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干之死
楔子
大人来了?那便坐吧。
大人何不坐在这狐裘之上?这是大王前几日才赏赐给我的,只取狐狸尾尖上的一小撮毛制成,据说花费了上百只狐尾。我得到后,心中不知道有多么地欢喜。说起来,这不正是大人您进献的吗?我可真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之心了。
大人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啊,我知道了,您一定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何大王深夜连下了五道旨意要传您进宫。大人急急忙忙穿戴入宫等候召见,却被带来见我,是不是觉得受到了戏弄?
大人别急,可愿意先听我讲一个故事,听完后,大人自然明白大王为何会有今夜的急召了。
一
大人可知,我虽看上去是人族女子,但实际上却是妖族?
看您的神情,那是早已知晓了?那您可知我的真身是一棵无心菜?
大人颇为惊讶,看来是没有猜到的。前些日子,大人突然一把大火将那轩辕洞烧了个干干净净,是怀疑那里住着的狐妖与我同宗?可惜,您就是再杀一百只狐妖,我也不会感到伤心难过。
我猜大人心里一定是想:兀这妖女别得意,等我回去,便拔尽天下的无心菜,回去作羹汤!大人糊涂啊!狐妖尚且会生兔死狐悲之慨,但我既是无心菜化身而成,那自然无心,就算是当面让我喝下无心菜汤,我也能面不改色。
不过啖食同族倒也不是妖独有的特长,在我看来人也尤擅此道。
前几天西伯候不仅将盛有他儿子伯邑考的肉汤喝了个干干净净,还多讨要了好几个肉饼,说要留着第二天享用呢!大王听说后讥笑道:不是说姬昌是圣人嘛?如若是圣人,怎么竟不知道他吃的是自己的骨肉,还吃得这样香!看来他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于是便放他回西岐了。
大人何苦对我怒目而视呢,伯邑考之死非我所愿。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我的面前被千刀万剐,只觉得心如刀绞。
瞧大人神色,是不是觉得我前面刚说自己无心,后又说自己心痛,一定是我在胡诌了。我还知道大人和您的拥趸觉得是我百般阻挠伯邑考救父,勾引他做下无礼举动,这才引得大王勃然大怒。
哎,大人要明白,从始至终都是大王的意志不容违背啊。伯邑考为了救父,除了珠宝美人,还不远千里带来了三件宝物:一只白面猿、一件醒酒毡、一辆七香车。那白面猿能歌善舞,识得三千小曲,八百大曲。那醒酒毡神奇特异,就算喝得酩酊大醉,只消躺上片刻便能清醒。那七香车更是来历悠久,是轩辕皇帝在北海破蚩尤部落后留下的圣物。它由沉香木制成,又被刷上百种香料,能够飘香十里。人坐在上面,不用推引,欲东则向东,欲西则行西,好不自在。
可惜,伯邑考救父心切,拿出了这三件奇宝献给大王,属实是好心办了坏事。
这三件宝物世间少有,特别是轩辕帝的车辇竟一直被西伯候收藏在领地,怎能不引得大王猜忌?果然,大王收了礼物,却没有松口放人,反而要求伯邑考成为他的仆从,日夜为他驾车。
二
伯邑考满口应承,便真的早起晚归,替大王架起车来。
他驾车,总喜欢紧紧得抓住缰绳,试图只凭牵引来控制马匹方向。马匹如果实在偏航太过,他也不会用马鞭催促,只是更加用力得紧勒马缰。可御马不用鞭又怎行呢?纵使他修长的指节布满道道血痕,马儿却也不怎么听话。
大人问我是如何知道这些的?他既做了大王的车夫,我当然也乘过他御的车了,多看看便也知道了。大王坐过他的车一次,被颠得眼冒金星,便不再坐了,他到底只是享受这折辱的过程罢了。如此,伯邑考便只有我这一位乘客了。
我一直观察他与那些畜生较劲,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不用马鞭?”
他闻言,手松了松缰绳:“它们已经被这个劳什子套住了,我不忍再用鞭子打它们了。”
我嗤之以鼻,离开座位同他并肩,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我拿起被他闲置的马鞭,轻轻一挥,马儿快跑了起来,又从他手中接过缰绳,缓慢操控:
“缰绳控制方向,马鞭控制快慢,二者不可替代,不然,可苦了你和马儿了。”
他问:“娘娘颇擅此道?”
我答:“是啊,我的父亲教我的。”
大人或许有印象,我附身的肉体凡胎,来自有苏,她的父兄族人因叛乱已被大王诛杀殆尽了。
我这么随口一提,只是告知他一个事实而已,本没有附着什么其他的情怀。他却静了片刻,然后说:“娘娘节哀,是我唐突了,这一曲给娘娘赔罪吧。”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枚埙来,迎风吹奏。
我认出这是有苏祭祀时会响彻部落的调子。曾几何时这曲调总是伴随着鼓声以示祭祀庄严,但伯邑考只用埙,听上去更加空灵悠远。渐渐地,曲调变了,不再是我知道的任何乐曲,依旧悦耳,只是多了份哀戚。他吹奏的时候眼睑低垂,伴着眼角的痣,像是在祭奠,又像是在虔诚地召唤。
我感到胸腔隐隐作痛,我明白我的怪病又犯了。
大人大概不知,我夺舍这位有苏之女后,时不时会生一些古怪症状。譬如有时听到一些话,看到一些事,便会胸腔隐痛。可我是无心菜,本来里面空无一物,是不应该有任何感觉的。我的这个怪病,大王也是知晓的,他也曾张罗了好些名医妙手来瞧,但总是无功而返。
大王曾在出游途中,看见过一位身怀六甲的妇人。妇人即将临盆,痛得汗如雨下。他召唤那妇人到跟前,同她说:“孤有一法解除你的痛苦。”说着便叫左右剖开了她的肚子,妇人果然不再痛,可眼看也不活了。我见了那场景,顿时胸腔又痛了起来。
他发觉了,转头对我说:那孕妇痛是因为腹中有异物,取出来了便也不痛了,莫非你也是?他审视着我,好像真的在思考从哪里下手剖开似的。
啊,吓到大人了吧?是我岔话了。
我感到胸腔隐隐作痛,我明白我的怪病又犯了。我不禁按住胸口,伯邑考或许感觉到了什么,放下埙歪头看我。我发现他的脸颊上也有一颗痣。
我提了口气,问道:“公子擅音律?”
他说:“只是略懂而已。”他的声音温柔却忧伤,一如他刚才吹奏的曲调。
“曲子的前半段我知道,后半段我却认不出来了,有名字么?”
他看向远处:“家乡的无名小调罢了,我的父亲曾经很爱吹给我听。“
我为他感到抱歉:“是我唐突了。”
“何苦?比起娘娘的身世,我自觉没什么资格能在您面前唉声叹气。”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笑着的,但我总觉得这笑容如此微弱,似乎一阵轻风就能将它熄灭。
冥冥之中,果真来了一阵风,吹散了我的发髻,也吹乱了他的结发。我看着他的脸庞,脑海在那一瞬间一片空白,胸腔似乎还是痛着,又似乎不痛了。
鬼使神差地,我听到自己说:“公子若是想要得偿所愿,我可助一臂之力。”
当时的我自觉做了全天下最正确的决定。哎,大人,如果我知道这之后会发生的一切,是决计不会向他提议一个字的。
三
在一次宴会上,趁着大王兴致高涨,我示意乐师们奏起一首朝歌人人知晓的歌谣。伴着曲调,来自西岐的十位舞姬翩翩起舞,三宝之一的白面猿也被安排在一旁击打节拍。一曲舞罢,大王连声叫好。
“这是何人进献的美姬?”大王带着醉意问道。
“大王忘记了?这些都是西伯侯的儿子伯邑考替父进献的。”我说,“大王要是觉得满意,何不召他上殿行赏?”
大王已被美酒和美人哄得飘飘然:“王后说得极是。”
一同赴宴的还有费仲申公豹一干人等。大人您日理万机,自然是不会去那里的。平日里费仲总是会提议各种新奇的玩乐手段以博大王一笑,但当日他见大王笑颜,却竟有些不高兴。待伯邑考被叫上大殿,不等大王开口,费仲抢先提议让西伯侯之子献艺。
大王欣然应允,伯邑考便接过递给他的琴。他手指拨动,作了一首古歌。
白面猿心有灵犀,窜到了一旁的编钟之上,随着节拍叮叮咚咚敲打起来。一时间,琴声同钟鼓之声交织着充盈耳边。我见大王满脸陶醉,心中跟着雀跃。
一声怒喝却打断了这氛围,费仲满脸怒色,向着大王说:“这伯邑考如此胆大包天,竟用琴声暗讽大王,大王应立即将其处死!“
这却是我不曾料到的变数,众人不明所以看向费仲。
费仲问伯邑考:“你方才奏的是什么?不是我朝的曲子吧?“
伯邑考微微颔首:“这首曲子是上古轩辕帝宴请众部落时命人奏的礼乐,用以表彰到场首领的忠诚与荣光。“
费仲振振有声:“我大邑商地大物博,歌谣无数,大王命这伯邑考奏乐,随便献上哪一首都是我朝妙音。可他却别有用心选了这首曲子。这分明是暗讽大王您治下不如上古轩辕帝,却没有应景的歌谣用于宴请诸侯,这是对您不可饶恕的中伤!请求大王将这逆臣同他父亲一起处死。”
“果真如此!”大王勃然大怒,他喊来左右,要将伯邑考拿下。
我急忙求情:“伯邑考死不足惜,我只可惜他的音律造诣却要失传。我听闻他的琴技得到了神明的真传,是以才会这许多上古的歌谣。与其杀了他解片刻气愤,不若命令伯邑考将这些乐谱统统记录下来。如此,我大邑商之后不仅有上古妙音,更是有比前朝多得多的歌谣,不正可以彰显大王的圣明?如果到时候大王满意,也可免了他的死罪,将他与西伯侯一同囚禁,不正可以彰显大王的仁慈?“
“果然是好主意,”大王转身对伯邑考说:“伯邑考,你若在七日内将所会的上古歌谣谱写呈于王后,孤便可饶你不死。“
当晚,我在花园中又见到了伯邑考,他在月下抚琴,奏的是他父亲教他的那首西岐小调。曲调与那一日吹给我听的一般无二,我站在一边,鼻子一酸:“伯邑考,我对你不起。”
他笑:“何苦?我感激娘娘为我的事斡旋。有这样的下场,我早该想到了。九年前父亲出发来到朝歌,临行前曾为我算过一卦。他叮嘱我绝不要离开西岐,否则必有性命之忧。此劫到底是应在这里。”
“按照约定,大王不会杀你。”我安慰他。他摇摇头看向远方。
“六年前,女娲娘娘化身琴师授我音律,那时我十二岁。临走时,她对我说,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够见到朝歌的王,请一定要献上这首上古古歌。我问她,向朝歌的王弹奏这首乐曲,就能够救我的父王?请务必献上这首上古古歌,她说,作为对吾之报答。”
他颤抖起来:“我要死了。”
然后他仰天长叹,眼中充满泪水:“娘娘!女娲娘娘!为什么要骗我!我的性命就是你要的报答么!”他的双手发力,在琴弦上不断游走,像淤积的洪水无处发泄,像慌张的猛兽四处逃亡。突然他提掌重击琴面,一声铿锵之后,万籁俱寂,只留幽幽余音。
我无语凝噎。
再回过神来,伯邑考似乎恢复了冷静,开始谱写乐章。
我看着他,胸腔再一次隐隐作痛。“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没有再看我。
第二日,我命人架了张琴,照着他的谱写开始试奏。
他颇为意外:“娘娘竟也是个中高手。”
我照实告诉他:“我的母亲教我的。”
他略有些窘迫,我突然捉弄心起:“你是不是又要向我赔罪?不若回答我一个问题可好?”
他笑:“娘娘问吧。”
我问他:“你才十八岁,你可有喜欢的姑娘?她是否生在西岐?我可以找到她,将你的口信托付给她。”
他微微一顿,然后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你没有心上人?”
他摇头。
“你有喜欢的姑娘?但她不在西岐?“
他没有回答,开始拨弄琴弦。
胸口又开始痛起来。
他没有再看我,他似乎不敢看我。
夜深了,疼痛越来越频繁,像是有人在我的胸腔里立了一把刀。我无法入眠,悄悄来到了花园。伯邑考还在那里,看守他的士兵睡得正香。他还在专注地谱写。他在为谁谱曲?为了亲口将他定罪的君王。他写的又是什么?是即将送他进囚牢的罪书。我双腿一软,跌倒在地上。
一双手将我扶了起来。伯邑考伸手整理我额前的碎发:“夜已深,娘娘不该来。”
但我分明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欣喜。还未等我回答,他又开口:
“娘娘的问题我之前没有回答,只因我不知如何回应。我没有看您,我不敢看您。可您走了之后,我又感到失落与懊悔,如果现在不说个痛快,我怕我没有机会再说了。”
他扶住我的肩膀,直视我:
“我有喜欢的姑娘,她不在西岐。她的父亲教她御马,她的母亲教她音律。她明明擅长御车,却会在走路时摔倒。“说完,他闭上双眼:”娘娘要是感到冒犯,大可以将士兵叫醒将我就地斩杀。我本来就要死了,我不会怨您。”
喜悦与悲伤同时向我袭来,但更加清晰的是胸口尖锐的疼痛。我感到血肉在内里重组,一个器官在胸腔中逐渐成形。继而,新生的器官在我的身体里有韵律地涌动起来。
无心菜没有心,这是天下都知道的道理,可我却成为了例外。我的心真切地在跳动,我简直不敢相信。每跳一下,我的胸腔也会跟着震颤,发出嗡嗡的声响。我因它的真实而喜悦,因它的真实而慌乱,又因它的真实而悲伤。
我看向伯邑考,留下眼泪:
“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欲言又止,然后叹息。哎,大人啊,我早该想到的,他早已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七日之期到了,大王看着乐工们照着曲谱奏出一首首古乐,露出了满意的神情。费仲却又说要伯邑考献乐。我早有所准备,向大王提议了一首朝歌人人都会的歌谣。这时申公豹突然起身道:“不若让那白面猿再与伯邑考合奏一曲。”
我心生警觉,但既然大王允准了,也无可奈何。
伯邑考与白面猿一同来到了大殿。伯邑考仍旧穿着驾车时的麻衫,白面猿却与之前不大一样,通红的眼珠里布满了血丝。一听旋律奏响,竟然发出了几声兽鸣。突然,它跃到了我面前的案桌,向我与大王伸出了尖爪。大王一只手擒住了它的脖颈,将它重重摔在地下。
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申公豹大叫:“抓住伯邑考,他要刺杀大王!”
伯邑考也举起了琴向大王砸去。大王闪身躲过,琴撞到了案几的一角,锵得一声,五弦俱断,成为了一根普通的木头。片刻之后,伯邑考被左右拿下。
大王怒不可竭,命人将他千刀万剐。
刽子手将冒烟的匕首剜向他的胸膛,他发出惨叫,不再温柔,不再忧伤,只剩凄厉。他的眼眸仍旧闪烁着微弱的光,他还没有死,但我多么希望他能当即死去。
我终于忍不住,攒在喉头的鲜血喷涌而出。世上又少了一个知道有苏歌谣的人,我与这世界的联系又断了一处。而我的心随着他的肉,也被一片片剜去了。
大人,人心就是这么脆弱。我好不容易有了它,转瞬便失去了。
我生了一场大病,大王也许久没有来看我。昨夜,他却来了:“孤听说用一颗七窍玲珑心做药引,可以治这病。”他看似在建议,但语气不容置疑。
我说:“费仲大人日夜为大王的威严担忧,终日替大王寻觅新鲜的玩意。他一定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请大王用此来治我的病。”
大王摇头:“费仲口舌笨拙,论才学比不过孤的皇叔比干。虽然能够讨孤欢心,但总是落得被比干申讨的下场。“
我又说:“申公豹大人授业于元始天尊门下,能言善辩,替大王招揽奇人异士。他一定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请大王用此来治我的病。“
大王又摇头:“申公豹虽然擅长雄辩,可他却辩不过孤的皇叔比干。替孤招揽的那些人士,也总是因为比干的阻拦得不到重用。“
我明白了。我匍匐在大王脚下:“我知道皇叔比干贤良多劳,日理万机,辅佐大王数十年。他一定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请大王用此来治我的病。“
大王满意地笑了。
四
貌美的王后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有侍女呈上了一把鎏金细纹的匕首。她看向对面的白须老人:“这就是伯邑考的故事,大人听懂了吗?”
比干重重叹了口气。“原来伯邑考并非因娘娘而死。”
“伯邑考必死的原因不是我,但他落得如此凄惨下场,确实是因为我的缘故。我若不出手干预,他或许能够得一个体面的死法。我自己也恼恨自己。” 王后留下热泪。
比干沉默,半晌后叹道:“何至于斯啊,他只是弹了一首曲子而已。”
王后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熟悉的隐痛又在胸口显现,她精心准备的伪笑眼见便要消逝。但很快她恢复如常:“我说过了,一切都是大王的意志。伯邑考献上了连大王都没有的宝物,所以大王愈发忌惮西岐,不仅没有救父,反而害了自己。大人虽然资历深,但总是质疑大王的主意。所以大王觉得只有您的心才能治好我的病。他想看那孕妇的肚子,便说我想看。他想听人的惨叫,便说我想听。现在,他想要您的心了。您不是我的良药,却是大王的心病。”
她戏谑地摇头轻叹:“大王啊大王,明明把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却要天下人来安慰他脆弱的心。”
比干没有说话,他伸手拿起横在两人之间的匕首,细细观察。良久后他开口:“我确实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是多年之前女娲娘娘所赠。这颗心教我明辨是非,助我辅佐大王。看来,从今往后大王不再需要了。”他轻叩匕首,薄如蝉翼的刀身迸发出一声低吟,紧接着他叹息了一声,与之应和:“女娲娘娘,这就是你的意志么!罢了,罢了!“
悲叹之后,比干举起匕首就要向自己刺去。
转瞬间,王后伸手按住了刀柄,轻声恳切道:“大人,请您务必信我,若您真的想要继续活下去,出了王宫以后,就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闷头向西去吧。切记,切记。”
比干看向王后,眼神中充满质询。
王后说:“大人是替他叹息之人,以真心换真心,我便也帮大人一回。”
比干反手握住王后的手,就像溺水之人抓那漂浮的稻草:“我只希望娘娘能多劝劝大王,他并非愚蠢之人,也曾骁勇善战,收伏四方。我若在此献上我的心,娘娘可愿尽全力阻止大王走入歧途?”
王后有些错愕:“即便这样了,您还是在为大王着想。”
“他终究是我的子侄,这大邑商的王。”
王后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比干笑了:“好,以真心换真心,希望娘娘遵守承诺。”
他拿起匕首,猛地刺向自己的胸口。他取出仍在跳动的心,然后一言不发,径直向殿外走去。出了宫门,他骑上快马,一路向西飞驰。
王后悲悯地看着比干的心,那是一团鲜红的、尚跳动着的血肉,上面附着的经络在呼吸间一收一缩,像蛛网一样紧缚,像树根一般盘踞。这就是人心么,她低语,我自己的心也曾是这样么。
她眼中愈悲,好似在为比干掉伤心泪,但她的语气逐渐冰冷,“可惜啊,我不会再有心了。 ”
五
帷幔后响起一阵掌声,纣王走了出来,将王后揽入怀中。“好一个精彩的故事,好一位口齿伶俐的王后,果然配得上这颗七窍玲珑心。“
“大王莫要取笑我,“王后将脸埋入纣王的臂弯,“我没有心,人尽皆知。”
“比干也没有心了,但他还没有死。“
“大王尽可放心,”王后冷笑,“比干活不了了。”
纣王急切追问:“这是为什么?孤听说姜子牙早已给了他一道符纸护他心脉。他此去向西,只需问路人‘无心是否可活’并得到一个‘可活’的答复,便能活了。无心可活,难道不是人人皆知的道理么。”
“不论向东向西,他得不到这个回答的。他若一辈子不开口问别人这个问题倒能苟活,”王后嘲弄一笑,“可惜啊。”
比干果然还是死了。
据说他在城外遇到一个卖无心菜的老妇人。他问那妇人:“人无心可活?”
妇人说:“菜没心可活,人无心得死啊。”
比干听后,当即七窍流血,倒地而亡。
王后听闻消息,这才向纣王揭示:“老妇不过是区区路人,她说一句话比干就能活,可她和比干又有什么关系呢?凭什么要向着他说话呢?人若无心,遇到任何事都是事不关己的。刚开始时胸口或许还会空荡难受,时间一久便什么也觉不出来了。人没有了心,能活着自然便能活着,又哪里需要去问别人呢。比干就是没琢磨明白这事还要到处问,所以才会死啊。”
“王后果然神机妙算。“
“大王过奖,良辰美景,不若在我这里喝些无心菜汤吧。”
尾声
当晚,王后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她正与一只狐狸精为了夺舍一位人族女子大打出手。
狐狸精生出怒相:我奉女娲娘娘之命夺此女之身,你竟不顾大计吗?
大计?她是无心菜,天下大计,与她何干。那位有苏之女妲己七窍玲珑,近日全族被屠,心脉损毁,正是她夺舍的好时机。
但她自然不是千年狐妖的对手,眼见就要被打得灰飞烟灭,一位仙人从天而降,救下了她。不用询问,她一见便知道这是女娲娘娘。
女娲娘娘掰起她的下巴, 检视她的脸颊,问道,你没有心?
她点头,无心菜天生无心。
女娲娘娘大喜:好得很,你才是完成大业的不二人选,吾竟没有早遇见你。如此,吾助你夺舍,你便要替狐妖完成未竟的使命,如何?
她没有选择,只能允诺。片刻之后,她拥有了人形。
为什么是我?她问。
大业是什么?她问。
女娲娘娘看着她:
汝本性使然,即便有一天长出了心,终究要回归无心。
至于其他,汝尚不必知晓清晰。只要汝保持无心,助纣为虐,大业指日可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