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
我去见了一下母亲。那天早上给外婆打电话,她欲言又止,含含糊糊地说了一下,我好几年不和母亲联系,她正在找我,让我不要再拉黑她。我就懂了。我把她拖出黑名单,过了一会儿,母亲突然给我打视频。她还是这么没边界感。她问我在干嘛,我说我还没有起床,我看看时间是1点,似乎她习惯性地又想指责我,但是话到嘴边强行忍住。
我戴着一条西太后的珍珠土星项链,她问我买成多少钱,我说一千,她说你不去买个金的,花一千去买这个,说我不会买东西。我已经觉得烦躁。她问我存了多少钱,我说没多少。她接着开始说我肯定大手大脚。我说,活一天算一天。她突然问我,那你这辈子不理我喽。我说,随便。我只觉得跟她说话的每一分钟都让我窒息。她突然说,你爸又联系我了,说给你买了一个十几万的项目,成了之后可以赚几百万。我说,你还跟他联系着呢。她说,我想看他丢丑,也看看他能不能真的搞到几百万。我说,你指望他还不如指望卷毛。卷毛是我家以前养的狗。我不知道她说这个话是为了和我一起嘲弄他,还是为了给我画饼,让我觉得似乎有那么一点渺弱的希望,或者是隐隐地表示其实她眼光也没有这么差。我真不懂她是恨我爸还是爱我爸,只觉得有点恶心。似乎还踩在腻滑的沼泽地里。我每次和她说话都觉得胸口闷重。她说她现在住在太仓,离我很近。言谈之中暗示我去找她。
于是我打了个车过去,大约一小时。我穿了一件白色丝绸质地的衬衫,一条咖色毛呢格纹裙,一件深棕色的西装外套,一双卡其色玛丽珍鞋子。我对着镜子,涂了一点口红。到达后是四点。她和继父在火锅店等我。她在我对面。我和她气氛疏离,反倒是继父还装模作样过问了一下我的生活,热络一些。她说,你现在高就哦!我说不高不低。她问我,你是不是28了。我说是啊。她说,你怎么突然这么大了。我说是啊。我不愿意配合演出矫情戏码。她说,如果你想在上海买房,我可以支持一点。我说不用了。我想,我需要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她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不知道。继父打着圆场,他给我夹了一块牛肉,给母亲夹了一片娃娃菜。
"吃菜,吃菜"
我想到《饮食男女》里,每次吃饭都会有大事发生,但其实也就这么点鸡毛蒜皮。我心情好烦。从能量体系的角度来说,靠近她就会有一种被吸进漩涡的不适。她说话喜欢含沙射影,夹枪带棒,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她。那句"你现在高就哦",既是在讽刺我,也像是指责我对她的逃避,这点嘴皮官司让人疲倦。后来我更不说话。饭毕,我说我要回去了。继父帮我打了车。
我觉得精力殆尽,能量好像被吸干,非常困,在车上沉沉欲睡。
我想到之前遇到过一个小女孩,6岁左右,跟我在儿童乐园玩了很久,我教她打台球。她的手很小,握不稳球杆,但是全神贯注的认真样子,实在可爱。是世纪初没有被驯化的女孩样子,热情洋溢,精力无限,说话速度很快,好胜心强,着急地得到大人的认同。我想想,我以前是这样吗?好像一直没走过活泼路线,或者是更早之前而我忘记了。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她问我,下次还可以见到你吗?我说我也不知道。我突然想到那次吃火锅,母亲突然说,你都这么大了,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伤感。就像我后来回忆外公的去世,才发现,其实在彼此的生命里真正相处的时间,只有十年而已。小孩子有记忆开始需要父母的时刻,也只有十一二年。成年人的十年,真是弹指一挥间。而孩子的小学初中高中时段,是一生。
我对小女孩有种格外的怜惜。在路上遇到想要吃冰淇淋而父母不肯买的小孩,我会偷偷买下来给她;在文具店多买了一支笔送给旁边的小孩;夹到的娃娃随手送给旁边气馁的小朋友。做这样的事,只用一点点代价,但是收获很多小孩子真心的笑容。人用那么一只冰淇淋,一支笔,一个小玩偶就获得快乐的机会,何其难得。我意识到为什么文化训导爱幼。人最鲜美快乐的时光,也就是那么十几年。我现在是想不起孩童时期的一点快乐事件了。
我想到我的母亲,曾经我为我童年的缺失责怪她,为她对我的不理解而怨恨她,为她留下的永远无法弥补的伤口而感到痛苦。现在也减轻了很多。我想到那些女孩,我想母亲若在路上看到别人家庭幸福,小孩牵着父母的手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的画面,她一定比我痛上百倍吧。
作为母亲,她未能伴随我的成长,没有看到我从走不稳路到步履飞快,没有看到我从稚嫩青涩到青春靓丽,没有看到我高中写坏的笔头,也没有看到我初中寄人篱下的眼泪,没看到我第一次为爱情哭的无助,没看到我第一次独立决定留在上海的坚强。我曾经觉得这是我的痛憾,其实这不也正是她的惩罚吗?是因也是果。但那也是她自己的业了。
她生下我才19岁,我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可能她也没想到,小孩子长得这么快,等她想和我修复关系,意识到她的失职,别别扭扭地想去做个"良母"的时候,我已经长这么大了。这笔账,真是又烂又荒唐,但是我的确不是小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