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扬与淮扬
维扬与淮扬
侯宇燕
2015年清华附小百年校庆,我也躬逢其盛。偶遇一位从美国回来开建筑师事务所的男生,他热情地把身边两个面目陌生的同学介绍给我。是啊,三十年过去了,谁还能保持“一样”!只能努力回忆那些过去的图景,虽然这回忆也“笑渐不闻声渐悄”了。那位女生我倒还依稀认得出,她刚刚上过中央电视台的节目。她是浙江海宁查家的后代,在美国工作生活,此次是特意回来参加母校校庆的。她的父亲属“良”字辈,与查良铮(穆旦)、查良镛(金庸)先生等人同辈。父女二人从上世纪90年代起就资助希望工程,她的父亲,大概认为上节目很不必吧,在电视上显得非常淡然,穿着也很普通。那是清华园里把“士”的特征发挥到极致的那一类五六十年代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是中国乃至全世界最勤奋,最能吃苦也最纯洁的奉献的一代人。他们至今仍然衣着普通,两鬓斑白。尽管子女已在国外工作或创业有成,他们依然骑着自行车,不计报酬,四处奉献余热。他们太过平凡,却又有引人注目的共性。无论男女,都刚毅、持守、执拗,甚至多少有点不合时宜。老式镜片后深邃眼神闪烁的是关心政治的热情,参与社会生活的赤子之心,以及孩子气的理想主义。在我看来,这标志性的,“中国作风,中国气派”的眼神,比清华校庆时别在他们衣襟上的红纸条更能证明他们那一代人的身份。
另外一个男生,则完全不认识了。同学告诉我,他是秦维扬。我立刻想,他是扬州人?“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么?还是淮扬人——周总理的老乡?因为过去的清华教师里,南方籍贯人氏占多数,多到即使现在坐校园车,听到那些老先生老太太谈话,也大都是南方口音。
这是我糊涂浅陋了。其实维扬不同于淮扬,过了淮河,一字之差,大相径庭。不过淮扬倒也给我留下过一种奇异的美好印象。2008年春我坐卧铺回江苏海门老家,对面的一对老夫妇,七十岁左右,是淮安人,典型的周总理故乡人。但老太是上世纪50年代从北京的干部子弟小学毕业的,可能是在那种单纯、热情的时代气氛中自愿离开首都,到偏安一隅的江北小城去定居的,反映出真实的时代的音响和脉搏。她带着偏瘫的老伴北上参加了干部子弟小学的校庆,然后回淮安去。几十年来,生活在发展,而且是经历曲折的发展,在她脸上,似乎缕缕飘散着失落的怅惘情绪,又有一种泰然。半夜四点多钟,车子进入江苏,尽管窗外依然黑洞洞的,但就是有一种温馨的若有若无的水气让我心中充满生命的张力。湖水小浜的烟波,白墙黑瓦的村舍,有翠竹丛树围绕,桑林肥嫩的叶片碧绿,水面菱角的黄花像星星,秧田里绿浪翻动……江南到了!在文学地理上,江北这片狭长地带,也是属于江南的。
“列车即将到达淮安站,在淮安站将停留四分钟…..”广播响起,打断我的遐想。老太搀扶着老伴,提着行李,一步步向外走去。火车停了,静静的。昏黄的站台上,竖立着站牌。还有一些骑摩托车的人,默默地等在那里。这样的摩托客,我在家乡南通的城乡结合部也见过。凌晨的春也是冷的。想着这位素昧平生的老太,曾经毫不畏惧地离开繁华的首都和前途无量的干部子弟生活,南下江北小城努力克服旧我,舍弃小我。老来和经历显赫的同学见上一面,又重回安静的小城,凌晨打两辆“摩的”回到小家,也许还会去小馆子吃一碗江北的鳝丝面……这一切都给我一种既感伤,又旷达温暖的奇异联想。
秦维扬的父亲,大约也是当年从这样的江北小城考到北京,留校任教,忘不了家乡,所以给儿子起了这样饱含着水乡风韵、历史特色的名字吧?这个名字,给我的想象提供了驰骋的广阔空间。让我想到以上种种:清华园的老教师,文学地理的江北,在周总理的故乡努力改造自己的干部子弟……
今天我要在心底给秦维扬同学道个歉。无知如我,刚知道维扬不同于淮扬,过了淮河,一字之差,大相径庭。他父亲心中耐人咀嚼的悠远意境,是更属于高邮、扬州一带的。那里有渡口,有码头,有烫干丝、五丁包、豆沙包、菜蒸饺、烧麦……维扬与淮扬,既沟通,又有界墙。然而那缕淡淡的惆怅后面人生坚持不懈、百折不挠的追求精神,却也是这片地理江北、文化江南共通的诗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