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自弦歌 全

鄭克晟先生的《從未名湖到新開湖》。相當部分的篇幅都是回憶鄭天挺先生以及他那一輩的學人舊聞。讀來有閒話開天舊事的惘然。集中有一篇《陳寅恪與鄭天挺》。細數兩公事甚可一讀。
“當時陳老及鄭老都住在蒙自之歌臚士洋行。歌臚士為希臘人。原開有旅館區洋行。洋行臨街。約二十年代即已歇業。 當時洋行內尚存有不少洋酒。一些清華教授見到。十分高興。當即開懷暢飲。當時住在洋行的教授尚有聞一多。陳岱孫。李卓敏。陳序經等人。陳老到蒙自比較晚。未帶家屬。晚飯後大家一齊散步。陳。鄭都來參加。有時齊至軍山。有時在住地附近。還一起去過蒙自中學參觀圖書館。離開蒙自時。即七月二十三日。陳。鄭及諸教授還曾去該地之黑龍潭遊玩。往返十五里。歷時數小時。
戰時大學教授的生活。雖然較前大不相同。但大家共住一樓。兩人一室。大多單身。同桌共飯。彼此關係更為融洽。陳老與鄭老亦然。當時鄭先生在聯大亦教隋唐史。致力西南邊疆史地之研究。他讀《新唐書.吐蕃傳》。疑發羌即西藏土名Bod之對音。乃草成一文。名《發羌之地望與對音》。寫完後隨即就正於陳寅恪先生。頭天晚上送去。次日下午陳即送還。並為文中訂正梵文對音及佛經名稱多處。陳先生對該文極為贊許。此外。陳先生對鄭寫的《多爾袞稱皇父之臆測》一文亦很稱贊。”

讀鄭天挺先生的西南聯大日記。這樣的紀錄也在在皆是。聯大文法學院先在蒙自暫居的那一學期。鄭先生便又從昆明乘火車往蒙自。在“景物居然似舊京”的南湖邊上歌臚士洋行裏開始聯大文法學院的教學生活。直到八月三十日四十歲生日的當天返回昆明。
此地雖然偏僻。卻別有美的所在。讀朱自清先生的散文。陳寅恪先生的詩。錢穆先生的《師友雜憶》。都可見其怡然。
鄭天挺先生的日記裏亦有體認。五月二十二日晚間。“九時冒大雨至菘島。張傘沿堤緩行。四顧無人。別饒野趣。自以為畫圖中人也。近島。見從吾張傘賓四戴笠在前。擇路而趣。余又為看畫圖者矣。”意在言外。有卞之琳《斷章》的哲思幽趣。
鄭先生日記裏漫游的即是聯大校門外不遠的南湖。陳寅恪先生寫南湖的那首詩我早背得爛熟:“景物居然似舊京。荷花海子憶生平。橋邊鬢影還明滅。樓外笙歌雜醉酲。南渡自應思往事。北歸端恐待來生。黃河難塞黃金盡。日暮人間幾萬程。”當年在宿舍里鈔錄借來的《寒柳堂集》附錄的詩存。最先成誦的就是這首。抑鬱激憤。有不能已的悲哀溢於言外。實在可稱詩史了。

後來某年夏天再訪蒙自時。在聯大紀念館裡見到據說是劉文典先生手書的陳寅恪《蒙自南湖》詩稿。劉先生的手跡我未見過。但這一紙和寅恪先生後來的定本異處甚多。和吳雨僧先生日記裡所記亦有不同。想來應是另一底本吧:
“風物居然似舊京。荷花海子憶昇平。橋邊鬢影猶明滅。樓上歌聲雜醉醒。南渡自應思往事。北歸端恐待來生。黃河難塞黃金盡。日莫關山幾萬程。”無論哪個版本。其中蘊藏的情志都是相去不遠的。

而對聯大的蒙自歲月書寫最多最細致的。仍是吳宓先生。他的日記上至民族精神與文化。下至日常物價。均一一紀錄之。真是現代文化史的寶藏。可先看他民廿七年四月二日至八日的日記:
“二日晨五時起。早餐。再上火車。七時車行。天氣仍晴明。約九時抵碧色寨。下。步人彼站。改乘中國人自營之箇碧火車。甚小。四等票價僅〇. 一二。故甚擁擠。九時半抵蒙自。前由海防至昆明曾同火車之曹保頤。周新民二夫婦。此次仍同車至蒙自。

在站有人接。隨挑夫運行李。沿縣城之東而南。約二里。抵所謂蒙自海關。(領事館與銀行。均其中之一部區。)即聯合大學分校(文。法學院)所在也。此乃法國人昔所經營佈置。為一法國式之花園。花木繁盛。多近熱帶植物。如棕。榕(即白樹。寅恪云。即玉樹神油。其汁可避瘴氣。制金雞納。)等。綠陰濃茂。美麗繽紛。宓有《蒙自校園即景》詩一首。另錄。蓋四月十六日晨作也。
初來即覺所傳非虛。居久更為滿意。唯房屋甚稀少。(半中半西式。)且多破毀傾圮。現正在芟除修理之中。此間分校各務。暫由鄭天挺君(毅生。福建。)主持。(其人賢而才。)而工程則夏震寰君任之。宓等均暫住銀行一排有地板之半西式房內。宓與涂文君合住三一一室之前半小間。(東北兩面有窗。西為套室。可盥儲。)兩床兩寫字桌(到此後多日。方始有桌。)即佔滿矣。飯食(初來二旬。甚好。)在教職員食堂。晨粥。一雞蛋。午晚米飯。(每桌七人。五菜一湯。)每日飯費〇. 四。恆患不飽。宓以安南人咖啡店所售之麵包佐餐。(每枚〇. 〇六。至八月增為每枚〇. 〇七。)夜晚以線繩懸麵包於空中。防鼠食也。

二下午。隨鄭天挺君等。至校外法國醫院內勘視。(房屋多破敗。本校終未佔用也。)
三日上午。偕涂文君至蒙自縣城內巡遊。日日晴明。且無風沙。惟較昆明為熱。
初到此之一星期中。以教授學生均未來。此間僅十餘人。故甚感靜適之樂。除欣賞雲天花木之自然之美外。僅讀此室櫃中舊藏之Rovue des Deux Mondes一冊。(一九二五年。)中有 Augustin Thierry與Princess(忘錄其名。)之來往書函。及其他各篇。均有理致。”
“宓與涂君同移入三四七室居區。乃四月下旬事。(至八月九日止。)其時校外之東。法國醫院旁。有西式二層樓房一所。紅頂。黃壁。在一有圍牆之菜園中。並多花木。續紛斑瀾。景色甚美。此房俗稱紅樓。原系法國人造。今歸李氏經管並享有。
李氏兄弟。為蒙自大族。(次於周氏。)兄名李澍澊(字尊三。縣財政局副局長。兼縣商會主席。行六。)弟名李伴梅(以字行。為中孚信洋貨鋪經理。後又兼為文康書局經理。行七。)子侄眾多。均勤儉治生產。

Gapanovich君先得知此房。宓與賀麟往見李伴梅君交涉。於四月二十一日訂立租約。月付租金四十。其木器床。桌椅。藤椅。及廚房用之碗碟鍋鏟箕帚等。悉由主人借給。足用。
宓等遂於二十四日遷入居住。名之曰‘天南精舍’。英名曰Jre Concordia House 舉宓為社長。浦江清為經理。宓爲草定規章。房租照室分納。有(五元。七元。八元)三種房。(以月計。)伙食及雜費。則統由全體社員平均分擔。以人為單位。(十歲以下之兒童不計。)實計每人每月此項納費僅十二三元耳。
於是雇一媼。三日而易一張媼。(年五十八歲)。並其子張恩源。(年二十四歲。)治饌。挑水。送信。服役。買菜等等。(母子月薪漸增至十元。)久亦一切合適。
初移入之數日中。每日下午四時分批邀請本校重要職員教授及熟人到宅中客廳茶敘。煎咖啡。辦中西糕點。待客。宓有《天南精舍即事》詩(四月二十六日作。)記之。(另錄。)

時宓晚間仍宿校內。四月二十九日。始完全移住天南精舍。宓住樓上之南室。(月租五元。)斜壁小窗。外望只見雲天或綠野。殊似輪船中近船首或船尾之艙室也。有詩《始居天南精舍》。(另錄。)⋯⋯
昔人以滇南為瘴癘蠻荒。今則絕非是。此地但無烽警。便是桃源。長年氣候溫和。如春秋。花木終歲盛開。紅紫交加。樹木皆長大。不凋不黃。稻田割後(九月底)。再長綠苗。一年兩熟。雖有盜匪。而一般人情均樸厚爽直。苟能國難平息。生活安定。在此亦可樂不思蜀也矣。”
按。讀完此處。又翻出《吳宓詩集》。看他在蒙自作的詩。平心而論。雨僧詩在近人諸公中並不算太出色。更多地不妨當作史料來看。他最好的作品仍然是紀錄片一般的日記。鈔出幾首蒙自時期的七律來看。

《天南精舍即事》(四月二十六日)
十載經營未有家。天南精舍足生涯。讀書喜聚同心友。(天南精舍。英文名曰The Concordia House 。蓋即同心之義。)天南待客初煎異國茶。(咖啡也)火艷竹桃參馥瑰。輪擎棕樹對風車。山青雲白無烽警。且共兒童笑語嘩。
《始居天南精舍》(四月二十九日)
樓高室小似輪舟。睛日烈風撼未休。雲壓天低無早暮。花開烏囀等春秋。四圍飽看山林景。六月才完汗漫遊。筆硯初陳床榻穩。忽來往事夢中浮。
“以久雨故。校外低地。綠草滿覆者。悉變為湖。是曰南湖。南有瀛洲亭。北岸為蒙自師範學校。蒙自中學校。及聯大教授(寅恪與焉。)居住之Kolos 洋行樓房。東為由校入城之石路。西則為堤。有橋。有樹。堤西更為巨湖。有荷花(紅白。)極廣且盛。更西南為菘島。遙南為軍山公園。(蓄三五鳥獸)湖岸環以柳槐等樹。南岸有三山公園。又有昔法人佈置之墅宅。以花樹覆疊為壁。極美。夏日水漲。湖光鮮艷。自遠觀之。此地乃法國之一角。或瑞士之山水奧區。非復支那國土。宓等恆游步其間。(宓獨游時多)樂可知已。”

按。吳公又有《南湖一首》(五月二十九日)。可參看:“南湖獨對憶西湖。國破身閒舊夢蕪。繞郭青山雲掩映。連堤綠草水平鋪。悲深轉覺心無繫。友聚翻憐道更孤。亙古興亡無盡劫。佳書美景暫堪娛。”
雨僧日記“八月十七日至八月二十八日”條:
“此後旬日。接連陰雨。宓多在圖書館翻閱近年國內新出之文史哲書籍。其中亦有佳者。不悉記。自讀《魔俠傳》。(另有筆記。)常共賦寧或沈有鼎君。在自然咖啡店食麵與饅頭等。或在蒙湖咖啡店食牛肉。(加西紅柿。一角。後增為一角五分。)蓋自八月一日起。宓即不在教職員食堂用膳。自由就餐。較適意而補體也。⋯⋯”
“八月二十七日。晨五時即起。肅衣冠。(中國長袍。單馬褂。)偕朱自清。姚從吾君。六時至城內文廟(外院今為蒙自民眾教育館。)參加聖誕恭祀孔子典禮。縣長李寶鉁主祭。音樂乃民間婚喪俗樂。而學生唱歌則似中國耶教徒唱頌之聲調。三牲則缺太牢等。然比之‘打孔家店’者。則勝過天淵矣。宓初到雲南。處處見有‘天地君親師之神位’。金字朱牌。宓甚喜樂。蓋斯數者。匪特代表價值之等級。抑且顯示生活(或人生)之各方面。即宗教。科學。(或經濟)政治。社會。哲理是也。此理容另詳論。⋯⋯”

“十月二十一日 星期五)
晴。是日下午。獨游南湖及軍山一帶。(有詩一首。另錄)覺秋景至美。斜陽照稻田。(苗女方群刈稻。)又反映樹葉上。作金黃色。遠山由赭而變紫變青。瀛洲亭映山前如屏。而軍山附近池港中荷葉猶飄浮水面。青紫交雜。如古銅器。歸途見農人以牛車滿載稻束回家。因感此一片景象。正即 Keats 之 Ode to Autumn 所描敘者。及行至南湖之濱。見青天白雲。綠柳紅屋。倒映水中。明漪如畫。絕似法國或瑞士湖之勝境。不覺悠然神往。徘徊久久始歸。”
按。這一段描寫堪稱雨僧日記中難得的工筆細刻。而且寫之難忘。更將之移入詩中。《詩集》中又有《蒙自南湖夕步》(十月二十一日)一首:“獨步幽居最賞心。滇南秋老未蕭森。濃雲麗日同鋪綺。肥稻新楊共點金。遠嶺光搖青易紫。明湖影照淺成深。人間剩此桃源地。豈止烏飛戀故林。(時將離蒙自。故云。)

又有《蒙自湖濱晚立》(十月二十八日)一首:“強去難留莫嘆吁。且緣暮景立斯須。西看水墨銀屏畫。東現彩虹輻射圖。白鳥群棲榕樹密。黃牛隊響鐸鈴紆。歸來塔底灰猿叫。淒絕國殤萬感俱。(廣州。武漢連日失陷。)
南渡來蒙自的諸公。多對南湖印象不壞。除了陳寅恪先生的七律名作外。文章也自不少。比如朱自清先生的《蒙自雜記》。其中也頗愛南湖:“南湖在冬春兩季水很少。有一半簡直乾得不剩一點二滴兒。但到了夏季。漲得溶溶灧灧的。真是返老還童一般。湖提上種了成行的由加利樹。高而直的幹子。不差什麼也有‘參天’之勢。細而長的葉子。象慣於拂水的垂楊。我一站到堤上禁不住想到北平的十剎海。”
又翻出錢穆先生的《師友雜憶》。這是我不時翻讀。屢讀不厭的書。溫熙樸素。憶舊。懷人。論學。都滿貯溫情與敬意。尤其喜讀錢先生入北平學界至漂泊西南天地間一部分。正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路子。又雜以烽煙離亂。益感慨那一代學人的不易和不可及。
錢先生到達蒙自。上完一學期的課後再往返於宜良和昆明間。邊授課邊撰寫後來的傳世巨著《國史大綱》。也是極有意味的章節。他筆下的蒙自和南湖別有一種蠻荒未解的野趣:

“學校附近有一湖。四圍有人行道。又有一茶亭。升出湖中。師生皆環湖閒游。⋯⋯入春來。值雨季。連旬滂沱。不能出戶。城中亦罷市。其時最堪憂懼者。乃時有巨蛇進入室中。驚惶逃避。不可言狀。及雨季過。湖水皆盈。乃成一極佳散步勝地。出學校去湖上。先經一堤。堤上一門。有一橫匾。題 ‘ 秋至楊生 ’ 四字。初不解其意。後乃知入門一路兩旁皆種楊柳。雨季過。即交秋令。楊柳皆發芽。綠條成蔭。更為湖光生色。柳皆春生。惟此獨秋生也。余自此每日必至湖上。常坐茶亭中。移晷不厭。”
我初訪蒙自。初游南湖已逾十年。某晚閒步湖中。只見城中人扶老攜幼。前呼後應。好生熱鬧。雖是盛夏。卻涼風陣陣。草木皆有喜色。遠處暮雲翻滾。如奇峰將崩。如巨獸慾攫。在殘陽掩映下。由燦爛褪為昏黑。厚厚雲山雲海中且有電光閃耀。黑色的外殼包裏著暗紅色火焰。路人紛紛駐足。指點贊嘆。這瑰麗奇觀。給我的蒙自之行映上一點意在言外的色彩。無法用言語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