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慢

经过30小时的颠簸，我妈终于回到了她自己的家，我和姐姐分别给她打过电话，她说一路上人很多，甚至有人在车上因为占座打了一架。车子开到徐州人下了一半，过了长春又下了一半，等到磐石这段车里空的大家把硬座当卧铺睡了，甚至有一个老爷们睡过头，呼噜吵醒了别人却把自己睡过站了，还得花45元补票到梅河站下车。

她说她回到家里打扫了一天的卫生，炕上用拖把拖了三遍水里还沉泥沙底，地上要浸泡用钢丝球才能扣掉硬币厚的泥巴，院子里手臂粗的木头和树枝我爸说是风刮得，听着她有气无力的絮叨没一会电话里就响起了鼾声，我问她睡着了？她说太累了，困了。

我让我爸接电话，问他上次给他买的肉好吃吗，他说肉都好吃酒也好喝，培根他不会做按别人教的蒸上吃了，葡萄酒度数太低他兑到白酒里细品果味很足，还有牛羊肉卷加了豆腐煮了一锅等我妈回来才吃完，就剩一块牛腿肉好在我妈又买了猪肉。我说我妈回去之前说给你买个猪头烀上，她说你过年想买她舍不得，这次你终于可以吃猪头肉了，我爸说吃不吃的有这句话就不错了。

我告诉他又给他们买了蔬菜和水果，因为我妈在这边吃蔬菜水果血糖控制的很好。又马上下单了他舍不得喝的葡萄酒和其他零食。我说这样你天天拿快递在村里也有面子哈，我爸说有我和姐姐这样孝顺的孩子他们知足了。

我跟他吐槽说我妈可不觉得我们孝顺，在我家住的时候没少和我们姐俩生气。第一次过年时候因为我扔烂白菜生气不算什么。第二回是因为她冤枉我说我摔打她。

那天我要进她房间找手机支架给孩子拍视频作业，翻找半天没找到碰倒了三脚架她说我摔打她，我们出门因为风大把门刮上了她说我摔打她，下午我躺在沙发上睡觉她房间的三脚架又倒了她还说我摔打她。我和姐姐诉苦姐姐说要把她接过去住两天她就说我往出起她。当天下午我实在耗不过只能把身份证还给她，她拿了身份证穿上衣服就要打车去车站回家，吓得我一把把身份证抢回来打电话给姐姐求助。她看我打电话怕耽误我姐上班才作罢。晚上姐姐来了，龙哥也下班回家，大家一起围着她开了个家庭会议，我跟她解释了我确实没摔打她，甚至下午我都没进过她的房间，我说要走我们就买票一起送她。

那时候她针灸第一个疗程刚刚结束，我们又给续了第二个疗程的钱，不知道她是心疼钱还是知道自己误会我了，第二天也不提要走了，我一整天没跟她讲话，第三天她跟我道歉，经过那次我心理上已经放下了，我们对她的好在她看来不算好，我们自我感动的孝不是孝，与其期待着她的改变不如放下我们做孝女的执念，小时候企盼不得的父慈母爱长大后也必然求之不得。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事事不让她做，处处照顾她妥帖的我怎么会被她恶意揣测，为什么会觉得我无缘无故的摔打她往出撵她？

第二次生气是第二个疗程结束了，她急着要回老家，姐姐恰好说厂里污染太大手起泡皮肤溃烂她们准备辞工好好陪陪老妈。辞工的当晚我妈就劝她们去找活计，说她不用人陪挣钱要紧。姐姐说你这两千公里过来的又不是住在附近乡下，下次再见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第二天我们上班姐姐一早上楼想带她去染发，没到中午就气呼呼的走了，发微信跟我说只要她不顺着我妈就指责说她不好。我安慰了姐姐，下班后给姥姥打了电话，我说给我妈买了4号的票，眼看没2天了，我们俩小的都压不住老妈的火气，只能求姥姥镇压一下，我说等我到家再给姥姥打电话，让姥姥委婉点劝劝我妈，姥姥中气十足的说不用，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问她没两天了作什么呀。

晚上我问妈妈姥姥有没有给她打电话，她说没打，但是第三天她确实老实多了，姐姐按我的建议带老妈去东坡公园看了牡丹花，中午左右姐姐在微信里发出照片，老妈在牡丹花丛中笑成一朵花。

看花是老妈的一大爱好，唯独这一点是随了姥姥，可惜姥姥还有很多内在优点她一点都没继承，姥姥乐观豁达，一点也不小气不多心挑理，不使小性子不爱管闲事，最最可贵的是姥姥不多嘴。每次我妈作得天翻地覆之后我都打电话问姥姥，你说我妈这样随谁呢，姥姥说谁知道呢，反正我和你姥爷都不这样。唯独爱花这一点，她随了姥姥和姥爷。姥姥家常年有花，年轻得时候院子里总开满花，引得蝴蝶在花丛中飞舞，我们小孩子想逮蝴蝶，姥爷会呵斥我们别碰折了花。姥爷去世姥姥年迈后她家的花也不大开了，养活的大多数是仙人掌仙人球之类的不开花的植物。

年前老妈刚到的时候我折了一支腊梅养在门口的鞋柜上，两周左右每次开门都香味扑鼻，我问她香不香她说闻不到，我们带白菜喂动物的时候碰到腊梅拉她去闻她也说闻不到，反倒是对一棵棵被冰雪冻住仍在盛放的茶花啧啧称赞。我们给她在红梅公园和天宁寺的茶花树前照了好几张照片，她抿着嘴神色拘谨压根不会笑；三月初的时候我们再带她去红梅公园，梅花盛开已接近尾声，我们感叹人太多花将尽结果她却分外欢喜，留连花丛听我们的指挥拍了很多照片，在红梅阁前面手扶梅花我们左右双机位对着她，她说这辈子没做过主角今天拍照是过瘾了，还叫我们拍照拍视频发给老家人看看，还要我打电话给姥姥说看到了好多花。

没过几天小区里的玉兰和紫叶李都开了，尤其是玉兰一树一树粉的白的，尤其小区门口三五棵连成一片开的如火如荼，我们绕小区一周瞻仰了所有的玉兰花，回到楼下我指着紫叶李也开花了，她说花太多了，都不稀罕看了，我说老太太傲娇了，看过玉兰瞧不上别的花了。果真接下来的结香、紫薇和桃李花都入不了她的法眼了。甚至一树树的垂丝海棠和樱花也无法打动她，这时我听说西太湖博览中心有花艺展，想着野花看够了带着老太太去看点家花。

驱车湖边路过一片野地，老太太说这边多好啊，我们停车放她去野地转转，没一会她发现了已经开花的荠菜，我们只好陪她挖了一会摘了些嫩叶。等到展馆的时候已经临近闭馆了，我带着孩子冲进去抢了几百只玫瑰，装了满满两塑料袋收拾一下午才插好。老太太腿脚太慢在展馆外面等我们，跟着路人采了一把二月兰攥在手里坐在路边。她看到我们收获满满简直太惊奇了，连连说前面出来的人都空着手，甚至有个膀大腰圆的男的只拿了一个花梗出来，梗枝上甚至没有花骨朵，也不知道是不是想拿回家扦插。整个下午她躺在沙发上都在说我们太厉害了，比我先进去后出来的人都空着手，怎么就我抢到那么多花，我跟她说30块买了花篮，5块钱买了装花的垃圾袋，跟她抱怨洗花插花累的腰疼，她说你早想什么了快叫你姐来拿点，我说拿的时候总归想免费的越多越好。她说我挖荠菜也会挑嫩的，抢花比男人还厉害，这一天难得的得到了老妈的表扬。

姐姐陪老妈看过牡丹后老妈也赞叹不已，让姐姐把照片发给姥姥看看，姐姐发在小群里老妈还通过微信语音问姐姐到家没有，姐姐的女儿立马感叹姥姥都会发微信语音了呢，老妈说在这边学到了不少。姐姐说今年春天托老妈的福看了好多花，往年春天花也开但是我们都没空，今年的花期是一个也没落下。我们今年都不忙，往往是两个女儿两个女婿同时陪着，这个春天老妈看花我们看她，花好看她也好看。她来了不到三个月，脸变白了，人胖了十斤，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笑容明显变多了，经过治疗手抖头抖的毛病减轻了，腰杆脚杆都变直了，穿着我们给买的新衣新鞋整个人都洋气不少，除了偶尔发脾气找别扭多嘴以外，老太太还是挺可爱的。

按照以往七天必吵架的规律，我们这三个月的吵架频率并不高；按照三五年才见一星期的节奏，我们这三个月的缘分已经不短了。今年她年逾六十我爸年近七十，我们一起给她过第一个正式的生日，按闰二月的习俗给她买了三双鞋，过年给她添置几身新衣裳，给她买所有没吃过的水果零食，带她去所有不远不近的公园，看遍江南春季所有的花，总想着此生不留遗憾无愧于她。她出发之前我三番五次问她啥时候再来，她总说不一定，她舍不得我们花钱，我们取得钱硬塞给她，还是被她藏在床底下，她说我们买菜花钱出去玩花钱加油花钱，甚至家里的卫生纸都比以前用的多了，她在这既享受又愧疚。

去火车站的车上她再次提起死后不入坟墓，叮嘱我和姐姐要烧三斤六两的纸钱，我说别说那些丧气话大晚上不吉利。我把她送进站送上车看她落座，她隔着窗户对我说什么我示意听不见，她摆摆手隔了一会又摆摆手，全车厢的人都扭头看我，送站的人不多，站台人员催我离开，火车还没开我还想多站那看她几眼，忽然眼底一热眼泪快出来了。我咽了一口唾沫，摆摆手示意我得走了，往地下通道走的时候火车迅速开过，我努力的盯着掠过的车厢，却也没看见老妈的踪迹。

她到底还是走了。

姐姐说老妈在的时候作的闹心，走了心里还是空落落的，我没说什么，当天凌晨睡觉早上六点就醒了，耳边总是幻听老妈问我咋还不起呢，我起床打扫卫生想用忙碌冲淡这种失落，可是家里越扫越空，老妈盖过的床单被罩洗了，穿过的拖鞋刷了，专用的铁碗收起来了，我们一起插过的花用过的花篮也发霉丢弃了，老妈的痕迹就这样消失了。

打电话告知老爸老妈即将回去的消息，他说我们回家再走的时候他们也被闪一下，有时候几天缓不过来，劝我出去转转买点吃的，我带孩子去超市，回来的路上问他姥姥走了好还是不好，他说姥姥走了我们都不生气了，但是也少了热闹的气息。我说是呀，这会太冷清了，顺势背起了《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