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与中国文化
精神分析来自西方,可否在中国落土生根发展壮大呢?这需要考虑精神分析是否拥有跨越文化藩篱的能力,也需要考虑本土文化的涵容性。精神分析追求的真相是属于每个个体的真相,不是一个普遍的知识。普通心理学的心理概念是将行为解释到一个基本规律上,规律来源于观察与统计,是“科学的”。比如有个心理概念叫做“鸟笼效应”,说一个人买了鸟笼就想要给笼子配只鸟,买了鸟以后又要买鸟粮了。这种心理学通常被用于商业,商家利用这些原理刺激顾客购买更多的配套商品。普通心理学研究的心理规律总会被用来控制人而不是解放人,即便是马斯洛提出的人的心理需求层次(似乎鼓舞了很多人)依然尴尬的出现在销售员的培训课程里,销售以及产品设计就专门的研究人的这种“精神追求”来推销产品。精神分析不追求这种知识。
拉康曾提到过文化因子这种说法(他继承了弗洛伊德对于美国文化的蔑视态度 酝酿出此嘲讽意味的概念),实用主义的、享乐主义的、量化思维机械思维的都与精神分析的气质不合,追求真相与深度与那些拥有思辨哲学传统的民族更贴近。对于中国而言,追求深度的传统我们自然是具备的,道家思想与佛教思想就可以与精神分析对话。有一则禅宗公案说一个人发问:一只被困在瓶子里出不来的鹅怎么办?大意是说人的精神被囚困的处境,对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呼唤发问者的名字,发问者应答了,回答者说:“你看,这就出来了”。这几乎就是拉康派精神分析的思路了,人被囚困于想象,但是言语是可以逃离出来的出口。所以“有名万物之始”,命名将会开辟出新世界。
另一方面,儒家的礼教思想却与精神分析不大相通。据说蒋介石就曾经比较前卫的做过精神分析,但是中途被他叫停了,因为他觉得其学说不符合儒家传统思想。大概联想不下去吧!自由联想被“止乎礼”了,“非礼勿视”,视则不便。儒家更像是关于“做”的学问,而不是关于思辨的学问,忠孝的定言命令已经设定好了的,去做是首要的。去做对于去思是存在束缚的,墨家批判儒家的君臣父子观就被讽刺为“禽兽”了,它容不得批判。
精神分析一般会导向“分离个体化”的效果,这与相伴和群聚的氛围有些排斥。中国人的人际关系是呈现网络化的,是“交织”在一起的,关系紧密到相互“嵌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身处其中都免不得为别人而活,这是责任也是义务。儒家不仅规定了人的精神追求,也规定了生存方式。“子孙满堂”“传宗接代”关于荣誉与成败,无儿孙的人即便活得精彩也总会被嘁嘁喳喳的议论一番。以此为根基的信仰体系在过去曾经鼓励并支撑着姨太太的制度,因为三妻四妾是为了“传宗接代”这一核心信仰服务的。这是精神追求的层面,实际生存也与此息息相关,“养儿防老”是基本的养老模式,没有儿子晚年不保。所以女孩子其实是不大被期待的,因为女孩无法帮助父母防老(曾经因为某计划而遭受大量弃婴的女孩可以为证)。婚姻中的彩礼制度多少有把女儿卖掉的那层意思,因为养女儿等于“帮别人养了”,是“泼出去的水”。这反而更多关乎生存,而非道德,所以尊老的孔子竟然也会说“老而不死则为贼”!生存问题还是最重要的时候其道德诉求也非常扭曲,生产力才会给人的尊严提供基本的后盾。父母穷尽毕生之力帮助儿子成家立业,然后父母老去之后获得儿子的反哺,这是延续下来的基本生存模式。拐卖儿童的事情依然存在是因为防老与传宗这两个诉求依然存在。如果说西方人是原子式的,那么中国人就是分子式的,终身以家庭为单位而存在着,每个人都携带着几个息息相关的人。所以我们的快乐与痛苦更多来源于关系问题,我们的心理问题也几乎总会溯源到心理边界上。
文化也影响了我们的自尊感与爱的表达。父母对于子女以及“领导”对于“下属”,这其中有着同等的伦理秩序,本质上都是上与下的关系。为了防止“乱套”,为了维护稳定与和谐,服从意识是文化所强令要求给每个人的。网络上经常讨论“讨好型人格”,这背后其实还有一个“讨好型文化”,若处于下位者的不讨好上位者就不大好维持运转。讨好是一种生存本能,一种不自觉就会自动完成的动作,你能够质问鱼为何非要用鳃呼吸吗?因为这是在水中成长起来的配套器官,自然而然的东西。
儒家思想所追求的仁与义是最高的道德理想,但是落实到孝悌上就是另一个样子了。孝悌带有明显的等级差异,这与君臣的等级关系捏合到了一起,所以家庭伦理与治国统治是气脉相合的,说白了它是主奴的文化,我们如今还需要主奴关系吗?
尊老与爱幼的伦理价值就不同,打骂孩子是被允许的,言语忤逆长辈可就属于罪大恶极了。“棍棒出孝子”就是矫正晚辈以遵奉长辈的教育思路,尊老总是远远压过了爱幼。晚辈在长辈面前时其尊严都已折损,有长辈在场时的晚辈总显得不自然,仿佛带着矜持似得,仿佛带些谄笑似得(家族聚会时可以观察一下)。这文化甚至让人直不起腰来!直起腰也是“前倨后恭”式的。尊严的对等才会有健康的情感,真诚流露的情感那才叫做爱,爱比孝悌更高级。表现在外的可供他人议论的行为,叫做礼,这是孔子设计出来达到孝悌的手段。但是礼捆绑了情感,强调礼节与人伦秩序是老子批判孔子的地方,这样做就毁灭了真性情。情感被“礼仪化”以后就有了虚假,有了扭曲,有了怨。儒家讲忠孝,墨家讲兼爱;儒家讲三纲五常,道家讲道法自然,这才不至于让文化沉闷到底吧。
文化对于民族性格有直接的影响,民族性格其实就是文化的一个部分,一个表现。据说不同时代人的精神困扰都不同,曾经的癔症,后来又有自恋障碍、焦虑症、抑郁症。中国的病人似乎自恋障碍很普遍,按照科胡特的说法,有两种自恋损伤的方式,垂直分裂与水平分裂。垂直分裂的自恋障碍表现为过度的表现癖,失去控制的自夸与自大,这些人的童年遭受了父母的利用,父母用孩子的聪明与可爱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水平分裂的患者是被剥夺了表现自己机会的孩子,他们后来也不会表现自己,需要依附价值感高的人寻求补偿。自恋型人格障碍患者的家庭氛围大概与缺乏健康的爱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