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
一
有一首诗在心里存着,一直想谈一谈,等春天来的时候。现在春天来了,仿佛要还账了,但心里面的那些感受,却说不太出。说不出主要不是因为语言贫乏,而是因为感受变了。
这首诗跟错失有关,跟春天有关。春天,错失,对我而言是缠绕了很久的主题。
人也好,事也好,想象中的东西也好,但凡是纠缠得久了,就会不舍得分离。
几年前我见过一棵横着长的树,正当筋疲力尽,往上一靠,感觉踏实得很。见了几回之后,就有了惦记,后来想着什么时候去看看老朋友。时移事易,老朋友没那么容易见了,但惦记不会消失,反而还越长越大。
泥土底下有种子,时间一长,总要冒出点什么。可是这些杂杂乱乱的东西,怎么去辨认,怎么去命名呢。
错失的东西是什么,很难搞清楚,也看不见,看见的都是碎片,都是残影。
洗手的时候,水从指间流过,没有擦干的那几滴,就是这残影。在黑漆漆的夜里,没有月光,没有旅伴,风吹过山谷,轰鸣如雷,那一只从未出现过的恶狗,也是这残影。
一棵枯死的大树倒在地上,树皮剥落了,树干却依然粗壮,狰狞,还没能跟底下的泥土混同到一起。几百年,上千年,深山里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有人遇见,那是偶然。遇不见的,连残影也不会有。
人生的过程,就是不断的丢失。我记得有一位歌手这样讲。在那个时候,我隐隐感觉到,自己感到困扰的一些东西,可能与此有关。现在又过去了许多年,在这一个等了很久的春天,我突然又想起这句话。
丢失,错过,在文艺作品里头表达这些,只要不是虚情假意,往往比较容易打动人。同一首歌可以反复唱,反复听,听一遍就感动一遍。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傲慢吧。使用错失这个词,就是傲慢的明证。
努力学习,努力考研,结果不如意,那就是错过了好机会——然而我本来可以得到。恋爱了,受伤了,青春过去了,错过了最好的年华——然而我本来可以留住。手握一块美玉,就指望卖个好价钱,然而偏偏有价无市,怀才不遇,真是世道不公,人心不古,贪官污吏害死人——然而我本来可以大展身手。
本来可以,是真的可以吗?不是的。然而人就是宁愿相信这个神话。看不见的东西,是很难证明它不存在的。人事有代谢,然而鬼神永远不死。所谓错失,不过是这样的一种自欺。
春天是不会错失的。我只是错失了自己。宁可错失,必须错失。
老朋友来敲门,我说,我很忙,以后再见吧。关上门,却并没有要忙的事。手机玩累了,抬头看一眼窗外,感慨一声,呀,多好的天气——可惜都错过了!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只要死死地把春天关在门外,那些个关于自我的完美神话就永远不会打破。过去错失的,今年也错失,以及明年也一定要继续错失下去。
二
很久以前,有一座破败的房子,大概是个老和尚留下来的。
房子明明有主人,却像是空关了很久,屋顶漏缝,泥墙上满是缺口。下雨天,地里的蜗牛爬出来,高高低低粘在墙面上,连成一大篇篆书文字。燕子在这儿做了窝,刚孵出来的小燕子嘴巴张得比脑袋还大,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这是一个春天。正如过去的许多个春天——至少对于房子的主人来说,没有什么两样。他穿一件灰色的长袍,面色暗沉,身子干瘦,当他僵立不动时,就跟那破败的泥墙融为一体。
他正在思考一件意义重大的事。许多年来,他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意义重大,而且烦难,以至于房子也顾不上修。
如果媳妇在身边,还能商量几句。当年为了补贴家用,媳妇在院子里养过几只鸡,他还嫌吵,没少发脾气。他读书的时候,最怕吵。现在倒好,没有鸡来闹他,媳妇和小孩也都回娘家去了。
曾几何时,跟几位交心的朋友一起,谈天说地,痛饮高歌,那日子可真令人怀念。可是现在,故友飘零。人生百年,称心如意的时候太少,就像一本好书,稍不留神就读完了,剩下的是长久的无聊。
南边那户人家,倒总是很热闹。大半夜的,还会有吹吹打打的声音传到这边来。跑去骂过两回,没什么用。人家的意思,你也别总是闷在家里,这边有酒,有精彩的节目,有空过来一起玩呗。
这邻居挺可爱的,可惜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给远方的老师写信,给学友写信,给媳妇写信,没什么可说的了,也会谈到这位邻居。他们家的歌舞节目都不带重样的。
他还在思考那件意义重大的事。
墙角的蜘蛛网结得严实,他也不去扫。人生天地间,哪里没有罗网,扫是扫不净的。一阵风吹过,他感到丝丝的寒意。那蛛网在风中摇摆,晃晃悠悠,仿佛比平日里松动了些许。蜘蛛是有耐心的,那些偶然丧命的小飞虫却慌慌张张。
慌慌张张的还有蜜蜂。春雷一动,蜜蜂就忙碌起来,成群结队,争先恐后,跟那些汲汲功名的朝士差不多。且由他们热闹去,他想,做蜜蜂做蚂蚁,蜗牛角上争名利,最后不过一场梦。他不愿意做这样的梦。
雨停了,太阳升起来了。
春天有什么好呢?蜜蜂和蚂蚁闹得欢,别说还有多少蛇虫毒物,让人感到恶心。一个个赏花的日子,就这样错过了。他简直都想不起,上一次赏花游春,是在哪一年,跟谁一起。只记得有十次乘兴而去,倒有九次败兴而回,眼睛干涩得睁不开,脸上头上全是尘土。
他低头掸了掸袍子,深吸一口气。这一生过得清寒,错过的岂止是赏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要是挨得到明年,无论如何要见一见媳妇和孩子们。
此时此刻,如果出去走走,好不好呢?把别人的欢声笑语,当作是自己的,好不好呢?把南边的那位邻居,当成是一日的知己,好不好呢?
犹豫着,犹豫着,这一个春天又要过去了。
他还是常常立在泥墙边上,思考那件意义重大的事——到底要不要出门去看花呢?
三
断墙着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作家。剩欲出门追语笑,却嫌归鬓逐尘沙。风翻蛛网开三面,雷动蜂窠趁两衙。屡失南邻春事约,只今容有未开花。
诗就是这样,题目是《春怀示邻里》。
这是一首好诗。它的信息密度大得惊人,冰山之下,波涛汹涌。这是精于锤炼的结果。就像一杯高度浓缩的黑咖啡,入口苦涩,回味却悠长。
作者陈师道的名字,现在知道的人少了。他是江西诗派的大将,位次排在黄庭坚之后。
说到江西诗派,话太长。不如就看看黑咖啡。只要入口足够苦,就能吓退许多人,这样,人与人就有了区分度。江西诗派大体就是这样的:审美上,反对甜熟滑腻;人格上,反对趋炎附势。这里有一种极强的精英意识。
一个人如果做不成事实上的精英,也要做想象中的精英。今天有一个美好的词语,叫做精神贵族。江西诗派,正是这样的精神贵族。
精神贵族并不是真贵族,他们头脑好用,志向高远,然而作为一个社会阶层来说,基础却是薄弱的。恰恰因为这样,他们格外需要树立一套品质上的高标准——道德的,审美的,或者仅仅是消费的——增加难度系数,抬高准入门槛。
真贵族难得,精神贵族可就太多了。这在哪个时代都是如此。于是我们看到,时代风尚随时而变,江西诗派始终屹立。
精神贵族格外在意的,是人与人的分别,是高雅还是庸俗,是有档次还是没档次。为了保持这样的区隔,一开始是扎篱笆,再后来不免要垒土墙,垒砖墙,墙越垒越高,门户之见也就越来越深。
陈师道清贫一世,律己甚严,虽说出于苏门,却没有学到苏轼的开阔通达。生活狭窄,苦吟深思,清高,孤僻,这是陈师道的画像。黄庭坚想起他来,首先考虑的是,他下一顿饭有没有着落。
越狭窄,越清高。越清高,越狭窄。这是一个互相加强的循环。在这个循环里,生命的状态是收敛的,警觉的,防御的。然而春天,至少在大众的一般认知里,却不是这样的。
春天是懒洋洋的,招蜂引蝶的,萌动着欢乐的,色泽鲜艳的,香甜的,混乱的。这些,与清高二字扯不上关系。相反,清高者要与这些划清界限。
要保持清高,非将春天拒之门外不可。
一块大红布,红布绿花朵,花儿朵朵笑,姑娘真漂亮。这样的艳俗味,在清高之士,是坚决不能接受的。
要表现趣味的高尚,就要反其道而行之。要说春天是残忍的季节,重提历史上发生过的惨事,“惯于长夜过春时”,“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才对味道。
江西诗派讲功夫,讲用典,讲锤炼。一句话:以人力来改造自然。
必须承认,这个路数是成功的。一旦从甜熟滑腻中摆脱出来,就很难再走回头路。就像领略过黑咖啡的好,就很难把糖再加回去了。
四
鲁迅躲在屋子里抄古碑那会儿,钱玄同来找他。
问:你抄了这些有什么用?
答:没有什么用。
问:那么,你抄他是什么意思呢?
答:没有什么意思。
这话需要翻译翻译。
没有什么用,就是你用不上。没有什么意思,就是你看不懂的意思。
用不上,看不懂,目的是把别人挡住。这一方精神天地只属于自己,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不出去。
做没有用的事,做没有意思的事,挡住了别人,贵族的味道就有了。贵族的门不好总是打开的。
不如再抄一段鲁迅,《影的告别》: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我不愿意!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这与《春怀示邻里》对着看,简直可以互相诠释。反对甜熟滑腻,反对趋炎附势,这里的主体形象是清高的,有骨气的,瘦硬的。从鲁迅这里也可以看到一个更明确的信号:与清高相伴的,是自我怀疑,乃至自我否定、自我厌弃。
所谓自我关怀,在精神贵族看来,恰恰是可鄙的。自我关怀是弱者的游戏,是故意无视房间里的大象。
敏感、多疑、自苦。黄陈如此,鲁迅也如此。在精神贵族的世界里,这是不成问题的,反而恰恰是优势,是勋章。房间里的大象,也只有他们才认得出。
普通人的生活,大抵依靠本能和常识。精神贵族则要超越本能和常识,对它们保持警惕,乃至抗拒。
春天是本能复苏的季节。不去看花,也能闻见草木和花的气味。如果出门看花,也就必须打开自家的门,许多未知的东西会涌进来,事情就要起变化。你看花,我也看花,那么你我之间还有没有分别?高雅和庸俗之间还有没有区别?这关系到自我认同,兹事体大。
看花也是一个与自我和解的机会。看起来,陈师道并没有决绝地抗拒这个机会。但这一步要走出去,依然困难重重。如果没有南邻的邀请,独步寻花,会容易一些,但从决心到成行,依然还有很大的距离。
困住他的不是春天,不是邻居,而是一个太大的自己。
他得先战胜了自己的傲慢,才迈得动看花的步子。然而这条路是走不通的。自己跟自己掐架,战胜就是助长,克服就是加强。
人有年纪,树有年轮。春天却不管这些。
春天是消融。消融对立,消融傲慢,乃至消融自我,消融时间。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这么讲,稍大一点的孩子就要笑出声来。他们笑得好。东风来就来了,盼望什么呢?盼望是傲慢,正如抗拒也是傲慢。
春天说来就来。费劲的都是人为的,春天不费那个劲。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开门也好,关门也好,很重要吗?
春天是无从错失的。春天只有邀请。应邀也好,不应邀也好,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一个春天真正到来之前,世界上却仿佛从未有过春天。那些盼望、等待、错失、坚守,里面有许许多多的内容,只是与春天毫不相干。
五
最后,想起一段往事。
有位兄弟学普通话,但凡遇到“l”和“n”,就皱眉头,一开始只能把所有的“l”都念成“n”。不过后来他突飞猛进了,不但发得出“l”,而且大部分的“l”和“n”都能分清。
我:你是什么时候突破瓶颈了?
他:你听过一首歌,叫《春天在哪里》吗?
我:听过。会唱。
他:那你唱唱看。
我: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
他:再往后。
我:这里有红花……
他:再往后,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我: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他和我: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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