤不平的社会活动家以及理论层面的恐怖分子,也就是那些试图把持自己在政治秩序以及政治话语里中心地位的人;这些人往往变成了革命官僚和真理意志的奴仆。
2) 第二类对手是蹩脚的技术人员,是那些沉浸在符号-症候分析中的符号学家和精神分析师;他们将构成欲望的多元形式还原成结构主义下匮乏的二元图景。
3) 最后一类对手则是本书在战略层面的对手:法西斯主义(对于其他对手,《反俄狄浦斯》的斗争及其阐述更多是战术性质的)。这里不仅仅是指历史上比如墨索里尼或者希特勒那些极其擅长动员并利用群众欲望的法西斯主义,还包括了潜藏在我们身上的微观法西斯主义;这些法西斯主义始终缭绕在我们日常生活当中,让我们热衷于争夺权力并去追求那些目前正在统治、剥削我们的事物。
恕我直言,《反俄狄浦斯》是一本伦理学的著作。或许是由于本书并未把自己局限于某个特定的“受众群体(lectorat)”,这让反-俄狄浦斯已经成为了一种生命形态、一种思考方法以及一种生活方式;基于这一点,我认为本书还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法国社会中第一本伦理学著作。这种书试图向我们展现:我们该如何避免成为一名法西斯主义者(尤其是在我们特别相信自己是一位革命斗士的时候)?我们该如何将自身的话语、行动、思想和享乐同法西斯主义决裂?以及我们又该如何搜寻出那些已经根深蒂固于我们言行举止当中的法西斯主义?那些基督教道德家在寻找栖居于灵魂皱褶之中肉体的痕迹,而德勒兹和加塔利则是在身体中去找寻那些最微小的法西斯痕迹。
向圣-弗朗西斯·塞勒斯(Saint-François-de-Sales-又称圣方济各·沙雷氏,十七世纪天主教神父和伦理学家,罗马天主教圣人,著有《虔信导论(Introduction à la vie dévote)》,此处同福柯后面的比喻对应——译者注)致以最谦逊的敬意——我们完全可以说《反俄狄浦斯》也是一部《非法西斯式生活导论(Introduction à la vie non-fasciste)》。
这是一种反对过去、现在以及将来一切形式法西斯主义的生活技艺,它伴随着一系列基本原则在其中。为了让这本书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手册或指南,我将这些原则总结如下:
-将自发的政治行动从一切匀质化以及整体化的偏执中解放出来;
-通过增殖(prolifération)、并置(juxtaposition)以及析取(disjonction)而非独断划分以及金字塔般的科层结构来展开自己的欲望、思考与行动;
-与旧有的消极范畴(比如法律、限制、观念阉割、匮乏以及空洞的概念)划清界限——这些观念在西方世界长期被当做一种神圣权力,成为了人们通往现实生活的唯一道途。我们应该去追寻积极之物、多元之物;我们应该追求差异而非同质、流动而非聚合、灵活转配而非归为系统;我们需要认识到:具备生产性之物永非定居(sédentaire),而是在不断游牧(nomade);
-哪怕斗争的对象可憎至极,我们也并非只能靠义愤才能展开激进抗争;恰恰是在欲望同现实的链接中(而不是在欲望回归其表现形式的运动中)才具备革命性的力量;
-既不要单纯靠思考来赋予某个政治实践一个真理位置,也不要从政治实践的视角认为思考仅仅只是纯粹思辨层面的推导;在此,我们应该将政治实践当做增强我们思考的工具,同时把思考和分析当做倍增器(multiplicateur)以有力介入到各种形式、各种领域的政治实践当中;
-不要去追求既有政治恢复某个“个人权利(droits)”,哲学早就对此进行了界定;要知道个体是权力关系的产物,而我们在当下应该透过多元性、置换以及多样化装配来完成“去个体化(désindividualiser)”。团体不应该是以等级制型塑并聚合个体的有机纽带,它应该是一个不断生成“去个体化(désindividualisation)”的装置。
-不要对权力推崇备至。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德勒兹和加塔利并不热衷于分析权力,他们反而试图去稀释与中和渗透在他们话语中的权力效应。所以,这本书可以说充满了各种游戏和陷阱,这也使得翻译此书是一项艰难的壮举。但是我们要注意的是书中的陷阱并非我们通常修辞意义上的陷阱:那种修辞陷阱往往刻意让读者举棋不定,并让读者在不知所措中被不自觉地诱导,做出那些违背他们原本意愿又对作者有利的判断。不,《反俄狄浦斯》是一种幽默的陷阱——书中到处都是想把我们自身从单纯书本中驱逐出去的要约,让我们往往就此合上书本关门而去;而就在这本书让你以为其内容仅仅只是幽默和游戏时,一种严肃、重要的事物和目的却从中呼之欲出:从环绕并压迫我们的巨型法西斯主义,到那些构成我们日常生活中各种破碎与痛苦的微观法西斯主义,我们都必须要从中去追踪各种形形色色法西斯形态的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