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行百日谈·第二十三章
周子舒昼夜兼程赶往长明山。
他的体力还够用,风餐露宿正好颐养他的真气。而他心里更是点着一把火,烧得他日夜不宁,完全停不下来。他不能去细想温客行被他放进密室后经历了什么,也不能接受自己又一次将温客行推向危险的境地。
既然温客行被人发现并带走了,他也不能接受温客行没被救活。他只有一个固执的念头:叶白衣救了温客行,必须如此。
他此去就是要验证这个事实。在没见到叶白衣之前,他什么都不能想,也不敢想。
温客行若果真不在了,他周子舒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周子舒经过一个集镇,从房顶上看下去,但见这里跟周围几个集镇一样,人群都很惶恐地奔忙,似乎有什么大事要降临。他一路走来,心下一直疑惑,好容易下了决心,在此找人问上一问。
他找了个没人的路口落地,谁知正好有辆马车从斜刺里穿出来,他垂直下来,差点就擦到了浅草黄色的箱尾,忙收了一下。一晃眼间,他瞥见赶车人用一顶带檐的大帽子遮着脸和身体。
周子舒忙一闪身,就势几步快如闪电地窜进旁边一家小酒馆。
临近中午,是正经人干活讨生计的时间,这里只有几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和他们的跟班在高谈阔论。周子舒自然不搭理他们,径直走到柜台前,问小二:“这街上的人为何着急慌忙?有何事发生?”
小二打眼看看面前这人,见他身高体壮,满脸胡茬,一把长发随意挽了个疙瘩在头顶,四面碎发如烂草般糊着脸,身着藏蓝色皱巴巴的窄袖长袍,袖口撸到胳膊肘以上,露出黝黑粗壮的腕子。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哪怕被乱发遮住了,依然有穿透力。
小二读到那眼神里射出的冰冷的不耐烦,就知道绝非善茬儿,也便不敢玩花活,简明扼要地回答:“客官是刚到的吧,您有所不知,自从老节度使升天,新官上任,街上就一直有传言说要打仗,咱这小地方,比不得长安洛阳,人家那边再怎么打也不愁生意做,照样繁华,咱这儿,一听打仗,都跑光了,鬼影儿也抓不着一个……”
对面的壮汉手指骨节咔吧响,咚咚敲了两下木柜台,说:“打仗很稀奇吗?”
小二忙赔笑道:“客官您是内地来的吧?年年打仗,那是大地方,兵家必争之地,咱这种偏僻小镇子,谁稀罕抢,没见过大阵仗,嘻嘻,让您见笑了!”
壮汉嘭地一拳擂在柜台上,抓住小二的手腕说:“娘那腿!到底谁跟谁打?!”
“说,说是新来的节度使,要改弦易辙,另投正主。那朝廷必会派人马来攻打,已经传了几个月了,说是这一带都圈在里面……客官息怒,小的只是无辜良民……”
“无辜,无辜?无辜俩字怎么写?!”周子舒将小二的胳膊往柜台上一按,小二及时惨叫起来,那周子舒才没有下力气拧断他。
周子舒虽几天未睡觉,脑子还没昏,他大致明白了,此间为河中节度使管辖范围,老节度使朱麟几个月前死了,新上任的不知是谁。虽不知要投靠谁,但看近处那些虎视眈眈的势力中,能跟朝廷抗衡的,也就是晋王了。
现在晋王是卧床病人,料那想投靠的也举棋不定,踌躇不前了。
周子舒感到自己终于做对了一件事,顿时轻松不少。
他喝了几罐酒,又买了几罐系在腰间,走出酒馆,纵身向南而去。
周子舒边走边打听,几日后终于到了长明山脚下。
他实在走不动了,真气也提不起来。多日的不眠不休,让他困乏得只想一头栽倒。加上以酒灌肠,心中的火未浇灭,身上的火越烧越旺。他抓块冰放进嘴里提神,踉踉跄跄往山上爬。
他不能躺倒休息,不能睡着,因为一闭眼,身体一松弛下来,他就看到温客行靠在气道密室中,美目紧闭的样子。
他就浑身难受得抓狂。
师弟是为了救他,才变成了这个样子。
温客行曾两次求他接受治疗,别管功力,先治好身体,再图恢复武功,他不肯让步;叶白衣应允满足温客行一个心愿,他脱口而出就是治好师兄的病且不失武功——全是按照他周子舒的心愿。
温客行一直在迁就他。之前还以为不过是些日常鸡毛蒜皮的琐事,可治病之事,若早依了温客行的话,哪还至于拖到使用六合神功,致温客行筋脉尽毁的地步?
他这个师兄不听劝,付代价的却是师弟。
太阳升到了雪山顶上,静寂的雪坡上忽然异常热,阳光好像在头顶爆炸了,炸出很多刺眼的光点,晃得周子舒睁不开眼,汗流浃背,他把衣领拽开,露出疤痕累累的黑胸脯。
他解下腰间的酒继续喝着,茫然四顾,心想长明山顶近在眼前了,怎么还没找到叶白衣,再往上去,住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忽然他看见远处一个小点向这边慢慢移动而来,他擦擦眼睛,眯起眼仔细看,不是兽,是人。那人越走越近,穿着灰白色的衣服,头发竟是白色的!
他最先注意到那头白发,一个激灵,浑身颤抖起来,那一定是温客行!为了他周子舒,温客行一头黑瀑般的长发变得像这雪原一样白。
周子舒在武库时的绝望,很大程度上源于看到温客行一头白发时的恐慌。
“老温——”
周子舒破了音大喊一声,呼哧呼哧向那个人跑去。
到了几步远时,他发现那人站着不动,戒备狐疑地打量着他,他便也不敢动弹了。他使劲睁着眼,惶恐地发现自己眼睛出毛病了,竟然看不清温客行的脸。又心知自己的样子脏得比乞丐还不如了,在这白色地界上十分辣眼突兀,温客行定是一时认不出自己来。
他怕温客行转身走掉,忙小心翼翼地蹲下来。他确实也因为疲劳和激动而腿肚子转筋了。
“老温,你别怕,你别走,我是阿絮啊,”他发出的声音很奇怪,连他自己都辨认不出来了,好像是另一个人在替他说话,“我是阿絮,周絮,周子舒,你别生气,千万听我说完,我不是有意的,老温,我不想辜负你……我不想放你在密室里不管,我不想打开大门放正道进鬼谷,我也不想拦着你复仇!你是我师弟,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一心守护你,一心为你好啊,天地作证!老温,你一定要相信我呀!我可以把心挖出来给你看!”
周子舒说着,很想扑上前抱住温客行的腿,但他自惭形秽,只往前靠了一步,便仆倒在地,崩溃地大哭起来:“老温,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一直知道,我就是不想满足你,就想慢慢改变你,我不配当你师兄,我知道你恨我,老温,你打我一顿解解气吧!有没有办法,让我把真气再渡给你?没有了你,我要这见鬼的真气干嘛?!”
他听着自己说话,看着自己的卑微样子,却一点也不感觉羞耻,好像灵魂出窍,在旁观另一个人。这些话在武库里喊过,又无数次在心里喊过,今天当着温客行的面,他终于喊出来了。
周子舒趴在地上,脸贴着坚硬的冰面,有一种冰水兜头浇下的酣畅感,他突然放松下来,微笑了。
他对面的白发人,却是叶白衣。
老叶住的地方离此还有两里地,他去雪莲坡,恰好路过这里,由远及近,到了跟前都不敢相信,这个叫花子模样的脏汉是周子舒,听了他说的话,才敢确认。
他见周子舒趴在地上不动了,便使脚一钩,将他反转过来,脸朝上。周子舒被阳光刺得闭了眼,脸上仍是笑眯眯的。
叶白衣闻见他身上酒气冲天,不由得皱起了眉。
过去他所见的周子舒,是清冷决绝,理智自控,仪表整肃,不苟言笑的周子舒,跟眼前这位醉得不省人事的乞丐,八竿子也打不着,让叶白衣大开眼界。没想到自己的六合真气还有这功效,能让一个人的性格行为大反转,变成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人。
看来这六合神功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让一个人筋脉尽断,另一个人就干脆人不人鬼不鬼了。
叶白衣点了周子舒几个穴位,以为他的酒劲能过去了,谁知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梦幻中,保持着谜之微笑,也不起身,躺在冰面上看着叶白衣,说:“没事了,老温,见到你,我能睡个好觉了。”
他果真一秒进入了梦乡。任叶白衣推他踢他,也没有任何反应了。
这下叶白衣可犯了愁。把他一个人留在雪坡上,怕野兽撕了他;背他回去吧,又相当为难。叶白衣真气耗损,正在加速衰老,不是之前的中年状态可比了。
他忽然想起不远处有个熊洞,空置三年了,原本的主人大黑熊已不知去向。他便把周子舒拽进熊洞,里面空间很小,倒也暖和,有很多熊的黑毛散落着。
叶白衣回去一趟,写了个便条,搁在他手里,找了几块石头将洞口堵住。
两日后,周子舒总算睡醒了。
他踹开洞口的石块,来到冷冽的空气中,伸了个懒腰,喝了点酒润润嗓子,看了便条,随后就按照便条上的指引往叶白衣的住处走了去。
周子舒边走边想,昨天看见的肯定是温客行。他压根没往叶白衣身上想,因为他两个月前看到的叶白衣,头发还是黑的。
可便条上却不是温客行的笔迹,而是老叶的。这就奇怪了。
温客行连一行字都不愿意给他写,看来是恩断义绝了。也难怪,自己这么笨蛋糊涂,诸事添乱,时时将身边人置于险境,还自诩做过什么狗屁的天窗首领,哪像那么回事?
认识几个月来,他干了什么能让温客行真正高看一眼的事吗?他只顾着反对他,控制他,要求他,没有一天不想着把他改造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自己没做到的事,却一心催逼温客行去做,全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那温客行再是有耐心忍让,也总有个限度吧。
温客行此番救他,是彻彻底底把他救出了生死玄关,仁至而义尽,天底下还有什么大恩大德比这个更重?再要讲任何前尘渊源都是矫情了,什么兄友弟恭,爱人血亲,到此都不算什么了。温客行若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他又怎配再去见他?
在温客行面前,他再也没有固执任性的资格了。
周子舒停下了脚步。
他已经看见了远处叶白衣那小木屋和石砌的矮墙,但他不敢过去了。他转身准备下山。
谁知一回头,他看到身后不远竟站着个人。那人几步跨近前来,周子舒这回看清了——是叶白衣。他穿着浅灰布长袍,头发是灰白间杂,白的多,黑的少,远看是不折不扣的白发。
就是说,此前他看到的就是叶白衣,而不是温客行。
周子舒一头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