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卡森《爱若斯,苦甜》(16)文法,文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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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 / 奥夏(Ohia)
“文法”(grammata)可以意为“字母表的字母”,而如在英文中,它也可以意为希腊文中的“书信”。小说包括这两种文法,它在欲望的盲点上提供两种不同的视角。从广义上,也就把小说的漂浮诡计作为书面文本,文法在阅读体验层面提供了爱欲冲突。从作者延伸到读者,再延伸到故事人物,存在一个三角回路。当它的回路点连接,难以处理的悖论愉悦感觉像一种电气化。从更狭义上,作为书信或书面信息,文字在各种小说的情节内运作为人物之间的一种爱欲遁词。这种效果正如你期待的:三角,悖论,导电。在古代小说中找到的许多书信情节中,书信从未被用于传达爱者与被爱者之间一种直接的爱的宣言。书信对行动来说是隐晦状态,并揭示了一种三角关系:A写给C关于B的信,或B在A面前阅读C的信,等等。当书信在小说中被阅读时,即刻的结果是把悖论注入爱人的情感(立刻产生愉悦和痛苦)中,注入他们的策略(此刻由一种缺席的存在妨碍)。
思考阿基琉斯•塔提乌斯(公元三至四世纪)的小说《克雷托芬与琉珂珀》。男主人公(克雷托芬)认为他的挚爱(琉珂珀)将会去世,在娶另一个女子之际,他收到一封琉珂珀的信。他中止了婚礼,阅读琉珂珀的信,这封信“在他的灵魂之眼前”带来了她,他的脸红了,感到深深的惭愧“好像他因通奸被捕获”(5.19)。“因爱若斯本人的指令”,克雷托芬迅速坐下写了回信。它的开头熟练地标出情节中连接爱者、被爱者和书信的标准三角的三点回路:
“啊,我的琉珂珀女士。我现在快乐又痛苦,因为我从你的信中见到你出现但同时缺席。”(5.20)
克雷托芬在信中继续表达他的爱,恳求琉珂珀维持她的欲望直到他能与她在一起。写下的书信以第三人称出现,具有威信,这个人称是见证,评判和爱欲掌管的通道。书信是爱欲悖论的机制,立刻连接与分离,痛苦与甜蜜。书信构建了欲望空间,在它之内点燃了使爱者警惕自己陷入僵局的那些矛盾情感。书信捕获并复杂化一种现存的两种情境,通过想象字面上不在那儿的第三人称,突然使是什么(克雷托芬与其他女子之间真实的和现存的爱欲关系)和本应是什么(克雷托芬与琉珂珀的理想之爱)之间的差异显而易见。书信把理想投影在真实的屏幕上。自书信之内,爱若斯便行动起来。
一个更为神圣的例子来自赫利奥多罗斯的小说《埃修匹加》。此处的书面文本不是书信而是同样的功能。赫利奥多罗斯的女主人公(卡里克蕾亚)是埃塞匹亚黑王后所生的白肤女儿。王后决定抛弃她刚出生的孩子,而不是面对她丈夫的质疑,因此卡里克蕾亚被tainia(头带或头巾)包裹被曝光。然后,没有普通的tainia:王后用书面文本记下它,以解释婴儿的故事和白皮肤。碰巧,婴儿被牧师救下,在德尔菲被抚养。许多年过去,在小说家向我们揭露tainia上的文本前,小说到了第四卷。该读物的场景保存了爱欲危机时刻:当希望救她的牧师读了tainia的内容时,卡里克蕾亚因某个泰奥格尼斯处在垂死之爱的边缘。埃塞匹亚的王后在tainia中说道:
……当我生下你,你的白肤如光芒四射——在埃塞匹亚人中这是不和谐之事——我接受这个理由。你看,在我丈夫进入我的最佳时刻,我凝视着安德洛美达的绘画。那幅画展现她完全赤裸的样子,正像珀尔修斯从岩石处赢得她。她的喜好改变了我的种子——太不幸了。(4.8.5)
现在,在此有个有趣的三角。卡里克蕾亚对泰奥格尼斯的欲望很快向后逐渐包含就她母亲而言的一种美学私通。在与她丈夫性交的时刻,王后正在想其他事。不同的强烈兴趣,即珀尔修斯和安德洛美达神化的或理想的词语,引起了她的注意。王后被三角化。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三角。赫利奥多罗斯不是简单的作者。一位拜占庭批评家把赫利奥多罗斯的叙述与一群暴露尾巴、隐藏头的蛇联系起来(Michael Psellos; Colonna 1938, 364)。此外,赫利奥多罗斯事先告诫我们王后的写作风格是深奥的,因为她选择写下tainia
……不是用通俗的埃塞匹亚字母表,而是用与埃及僧侣文字系统相像的“皇家”字母[grammasin basilikois]。(4.8.1)
该文字系统很宝贵并且意义回旋。尽管如此,爱欲三角熟悉的组成部分可以辨认。我们看到埃塞匹亚国王试图与他心爱的妻子在一起。当他这么做时,拦截行为就发生了,第三个角会打开。通过从远到近,从理想到现实的距离转变,珀尔修斯和安德洛美达截获了王后的一瞥,使她的欲望分离。她的想象飞跃。当她的想象试图从真实(丈夫)到可能(珀尔修斯与安德洛美达)时,悖论之事就发生了:卡里克蕾亚。
卡里克蕾亚不仅在事实层面(从白到黑)还在推理层面都是一个悖论。虽然就她个人而言,她没有妥协她对泰奥格尼斯的爱,但她完美的纯洁(白肤也许被认为是这种象征)现在被认为在她出生前通过她母亲思想中的瞬间易变已被着色(白色)。从她的情况看,白色是不洁的线索:当tainia揭示它的故事时,你见到了这种投影在其不和谐上的感觉。你沉思那个不和谐的和谐点,理性数据似乎在你思想中倾斜。一幅画会改变真正的身体吗?隐喻会转向现实的白色吗?这是个愉快的故事,但作为一种诠释,它不令人满意,而你的思想一直试图寻求答案。你每次尝试,概念就转变为拦截:卡里克蕾亚的黑色种子折叠入安德洛美达的白肤中并消失。
你感觉愉快和懊恼,这置于那个诡计的盲点上。通过读者,在小说内,你的混合回应被唤醒。牧师(卡拉西里斯)阅读tainia希望发现如何拯救卡里克蕾亚,他记下自己的反应:
……当我阅读这些东西时,我承认并惊讶神的经济,同时我充满愉悦与痛苦:我发现自己处在相当新奇的精神状态,眼泪与欣喜并存。(4.9.1)
让我们厘清赫利奥多罗斯在他小说的这个关键场景中给予的阅读与写作的重要性。由于他安排他的叙述方式,它是通过第三个角(卡里克蕾亚的概念史)捕获并复杂化(卡里克蕾亚与泰奥格尼斯之间)爱欲情境的诠释行为。在那个第三个角,爱欲诡计实施了。悖论产生,情感分裂。从书面文本内部,爱欲促使卡拉西里斯在他身上创造典型小说读者的精神状态。进入那个神圣(hieratic)文本中,你触及卡里克蕾亚的白肤的意义。虽然意义转变,改变和避开你,但是你继续渴望追求它,好像它是被爱者本身。
我们或许可以把公元五或六世纪名为《提尔的阿波罗尼乌斯故事》匿名拉丁文传奇故事与这些希腊小说做比较,这个传奇故事关联阿波罗尼乌斯对潘塔波利斯的国王之女的爱。阿波罗尼乌斯试图通过成为她的老师以赢得这个女孩,并以文法本身的诱惑力分散她对竞争求爱者的注意力。小说家告诉我们,当她恋爱时,这便是阿波罗尼乌斯的学问(check.17)。竞争者逼问听众,但她父亲挥手让他们离去:
现在不是促使你们求爱的好时刻,因为我女儿完全沉浸在学习中,她如此醉心她的研究以至于病倒在床上。(check.19)
国王安提奥卡斯之后把文法机制用于建立爱欲三角。他邀请每个求爱者在写字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嫁妆,他期待她女儿以至于她可以从中选择。阿波罗尼乌斯把写字板带给她,当她站在他面前阅读它时,爱者、被爱者和书面上的竞争者们构成的熟悉三角被划分出来。但是这位女主人公自己本身未受过教育。不满于她之前的三角几何,国王女儿改组角度。她把阿波罗尼乌斯的名字写在写字板上,贴上她的封条把它送回给她父亲(ch.20-21)。小说文学批评家们对这个“文法写作闹剧”不耐烦,提出貌似合理的问题,如“为什么国王给一些人一些码数的距离进行写信这种非凡又笨重的步骤呢?”(Perry1967, 306-307)。书信说了另外不能被说的事吗?
正如在赫利奥多罗斯的小说里,这个传奇故事的文法显示它们自己的力量,这是从爱欲上改变现实的力量。当她遇见阿波罗尼乌斯时,正是文法搅动国王女儿的爱火。当她站在阿波罗尼乌斯面前读出他竞争者的名字时,对爱者与被爱者而言,正是文法形成了缺席存在的困境。当她透过文学传统重写追随她自己欲望的爱的场景时,正是文法使她把爱欲三角置于它头上。这位女主人公认为文法的爱欲艺术与她自己的作者一样非常彻底。与蒙田的纸页一样有感情,她的纸页会示爱。
此处有两种文法(字母表和书信),并且有两种被展示的爱(身为读者,你也正被求爱)。每一种适于另一个内部。当字母表的文法创作爱人们的书信时,那么阿波罗尼乌斯和国王的女儿风流韵事会组成这个小说的诱惑行为。但是女主人公接收了这个内容。她强占了特殊书信的文法并为她自己构建她希望小说讲述的爱情故事。通过距离转变,她从情节内试图使那个情节(在他的竞争者中间记下阿波罗尼乌斯的名字)三角化,好像她自己是小说家,好像书信本身是一种领悟所不可避免的爱欲形式。
当她做了那个转变,国王的女儿通过想象也这样做了,试图从真实(求爱者名单写在他父亲的板上)到可能(她自己喜欢的是无名的求爱者)。当她做转变时,她从作者那儿接收尺牍的传统主题,从讲故事的(文字)平面走到一个不同的平面。这种转变是一种纯文学的无礼行为,并且它令你愉快,同时你会发现“非凡和笨重”场面的整个过程。但通过你对作为小说传统主题的文法的领会,你会被推入一种活跃的、三角的、愉快的和不安的爱欲行为中。当她在写字板上写下她爱人的名字时,国王的女儿在诱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