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疼
心疼 我们这边心疼是有几种意思的:一种是孩子长得好看就叫做心疼,和湖南那边的乖差不多;一种是长辈对孩子的宠爱叫心疼,第三种就是字面意思。而我之所以总结出这三点来,完完全全是在我外婆那一家的酸楚中得的感触。 我已近三年没有回家。回家之后,母亲让我到亲戚处走动走动,而我幼时家贫,亲戚也不怎么见过,长大以后感觉端着笑脸去应付那些人很累,所以不是很情愿。而外婆是在年幼时偷着给我馍吃的唯一一个亲戚,离家也就三里出头,我有时间了也会去看望看望。 外公是一个念佛的人,从记忆的抽屉里抽出外公的那一屉,就是两个小屋中门前种花的一个,里面也十分黑暗,由于他出家人的关系,我进去的次数超不过三次,于是便没有细节了。后来因咽喉癌走了,据说走的时候试着打坐好多次,最后还是没能坐化。 外公走的时候我外婆哭的很伤心,我记得她出了一句话“狠死心的人呐,你就扔下我一个人受罪了呀”那个声音是往高了去的,但后面沙没声了,就像撕过的布料后面的绪须。 外婆是先前也不信佛,后面外公走了之后也就逐渐有一点信了,但是没有很正式,肉什么的还是吃着。 这次我去外婆家,时值冬月,大西北坷垃中的村庄一片灰色,偶尔几棵树像是小孩子用淡墨在灰底上胡乱洇了两下的样子,而靠阴面的沟坡上是窝了许久的上一场大雪的遗体,和已盖不住的老年斑似的的枯草。 走进村庄,大多是水泥砖房,这几年终于被经济的大潮带动了一丝,而在村子中的路旁的围墙或者院墙上,画了许多画,有竹子、荷花、菊花等一些有寓意的东西。让我这种没文化的看到:只会想到,我有几个美术生朋友接这种活,一天挣三四百甚至更多,还是学美术挣钱容易啊!当然,在冬天灰白为主色的村子里,这些东西就同打工回来的青年头顶的杀马特的性质没有太大差别。 我到外婆家时大门闭着,这些年乡里流行复古,外婆家的大门是复古的那种木门,顶上是琉璃瓦,两边砌了突出的砖墙,中间两扇木门,钉了兽头,上了黄油,很是新亮。我试着推了一下,大门就开了。 我知道外婆的耳朵已经开始不行了,我打视频时她听完我说的话,由于说了好多次让我大点声,也不好再说了,转而嘟囔着说:“到底老了不行了,娃说了个啥一点都没听见么!” 我走进去就大声喊她,结果没一个人答应,我还怕她出去串门去了,于是有朝着两边邻居家的方向喊了几声,但毕竟是这个村子的外人,也不好太大声,结果没有回应,我到几个房间里去寻。 她家先是政府补钱盖的锁子厅结构的房子,后来对面又起了两个小房子,院子里停了一辆摩托,用大白塑料纸盖了一堆东西,还有几块木桩子在角落里横着,台子上还堆了几件衣服。 我先进了锁子厅,中间是客厅,里面是落了些灰的,不知名的书籍也乱在四处,我没有仔细打量的心思,而进了一个偏房则是厨房,里面的空间很逼仄,如同我大学附近给考研学生的狭小单间,有炕有灶台有盐油酱醋,锅碗瓢盆都挤在那里,我放下帘子退了出来。 再到另一边的偏房,一开门就有股异味,我确认了一下外婆不在之后立马关门出来。 我已经知道这个大院子没有了人,把我带的几斤香蕉藏好之后,我就去了邻居家找。 进门之后一个老汉坐在檐子下的太阳里砸杏仁,我估摸着,应该是夏天捡了后留到这时候的,要砸开来用滚水把苦味拔走,再用盐醋腌成咸菜的。我记得吃起来很香脆,只不过好长时间没吃过了,随着老一辈人的衰老和凋零,村子里的杏子很多都烂在了树下。 这老人年龄虽然大一点,但按辈分是我的舅舅,我问看见我外婆了没有,他回答在屋子里,他也没有和我交谈的意思,正好这时我外婆听见了我的声音,出了屋子,她叫我进去,进去之后我那个年老的舅妈蹲坐在炕上,惊奇的问到,“这是哪一个,现在一点都认不得了” 外婆说:“就老五的大后人” 于是舅妈的脸上更加浮现惊奇的神色,最终还感叹道“哦呦呦,你看娃一下子就这么大了么,你看娃长得心疼着!”舅妈的语气可谓非常情真意切,让我都感觉自己好像是真心疼。 搭了几句话之后,我跟着外婆回了她家,外婆七十有六,现在在我面前矮的像小孩子,走路也颇有蹒跚之态,在时光这条河中磨涤,外婆的生命的缩水已经非常明显了。 她推开大门,边走边说“我的娃你今个闲了吗,” 我答:“没事干上来看看外婆,也好长时间没见了”其实这一整套客套话后面还有一句“你这气色看起来越来越好了”,但是这句话着实没有现实基础让我说出来宽慰一下老人的心。 外婆在我的视角来看几乎是见一次老一次,脸上的皱纹一次比一次深了,现在苍老之态毕显,让人莫名感伤。 外婆带我进屋,而后让我上炕,她要去张罗东西给我吃,我立马拦下,而我伸出去拦她的胳膊基本不用力她都推不开。外婆嘴上说着要骂我,还妄想推开我的胳膊,我说算了。 其实我一看厨房,就没有了吃饭的心情了,再让一个老人为自己磨过来磨过去,到底难为情。 外婆看了我没有吃饭的心,就要去取自己藏的过年的糖果:“我的娃我给你取点糖你吃”我又拦了,她还是不死心,又说给我架个罐罐茶喝,说着把烧的并不大的火炉的盖用火杵揭了起来,加了碳之后转过身去里面取茶罐子茶叶和桂圆,我还是说我不喝,她转过来喝我“那你要干啥哩?” 外婆那一辈是经了五八年饥馑的,而且文化水平也不高,待人的最高的真诚就是让人吃东西了,她们可能认为,吃饱了吃好了就是自己深沉情感的外在体现。 我说“就坐下聊聊,饭就不吃了,饱着呢” 外婆又记起来一样东西,问我吃不吃苹果,给我洗两个去。我又拒绝了,但我记起了香蕉,于是出去拿了进来,亲手放到外婆 面前,外婆掰了一个要给我吃,我推了,外婆又试了一次,无果后数落着我然后下床把香蕉藏到灶台旁边的柜子深处,又拿啥东西压了。 她藏完后过来说让我上炕,炕上暖和,我还是没有上去,她就把又炉子盖揭起用火杵把火透了几下,想让火快点大起来。过来又嚷我上炕,“你这娃大冷天的,炕上暖着撒!”没说动后她就自己上去了,并且找了一个针线盒,找出针线来,她低着头和我聊天,并且把线头放进嘴里用牙咬住连拉带濡,用手捏住准备穿进去,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我拿过来给穿上,她就开始缝被子,大概是被子里面的棉花老是跑,用针线缝好之后就把能被罩和棉被固定住了,她一边缝一边和我聊天,先聊我的情况,家里的情况。我不不确定是因为我在捡好的说呢还是她安慰我,她一直在说:“好着呢,好着呢!”聊着聊着聊到了我的表弟。 外婆说“唉,那坏倯,现在是我的罪,我上一辈子不知道作了啥孽,这一辈子就遇上这么个倯,这是我的罪,没法治!现在就看我哪一天死呢,死了就合适了!” 外婆的语气非常无奈,我想,应该是她受了死去的外公的影响吧。 而我们议论的我的表弟,叫尚尚,而这个名字近年来已经是四邻八村比喻智障儿童的一个代名词。 十几年前我的舅舅娶了一个在农村已经很美貌的妻子,生有一女,聪慧可爱,但到底是女孩子,于是顶着计划生育的压力,又生了一个,所幸是个男孩,取名尚文,小名尚尚。来的人都夸赞,这家的这俩娃心疼的很,那时舅舅家境还是很好的,外人也是十分的羡慕。 尚尚到了两岁时,舅舅家就感觉这娃不是太对劲,而且有流言蜚语说尚尚生下来时有猪尾巴,被砍了,这个流言我也不确定真实性,但后来发现了一点,他的尾椎骨确实比常人要长出来一些。还有说我舅舅行房事前去地里打了农药中了毒,影响了尚尚的基因。 我到底是没有能力去考证真假,但流言到底都传到了当时十一二岁的我的耳朵里了,可见普及程度。 外婆说:“现在那么大的人了,手上的劲也大了,但就是一点活都不干么,以前我打着喝两下还帮着做一下,现在我没劲了,他人大了,还试着打我呢!” 我没有办法去安慰,只是问到“总不会这样吧?” 外婆说:“你没见,那倯的毬势,人一看心里就乌严了,害怕哩!啊天天就叠着穿三件棉袄,都捂臭了也不让人换,怎么说都不听,就趁睡了不注意看能偷着给换着洗了不,不然的话打死都不换么!”我大概猜到了我刚才进去的那个房子是谁住的了。 外婆缝的时候线隔上一两拃才下一针,所以线很快用没了,她又递了针线来给我,为了让我好穿,她又泯了几下,我拿到手穿的时候不是太顺利,但我内心又不想去泯,花了点时间最后也穿了进去。 外婆说也就今天我在,平常她做这活,线死活穿不进去,要半天才能干完,我来一会儿就干的差不多了。 说着说着尚尚走了进来,他进来前就已经能听见啪沓啪沓的脚步声,来到门前,哗的一下把门帘甩上去,而后斜瞪着眼走了进来,歪仰着脖子开始打量我,“呦,这不是张强么,好长时间不见了!”(我按理是他哥)外婆就又来气了,说“你给我滚毬开!” 尚尚嘴里急急的说了一句话“我就不滚,你少管我”由于说话太快,听起来就像嘴里哼了一长声一样。 接着尚尚开始装模作样的在小房子里踱步,四周巡视了一圈。 我猜他是在找我来看外婆时拿的水果,他知道我每次来都会带点东西的。两年前我到外婆家看外婆时提了一大串香蕉,正好外婆不在。我遇到了尚尚,他看见我手中的香蕉,就表现得很正常,说外婆不在,不知道去哪了,还帮我去门外面喊了几声,后来我也等不住了,于是就给尚尚说“我把香蕉放这儿,你记得给奶奶说一声我来过哈!”尚尚很认真的一口应承了下来,我也就走了。 后来外婆来我家时我才知道外婆完全不知道我去看望过她,更不知道香蕉这回事,外婆回忆了一下,才恍然大悟,那天外婆回家的时候见到了一个香蕉皮,还问尚尚是咋回事,尚尚答是领居家给的,外婆也没有深究。但是母亲又说道这都算好的了,有时候外面来人拿点东西,人走了之后从你外婆手里打着抢夺呢,你外婆有时候一口也吃不上。 尚尚在房子里巡视了一圈没有发现我带来的东西,于是就给自己张罗喝的,准备去抓茶叶,外婆又气了,问“你前天不是说以后我是我的,你是你的,你再不动我一点东西吗,你抓我的茶叶做啥?”外婆老了,也跟小孩子一样了。 尚尚又用那种急哼的语调跟外婆说:“茶叶是啥?那是草,草那不是东西,我肯定不拿你的东西!”言语之间的逻辑,完全是有正常人诡辩的意识的。 外婆又是一句“你给我滚毬开”尚尚抓了一大把茶叶,又在杯子中狠狠地填了几勺白糖之后端了杯子,把窗帘甩开走了出去,在走廊中大声哼了一声,“我就不拿你的东西,我乃泰山石敢当,下凡捉拿尔等妖物。哼!” 外婆等人走后说了句“生的这东西,把人一天气死了呀!” 我没有答话,只是故作憨憨的笑了一下。 外婆说:“小的时候我还觉得娃心疼,把倯抱在手里,心疼的不得了,没察着现在是个这况情,唉,死了的你外公,把罪留下我一个人受光了呀” 记得小学时候,我的大舅舅也就是尚尚的父亲,那时候骑着乡里少见的摩托,穿梭在各个学校门前买试卷、盗版书和玩具。我很多时候是真心想攀着舅舅的亲戚关系,能获得一把玩具枪,终究没有实现过。那时舅妈也是远近处说的上来的美人,从尚尚姐姐的那里也能看出来,大舅家在我们那儿算是小康之家了。 但是大舅在家中的地位很低,据说常常被舅妈打骂,逆来顺受的性格最终还是没有留住舅妈,她在尚尚年纪很小时走了,过了两三年后才有了消息,舅妈就说是离婚,最后闹到法院,把尚尚判给了舅妈。 舅妈在河南找了个男人,但是这边计划生育政策紧,二胎生完之后等月子一完立马就拉去给结扎了,舅妈也是迫不得已,回来准备把尚尚给争回去养育,但是舅舅一家最终没有让舅妈把尚尚带回去。 在尚尚小学的三年级,这时候尚尚的智力缺陷已经有明显的征兆了,而且村里的人已经全部承认尚尚这个孩子是傻子的事实,过年的时候舅妈偷偷给舅舅家的座机里打了电话,而每次来电话尚尚都是最积极的去接的那个。 后来从尚尚的口中得知舅妈是在电话里叫他到沟里来,舅妈说给尚尚买辣条,尚尚撂下电话就朝着沟里跑去,而后就被四个人拉上了面包车,接到舅妈的娘家里去了。 外婆当时一听这个消息,直接就慌了,头晕目眩,呻吟加哭泣,直道生活没指望了,那场景,任谁看了都感觉凄凉。 舅舅这时候也硬气了了一把,纠结了村里的壮年男丁和德高的老人,约了三四个车拉满了径直冲到舅妈娘家,最终是把尚尚夺了回来,还把准备出头的舅妈的那个河南男人推到了地上,在后来的一两年内参与过的人在人多的酒桌上还时不时将这件事拉出来吹一吹。 舅舅是当年落榜的考生,差了几分没上成大学,也因此失去了已经订了婚的未婚妻,后面才有了舅妈。不过舅舅的头脑终究是比常人精明,他当货郎、倒卖盗版书,后来又在义务教育普及时顺势开了书店,开学放假之期来买辅导书的人络绎不绝,也赚了一些钱。 尚尚在一二年级就待了四年,老师怎么教都学不会,反而把自己气着了。学校看实在没办法,也就放任自流,一级一级给升学了。 不过你要说他真的智力不行吧,他骂起人来很多人还骂不过,而且看谁不爽直接骂,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骂人的话,很多都是比较有语言艺术而且比较狠的,关键很应时,有时一两句就把人骂住了,正常人一时还想不出话来怼回去。而且尚尚小学毕业以后,因为看电视看的多,认识的字也和一个六年级学生的差不多,再说起历史名人来,他也能给你掰扯上几句话来,不明就里的人乍一听好像还有些水平。 舅舅也是抱着一根救命稻草不放,觉得尚尚还是能治一下的,先是带着尚尚去了市里的精神医院里治疗了大半年,把积蓄花了一些后回来了。 乡里人想着现代医学科技很发达了,尚尚应该是好些了吧,刚来的几天尚尚倒也礼貌,也不说是一言不合就开骂,而是偷着乜几眼人,人一问也嗯嗯啊啊的应付两句就径自走了,给人的印象是稍微好了一些,可是再过了一些时日之后,尚尚又恢复到原先的状态了。 早先舅舅给家里购置了一台大彩电,能收看的台也多了起来,起先尚尚小,外婆和表妹还是能看上一些时间的,到了尚尚上了学,尚尚几乎一个人霸占了整个电视,而且尚尚看电视的姿态也同其他人不一样,他看电视是离电视只有半米,甚至看到激动处就不由自主的整个人贴上去,如同玻璃鱼缸中的一只贴着缸壁的青蛙。 尚尚也就是在这时期认识了许多字。同时又生出了一种情绪,怕警察,不知是外婆一家老是用警察吓尚尚还是尚尚从潜意识里就认识到自己做的事不是好事,总之用警察吓他他才会有一些不同的反应,他会狡辩说自己没做坏事,也会辩驳说警察不会抓他,这时你觉得他的逻辑清晰,也不显得傻。 再到后来,尚尚看的电视剧越来越多,而且以抗日神剧为主,所以他的语言行为就努力地朝着神剧主角靠近,而周围他不满意的的人则在他眼中变成了汉奸鬼子,如果他心情好的时候就把手伸出来够着在对方的肩膀上拍两下,并说一些我对你很满意之类的话,如果他看你不爽,那他就会竖起大拇指,伸出食指指向你,左眼一眯头一缩,做出瞄人的动作嘴里念叨“我把你这狗汉奸一枪打死哩”,或者是手一背,自信的说出燕双鹰的台词“信不信我让你看到你自己的脑浆” 后来舅舅又攒了一些钱,外婆不死心,还是在说着让舅舅带尚尚去更大的医院去看看,说不定就治好了呢,大概家人有病的时候,听到的相似的病治好的例子就开始多起来,外婆时不时听见说哪里哪里的孩子傻得不像样,最后在哪里哪里被治好了,有的是神鬼,有的是大城市的医院,还有偏僻的小镇上的很灵的中医,外婆听到一次就升起一次希望,在那么多的希望中,舅舅拿着积蓄去了医院,那次去的是首都的,据说是在天安门的旁边,每天把治疗时间过完之后就在天安门溜达,据说还见到过领导人,只是据说,尚尚的事在这一条沟里有太多的据说,只能罗列一二,不能实实在在去考证。 首都的花销巨大,舅舅把积蓄用完还从其他地方借了一些。后来也就失望了,再没有去很大的折腾。尚尚小学是在村子里,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里,也就谦让着尚尚,后来他随着时间的推移上了初中,初中就设到了集上,人多了起来,尚尚的心智还是没有改变,同时还在班里学了许多的更加难以入耳的脏话,并且见了人就说。 一对小情侣在校园里呢喃亲昵,被尚尚看到了尚尚立刻高声喊着“哦哦~哦~哦哦日*着呢!哦~”边喊边跳着指着那两个人。 隔了一天之后尚尚在厕所被人堵住,尚尚还是用那种斜乜的表情,并且壮胆式的喝问你干啥。 尚尚发育不良,即使十四五岁也没有长太多,还是五短身材,加之嘟囔嗯哼的语言,并没有什么给人什么威胁之感,反而使人搞笑又加气。 事后尚尚一边用手给别人比划,一边用夸张的语言进行描述。 “人家就这么个美美个给了我一巴掌么”语言还是急且嘟囔,尚尚着急着表明自己挨了多结实的一巴掌,把自己的短短的胳膊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挥了出去,虽然他的表演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力度,但是大约可以想象出那一巴掌确实结实,尚尚展开五指:“这么大的巴掌啊”而后又开始比划着讲述他被脚踢拳捶的过程。 后来尚尚总是挨打,有时候村里人就如同未庄人逗问阿Q一般逗问尚尚:你是咋被打的呀? 尚尚大多时候是用一两句押韵的句子骂回去,也有偶尔被哄开心了给人描述一下的情形。 舅舅长时间在外面奔波,外婆在舅妈跟了河南人之后就一个人操持了整个家,养猪养鸡,除草填炕,洗衣做饭,所有琐事都在她身上,而那时她已经快七十了。 那一年过年时他们村里有社火,好多年轻人聚在一起把窝在家中的活力释放到大吼和跃动上去,舅舅和尚尚一人提一个花灯,作为人头跟着社火走,到了一个跑场子的环节时,社火中的壮声势凑人头的那些人在社火头的带领下在社火场地中小跑,旁边的人有兴趣了也插进去把前面一人的后襟拉住跟着跑起来就是了,你可以看到一大群人就像老鹰捉小鸡那样连着在场子中跑成了一大团,一边跑一边吼叫,有一种原始的感染力。 我看到尚尚和舅舅也在其中,俩人跟随人流小跑,口中呜呼呀嘿的吼叫着,笑的很开心,尚尚在其中与正常人无异,只是身体比同龄人要矮小了许多,如果不思及尚尚智力的问题,那情景也很温馨。 刚过完年我妈叫外婆来我家吃火锅,家里新买了个大火锅,沸腾腾的香气四溢,我妈思及外婆人老了,做的饭清汤寡水,有点肉也打剥不干净,做了也不怎么香,于是叫了外婆和尚尚那聪慧的姐姐盼盼来家里吃,语言中没有提及尚尚,外婆来的时候还是把尚尚带上了。 我妈是有些怕尚尚的,倒不是说因为尚尚有多狠,而是他太容易惹事情了,我舅舅和外婆又很心疼他,所以很多时候我妈都是尽量躲着走,但我妈知道叫了外婆,尚尚是肯定落不下的。我爸有时候也抱怨,“你叫你妈来吃多少我都不说啥,你把那揪人头的尚尚别叫来,一来我心里就气的堵饱了!”我妈夹在中间,被老爸叨叨烦了就回,“你一个老杠杠的人了,还和一个傻子计较,这么大岁数都活到炕眼里去了吗!” 尚尚来了之后倒也没做什么恶,啥话也没说,就是坐在那里吃饭,吃相很歹,吃的也很快,我妈也时不时地给尚尚夹两三块肉让多吃点,我妈是知道外婆所有的生命都是托在舅舅和尚尚身上了,所以当着外婆的面也给了尚尚应有的关怀,大概是尚尚的在外的名声已经坏掉了,虽然尚尚也只是在闷头吃饭,我爸还是没有好感,也和尚尚一样闷头吃饭。 过了一会,尚尚把筷子拍到碗上说吃好了,我妈问了一下,说“再吃点!”尚尚不说话,直接用手把嘴一抹,手又在后腿哪里揩了两下,就起身说走哩而后转身走了,外婆吃完之后待了一些时间之后也走了。 到了晚饭的时候,我弟气呼呼的跟我妈说尚尚做的好事: 尚尚吃完饭之后去沟里找他们村的几个孩子一起滑雪,就是屁股底下坐一块塑料纸,找个陡一点的坡滑下来。 结果没刹住车冲到了旁边的的沟里,腰让石头咯紫了一大块,回去之后整个人的走路姿势也不对劲,舅舅问起怎么回事,尚尚就说是我弟给打的,关键他说的很自然,完全没有说谎的痕迹,于是外婆和舅舅都信了是我弟给打的。 我弟是和尚尚姐QQ聊天时知道的这事,他也在滑雪的人中间,还问了尚尚感觉怎么样?要不要送回去?结果就来了这事。 我弟气不过说他吃完饭要去舅舅家问清楚,我妈骂了我弟一顿,也没有逻辑“只是说赖你是因为你和他走在一起了,你见了少沾他总不缠你,他咋没赖给你哥和我呢?” 这一通话不但没有降下来弟弟的火,反而更加激怒了弟弟,“求着我我都不沾他,要不是说亲戚,他摔死我都不问他,人一关照倒惹了这一身骚” 我弟知道尚尚虽然人傻,但舅舅和外婆可心疼的很,这么一说他肯定就被记了仇了,他越想越气,先打电话质问外婆村滑雪的小孩,到底自己动手了没?后面得到了回答后就准备去舅舅家。 我妈给拦住了,后来打了个电话给外婆家,我妈给解释了一下,舅舅的语气也很硬,最后我妈和外婆俩人开始了商讨,一个解释,一个附和,我弟听着听着听不下去了,对着电话喊,“尚尚说我打了他,你让他说一下怎么个大的,我到要听一听我是怎么个打人法,”弟弟的口气很硬,我妈因为电话那边是外婆,就用力抽了我弟一把,给搡了过去。 我妈也试探的问:“尚尚说把他打了么,你要不问一下到底怎么个弄的,谁弄的?” 之后就听见外婆在那边喝着问“你说老实话,到底是啥情况,小平(我弟)到底打了没” 尚尚起先是嘟囔着“就那么个打的么” 后来干脆不说话了,就只听见外婆在电话里骂“你狗日的倯,说话,你说话!……咦我把你这狗驴日的倯” 外婆说现在怕是把小平冤枉了,啊这倯口里十句没一句真话么,你说把人气死了呀,以后怎么个整哩? 外婆说着说着又在电话里呜咽了起来,我妈正准备安慰,我爸直接摇着头说“快些挂了挂了,听的人头疼,”我妈气的瞪我爸,外婆好像也听见了,用一声抽泣止住了哭声,而后说“你忙去吧,我早晚一天就叫这完货气死哩” 挂完电话后我弟气的说“下次我见了他,我两下子摔死他!” 我妈骂:“你嘴里放屁呢!” 外婆把被子缝好了,翻身起来,感觉我在下面坐着,又准备给我做一点吃的,我还是挡了。 尚尚再次走了进来,先是拖沓的脚步,随之而来的是门帘凸了起来,尚尚拿着一把木剑走了进来,上面写着“尚方宝剑”四个字,那是几年前我爸给我弟做的玩具,后来弟弟大了也不再去玩,不知尚尚啥时候拿了去,现在到我面前炫耀。 他瞪大了眼,小小的眼睛尽量表现出怒目圆睁的样子。用故作平静的夸张的语气说“我燕双鹰今天要让你这杂碎血溅当场”我对他这种代入式的表演已经完全适应了,但是我有时惊叹于他的词汇,如“杂碎、血溅当场”后面他又开始说,“你知道太平天国吗?我乃天父洪秀全,麾下有翼王广王嗯~~枪王三大将军,立马取你狗命”他拿那把剑指着我,眼神中的有种演出来的阴冷和得意。虽然我在想他的词汇的积累真的超出了很多人对他的认知,但我还是被他逼真的演技和滑稽的样子给整笑了。 尚尚一看我笑,完全没有尊重他的威仪的样子,他用力把剑一挥,又开始嘟囔:“我告诉你,九天应元祖师一道法决能把你劈死”外婆看不下去了,又开始骂尚尚,尚尚嘟囔着骂“姓杨的,你就是想让我死,我给你说,你的心黑着呢,黑心上绑着麻绳着呢?” 外婆气的没办法,就说让我一脚把尚尚给踢出去,我装作生气,吓唬尚尚“再不出去我一巴掌你怕挨不住” 尚尚好像完全没有被吓住,还挑衅的跟我说“我可是练过八九玄功的,我站着不动,一眼就把你看死了,你别狂!” 我好气又好笑,我一巴掌下去尚尚大概会转一圈,但他一直是想着自己有多厉害,我也只能和他在嘴上碰撞,反而显得我水平太低太低,而且我还真没有本事能在语言上辩驳得过他,我忽然想到那把剑。我质问他这是我家的剑,他是从哪里拿的,我要拿回去。 尚尚终于急了“你放屁,这是我的尚方宝剑,上斩昏君下诛逆贼,再胡说把你乱臣贼子的头给你砍了”外婆气的又开始骂起来“你给我滚毬开”外婆一直是这一句,我在面前,她再没有词语去说他了。 我有点气:“你再不走,我就把我家的剑拿走,这是我弟的,上面的字都是我写的,你看有谁挡着不让我拿?” 他大喊“你放屁,吃我一剑”说罢向我砍来,我用胳膊一挡,又发现他的力气也出乎了我的意料,一下子给我打的非常疼,我估计怎么也得紫一道,我疼地把拳头攥起来。 尚尚一看自己已经占了风头,嘴里哼着“知道我的厉害了吧,还想抢我的尚方宝剑。” 外婆气的一直在骂,甚至把床上的枕头扔出去打,可惜她没劲,也没打到,尚尚反而发出反派的那种大笑,“谁能伤我”外婆的嗓子声音一高就沙哑了,她还沙哑着在骂。 外婆问我胳膊咋样,我说没事,她抹起我的袖子看,我也看了看,果然紫了一道,外婆哭骂“咦——这要了命的死狗啊” 我又呆了一会后回家了,给我妈说起尚尚,我妈又讲起了关于尚尚的事。 不知道舅舅怎么想的,让尚尚初中毕业之后去了县里的职中上学,城里人知道尚尚是傻子的有几个,认识我舅舅的又有几个,尚尚的一张嘴,到处惹人,把人惹气了人就打他一顿,尚尚在家里可以是狠人,可以展现他主角的霸气,而在职中,他就被整惨了。 舅舅每周给他两百让他吃饭,有人说是被人苛抢走了,还有人说是被班上的女孩子给哄走了,反正过一两天就没了,后面的几天见了熟人就缠着说让给自己买个干脆面,他求人的话也不会说,反正就跟着说“借一块钱给我买包干脆面么!饿得很么”有时候还有人问他他的钱呢,他只回没有了,总是有人拿一块钱打发了他,他也这样在县里上了半学期。 后来惹的人太多了,有一些狠角色,就下手比较狠,而且还吓唬尚尚。再后来尚尚的精神障碍就又严重了,刚接回家的时候,嘴里只是嘟囔“他们要我的命哩么!把我往公安局里架哩么!把我往死里整哩么!” 谁也不知道尚尚经历了什么,也有人帮忙去打听,大多数人的口径都是说不知道,最后这事只能不了了之了,但尚尚没办法去上学了就在家里待着,看电视,吃饭,让干活也不干,力气也有,就是啥也不干,以前外婆有点权威还可以喝令尚尚干一点的,现在外婆垂垂,尚尚也不怕了,大多不去管外婆的呼喝声。 腊月初外婆烧炕的时候没注意,结果炕里面漏烟,把睡在房子里的尚尚和舅舅给熏着了,我们这里叫做被烟打了,也就是一氧化碳中毒。所幸发现的早,及时送去了医院,只是住了几天的院,也没什么大碍。 只是回来之后就把外婆叫姓杨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晓外婆的姓的),名正言顺的把自己搬到有电视的那个房子里,基本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外婆帮着倒屎倒尿。 过了几天又在集上见了尚尚,他拿着舅舅书店里拿出来的一大把碳素笔灰溜溜的斜乜着眼神往街那边去了。 再得到他的消息是他跟着他姐来我们村玩,人家喝酒的时候他也跟着喝,喝完了拍着别人的肩膀,说把我们村的姑娘的号码给他,他要寻媳妇。同村人给我学的很滑稽,并且忍不住的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快走的时候,我妈说要把肉炸了给我带点,因为没有大香,所以打电话问外婆有没有大香,顺便问起近来怎么样,外婆说前一天晚上尚尚力气大,抢他姐手机时把他姐打哭了,外婆气不过用大铁勺打了尚尚两下,舅舅又不开心了,说了外婆几句,一锅饭就烂在了锅里,第二天尚尚姐哭着去坐火车了。 外婆呻吟道:气的我到现在心口子还疼哩,现在是活活个受罪,等着死了我的罪大概才能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