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455):读史慧明
宋史写到这里,北宋的帝王就此送走了六位。在这之前,当我写到太祖驾崩时曾经“猛虎流泪”,而后来的太宗、真宗、仁宗和英宗只是让我感怀嗟叹,但神宗的死却再又让我感伤乃至悲戚。
自从开始讲述王安石变法之后,往后的整个宋史就让我感觉异常压抑,而在说到神宗朝的最后几年时我甚至为此而在自己的身上嗅到了抑郁的味道,唯有宋军在西北战场的大胜或大捷才能稍微缓解我的这种症状。遗憾的是,这还只是刚刚开始,神宗朝之后的哲宗朝新旧两党轮流上台相互倾轧、哲宗的英年早逝、徽宗继立、蔡京上台、金国兴起,辽国灭亡、收复幽燕、靖康之祸、宋金战争、岳飞被杀、秦桧专政,往后的这一系列事件没有一件不是在挑战一个人的血压健康。
这里有个问题:我们学史读史是为了什么?以史为镜,以史为鉴,以史明智,以史明察,以史喻己,以史喻人,以史立身立行,以史躬身自省。我个人始终认为我们读史学史不该是为了铭记什么,也不是要传播和输出我们自以为是的历史观和价值观,历史对于我们最大的作用其实就在于明智。具体而言,倘若我们在神宗一朝近二十几年的历史画卷里所看到的画面和景象只是对立、仇视、愤怒、攻讦和抑郁寡欢,那么我们就在历史的森林里误入了歧途,我们更是成了典型的无可救药的喷子加白痴,因为在这面镜子面前我们只看到了别人的影子,而我们自身却了无痕迹。
两宋十八帝我唯独对神宗怀有一份很特别的感情,因为他的人生像极了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之前在说到太宗朝时我也曾有此相似的论调,但三相对比之下,其实神宗皇帝才是与我们更像。我这样说只有一个原因,太宗和神宗都有凌云之志,也都去努力奋斗过,他们成功过,也都失败和痛苦过,最后的结果也是一样——带着梦想破灭的遗憾和不甘永远地告别了这灿烂绚丽的人间。那么,他俩最大的不同又在哪里呢?
神宗因为灵州战败而整夜不眠以至涕泗横流,后来又因永乐城破而当着群臣的面哽咽痛哭,但前有高粱河的败逃后有雍熙北伐的惨败,太宗没有流泪更不会当着群臣的面黯然泪下。这不是说太宗不惜人命,也不是他绝情,而是他比神宗心狠。
灵州和永乐的两次战败让贵为天子的神宗哭得如断肝肠,这说明了什么?这至少说明他是一个善类,也说明他是一个仁君,他不单是在为战事的失利而哭泣,更是在为死难的军民而哭泣,导致他身体健康迅速恶化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来自于他的过度自责。因为失败,所以他不能原谅自己,他用自己的生命在惩罚自己,他要以此为自己赎罪,而这也能解释他为什么要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地除掉仁多伶仃,因为只有这样他的负罪感才会稍微减轻一些,如此他才能告慰那些埋骨异国的大宋英烈。
相比太宗,神宗无疑更仁慈,也更善良,他就是那种非常典型的贵族子弟,他所受的教育以及被灌输的思想都是儒家文化里最为人所称道的那些东西。毫无疑问,赵光义的心狠手辣他根本学不来,赵光义的杀伐果决他也学不来,这是由他们的生存环境所决定的。神宗可以说是儒家教育的一个反面典型,同时也是这种教育的一个牺牲品,古今成大事立大业者必有屠夫手段,可神宗所接受的教育让他坚信自己可以“以德服人”。在涉及国家改革这一脱胎换骨的巨变中,他的“德”让他对反对改革的保守派极尽仁慈和迁就,这导致他临死之前都想着要将自己的政敌拉回来以实现政治和解进而推动国家的发展,可事实证明他的改革成果正是被自己的仁慈和善良给毁于一旦,甚至他一生的声名都在其死后被这些人给毁坏殆尽。

这种既仁且善还有正义感和责任感的人应该是个是个好皇帝吧?很遗憾,神宗确实是一个好人,但却未必是一个“好皇帝”,因为好人都当不了好皇帝。
前有李世民杀兄弑弟,而且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子嗣他一个也没放过,后有赵光义的大手笔:赵匡胤的突然暴死,赵德昭和赵德芳的离奇死亡,赵廷美的被贬身死,赵光义完美地解决了所有阻挡他和自己的子孙登上皇位的障碍。如果以此为说,唐太宗和宋太宗可谓仁谓善乎?
李世民和赵光义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不顾手足亲情而挥动手中的屠刀大肆杀戮,这种人绝非常人,而这种事一般人也都干不出来,因为我们和神宗皇帝一样从小所接受和灌输的思想都与此严重背离,因为儒家的各位圣贤告诉我们这是兽类才能干出来的兽行。讽刺的是,这所谓的兽类在冲洗掉身上的鲜血后却成了万民跪拜甚至死后千载留名的好皇帝。能做出这等狠事却能说服自己坦然接受和面对这一切,然后心安理得地坐在龙椅上并从此全心全意地努力去做一个好皇帝,这样的心理抗压力和心理承受及接纳力岂是总是追求完美且善于自责的神宗皇帝能够比拟的?又岂是我辈这种因为一点不顺心之事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凡夫俗子能够比拟的?
在宋太宗一生最艰难的当朝岁月里他同时承受着来自于几方面的共同压力:蜀川王小波、李顺起义、已经壮大到不可遏制的李继迁不断入寇扰边、辽国陈兵边境虎视眈眈,国内旱灾持续不退水患不息以致灾民遍野。在这种近乎于天旋地转式的危局中,太宗虽然狼狈不堪但最后还是成功地做到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样的能力和本事又岂是听闻变法扰民就想废除新法的神宗能比拟的?又岂是闻听灵州战败和永乐城破就痛哭失声以致损伤龙体最后抑郁而终的神宗能够比拟的?又岂是我辈这种为情所困就厌倦人生、遭遇重挫就一蹶不振、面临绝境就跪地痛哭的凡桃俗李能够比拟的?
退一万步说,即使李世民和赵光义每晚都因为那些对血亲的杀孽而噩梦不断,即使赵光义因为连年征战导致数以十万计大宋开国之师死伤殆尽而半夜惊醒,可他们却没有因为这些心理和精神上的负累而损害甚至危及自己的性命,神宗在这方面无疑被远远地甩出了好几条街。
当然,在此必须要特别声明的是,我们这里并不是在歌颂这种做了“坏事”还心安理得的行为,我们仅仅只是在谈论一个人的心理抗压能力和承受能力。我们总说恶人没心没肺,所以他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恶,更不会因为作恶而引咎自责,实际上我们只是不愿意承认这些所谓的“恶人”其实比我们心理更为强大而已。坏情绪能杀死一个人,但你若能驾驭这种情绪它就伤害不到你,这就好比有人可以负重前行甚至奔跑,有人却被重力压在地上无法动弹,这其中的区别在于个人承重的能力,仅此而已。
说了这么多,我们再回到上面的那个话题上来:为什么我会说神宗的人生像极了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我们每个人几乎都曾有过凌云壮志,但这其中有很多人在半路上都退缩了,真正为了梦想而不顾一切去努力攀登的人其实少之又少。即使如此,这一少部分人里面仍然有绝大多数的人都要面对和接受梦碎夕阳的残酷现实,因为这世间真正将凌云壮志之光照入现实的成功者少之又少。
我们为什么会失败?诚然,能力、机遇和运气这三者是获得成功的不可或缺的三要素,如果这些你都具备却仍然失败了,那么我相信神宗的人生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人世间有些道理只可言传而不可身教,有些则是只可身教而不可言传,此即是也。
试问:被万古传颂的千古一帝里有谁是一言一行皆如圣贤的善类?古今成大业者又有哪一个是心慈手软的仁者?他们当中有哪一个不是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的狼人?这话有很多人不爱听甚至会被他们猛烈抨击和批判,但事实就是如此,唯有强者才有可能行之以大仁才能与人为善。
或许有人会说一代圣贤王阳明就是一个成就功名和大业的仁者,可我们不要忘了他对敌人可是招招都用尽雷霆之力,至于号称“半个圣人”的曾国藩,他的狠劲儿不说也罢。这里请恕我直言,至善之人永远成不了大业。成大业者需要具备很多条件,而其中一条就是“心狠手辣”,如果我们用做人的那一套行为准则去做事注定失败,因为只要这个社会还有欲望和生存竞争,那么它的生存法则永远都是物竞天择和优胜劣汰。
以上这些话显得非常“反鸡汤”,但请注意我说这么多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我没有怂恿各位去做狠人、恶人或狼人,我一直秉持的价值观和人生观都是非常传统的,那就是我们要尽可能地去做一个好人、一个有道德、有底线、受人尊敬的好人。但是,做人和做事真的是两件泾渭分明的事,在这个永恒充满了斗争的世界里,如果没有强大的实力作为后盾,那么你那至臻至纯的仁善在别人眼里或许将一文不值——我只是在说或许。当然,我永远都不会否认仁善的壮美,可这仅限于用来度己修身。
最后还想说、也是我最想说的一些话:以史为镜,以史为鉴,以史明智,以史明察,以史喻己,以史喻人,以史立身立行,以史躬身自省,这里面每一条都值得去细细品味。我们首先得明白自己是什么样人,然后又能进化成什么样的人,如此才能找准自己的定位,如此才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能做以及该怎样去做(如果你的人生修为已经进入到“难得糊涂”这等层级,那这话就当我没说)。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像神宗这样的人就不该当什么心怀凌云之志的皇帝,他就该老老实实地当一个贤王或者像他的老祖宗真宗和仁宗一样做个本本分分的守成之君 ,一来他不够狠,二来他太过理想主义,三来他的身板和内心都承接不住通往凌云壮志之路上的那些不可预测的风雨雷电。亦如我们很多人,想做大事却不具备做大事的能力和条件,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都能让我们瞬间情绪失控又谈何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呢?
德不配位必受其咎,力不能逮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当然,说完这些,我们现在并没有要就此给神宗划上句号的打算。
神宗一朝我们已经费了很多的笔墨,我个人对他的态度和评价也无需在此归纳总结。如果非要我说,那我只能说等我写完这一章之后,我会为此而独饮一醉,然后封笔数日再来说他的老妈是如何将他的功业给一脚踢翻。

我们来看官方史书《宋史》是如何给神盖棺定论的:帝天性孝友,其入事两宫,必侍立终日,虽寒暑不变。尝与岐、嘉二王读书东宫,侍讲王陶讲谕经史,辄相率拜之,由是中外翕然称贤。其即位也,小心谦抑,敬畏辅相,求直言,察民隐,恤孤独,养耆老,振匮乏。不治宫室,不事游幸,历精图治,将大有为。未几,王安石入相。安石为人,悻悻自信,知祖宗志吞幽蓟、灵武,而数败兵,帝奋然将雪数世之耻,未有所当,遂以偏见曲学起而乘之。青苗、保甲、均输、市易、水利之法既立,而天下汹汹骚动,恸哭流涕者接踵而至。帝终不觉悟,方断然废逐元老,摈斥谏士,行之不疑。卒致祖宗之良法美意,变坏几尽。自是邪佞日进,人心日离,祸乱日起。惜哉!
先来说第一段:帝天性孝友,其入事两宫,必侍立终日,虽寒暑不变。尝与岐、嘉二王读书东宫,侍讲王陶讲谕经史,辄相率拜之,由是中外翕然称贤。
这一段没什么问题。神宗的人品绝对无可挑剔,其至诚至孝绝对吊打他的老爹和老妈,对于两位弟弟也是恩顾非常,其待人接物之礼也无愧于皇室贵胄之高贵身份。
第二段:其即位也,小心谦抑,敬畏辅相,求直言,察民隐,恤孤独,养耆老,振匮乏。不治宫室,不事游幸,历精图治,将大有为。
这一段也没有什么问题。即位之初,神宗纵然有凌云壮志却也知道治国非同儿戏,一切都得小心谨慎。这样一个从小就接受正统教育的人可谓少年老成,他虽年少且对宰辅大臣恭敬有礼,但他却在暗中将朝中各位大臣的心思尽掌于心。而且,他尽管有自己的一套治国理念但却从不表露,他在观察、在等待——这个心存大志的帝王在等待自己的商鞅。
最有意思也是争议最大的就是后半段:未几,王安石入相。安石为人,悻悻自信,知祖宗志吞幽蓟、灵武,而数败兵,帝奋然将雪数世之耻,未有所当,遂以偏见曲学起而乘之。青苗、保甲、均输、市易、水利之法既立,而天下汹汹骚动,恸哭流涕者接踵而至。帝终不觉悟,方断然废逐元老,摈斥谏士,行之不疑。卒致祖宗之良法美意,变坏几尽。自是邪佞日进,人心日离,祸乱日起。
这一段将熙宁变法的前因后果以及所谓的种种恶果全部算在了王安石的头上,而且还将王安石描绘为一个投机钻营的奸邪小人,意思就是说王安石知道神宗想建功立业便刻意迎合君上推出了一系列的祸国殃民之法。王安石的变法学说在这里被描述为“偏见曲学”,而神宗也正是被这一套歪理邪说给蛊惑了。点睛之笔就是这一句:青苗、保甲、均输、市易、水利之法既立,而天下汹汹骚动,恸哭流涕者接踵而至。
这话不用解释了吧?这样激烈的用词往往只会用在一个行将亡国的国家和君主身上,可旧党的史官把它用在了神宗的身上。照此描述,神宗统治期间大宋可谓是民不聊生且国将不国。既是如此,那么请问:神宗年间新开垦出的数以万亩计的农田是什么?兴修的万余处水利设施是什么?全国总人口的迅速增加是什么?军事方面武器的更新换代、宋军在熙河拓地千里、宋军战斗力明显上升又是什么?裁撤的数十万计的冗兵又是什么?裁撤的大量冗官又是什么?由此而为国家节省的巨额军费和财务开支又是什么?大宋国库景福殿里那塞得满满当当的金银钱帛又是什么?韩琦、富弼、文彦博、司马光、范纯仁等保守派高官每年领取的丰厚退休金和俸禄以及各种赏赐又是什么?神宗临朝近二十年可曾有过官军暴动?可曾有过民众起义?所谓的“天下汹汹骚动”从何而来?保守派的那些被贬出京以及闲赋或致仕的高官们每年在拿钱拿赏赐的时候又可曾恸哭流涕?
最狠的还是这一句:帝终不觉悟,方断然废逐元老,摈斥谏士,行之不疑。卒致祖宗之良法美意,变坏几尽。自是邪佞日进,人心日离,祸乱日起。
帝终不觉悟——这是什么意思?这明显是指着已经死去的神宗皇帝的鼻子在进行教训和斥责,随后更是对神宗将一众阻挠新法的保守派大佬悉数外贬予以强烈的谴责和声讨。这就是旧党在自己曾经下跪参拜的君王面前通过白纸黑字所表现出来的为臣之道——端起碗干饭,放下筷子骂娘。
这还没完,他们还给神宗扣了一顶大帽子:祖宗之良法美意,变坏几尽。如此言辞,神宗整个就是一个败坏家国与法度的不孝子孙。最后总结:神宗一朝整个就是一幅奸邪当道、人心大坏、祸乱迭起的乱世之象。
请问:祸乱在哪儿?是农民起义了还是武将割据自立了?抑或说,南征交趾和熙河开边以及元丰西征就是祸乱?照此理论,老老实实待在开封,坐等交趾屠杀大宋子民继而霸占岭南、坐等西夏攻取熙河、坐等辽国灭亡西夏从而三面包围大宋就是一代圣君所为?此何其谬也!
末尾,旧党的史官对着神宗的遗体摇头叹息不止并大发感慨——惜哉!
这是他们在为神宗的命运结局而惋惜:可怜的娃,你怎么就被一群奸邪给蛊惑了呢?要是你听我们的话何至于此?又何至于英年早逝呢?这就是你自己作死啊!
这便是立志于并致力于富国强兵且为此而英年早逝的神宗所得到的最后评价!
这就完了吗?非也!在南宋初年,南宋的君臣们痛定思痛之后总结了北宋灭亡的原因,其中一条就是专门留给神宗的:祖宗之良法美意,变坏几尽,驯至靖康之祸。
这就是说,北宋之所以灭亡都是神宗埋下的祸根。我们都知道北宋灭亡的主因是什么,也知道谁最该为此而买单,但这些所谓的忠臣良臣为什么不敢说这个人呢?因为这个人正是当时的皇帝陛下赵构的亲爹,他们敢说吗?当然不敢!天底下没有什么能比饭碗更重要的东西了,这种砸自己饭碗的事他们断然不会这样做,所以北宋灭亡的这口黑锅只能交给死人来背。
人世间的公道在哪里?在某些无耻下流且卑鄙无德的史官和文人的笔下吗?公道自在人心!
神宗陛下,一路走好吧!